1940年6月19日(夏历庚辰五月十四日)罗振玉胸痛旧疾频发直至心痛剧烈发作,逝于旅顺,旅顺医院院长通口修辅博士诊断为“心脏麻痹”。他曾有自挽联语曰:
毕生寝馈书丛,历观洹水遗文、西陲坠简、鸿都石刻、柱下秘藏,守缺抱残嗟自幸。
半生沉沦桑海,溯自辛亥乘桴、乙丑扈跸、壬申于役、丁丑乞身,补天浴日竟何成。
这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其间未尝没有痛悔与缺憾,但对毕生的学术活动却心安理得地画上了句号。
要全面客观地评论罗振玉一生的学术活动是不容易的,因为他的著作太多,范围太广了,如果对他的原著--至少是序、跋没有通读过,很难对他的学术成就、得失、学风以至人品作出实事求是的评论。特别是罗振玉没有一部像《观堂集林》那样集中代表作的文选,其著述虽早已点校编辑好,却迟迟未能面世。至于《罗雪堂全集》,能够找到这部书的人并不多,即使找到,其部头之大,没有标点的古文阅读之难,也会使人望而却步,希图去寻找捷径,所以长期以来,关于罗振玉学术生涯的全面评述还很少见,而限于时间的仓促与笔者的水平,本书也只能勾勒出他学术活动的主要方面与主要成果,作为进一步研究的导读。
值得提出的是罗氏一生所以能在国学研究方面取得巨大成绩,首先在于他有深厚的旧学根基,善于从前人成果中积极汲取营养,收集前人每一道天才的光线,集成光束,使自己也燃烧起来,使传统的国学研究开辟出新途径。罗振玉的政治立场是非常保守的,尤其是在辛亥革命成功以后,当社会潮流浩浩荡荡向前发展时,他却大踏步地后退了,继续把忠君当成爱国的思想感情也是非常陈旧的。不过青年时代他对现代文明的构成部分--现代国民教育与农业的研究,毕竟留下了影响。收集甲骨时,他很重视同出土的其他遗物;嘱托罗振常洹洛访古携带考古书籍;对古器物倡导分类、分期研究;用出土文物、文献与传世文献相印证的方法等,这些科学的研究方法,在中国考古学的发展史上都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取得成果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他重视人才的培养,早在他旅食江南阶段,在办学农社翻译农学书籍的同时,创办东文学社培养翻译人才。后来办《教育世界》和整顿农校均得益于此。在潜心国学的过程中,无论是在淮安时代、在江南十载、在入官学,还是旅日八年及归国以后,都不乏切磋学问的朋友,尽管他难以适应官场,在学术界却不寡交游,况且也不缺乏助手,先是胞弟罗振常,后来是长子罗福成、三子罗福苌。福成学日语于东文学社,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后治西夏、契丹、女真文。福苌“幼而通敏,十岁能读父书”,“年未弱冠即通远西诸国文字”和古梵文等。沈曾植、王国维学术论著中,都有他提供的资料,不幸二十六岁病殁,沈、王二人分别为他写了墓碣和传。稍晚四子罗福葆、五子罗福颐也在校刊古籍、古物的过程中参与墨拓、手摹、编校、整理工作,尤其是福颐,从摹刻《待时轩传古别录》到手编《贞松堂集古遗文》、《三代吉金文存》,还通过整理家藏的图书,奠下了一生学术活动的基础,成为有成就的古文字学家和金石学家。罗氏曾据明刊本,影印久已罕传的元刘《经史动静字音》,该书谢蕴山《小学考》注未见,罗氏使五子补作《小学考目录》,出身书香门第的五子妇商茝若作《经史动静字音笺证》。由此可见,罗氏是怎样把全家都吸引到整理、流传古籍、古物事业中的。在他晚年,则有长孙罗继祖侍侧,从协助抄辑资料,到独立完成《辽史》校勘,终于成为“没有进过小学的大学教授”,终至桃李满天下。
罗福颐在《昔梦录》中回忆说:
先人教育亦因才而施,继祖侄能书,使学敦煌唐人写经,颇得其精髓。因颐能摹金文,乃令取前人未著录之金文摹编成书。其释文及记录令颐编次,而且继祖侄书之,经年乃得成《贞松堂集古遗文》,后由叔父在沪石印传世。
继祖读《辽史》,因导令作校记……继祖好文辞能诗话,家藏古书画极多,导令游泳其中,指示美恶,以成其才……
因颐喜古金文,于是先人导以家藏墨本,令校王观堂著《国朝金文著录表》,成《三代秦汉金文著录表》、《内府藏器著录表》、《国朝金文著录表校记》三书,继之令取所藏拓本,去其重复者编《三代吉金文存》付日本精印,书即出,就将继之为《金文疏例》……颐幼喜篆刻,先人导以读古印谱,学刻汉印,戒以一艺之微,当端其趋向,勿惑于时派,以媚于人。先学摹古铜印,因之成《待时轩仿古印草》二卷。以学刻汉印苦桂氏书所摹不精,谢氏书字少不足用,家藏印谱多,乃手摹印文拟补桂氏,谢氏书之不足,上溯古玺文字,亦依《说文》类次积稿成册……成《古玺汉印文字徵》……
由此可见罗氏培养人才确有一套方法,既考虑到学科发展的需要,又根据不同人的不同特点,因材施教,循循善诱。而随着辑印、整理古籍,古物资料的成果日增,人才也脱颖而出了。当我们打开《贞松堂校刊书目》也可看到,它集中了众人的成果。
放手让年轻人去做,当然能锻炼人,但晚年精力不足,审稿不细,也出现一些问题,如《贞松堂集古遗文》及其《补编》、《续编》总计二十二卷,是罗氏历年收集的金文拓本的总汇,其中有些阙疑不识之字,实际上罗氏在《殷虚书契考释》中早已释出,杨树达据此论罗氏早年之作多出王静安之手,这实是一个误会,罗继祖在《永丰乡人行年录》附录中论及此事说,《贞松堂集古遗文》是1930-1932年间完成的,“编抄审释之事一以委之儿孙,时乡人人事旁午,往返长春、旅顺间,岁辄三五,稿具,略一披阅,稍加改纂,即付写官”。尽管序中说明“课儿子福颐、长孙继祖助予摹写”,问题确应由主编负责。不过实事求是地说,原因在于罗氏晚年未能一心考究学问,而子孙功力尚且不足。
在近代史上,罗振玉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但是,所有不存偏见的学者都承认他是一位国学大师,尤其是对于古器物、古文献的搜集、整理、刊布,内容丰富,甄别谨严,成绩浩瀚。郭沫若曾说,这是在近代文化史上应大书特书的。追索他成绩的取得,那种自觉肩起中华文化遗产整理流传的责任感与紧迫感,那种在学术活动中,注意人才培养,那种根据需要因材施教的方法,对于今天学术研究的开展与队伍的建设也不是没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