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罗振玉在上海初次见到了甲骨,在诧为奇宝之余,已决心肩起搜集、流传之责了。在为《铁云藏龟》作序时,曾以为“三千年之奇迹当与海内方闻硕学共论定之,斯书即出,必有博识如束广微者,为之考释阐明之,固非曾曾小子所敢任也”。但《铁云藏龟》面世数年,仅孙诒让作《契文举例》,因而产生了自己研究的想法。1910年林泰辅以新作邮至,罗氏在写《殷商贞卜文字考》作答的过程中,已深感必须详细地占有资料,才能得出详实的研究结论,所见未博,考释也难自信。然而搜求甚是艰难:
宝物之幸存者有尽,又骨甲古脆,文字易灭,今出世十年,世人尚未知贵重,不汲汲搜求,则出土之日即澌灭之期矣……由此观之,则搜求之视考释尤急矣。
因此,他在1909年和1910年两次派人去小屯收集甲骨,罗振常《洹洛访古游记》在记搜集过程谈到“送阅者断无佳品,我欲先取菁华,彼欲先去糟粕,其理正同”。必去小屯亲自检选,才能获较多的珍品。两次所获三万余片,客观上形成与当时外国人如加拿大传教士明义士等争购的局面,使一大批重要甲骨不仅留在国内,而且较快的得到整理并刊印出来,供更多学者研究之用。对收集到的三万甲骨,他从中精选三千,“寒夜拥炉,手加毡墨”,与弟振常、妻弟恒昌一起墨拓甲骨,“拟先编墨本为《殷虚书契》前编,考释为后编”。宣统三年(1911年)正月已编成《殷虚书契》二十卷,创办《国学丛刊》分期发表了前三卷。八月辛亥革命爆发,十月罗氏东渡日本,“将辛苦累蓄之三千片骨与甲郑重载入行笈,而辗转运输及税吏检查,损坏者十已五六,幸尤殊者墨本尚存”。这更增加了他的紧迫感,虽有“斯世谁复有读吾书者”的忧虑,却仍未减缓刊布资料的速度。再以一岁之力重编《殷虚书契》为八卷,1912年底完成,1913年以珂珞版影印分四册面世。新版较《国学丛刊》的石印本更加清晰易辨,这是自甲骨发现后十年间,继《铁云藏龟》之后第二部著录甲骨的书。全书共收拓本二千二百二十一片,其中选收刘铁云和日本三井源右卫门的甲骨拓本一百二十一片,新公布拓本二千一百九十七片。《殷虚书契》的编辑体例大体与《殷商贞卜文字考》的条理相仿,每卷都是把卜辞内容相关的拓本按顺序编在一起,如第一卷以先公、先王开头,依次是妣母、父兄、神祇、人名等;第二卷为时王的出入往来、田猎、地名等。这样的编排正与《殷商贞卜文字考》的都邑、帝王、人名、地名的次序一致,说明罗氏编辑甲骨资料已有通盘考虑,有着较为周密的逻辑体系。本书的资料相当丰富,从王世、官吏、军队、征伐、刑罚、都邑,到农牧业生产、社会等级、礼制(祭礼)、气象、历法等等,基本包括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书中的“贞惠小臣令众黍”,“戎马左、右、中人三百”等至今都是研究商代阶级关系和军队编制不可多得的资料。
正因为这本书中的资料重要,又印制精良,研究甲骨学、商史及文字学的学者无不征引,历经八十余年读者需求历久不衰。即使集大成的巨著《甲骨文合集》出版,读者仍常需翻检原书,故本书自初版问世后连续翻印过多次。第一版仅印制百部,当时的研究者已很难寻觅;1932年重印;1970年台湾艺文印书馆再次翻印以应海外急需;1993年天津古籍书店又翻印,并加释文以满足更多读者需要。这一再翻印的事实,足以反映出罗氏编辑的《殷虚书契》在学术界的重要作用。
《殷虚书契菁华》是罗振玉编辑的第二部著录甲骨的书。1914年出版,该书以“菁华”二字点题,是因为书中所收多为甲骨中的珍品,特别是前几版大字涂朱的牛骨,内容重要、文字精美和骨板之大,至今尚无匹敌者。罗氏序文云:“箧中所存最大之骨尚未拓墨,盖骨质至脆,惧或损文字也。然又不忍使湮没不传,爰影照精印,并取往者拓墨所遗,脆弱易损者数十枚益之,颜之曰《殷虚书契菁华》,俾与《前编》并行焉。”这本书中最精华部分是其弟振常、妻弟恒昌1911年春在安阳搜求所得,当甲骨运抵北京后,罗氏捧视见“甲骨新字甚多”,且“均佳”,有“一片满字”大骨,堪称“骨片大王”。此次在安阳小屯得甲骨一万二千余片,罗氏深深为那些珍品所吸引,曾萌生“去官买地洹阳终我天年,以竟此志的念头”,真到了把甲骨当作自己生命一部分的地步。
书中的大版有商王武丁时期北方的“土方征于我东鄙”,“邛方亦牧我西鄙田”的刻辞,亦有“有虹自北饮于河”的观察记录,是研究殷代方国关系和人们认识自然现象的重要史料。这样的珍品能及时与学者见面,对于开展甲骨学研究十分有利,甲骨学家和史学家很快利用这些珍贵史料探讨商代文明,无不为资料刊布之快而赞叹和庆幸。而且该书1914年出版后不久告罄,以后又是多次翻印行销于世。
罗氏编刊《前编》后,原以为收藏甲骨者也会陆续刊出自己所藏,却很久无人响应,只好勉励自己,独自肩起学术传布之责。1915年春,自海东返国,涉洹水吊殷墟,“恍然如见殷大史藏书之故府,归而发箧,尽出所藏骨甲数万,遴选《前编》中文字所未备者,复得千余品,手施毡墨百日而竣。方谋所以流传之,家人闻而笑曰:往以印书故炉灶几不黔,今行见釜鱼矣。乃一笑而罢”。为印书而断炊,以至灶不冒烟、釜中见鱼,固然是说笑话,但这时靠鬻长物维持全家生计的罗氏,确因“印《流沙坠简》所蓄已罄”,虽得上海友人帮助,1916年作为《艺术丛编》第一集珂珞版影印行世,但在内容上不得不将原编六卷压缩为二卷,这就是《殷虚书契后编》。罗氏在如此的艰难困境中,能够始终为坚持保存和流传古代文化遗产而尽心竭力,是相当不容易的。
《后编》全书共收拓本一百零四片,除自藏甲骨外,兼采少量随庵藏骨。书中甲骨同《前编》一样,资料价值甚高,有“征土方”、“王往雚藉”、“新大星并火”和“易多女有贝朋”等战争、农业、天文和货币资料,是研究殷代政治、经济和科学极为可贵的史料。
此后十余年罗氏又编成《殷虚书契续编》六卷,1933年珂珞版印刷,此书出版时,甲骨学的发展在国内已初见规模,进入科学发掘和发展阶段。除罗王之外,一批新的学者逐渐成长起来,研究水平日渐提高,对于资料的著录要求更加严格。该书在分类方面比《前编》《后编》更为系统和明确,全书共收拓本二千零十六片,依次以祭祀、帝系、农业、征伐、方国、往来、田猎、干支、天象、旬夕、疾病、人名、杂卜、卜旬、卜王等进行编排,读者翻检查找资料更为方便。
《续编》的资料来源与前两编有较大不同,罗氏在序中说《后编》出版后,他“十余年间复得墨本约三千纸”,为续两编,“以一月之力”,“选三之二,成书六卷”。这“二千纸中,大率为丹徒刘氏、天津王氏、北京大学、四明马氏所藏,其什之一,则每见估人所售,于千百中遴选一二而手拓之者”。不限一家所藏,故精粹亦多,虽与他书有重复,但该书拓本清晰,印制精良,较藏者著录的书为精,仍不失为研究甲骨的重要参考书籍。
罗振玉除刊印上述著录甲骨专书外,还将刘铁云所遗墨本和其弟振常1911年在安阳小屯收购的四块甲骨刊印出来。前者为“欲揭君(刘铁云)流传之功以当告世”,“选《藏龟》所未载者,得数十纸为《铁云藏龟之余》”,于1915年珂珞版影印;后者与安阳小屯出土的玉石、骨角诸器同载《殷虚古器物图录》,1916年刊出。其后,罗氏之子福成遵父命,于1928年编辑出版《传古别录》第二集,又将《殷虚书契菁华》和《殷虚古器物图录》中的大版甲骨照片墨拓影印,为研究者提供了更便于观察和使用的清晰甲骨资料。这种为研究着想不断改进印刷质量的做法,在研究者不易见到实物的情况下,尤其值得提倡和效法。
罗氏致力甲骨流传之功是学术界公认的,从《铁云藏龟》问世到1933年甲骨著录达到第一个高潮。三十年间海内外甲骨著录书共出了十六种,公布资料近一万五千片(包含重出),其署名罗氏的五种,著录甲骨五千四百余片,超过了三分之一。在《续编》自序中罗氏说:《前编》《后编》《续编》三编公布墨本“总得五千余纸,虽不敢谓殷虚精华悉精于是,然亦略备矣”。就1933年以前私人挖掘的传世甲骨而言,此说并不过分。而在这三十年的前半段,即1903年至1918年间,出版甲骨书七种,著录甲骨资料七千五百余片,其中除了《铁云藏龟》外,1916年以前的四种均为罗氏编辑出版,著录甲骨三千四百余片;1917年王国维编辑出版《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著录甲骨六百余片;明义士编辑出版《殷虚卜辞》收录二千三百六十九片为摹本,由于部分摹写不够准确,并有误字,学术价值受到一定影响。由此可见,在甲骨学初创时期,罗氏刊布的资料占相当大的比例,而且精选精印,为海内“方闻硕学”者研究探索提供了准确清晰而丰富的资料。
对于罗氏搜集古物的热心,罗振常曾有“兄嗜古若渴”的评论,然而在这“嗜古”的背后,却给传统国学注入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