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三节 古籍佚书的搜集、刊布

  罗振玉在古籍佚书的搜集、整理、刊布方面的贡献,是学术界所公认的。1928年罗氏的增订本《碑别字》问世,书后附《雪堂校刊群书目录》,其后的跋中写道:

  不佞夙抱传古之志,凡古人著录未刊者及旧刊罕传者,尝欲鸿合同志,创流通古书之会,以刊传之。顾数十年来,同好聚合不常,益以世变,此愿竟不获偿。辛亥以后,素居无俚,万事无可为,乃慨然以一人之力任之。十余年间,得书二百五十种,意所欲刊者,尚未及半,而资力已竭矣。

  这是他自己作的一个小结。如文中所言,传刻的重点是有学术价值的前人未刊遗稿和旧刻罕传者,还有大量新发现的秘籍。早在淮安家居修学的时代,罗氏就曾谋刻过阮葵生《风雅蒙求》手稿,这是一部简明详赅的音韵书。由邱于蕃刻行、陆山夫作序,陆氏序中说“此书从古音正今韵,以五音配四声,以唇齿清浊定通转,证以古诗歌”。“以简御繁,以本齐末,使学者能于古韵今韵分合之迹,纽字反切之法,皆了若指掌。”后来罗氏又将此书与另一部罕传古籍《经史动静字音》合刊,后者为元刘鉴注,谢启昆作《小学考》录此书名却注曰未见,鲜为流传,故据明刊本精抄影印。罗氏三十岁以后,旅食江南,见闻日广,如1902年考察日本教育,《扶桑两月记》中曾记述考察之余遍阅书肆,每每得异书之事。1903年任两粤教育顾问,曾尽薪水所得,购岳雪楼藏书。1909年再次考察日本教育时,更是每到一地必游书肆,访求秘籍,收集黎庶昌、杨守敬等家藏书流入日本者,并通过日本友人纵览各大图书馆及私人家藏书。这时罗氏已入京供职学部,有了一整套传刻古籍的设想,不久就开始辑刻《玉简斋丛书》,并且准备创办《国学丛刊》。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日本本愿寺教主大谷伯(光瑞)邀罗氏东渡日本,京都大学旧友内藤、狩野、富冈也纷纷来书相邀,在藤田剑峰的帮助下,罗氏举家东渡,同行还有弟罗振常、长婿刘季英及王国维等三家。安顿好以后,就将很大精力投入古籍佚书的搜集、整理,刊行、编刊了一系列的丛书,到1918年已刊行了二百五十余种、九百余卷,罗氏曾将其中近一百六十篇序、跋集成《雪堂校刊群书叙录》,回国后继续刊布。据不完全统计,从1901年至1936年编刊的丛书有:

  《玉简斋丛书》初集十四种,二集八种,共七十二卷;

  《宸翰楼丛书》初编五种,续编八种,共四十八卷;

  《孴古丛刻》十种,十一卷;

  《永慕园丛书》六种,二十卷;

  《云窗丛刻》十种,十四卷;

  《吉石庵丛书》初集十种,二集三种,三集六种,四集八种,共五十六卷;

  《海东古籍丛残》五种,十卷;《雪堂丛刻》五十二种,一百一十卷;

  《四时嘉至轩丛书》三种各一卷;

  《嘉草轩丛书》十一种,二十八卷;

  《雪堂金石丛书》十种;

  《东方学会丛书》初集三十种,四十九卷;

  《六经勘丛书》十三种,一百七十一卷;

  《七经勘丛书》七种;

  《殷礼在斯堂丛书》二十种,五十九卷;

  《百爵斋丛刊》十四种,二十八卷;

  《楚雨楼丛书》八种;

  《鸣沙石室古佚书》初编十九种,续编四种;

  《鸣沙石室古籍丛残》群经丛残十五卷,群书丛残十五卷;

  《敦煌遗书》三种;

  《史料丛编》二十一种,十六卷;

  《明季辽事丛刊》四种,十四卷;

  此外还有辑印的单本及对古籍整理、校勘的自著文集。

  罗氏在这几十年中,刊布的古籍内容十分丰富,而且他还尽量使其不断完善,以方便研究利用。1934年墨缘堂编订的《贞松堂校刊书目解题》,按经、史、子、集四部介绍了其中的大部分成果,例如:

  (一)经部之书。

  包括古写本《尚书》、《礼记》等。1913年罗氏辑《鸣沙石室佚书》,收录了法国巴黎图书馆藏的敦煌古写本《尚书》残卷,1918年在日本又见到京都神田香藏日本古写本《尚书》残卷,可补敦煌本的不足,罗氏立即用珂珞版影印,录入《群经点勘》中。由于珂珞版成本高,印数很少,因而1928年,将敦煌本及流传到日本的唐人写本合刊为《古写本隶古定尚书真本残卷》,影原本摹印。又如《六朝写本礼记子本疏义残卷》藏于日本早稻田大学,1916年罗氏作跋影印,说该卷前部断缺,末书《丧服小记子本疏义第五十九》,无著者姓名,但书中见“灼案”,考《陈书郑灼传》载,灼受业于皇侃,尤明三礼,家贫抄义疏以日继夜。则此即灼所抄皇侃之《疏》,“灼案”诸条则为灼时所增之《传》,可见这是一罕见的古佚书。罗氏不仅搜集、考订、传布传世真本经典,还整理出版了地下出土的石经。不仅刊印了《汉熹平石经》,还刊印了《蜀石经残字》、《北宋二体石经宋拓残本》,后两种石经碑绝大部分久已佚失,传世墨本也极罕见了。

  罗氏刊印的不仅有中土经典及研读这些典籍所不可缺少的语言、文字学书籍,如《古写原本玉篇残卷》等,也有其他少数民族古文字、死文字和佛学经典。如《番汉合时掌中珠残卷》是俄人柯智洛夫在我国张掖黑水河故址盗掘的西夏文字书,西夏骨勒茂才撰,乾祐二十一年(宋绍熙元年,公元1190年)刊行的一本字书。以党项族为主体建立的西夏,早在立国前已创造了自己的文字,但在中土流传甚少,无人辨识。《掌中珠》一书并列汉字和西夏文,各注音于旁,是破译西夏文的重要字书,1921年俄国学者伊凤阁博士携其中一页至日本,向罗氏请教,罗氏告诉他“此习西夏国书之津梁”,并提出希望能提供影本,不久获部分残卷影本,立即影印刊行。1922年伊凤阁博士又携其余残卷至天津罗氏寓所拜访,罗氏“知携有全书影本为之惊喜,亟假归影写而还之”,使其长子罗福成“手摹一通,付诸石印”,为《番汉合时掌中珠残卷足本》。又如,刊行了三种研究梵文的重要资料,第一种是《古写本涅盘经悉昙章》一卷,悉昙即梵语字母的译音。罗氏在跋中写道,儿子福苌粗明悉昙文字,于书肆得此书旧本,前有佚页,后记《涅盘经悉昙章》罗什三藏翻译,并考证“是书撰于晋世,言梵文者莫先于是矣”。于是1917年影印传世。第二种是《日本古写本悉昙字记》,唐沙门智广撰,中土无传本,不知何时流入海东,该本为日本宽治七年(公元1093年)古钞,日本吉泽教授所藏,内容叙悉昙源流等,为习梵文者所必需。第三种是《景祐天竺字源》六卷,并附《字源私钞》一卷,均为七百年前的古抄本,中土早已不见,罗氏认为,梵文“世罕习者,故尤易亡佚”,所以特地影印传之于世。

  (二)史部之书。

  传刻的古写本也有不少是在日本发现的,如罗氏在《古写本史记残卷》跋中写道,该卷为“东邦编入国宝者是也”,从书迹看,应是千年以前的写本,虽有夺字,“然亦有胜今本处,爰写影流传之”。又《贞观政要》是记载唐太宗李世民政绩及君臣论政的史书,长期只见元戈直集论本传世,戈氏作集论时曾移易篇章重新编辑,刊行过程中文字也多有衍脱。罗氏到日本后,得古写本《贞观政要》五、六两卷残卷于日本故家,1925年作校记及序为之刊行。罗氏在序中说,此古写本为“彼邦六百年前物,取校戈本,凡衍脱不可通者,悉得据以勘订。且补逸文数章”,故传刻之,使学者能“得窥唐本之一班”。罗氏于1924年至1927年辑印的《六经勘丛书》,收录一批史部之书,如《皇宋十朝纲要》、《续宋资治通鉴编年》、《黑鞑事略》(附校记)、《西游录》等等。《西游录》为元耶律楚材撰,不见藏书家著录,日本神田信畅于昭和元年(1926年)奉命校刊秘阁,始得该书于金匮,遂别录一本排印以永流传。由于这是治元史的重要资料,罗氏将神田信畅所作的跋与全书一道刻行。

  (三)子部之书。

  传刻内容包罗很广,如关于医学方面的有《食医心鉴》一卷,唐咎殷撰,佚于宋代以后,此书为日本人从《高丽医方类聚》中采辑而成。文学方面的有《唐写本世说新书残卷》,即《世说新语》,罗氏在跋中说,我国传世最古的善本是嘉靖袁氏覆宋本。后悉日本所藏的唐写本已断为四段,分藏于小川简斋翁、京都山田氏、小西氏、神田香翁等四家,“因请于诸氏,欲合印之,诸氏慨然许诺”,故得合影刊行。还有《宋椠本三藏取经诗话》,为日本三浦将军所藏,罗氏借出付印,遂使宋人平话传世者有了第四种。关于自然科学的有《空际格致》二卷,耶苏会士高一忠撰,附《地震解》一卷,龙华民述。

  (四)集部之书。

  罗氏刊行的古人文集有唐王绩《王无功集》三卷。《补遗》三卷,罗氏作《校勘记》一卷。还据日本所见古籍,辑印了《王子安集佚文》、《临川集拾遗》等。其中比较珍贵的佚书,有宋周密《草窗韵语》,为宋咸淳辛未(公元1271年)刊,罗氏为之影印流传,跋中写道,该书“宋刊宋印,完善无丝毫缺损,字迹清劲”,是“宋季椠本之至精者”。并且考证了草窗著作皆载入《元史艺文志补》,而未载此集,亦不见明以来诸家目录中,可知早已不传,因而此卷可称“天壤间仅存之孤本”。其内容可补《草窗年谱》和《元史艺文志补》。而另一部书《唐写本文选集注残卷》的辑印过程,可稍稍反映罗氏在这项事业中的博识与毅力。《文选》是南朝梁武帝时昭明太子萧统编选的文学总集,也是我国最早的一部全面的文学集著,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唐李善注,后人的评价也很高。唐代又有吕延祚将五臣(吕延济、刘良等五人)注进呈,成为同行的两种注本。而《唐写本文选集注》由于残佚大半,不知撰人姓氏,但卷中所引除李善及五臣注外,还有陆善经注、有音决、有钞,都是传世本所没有的。罗氏在京师时曾得一卷,极为珍视。1909年,奉命到日本考察教育,得知日本金泽文库藏古写本《文选集注》残卷,“欲往披览,匆匆未果,乃遣知好往彼移写,得残卷十有五。其本归武进董氏,予劝以授之梓,董氏诺焉”。罗氏以所获抄本与善注本详校,知异同甚多,且将善注本的六十卷分为百二十卷。又访知《唐写本文选集注》全书久已星散,自己辛苦搜集到全卷一、残卷二,此外,日本友人小川简斋、海盐张氏、楚中杨氏等都藏有残卷。1918年罗氏将所能借到的残卷一并收集起来,除去重出的共得十六卷,写跋付印。这时距请人从金泽文库移写残卷已过去十年了,罗氏说:“予念此零卷者,虽所存不及什二,然不谋印行,异日且求此不可得。而刊行之事,余当任之,乃假而付之影印。”罗氏还发现小川简斋所藏誊写小字本钞补的部分,与原本所注详略互异,但由于资料太少,其余注文如何无从比勘,跋末注云“似此书原本外尚有誊写别本,且与此本有异同也,顾未尝闻东邦学者言之,附记于此,俟他日访焉”。对于有价值的书长期关注访求,不断积累,进行考证、校勘,并把有待进一步解决的问题附后,以便后人在他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索,这些做法贯穿于罗氏整个搜集、流传古籍的过程中。只要略加翻阅一下《雪堂校刊群书叙目》就可以看到很多类似的例子。

  罗振玉传刻的古籍包含的内容十分广泛,既注重宋椠、正史资料,又不受传统观念的束缚,因而保存下很多长期不受重视却很有价值的古文献。例如他十分重视流传于日本的古钞本,这些相传是唐代时被带到日本的,因此罗氏称之为“唐钞”。过去黎庶昌刻《古逸丛书》不收日本古钞本,张元济等到日本访书,也主要关心宋、元版书。罗氏却认为这些钞本时代更早,不少是中土早佚的秘籍,所以不遗余力地搜集、刻行。同时,罗氏对当代藏家的古籍流入日本者,则亦尽量加以收集。如贵阳陈松山在清末光、宣年间“官掌印给事中,抗直不阿附,为权贵所侧目,累疏劾庆亲王奕劻误国,又拒北洋贿买”,辛亥革命以后,“贫不得归故里,鬻所藏明人集数百种,乃得依其弟子于常德,后明人文集归日本文求堂”。罗氏得知,从文求堂购归数十种。陈松山曾从日本得《宋椠本二李唱和集》刻传于世,这也是中土久佚的古书,是宋李昉李至唱和的诗集。缮刻很精但有缺页不完整,雕版辗转归罗氏。1909年罗氏在日本京都富冈氏桃花庵中,见日本影宋旧椠本《宋椠本二李唱和集》款式与陈刻全同,缺页则异,罗氏非常惊喜,影写以归,将两本汇合,把陈刻补为足本,收入《宸翰楼丛书》,作跋“以记古籍复定之可喜,且志富冈君假录之厚谊”。

  流入日本的古文献,还有一批敦煌石室古卷轴,罗氏在影写刊行了归法国巴黎的数十种敦煌古经籍后,又准备刊印归日本的部分。1914年他到日本武库郡观西陲古物,与曾去过敦煌石室的桔氏(瑞超)相见,“亟请观所得经卷,慨然见许,且示以编目,目中所列凡四百余轴,详记其卷第、尾题、印记……以今藏校其异同、存佚,颇秩然有条理。而题记中可考证史事者不少,因请假是目归,篝灯录之,印行以诒当世”。罗氏刊行了这份《日本桔氏敦煌将来经目录》后,继续影印原件,但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敦煌卷轴及唐钞本各书,只影印了少部分。而且出于对故土的眷恋,罗氏也准备归国了。

  回国之事大约在刘季英、罗振常、王国维三家相继离日后不久就开始酝酿了。1915年以后罗氏频频回国扫墓、放赈、访古。1919年春,坚辞了日本友人提出的优厚挽留条件,携家返国。他在《题小像留别东友》中写道:

  八年浮海鬓成霜,魂梦依稀恋首阳。他日盲翁传话柄,小臣有墓傍先皇。

  在日本友人公饯宴上,罗氏赋长诗表达了同样的心境:“一昨梦觚棱,疑缀鹓鹭行。又梦游京洛,故宫禾黍长。一心交欣戚,志意方彷徨。”同时呼吁睦邻友好:“敢陈恤邻义,唇齿勿相忘。矧复迫外侮,胡不同舟船。”不过尽管归国心切,罗氏仍不忘传刻古籍之事,临离东京前,曾写信重托内藤、狩野,信中说:

  玉昔尝叹敝国黎莼斋先生在贵国刻《古逸丛书》,但收宋、元刊而不收唐钞,至为可憾,窃不自量欲身任之,而匆匆归国,此愿莫偿。念有寓居可售以充印书之资……即以此资,烦诸先生印唐钞古籍……书成,除颁送各国图书馆外,售价所入,以为维持之用。

  后来内藤、狩野两博士辑录刊行了《京都大学文学部影印唐钞本丛书》十集,将罗氏托付的书信刊于卷首,并写道:

  我友罗君叔言携眷东渡,筑室京都东山下,闲居无事,乃获大展力于学,其述作足以传后世……君将回国,托炳卿博士及予,鬻其田宅,举所获捐于京都大学充印书资,是其第一集也。兹记缘起,并附君书于后,以见其高义亮节,卓越时俗,而稽古乐善之志,穷而不少衰,尤可敬重云。

  罗继祖在《庭闻忆略》一书中,收集和征引了上述信件,评说罗氏“解囊传古和日本公家学者的慷慨无私,交相辉映,这里没有一点金钱关系”,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宣扬的罗氏通过售卖古籍文物路子,和日本拉上关系之说,是极其荒唐的,当然也暴露了他对学术的无知。

  不过社会上确曾有人见罗氏大量传刻古籍,推断他必然很有钱,或必然从中大获其利。如罗继祖(甘孺)在《永丰乡人行年录》中提到湖南学者叶德辉在《书林清话》中有“罗某在日本卖书买书颇获利市”之说。但作者指出,罗氏祖产推于庶弟,清俸罄于访古,避地海东不得不借鬻长物以代采薇,辛苦著书,不无盈利,然比诸贾贩本一利万不能同日而语。“这是有道理的。实际上对此最有发言权的应是王国维,罗氏传刻古书最集中的时候,他们间的交往最密切,因而他最了解实情。1918年他为《雪堂校刊群书叙录》作序,集中论及这个问题。王国维首先指出”近世学术之盛,不得不归诸刊书者之功“然后分析”刊书之家约分三等,逐利一也;好事二也;笃古三也“且不论逐利者,就已知以好事或笃古而刊书的诸士,”皆生国家全盛之日,物力饶裕,士大夫又崇尚学术,诸士或席丰厚,或居官师之位,有所凭借,成书较易。罗氏刊书却处于社会动荡的年代,条件不同,所以分外艰难,能取得这样的成果,是由于与过去的刊书者有完全不同的动机。他写道:

  若夫生无妄之世,小雅尽废之后,而以一学术之存亡为己责,搜集之,考订之,流通之,举天下之物不足以易其尚,极天下之至艰而卒有以达其志,此于古之刊书者未知前闻,始于吾雪堂先生见之。

  以下记述罗氏截止到1918年以前,已校刊编辑古文献、古器物著录数百种,“其尤殊者,皆有叙录,戊午夏日集为二卷,别行于世”。其所著所刊之书有功于学术最大的如《殷虚书契》、《流沙坠简》、《鸣沙石室佚书》和《鸣沙石室古籍丛残》,“此三者之一,已足敌孔壁汲冢所出”。然后,着重分析罗氏与以往收藏和刊书之家的区别,他说,这些古器、古籍:

  其初出举世莫知,知亦莫之重也,其或重之者,搜集一二以供秘玩斯已耳。其欲保存之,流传之者,鉴于事之艰巨辄中道而废,即有其愿与力矣,而非有博识毅力如先生者,其书未必能成,成亦必不能多且速。而此间世而出之神物,固将有时而毁且佚,或永锢海外之书库中,虽出犹不出也。先生独以学术为性命,以此古器物、古籍为性命所寄之躯体,视所以寿其躯体者,与常人之视养其口腹无以异。辛亥以后,流寓海外,鬻长物以自给,而殷墟甲骨与敦煌古简、佚书先后印行,国家与群力所不能为者,竟以一流人之力成之,他所印书籍,亦略称是。

  序中还叙述了罗氏在日本印书,所费以万计,而家无旬月之蓄,罗氏自己编次校写,设计款式,计算用料,很多学者们不屑做的凌杂烦辱之事都亲自动手,最后指出,罗氏校刊群书取得卓越成绩不是偶然的:

  书有之曰“功崇惟志,业广为勤”,先生之功业可谓崇且广矣。而其志与勤世殆鲜知之,余从先生游久,知之为最详,故书以为之叙,使世知先生之所以成就此业者……非好事者与寻常笃古家所能比也。

  这些应就是实情,罗氏在日本靠变卖长物维持生计,生活非常节俭,却大量印书,经济上的窘境尚有当时与沈曾植、王国维等往来信函为证。1991年笔者在上海曾听罗振常之女罗静老人谈及当时在日本的生活。老人虽已九十二岁高龄,却耳聪目明,终日以读书、看报、手工编织为消遣,关心国内外时局,对往事的记忆还非常清晰。她说,当时罗振常一家六口,每月的生活费是五十元,最少时仅三十元可过一个月。而稍晚,郭沫若流亡日本时,同样一家六口,固定收入每月百元,后为二百元犹叹经济有压力。可见当时罗氏生活的简朴,罗振常一家如此,罗振玉一家也是一样,对此罗继祖的《庭闻忆略》、《涉世琐记》及陈邦直的《罗振玉传》等都有记述,这里不再赘言。而罗氏“世殆鲜知之”的“志与勤”则是贯穿了他一生的品格。

  罗氏在日本“肆其才力以著书”,每年都要著书数种乃至十数种,刊书更不可胜计。沈乙庵(曾植)尝谓乡人“分公才力,足了十人”。据他同时代的人的回忆,罗氏确实体质不健而精力过人,虽然养生之道惟在慎食节欲,而每日睡眠时间少于常人,却精力充沛著作不已。但能取得巨大成绩的根本原因,还在于他以学术存亡为己任的责任感。罗氏从青年时代就立下了传古之志,中年以后闻见日广,尤其是看到大量珍贵的古籍、古器物出土了,被珍藏了,过不了几代人,却又散佚、毁灭了。从而,怀抱着一种紧迫感,自觉肩负起抢救、保存、流传中华文化遗产的职责,他紧紧抓住一切机会,搜集、校勘古籍,前述在日本搜集古抄本是这样,在去日本以前和归国以后也始终是这样。如《永丰乡人行年录》载:

  宣统三年辛亥(1911年)正月,《殷虚书契前编》二十卷成……二月,田伏侯归自日本东京,以所得竹添氏旧藏宋本《庄子》示乡人……伏侯为僚属偿亏欠,售诸厂友谭笃生。乡人亟假归校勘,记异同于浙局本上。八日,校竟两卷……月望又从谭假得金凤翔过录何义门校本……时以陪祀关帝斋宿大学,复以成元英本与何校互勘……

  如此紧凑的时间表,无疑记录了罗氏收集、校勘古籍之“勤”,类似的例子,在有关他的一生的记载中屡见不鲜。

  正是出于紧迫感,罗氏只要得知线索,无不积极设法借阅、抄录、翻拍或购求,常常得到的只是残本,但只要有流传价值的就尽快刊印,并将可以进一步求索的线索记录下来,以待来者。例如《敦煌本尚书顾命残卷跋》,不仅谈到《尚书顾命》残卷的由来,还介绍了分藏于法国、日本的敦煌本、唐写本及日本古抄本《尚书》各篇的保存和刊行情况,并记英国伦敦还藏有敦煌本《尚书》中的《洛诰》、《大禹谟》、《泰誓》等篇,以备后人去搜求。有时残本刊出后,又有新的发现,则重新补为足本,再次刊行,而且只要有传世本的,尽量详加校勘。如宋陈舜俞《庐山记》是一部类似《水经注》的古地理书,在国内明初已佚失大半,传世的仅有守山阁丛书所刊四库本,仅存前三篇。罗氏很重视此书,却不见善本。1909年,罗氏赴日本考察教育,得友人介绍纵览公、私家藏书,在德富氏成箦堂文库中忽然发现高山寺藏宋本《庐山记》,共八篇五卷,卷二、三为宋椠本,余三卷为旧抄补,从文字中看到宋高宗及以前诸帝讳皆缺笔,知亦从宋本抄出。罗氏到日本以后,“丙辰(1916年)移书从苏峰翁假印,慨然许诺,逾月影印告成”。作跋,记发现、刊布的经过,并指出在日本还有元禄十年刊本,且略举宋椠本、元禄本、守山阁本的异同。《宋椠本庐山记》刊入《吉石庵丛书》第二集,1928年罗氏辑印《殷礼在斯堂丛书》,又收录了元禄本《庐山记》,以备学者比勘。1939年,罗氏在养病期间以宋椠本、元禄本、守山阁本《庐山记》互勘,完成《校记》一卷。

  孜孜不倦地著书、刊书,是贯穿罗氏一生的事业,他卒于民国二十九年庚辰(1940年)五月,而这一年正月还影印了日本小山氏藏《日本古写本华严经音义》,完成了《魏书宗室传校补》一卷。罗继祖在《贞松老人遗稿甲集》跋中记述了当时的情景,他说:“先祖晚岁,深居养疴,而伏案无间,卧榻左右,罗列图史碑拓……己卯春病眩,屏书卷月余,病已,又刻厉如故,秋初以明钞《北堂书钞》校孔刻,日尽数卷,继祖侍侧,以校书耗目力,窃以代任为请,笑许之,而别校《庐山记》。好劳而恶逸,天性然也。”陈邦直在《罗振玉传》中根据他的所见所闻,记述说,罗氏晚年体力已衰,居常在病中,医者常要他停止读书写作,静心休养,但他仍手不释卷,笔不停书,常说,“书为我之生命,读书写字,即为我之生活休养,倘若一律停止,则实不能生活,等于死矣”。这表明数十年来他的唯一嗜好是读与写,已养成牢不可破的习惯。

  张舜徽在《考古学者罗振玉对整理文化遗产的贡献》一文中评论说:

  在中国的社会里,从来喜欢藏书的,未必能读;能读书的,未必能下手做系统的研究工作,卓然有所发明,即使兼有数者之长,又未必能以私人财力印布书籍,留待后人整理。罗氏欲一生在这些方面都做了不少工夫,成为我国近代卓有功绩的史料搜讨者与传播者。

  这个评论是符合实际的,罗氏一生搜集、传布了大量古籍,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有利条件。不仅如此,他辛苦搜集、传布的还有一批学者的未刊遗作,这是前人的心血,也是后人继续前进的借鉴。这些遗作中,既有乾嘉学派代表人物王念孙、王引之的《高邮王氏遗书》、《昭代经师手简》;也有如孙诒让《契文举例》一类讹误较多的开山之作;还有一些未定稿,如钮树玉所遗“涂乙狼藉,编次杂乱”的《匪石先生文集》,翁大年所遗“零落散佚”、“涂乙描纸”的《古兵符考略残稿》。为了不使其湮没,罗氏一一为之整理手写付印,以贻当世。更有如山阳丁俭卿《颐志斋集》稿,罗氏从其后人手中得到后,感到“其说经之文多非精诣,其他酬应之作,亦可不存”。但还是从中选传记十七篇,“非传其文,传其文中之人也”,并选感旧诗一卷,“以其略存当时事”,刊为《颐志斋文钞》。

  可见,罗振玉的刊书的过程就是尽量从历史的时空中,收集学术研究成果的每一道光线,聚集起来,以便于后来学人继续前进。

  
更多

编辑推荐

1博弈春秋人物正解
2春秋战国时期社会转型研究
3俄罗斯历史与文化
4正说明朝十八臣
5中国式的发明家汤仲明
6西安事变实录
7汉武大帝
8咏叹中国历代帝王
9大唐空华记
10红墙档案(二)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红墙档案(三)

    作者:韩泰伦主编  

    纪实传记 【已完结】

    本书以中南海为记叙轴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为记叙时段,以建国以来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记述了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核心领导人以及他们的战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红墙档案(四)

    作者:韩泰伦主编  

    纪实传记 【已完结】

    本书以中南海为记叙轴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为记叙时段,以建国以来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记述了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核心领导人以及他们的战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红墙档案(一)

    作者:韩泰伦主编  

    纪实传记 【已完结】

    本书以中南海为记叙轴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为记叙时段,以建国以来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记述了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核心领导人以及他们的战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菊花与刀:日本文化诸模式

    作者:美 鲁斯·本尼迪克特  

    纪实传记 【已完结】

    作者运用文化人类学研究方法对日本民族精神、文化基础、社会制度和日本人性格特征等进行分析,并剖析以上因素对日本政治、军事、文化和生活等方面历史发展和现实表现的重要作用。用日本最具象征意义的两种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