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农社自1896年初创办,到1900年已移译了不少农书,罗氏编为《农学丛书》,始拟措资出版。最初计划印行百部可售得五千元,以半数偿付印费,余款可维持农报馆。后湖广总督张之洞邀罗氏至湖北主持农务局和农校,提出丛书可印二百部,由他出面要各州县购买,以扩大发行。由于这部书适应了当时社会的需要,后并未借助张氏之力,亦十分畅销,第二年售书所得除偿还本金及维持报馆学社开销外,尚余数千元,罗氏得以清偿了家庭旧债,仅剩下抵押给蒋伯斧的田产尚未赎回。因产生了一定的社会效益,1904年从湖北调任江苏巡按的端方,在聘罗氏为江苏教育顾问时,将《农学丛书》五集进呈光绪皇帝。端方在《进贡农学书籍折》中谈了学农社成立经过及宗旨,说经调查了解罗氏“家本寒畯”,学农社“虽经改为江南总农会,公家并未助给经费,而所译农书裒然成帙,皆系该员独立支持,未尝中缀。较之妄出报章有害人心希图渔利者,用心相去不谛霄壤”,“观其考核之勤,采取之博,自应将原书进呈御览”。
北京农业大学农史研究室杨直民撰文《中国传统农学与实验农学的重要交汇》,详细介绍了这部《农学丛书》。文中说该丛书署江南总农会编,共七集,包括二百三十三(一说二百三十五)种译著,光绪末年石印出版。它的内容既有传统农学中的要籍《陈旉农书》,又有大量欧美日本农学著作;既有主要农作物的生产经验技术,又对各地种兰、植茶、艺花、养金鱼等需要特殊技术并容易获利的生产项目给以更多注意;既有完整的农学著述,又有重要技术专题的摘编,如《人工孵卵法》系从杨双山《豳风广义》中摘录的。此外还有专题的调查,如《南海县西樵塘鱼调查问答》就是据罗氏提出的问题,由南海陈敬彭回答而撰的。内容相当丰富,所以研究者指出它“汇集了我国古代农业科学技术的不少要籍,增添了不少民间农业生产调查内容,反映了当时中国传统农学及其发展方向。它又通过译述欧美日本农书,较全面地引进实验农学的丰富资料”。这部丛书在近数十年来的学术界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但从农史研究的角度看,它至少是将两种不同发展阶段的农学,即“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的传统农学”与“以科学实验武装的现在农学”,“开始结合在一起,初具现代农学的雏形”,“中国农学史的研究,无法绕开它行走”。
研究者认为,我国移译介绍国外农书,可以追溯到19世纪中叶,李善兰译英人林德列《植物学基础》。此后,梁启超编《西学书目》,蔡元培编《东西学书目》,都有若干动植物学、昆虫学、林学、农政等方面的著述。但是《农学丛书》中,不仅有移译,还有罗氏结合中国农业发展情况所作的点评,体现了传统农学与实验农学交汇的特点。例如:
第一,《农学丛书》突出了农事以辨土性为第一的思想。翻译了代表这种观点的农学著作,如英人黑球华来思的《农业初阶》,不仅论及“农学之法,先须辨其土性之所宜”,而且具体介绍如何用物理、化学分析的鉴定方法。在《耕土试验成绩跋》中罗氏写道:“右耕土试验成绩,从日本农事成绩中摘译出,考农事以辨土性为第一,能辨土性,方知土中所缺者何元素,所饶者何元素,然后施肥乃有把握。中国农民,概施固定之肥料,泥守往制,卤莽因循,不知变通,故译此卷资借鉴焉。”
第二,提倡使用化学肥料。在《人造肥料品目效用及用法》一书的编者记中罗氏写道:“肥田之物,在化学未发达之前,概用天然肥料,如人畜便溺、草木根芥之类,及化学进步,而人造肥料兴焉。人造肥料有数益:切效宏,一也;体积减、便运输,二也;可按物之特性而施所嗜之要素,三也。”在《啤噜(即秘鲁)鸟粪论跋》中说:“考今日东西各国多用化学肥料,而中国则至今尚无用之者,此卷文笔拙劣,故刻存之,以资参考。”
第三,主张引进良种和科学育种。罗氏在《农事私议》中提出,各地应设“售种所”,用科学方法检验种子,从国外引进良种,如欧美的小麦,美国的棉花、玉米,瑞士的羊,意大利的蜂,荷兰的牛,阿拉伯的马等。还介绍并提倡用杂交方法改良作物品种。
第四,提倡种牧草以兴牧业,种豆科植物及使用植物枝叶沤肥等。
第五,倡议创立虫学研究所。罗氏因浙江绍兴塘决以后,发生较严重的虫害,因而提此建议,其中包括:购害虫、益虫标本以资考究;购置有关仪器设备,如显微镜等;购杀虫药品,以资试验;种植除虫植物,如除虫菊等;备饲育室,研究观察害虫习性状态;购益虫、益鸟广为传殖,利用天敌杀灭害虫。
第六,发展农业中商品生产。《农学丛书》中收录了《戊戌年中国农产物贸易表》,是辑译于西方报纸并参以海关税册编成的,罗氏于次年十月刊出时作跋,说:“表中所载农货出入了如列眉,其执论谓中国农事之不修,由于士夫不讲农学及无工商辅农,故不能起其业,此语精确。”并指出曾有西方人评论中、日商业之盛衰,说日本将胜于中国,因为日本输入机器,输出加工品,而中国输出原料,经外国加工成成品又输入中国。罗氏说“此论精赅,与此表所言,殆足针吾之膏肓,识之以告秉钧者,幸留意焉”。
从以上简单的介绍可以看出,《农学丛书》不仅仅是辑录传统农学要籍、有益的实践经验以及国外实验农学的主要内容,而且集中了罗氏“学农”的主要收获,即农学研究的主要成果,包括在农学新法新论启示下对传统农业及农业经济的反思。积极推动传统农学向现代农学发展,是《农学丛书》一大宗旨。所以说它是实验农学在中国发端的标志是有道理的。
值得提出的是1902年漕运总督陈夔龙在《保送经济特科人员折》中,对罗氏“考究农学及教育各事,皆可坐言起行”的评语是毫不夸张的,罗氏不仅组织翻译国外农学书籍,编辑出版了《农学丛书》,对于在中国开展农学研究提出了很有见地的看法,而且身体力行,重视实验农业的开拓。如前所述,1897年即学农社成立的第二年,就将办实验场列入议事日程,积极筹划开垦如皋沙地,然后准备“相厥土宜,再定试种物品”。此后,1900年罗氏任湖北农校监督,在整顿教学的同时,向张之洞提出请拨地为试验场,以资实验。1901年冬赴日本考察教育与财政,却仍把农业科学实验作为重点考察项目之一,在次年春返程中曾夜抵长崎,“登岸观长崎农事试验场。时试种大小麦,分畦列表,部署井井,并观柑桔室及暖房、分析室等”。可见罗氏是十分重视农业科学实验的,可惜当时正处社会动荡之时,以上计划均未能实现。
不过通过十年的努力,罗氏对于农学已有了较高的造诣。后来他在《集蓼编》中回忆了为详细了解西方农业增产的新法而组织学农社,“先后十年译农书百余种,始知其精奥处,我古籍固已先言之,且欧美人多肉食乳食,习惯不同,惟日本与我相类,其可补我不足者,惟选种、除虫及显微镜验病菌,不过数事而已,至是益恍然于一切学术,求之古人记述已足,固无待旁求也”。在这看来是明显的过头话中,反映了他晚年思想变化趋于保守,也带有解嘲的意味。但是从中国传统农学作历史的考察,这种说法也不是毫无道理的。
首先中国的生活习惯和饮食习惯确与欧美不同,尤其是近百年前的20世纪初差距更大,研究中国农学不能脱离中国国情。同时,中华大地是世界农业起源中心之一,历史极为悠久,我国古代农业技术曾居于领先地位,只是在长期封建统治下逐渐没落了。正如1898年浙江《海宁绅士请创树艺会禀》所说“乡民务农,而不知农之有学,其于辨土性、兴水利、除虫害、制肥料等事,懵然不知,古法相传,日就湮没”。就文献记载看,在周秦之际留下的有关生态地植物学的论著《管子地员篇》,是通过对各种土地地势高下、土质优劣、水泉深浅及其所生植物种类的实地调查,来判断土地的好坏对农业生产的利弊。战国时期留下的《吕氏春秋》中保存了四篇古代农学论文:《上农》、《任地》、《辩土》、《审时》,第一篇讲农政,后三篇讲农业技术。对于充分使用土地、改良土质、控制土地肥力、耕地、整地、播种、田间管理,都有极精辟的议论。如在黄河下游多盐碱的土地上农作,利用垄沟排水洗土的办法,就是对土地处理的重要措施;《审时》更详细地记述了各种作物得时和失时的各种情况,是对古代农业实践的总结,反映了战国时期对农业技术的重视。《周礼》也有不少涉及先秦农业的记载,诸如农田耕作、水利、林木、养马、渔猎、防治虫害等,反映了当时农业科学已取得的光辉成就。如用动物骨汁处理种子;将田中杂草烧灰或沤腐作为肥料;农田设置排灌系统;重视马的牧养、训练和选育种马;合理安排仲夏、仲冬伐木;用火烤或水沤之法防治木材害虫等。在时代更早一些的《诗经》里也有涉及先秦农学发展的记载。如西周留下的赞颂其先祖后稷的长篇叙事诗《大雅生民》有“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茀厥丰草,种之黄茂,实方实苞”。是说后稷善于耕种,掌握考察土地办法,会选择益于耕种的土地,除去杂草,选用光亮美好而且肥大饱满的种子。可见传统农业中的辨土性和选种有极其悠久的历史。同一篇诗中提到的作物中有黍的两个品种:秬和秠。稷的两个品种:穈和芑。春秋时留下的《鲁颂宫》中更提到了黍、稷、菽、麦有早熟、晚熟,生长期长、生长期短等情况。另外,《生民》还反映出至少在西周时,农业上已实行条播,而且不同作物有不同的疏密等等。此外,更为古老的与农业有关系的古籍还有《夏小正》,其记载反映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很早已开始注意到了农田的害虫、鼠害,对某些作物已有先育种后分栽的措施。
总之,且不论《齐民要术》、《农政全书》、《授时通考》等较晚的农书,仅就以上先秦古朴的农学著作和有关记载看,我国农学和中华文化一样,有着自己悠久的传统和深厚的根基。我们当然不能妄自尊大、故步自封,而要吸取人类一切进步的文明成果发展自己,应该看到在世界范围内向现代实验农学发展过程中中国农学的落后,但也不能因此迷失方向,割断历史。所以罗氏之说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而且正因为他对传统文化有着很深的修养,对传统农学进行了钻研,又考究了西方及日本的现代农学,所以能一下子抓住传统农学止步不前的症结所在,从而积极推进实验农学在中国的起步。在传统农学与实验农学的汇合点上,罗氏做出了有价值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