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童子师勉以维持生计,债务却无法清偿,为家庭考虑,他念念不忘祖母的教诲:宜弃产业的一半以还急债,得以脱身外出谋生,“负米四方,门祚之兴,乃可望也”。从自身考虑,那正是“少年意气正纵横”的时代,罗振玉在《集蓼编》中回忆说,当时“年少气盛,视天下事无不可为,耻以经生自牖”,“好读杜氏《通典》及顾氏《日知录》”。怀抱着见用于世的志向,也不安于长久在家乡为童子师。尤其1894年甲午一战的失败,全国人心沸腾,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思想感召下,为国、为家,也为了个人,罗氏决心到风气早开的上海做一番事业。1895年出售薄田百亩,得钱千余缗,更将腴田百亩抵押给蒋伯斧,贷款两千缗,偿还了急债,又继娶丁氏,将寄养外家的女儿接回抚养。安排好家事,终于在次年(1896年)三十一岁时来到上海,与蒋伯斧一道创办学农社,办农报馆。此后十余年间,究心于农业问题,译述欧、美、日本的农学著作,出版《农学丛书》,投身农业教育,成为我国现代农学的早期开拓者之一。
光绪二十二年丙申(1896年)春,罗振玉与蒋伯斧共同筹资,到上海创办了学农社,组织人编译日本和西方的农学书籍,并成立农报馆,出版《农学报》传播国内外农业方面的知识和信息。
当时的上海,维新变法的思想非常活跃,学社报馆林立,不过农社还是首创。当时汪康年创办的《时务报》影响很大,罗氏在《集蓼编》中曾回忆汪氏在谈到办报宗旨时说“今柄者,苟且因循,呼之不闻,撼之不动”,积重难返,必须大声疾呼伸民权、开民智。他聘梁启超任撰述,纵论时政,激励人心。当时罗氏也曾为之激动,在家书中说“穰卿(即汪康年)与儿旧交,所著《时务报》切中时弊,留心时事者不可不读”。但是对于解决时弊的办法,罗氏与当时《时务报》的观点有所不同,他认为首先要了解西学,学习外国的先进经验为我所用。如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五月十九日的家书曾对守旧派“谈及西学,辄斥为用夷变夏”的思想表示极大的反感,而为朝廷开始颁发一些新政欢欣鼓舞。同年五月的家书中说:
近人谈及洋人,恨之至骨,绝不知西人法制之美,学业之精,安于固陋,人才日衰,皆由于不立学堂之故。刻处处有兴学之议,津汉铁路准办,又奏准民间开矿,此等事皆时实有转机之象,杞人之忧为之顿解。迩日淮人之来从儿西学者渐多,亦风气略开之征也。
可见在变法前夕罗氏也是比较活跃的,以至变法失败在家乡淮安曾出现康梁变法罗氏参与其事的传言,引起了家属的惊慌。实际上罗氏对于康梁维新派思想是有疑虑的,康有为讲托古改制,他撰述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是为他政治观点服务的,从学术观点上,必为学风严谨、不尚空谈的考据学派继承者所不能接受。而以章炳麟为代表的革命派,以排满复汉为旗号,更与罗氏的思想格格不入。罗氏所受到的全部教育使他认为,清王朝“以三百年天下共主”就是国家的象征,“我高曾祖弥以来,赖国家之庇荫,得守田园,长子孙”,不能不顾国家的存亡。他还认为“中土立国之道,在礼让教化,务安民而已”,“且古者治法、治人并重,今弊在人耳,非法也,至以民权辅助政府之不足,异日或有冠履倒置之害”。将清王朝与国家混为一谈;只讲民生,不要民权;只讲保持社会秩序的稳定,而害怕革命,反对打破旧制度。这些是他思想的误区,也正是这种思想决定了他一生的政治态度。
正因为这种思想分歧,罗氏认为当时的志士多数浮华少实,和蒋伯斧议定与他们要保持一定距离。所以未参加他们的政治活动,而潜心研究农学,考究其新论、新法。罗氏在上海曾将数年研究农学的成果集成《农事私议》,序中他谈到学农的宗旨,说:
理国之经,先富后教,治生之道,不仕则农……尔来外侮频仍,海内虚耗,利用厚生,尤为要图,爰就斯业,专虑探讨……一得之愚,差得献曝,世有达者,举而行之,空言之诮,庶几免夫。
可见罗氏认为要富国就要发展农业,他研究农学的目的,就是给当政者提供切实可行的富国谋略,并希望这些成果能够得到实施。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例如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即戊戌变法的前一年,罗氏得到无名氏撰《黔蜀种鸦片法》一卷,作跋付印,对当时广种鸦片以挽利权的社会思潮进行了批判,并提出了解决办法。文中说鸦片之害众所周知,只因种烟利厚,“今倡禁烟者日少,谓宜广种者日多”。有人说广种鸦片可阻止外货输入,白银外流,这实是一种“欲杜利之外溢,不顾自贼自毙”的办法,就像一座美好的园林,为阻止邻家无赖折其护栏当作柴薪,主人自己尽毁房舍作为柴用。所以广种鸦片以挽权利之说是毫无道理的。不过强令百姓不种鸦片,改种各种谷物也是行不通的,因为鸦片之利数倍于谷,必须找一种获利高的作物取代鸦片。文中提出最好用种桑取代种烟。一亩之地可种桑百八十株,三四年后售叶之获可数倍于烟。若自己养蚕“每亩之获将十万以视”,而种烟每亩所获不过万余钱。文中还分析种桑较种烟有三利,如植桑用劳力较少,逢歉岁少;种烟用劳力多,且或败决于割浆之时,虽平日长势良好,割浆时遇雨,则“无纤毫之获”。特别是种烟之家吸烟者过半,自种自吸已去其利十之二三,而植桑则有利无弊。不过种烟利在当年,植桑利在三四年之后,所以烟田改桑田要一步步进行,“有田三亩者,令二亩植烟一亩树桑,三年以后桑树既成亟兴蚕利”。百姓尝到种桑的甜头,“植烟之二亩将不令而自改,但必须官绅协力,将烟田编籍,行三亩改一之法”,然后“立茧厂、学织造,其利可胜计哉!”在这篇跋中,罗氏还提出两点,一是希望当政者能“起而行之”;二是指出“闻近来印度植烟之处,政府令其改植桑、茶、木棉”,印度是最早种鸦片的国家,已翻然改图,中国不能再“瞑然不知变计,而日竭脂膏于一呼一吸之间”了。说明罗氏此论是为了解决时弊而发,而且是在吸收了国外好的经验,做了一番调查研究后提出的具体可行的办法。他不仅有纸上的议论,而且积极推行科学实践,从罗氏起草与蒋氏联名的致张謇书,可知他当时还积极参加了推广蚕业的活动,为浙江蚕业局访求教习,寻找当年派出留学的归国人员。还散发学农社章程,征求意见,呼唤同道,当时有人愿捐沙地若干加入学农社,则又准备开荒试种,寻找当行切实之人作为总理。
当然,学农社最主要的工作还是译书。在《集蓼编》中罗氏回忆道,当时认为实现用世之志,需要立一业,中国是“农为邦本”,因而立志学农,先读了中国古代农书《齐民要术》、《农政全书》、《授时通考》等,又读欧洲的农书译本,后者讲到用科学方法进行农耕可增收获,却缺乏详细的资料,因此办学农社的目的就是“购欧美日本农书,移译以资考究”。书籍的印刷出版是需要一定周期的,为把新知、新论迅速传播开来,就要办报,所以又创办了农报馆,出版《农学报》,由蒋伯斧总庶务,罗振玉任编辑。该报创刊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四月,初为半月刊,每期约二十面,载农事奏折、条陈、农事译文。次年改为旬刊,增加了禀牍、事状栏目。1900年篇幅减半,内容分文篇、译篇两部分。1902年刊头始加江南总农会印字样。罗氏关于农学的著述,多先在该报上发表。
正因为这样,百日维新时,湖南巡抚陈宝箴曾举罗氏应经济特科;端方以三品卿管京师农工商总局,锐意兴农,致书罗氏询问措施,罗氏答书千余言,提出兴修京畿水利,这是他们订交的开端,端方接受意见拟先垦张家湾荒地。而且光绪皇帝还有上谕:“务农为国之本,亟宜振兴……上海近日创设农学会,颇开风气,着刘坤一查明该学会章程,咨送总理衙门查核颁行,其外洋农学诸书并着各省学堂广为编译,以资肆行。”看到自己提倡的事业得到响应,罗氏非常高兴,他在家书中写道:“中国农业转机将在于是,不仅草野小臣,私衷欣慰也。”此外,家乡浙江上虞地方官也与罗氏联系,拟办上虞农工学堂。但不久变法失败,振兴农业的种种措施也随之流产。当时朝旨禁学会、封报馆,虽未封农报馆,但蒋伯斧主张农报馆也自行关闭,却由于尚欠印书费无法关闭,罗氏致书两江总督刘坤一,请将报馆交农工商局改为官办。刘坤一答“农报不干政治,有益民生,不在封闭之列,至于农社,虽有乱党(到会签)名,然既为学会,来者自不能拒,亦不必解散,至归并农工商局未免掠美,有所不可”。并批示上海道拨款二千元维持。当时蒋伯斧以此款偿还印费欠款后,回乡侍奉老母,罗氏独自一人担起农社与报馆的职责。不久学农社虽经刘坤一改名为江南总农会,但和报馆一样,仍由罗氏举私债维持,直到1907年罗氏进入学部供职,携眷入都,才将学农社和报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