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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劬学与交游

  家政的重担不能窒息对学业的追求,十六七岁的罗振玉,白天要应付债主,奔走衣食,只有在夜晚读书。每天准备好满满两盏灯的油,总要用尽才睡。由于每日睡眠太少,一年后,患了严重的失眠症。后来迎娶了比他大一岁的范氏入门,生活比较有规律了,失眠症才渐愈,但在贤淑妻子的支持下仍经常夜读。《集蓼编》中写:当时小仅方丈的书斋,别置小榻,每夕夜读,妻子总要先帮他整理书案,自己持衣在旁缝纫,“儿啼则往抚之,予丙夜就寝,淑人必为予整书卷、理衾枕,始伴儿眠,往往匝月不通一语,恐妨予读也”。

  在淮安的那些年,读的书大多是借来的,而引他入门的一部书,却是父亲以三十千钱给他买的《皇清经解》。光绪八年(1882年),他与兄长同赴乡试,归途绕道江宁省视父亲,于书肆见到《皇清经解》,引起很大兴趣。书中汇集清代学者经解,共一百八十八种,千余卷,是摹勒《石鼓文》的阮元辑刻的。当时自己无钱购买,父亲知道后,满足了他的愿望。书到手,他如获至宝,归后,按计划每天读三册,一年间一字一句地将书读了三遍。他在《集蓼编》中回忆说:“闻先辈言,读书当一字不遗”,所以“虽观象授时、畴人诸书读之不能解,亦强解之。予今日得稍知读书门径,盖植于是时也”。

  在读经史的同时,他深感古碑刻对经史考订的意义很大,因而很重视这些物质文化资料。十七岁乡试之行的另一项重要收获,就是在扬州买到仪征张氏榕园藏石拓本十余纸,这是他一生收藏墓志拓本的开始,对碑刻资料的收集、整理,并将其用于经史考订之学,就是从这里起步的。

  首先校勘《金石萃编》,这是清代重要金石著作,王昶著,共一百六十卷,收录秦至宋、辽、金碑刻达千五百种,还有一些铜器和其他铭刻。内容包括:铭文、考释或前人题跋、按语。内容丰富,但有一些讹文、误字、漏字。当时家无碑刻拓本,又无力购买,就赁碑校读。当时山东碑帖商人刘金科常带山东、河南、陕西碑刻拓本到淮安贩卖,租赁每份二十钱。从光绪九年到十一年(1883-1885年)共赁碑八百余通,与长兄振韵共同研读。罗氏后来回忆说:当时兄弟二人各居东西二舍,每夜在青油灯下疾读,煤染于手,十指尽黑,摩挲倦眼,面目亦黝然而墨,二人相顾不禁哑然失笑,就这样涤荡了平日的抑郁忧愁。在长兄去世的第五个周年,他曾请人画《赁碑图》,自己写了《赁碑图记》,编入《面城精舍杂文》甲集,追忆这一段生活经历,寄托对长兄的怀念,“且以志寒士为学之非易也”。

  在这几年中,长兄完成了《碑别字》五卷。长兄去世后,随着所见碑志的增多,又一再进行了校补,罗振玉曾让三子福苌随时将所见新字补于书眉,后成《碑别字补》五卷。1928年将正续两编十卷合刊为《增订碑别字》五卷时,距离长兄著作《碑别字》已四十三年了。而他自己,通过赁碑校读完成了《金石萃编校字记》,对照碑文将《金石萃编》失录的字补上,讹文误字予以补正。还有《寰宇访碑录》是清代大经学家孙星衍和邢澍合撰的历代石刻目录,收录周秦到元代碑刻八千余种,注明书体、立石年月等,是很有用的目录书。后来赵之谦又作《补寰宇访碑录》。罗氏通过赁碑校读,作《寰宇访碑录刊谬》一卷,二十八岁再作《补寰宇访碑录刊谬》一卷和《再续寰宇访碑录》二卷,以后还有学者不断续补、校勘,使《寰宇访碑录》逐步得到丰富和完善。

  赁碑校读过程中罗振玉还作了《读碑小笺》、《存拙斋札疏》,均成于十九岁(1884年)。《读碑小笺》主要是以碑刻证经史,收笔记九十九条,除了订正《金石萃编》十九条外,订正涉及的书有段氏《说文解字注》、《集古录》、《金石录》、《中州金石记》、《字汇》、《正字通》、《宝刻类编》、《授堂金石跋》、《关中金石记》、《曲阜志》等二十余种,反映当时他已读了很多书,而且能融会贯通。《集蓼编》写在淮安时“平日就人借书”、“日必挟册出入”决非夸大之辞。《存拙斋札疏》是集小小考订,如证《论语》“温故而知新”的“温”即“蕴”字,《礼记中庸》“素隐行怪”《汉书》引作“索隐”,乃“素”“索”古字通用。清代经学大师俞樾曾将其中的一些考证摘入《茶香室笔记》。就像童子应试时学使张霁亭怀疑试卷并非出于一少年之手一样,《存拙斋札疏》再次被误认为出于名宿。后来,有人把该书送给著名学者汪梅村看,汪梅村为之作《跋》,称“其书不盈一卷,而考证极多精核”,“君贫笃行,敏于著述,年才弱冠,斐然有成,后来之彦,非君莫属”。这两本小书是罗氏著书之始,由妻子范氏脱簪珥刻行。

  从十九岁开始著书到二十九岁,十年间著作近二十种,有的在他此后的一生中还不断增补、完善。熟悉他这一时期著作的学者,如张舜徽教授曾评说,这些著作“内容极为广泛,而他的治学严谨、考证精审,是承乾嘉学者们的学术风气一脉而来的”,“在很年轻的岁月里,就已成为清末学术界的知名人物了”。

  罗氏早年在故乡淮安期间的学术活动,还得到一些志同道合的友人支持。

  光绪九年(1883年)冬天,罗振玉结识了周至路山夫(岯)。路山夫出身翰苑世家,以荫子得官做到知县,由于不肯逢迎上司,被劾罢官,流寓淮安,筑屋于郡城东北隅,因在边高士(寿民)苇间书屋之西,就称“苇西草堂”。他有学问又有收藏,生于道光十九年(1839年),比罗振玉年长近三十岁,但二人谈起金石考订之学却很投契,从而订忘年之交。“遂晨夕过从,无闻寒暑”,稍后,常会于草堂的还有丹徒刘梦熊、刘铁云兄弟,山阳邱崧生,吴县蒋伯斧等。在草堂或“各出金石书画相娱乐,或剧谈痛饮抽毫赋诗”。

  罗氏与山阳邱于蕃(崧生)订交是在光绪十四年(1888年)二十三岁时。邱氏出身诗礼世家,家境也不错,有先世的遗产足以自赡,但因不善治家,随着子女婚嫁,家道日益衰落。在淮安时,他们不仅一起谈学,邱氏对罗氏经济困境的解脱,也给予过帮助。

  罗氏自长兄病逝,家计愈加艰难。祖母说,死守祖产不忍割舍,志虽可嘉却未免太愚,应割产一半还去急债,得脱身出门谋生才能打破僵局,使家庭有复兴的希望。但当时米价极贱,田更难卖,想通过父亲在外谋职,也未找到门路。后来,还是邱于蕃推荐,应山阳刘氏馆为童子师,每年酬修两万钱(约合白银二十两)。三年后,移馆邱于蕃家,再一年又移馆刘家,教授刘梦熊、刘铁云兄弟之子,岁收增至八万钱。由于当时的物价贱,这笔收入对一个债务重压下的家庭是不小的帮助。罗氏家庭困境的缓解,第一步是在邱氏帮助下迈出的,这是事实。然而有一种说法流传颇广,如溥仪在《我的前半生》就说罗氏在邱家教书时,将其百数十件唐人写经及五百多件唐、宋、元、明字画席卷而去,因此发了家,却是无稽之谈。罗继祖在《永丰乡人行年录》中进行了剖析,特别指出:唐人写经是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在甘肃敦煌始被发现,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年以后,大量流出国外,才逐渐被国人所知;罗振玉于邱家为童子师是在光绪十九年(1893年),初见敦煌卷轴是在宣统元年(1909年)赴日本考察农学归国返京,与伯希和相见时,伯氏告知石室尚有卷轴约八千件,以写经为多,由此罗氏奔走于学部和京师大学堂,致力于将“唐人写经”等购至京师;而邱于蕃卒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完全不可能家藏“唐人写经”。可见这种说法缺乏基本的历史常识。而且从《永丰乡人行年录》中可以看到,罗、邱的关系决不仅仅是西席与东家,而有终其一生的友谊和交往。如:

  1888年,订交,罗氏得山阳阮吾山(葵生)《风雅蒙求》稿本,“以示路山夫与于蕃,路、邱各作序、跋,醵金刻行之”。

  1889年夏,“以所藏明仿宋庆元晁氏宝文堂本《具茨集》赠邱于蕃”。

  1890年正月,馆于山阳刘氏,“邱于蕃所推荐也”。

  1891年,“有李氏者藏五代杨吴李涛妻志石,扬州浚漕渠所得”,后“移石至邱于蕃家,乡人与吴县蒋伯斧亲施毡墨”拓之。该年还常在一起作诗联句。

  1892年,妻子病逝,愁苦中邱于蕃等友人时邀为文酒之会,曾留下步韵和遣怀之作,有《闷坐书怀呈邱君蔷庵》等。

  1893年,馆于山阳邱氏。次年移馆刘氏,仍有交游。

  1895年,存诗有《有感事步邱蔷庵韵》(七律)二首。

  1898年,在沪创东文学社,举邱于蕃任校务。

  1905年,邱于蕃卒,年四十八岁,罗氏为其作墓志铭,叙其平生抱负。还提到“及今年夏,君以益贫且病,将归淮安,邂逅于沪渎”,“乃不数月而遽死矣”。

  由此可见罗氏非但不可能从邱家“席卷唐人写经”,也不可能“席卷”其他财物字画,这是没有疑义的。

  蒋伯斧,家境小康,中乡试后父丧,定居淮安读书养亲。他和罗氏同庚,关系更为密切,交谊“垂二十年,出入与共,方在淮安寓居,过从无虚日”。后来一起在上海办农学社,一起到广东参议学务,到苏州办师范学堂,同在学部授二等谘议官。因而是“在上海居比舍,日数见,当世贤达以人才询予者,必举君以应,故予客粤中、客吴下皆与君偕,出则连轸,居则接席。及君来京师,住予家者半岁……”蒋氏卒于1913年,罗氏为之撰写了墓志铭。

  在刘氏兄弟中,罗氏较早熟识的是刘渭清(梦熊),他懂法文,醉心西学,不愿为官而闲居淮安。1895年邑中拟开西学书院,曾聘他教授外文、算学。罗氏同刘铁云的交谊始于光绪十七年(1891年),当时山东河患频繁,山东巡抚的幕僚中,多援引贾让不与河争地说,主张放宽河身。上海筹赈绅士施少卿,更拟用海内赈灾之款收购河边民地。罗振玉以为不可,作《治河论》五千余言,拟投报社以警当世。刘渭清得见文稿,寄给在山东的刘铁云,铁云读后大喜,将自己所作《治河七说》送给罗氏,附信说:“君之说与予合者十八九,群盲方竞,不意当世尚有明目如公者也。”1894年,刘铁云回乡守丧,两人才相见。当时正值甲午战前,友朋相聚常论及时事。1915年罗振玉在《五十日梦痕录》中回忆道:

  时诸军皆扼守山海关,以拱京师,予谓东人知我国事至熟,恐阳趋关门而阴持旅大,以覆我海军,则我全局败矣。侪辈闻知皆相非难,君之兄且引法越之役法将语,谓旅大难拔以为证。独君意与予合,忧旅大且旦夕陷也。乃未久竟验,于是同侪皆举予与君齿,谓二人者智相等,狂亦相将也。

  尽管罗、刘二人性格不同,但不少见解一致,特别是都有“好古癖”。刘铁云对古文物有相当高的鉴赏力,收藏范围广、数量多,罗振玉在同一篇回忆中,曾念念不忘地说“予之知有殷虚文字,实因丹徒刘君铁云”。也许正因为这些共同语言,使他们有较深的交谊,并成为儿女亲家。

  淮安时代的交游在罗振玉一生中是难忘的,后来他在《题小像》一诗中深情地回顾道:

  少年意气正纵横,何事呼朋共耦耕。

  种树书成谁乞稿,海滨回首不胜情。

  §§第三章 开拓现代农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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