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罗振玉在《处理淮安家务谕福成》中谈到,自己自十六岁承乏佐母理家,备尝艰苦的往事。纵观其一生,后来学术成就的取得,与这一段生活经历是有密切关系的。罗氏在《集蓼编》和《上虞罗氏枝分谱》中都记述童年时代是生活在春风化雨中,祖母主家政,“御下及训子孙以礼,未尝有急言遽色,而上下莫不严惮”,祖母不允许家中有争诟非礼事,也不让家人随意外出,尽力创造一个与外界隔离的、和煦宁静的环境。但随着子孙的长大,人口日多,薄产日难维持生活。他的父亲于光绪初年与同乡集资在清河县经营典当之业,由于委托的经办人不善经营,两年亏损两万金。这时叔父适选浙江遂昌教谕,于是析产赴任。典当闭歇,债务日重。光绪七年(1881年),即在县试结束返淮安后,他的父亲接到署江宁县丞通知,前往就职避债,命罗振玉协助母亲主家政。从此岁,他承担起接待债家、奔走衣食的责任,生活在春风化雨中的童年成了遥远的记忆。
父亲就职前将债单交给他,还让他与司田租者接洽。这时的田产,只能偿还债务的一半,而母亲则因为田产是祖母辛苦手置,无论如何不肯出售。但每年的田租收入还不够欠债利息的一半,以至债主日日来催,有的携家坐索,累月不去。这一切不能不使这平日足不逾书塾的少年常常“汗出如浆”。
不仅如此,当父亲避债外出时,子女们已渐次长大成人,到了婚嫁年龄。先是长兄、次兄均幼聘清河王氏女。光绪八年(1882年),即罗振玉协助母亲主家政的第二年,媒人来催娶,不能不答应。冬天,典当筹款办定喜事,生活费都用尽了。除夕之晨,母亲来告诉他,岁暮祭祖还无从筹办,罗振玉急出奔走借贷,傍晚,借得四千钱(制钱四吊),才算过了年。次年,长姊出嫁。以后,嫁娶之事,一两年就有一次,使家庭经济愈呈拮据。而且每当有婚嫁,债家索债更急,在他迎亲的那天,债主中有一芮姓老妪,竟当门诅咒。母亲以礼请入,待为宾客,诅咒方止。
除了婚嫁还有丧葬。光绪十二年(1886年),二十四岁的长兄病殁,由于经济窘迫,难以入殓,罗振玉的妻子范氏拿出陪嫁的金饰,易六万钱,才算办了丧事。家人赞叹范氏明大义,却引起富家出身的长嫂王氏不满,认为是“市恩沽誉”,大家庭中的矛盾日益暴露。光绪十六年(1890年),祖母方氏卒;光绪十八年(1892年),妻子范氏也因为产后蓐劳而卒。一连串的不幸不仅使经济生活雪上加霜,而且大家庭的裂痕、亲属的去世,尤其是贤俪由于疑谤横生、多愁屡病而亡,给他心灵带来深深的伤痛。他在《悼亡》(六首)诗中写道:
填膺幽懑向谁伸,往事寻思总怆神。从此蘧风庐雨夜,牛衣对泣更何人。
卿从黄壤归真去,我亦长征拟远游。最是双珠难位置,彷徨终夜与谁谋。
表达了“腹悲何日已,凄绝只心知”(《内子亡后百日赋》)的心情。
正由于这一切,罗氏在《集蓼编》回忆说:自佐母主家政“毕生忧患自此始矣”。然而,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忧患、艰辛也是一种历练,它能锤炼坚韧的品质,培养才干,开启智能。例如在淮安时,罗氏为补助家用曾为人刻印,订有“陆庵仿秦汉篆刻润例”其后人继之,渐成一派。罗氏在《答人问刻印书》中主张“刻印以摹古印为第一,犹唐人学书从油素双勾及响拓殆正相同,但汉人印多铸成,凿者惟私印及官印之急就者耳,故学朱文印以秦玺为佳”。他对诸家印谱加以评论,首推吴氏《双虞壶斋印谱》代表了古文字学者兼篆刻家的一派。又如罗氏于1896年“出门谋食,一肩行李,他无长物”。开始是与蒋伯斧创建农报馆和东文学社,后来举私债“一身兼报、社两事,财力之穷,一如予之理家,同辈赞予果毅,且为予危,其实此境予所惯经也”。以后,经济情况好转,却有搜集古物的癖好,每每节衣缩食购置古器物和书画、碑帖,遇到印书、抢救大库史料等大宗急用,往往要举债或出卖藏品。罗氏一生不仅著作等身,而且辑印了大量古籍,正如王国维所说:“国家与群力所不能为者,竟以一人之力成之。”有人猜测这是因为他有莫大的财力,而当时朝夕共处的知情人王国维却写道:在“流寓海外,鬻长物以自给”之时,“旅食八年,印书之费以钜万计。家无旬月之蓄,而先生安之。自编次、校写、选工、监役,下至装潢之款式、纸墨之料量,诸零杂烦辱之事,为古学人所不屑为者,而先生亲为之。”这道出了罗氏学术成就取得的重要原因,而其形成则植根于艰辛的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