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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留德四年

  回到阔别多年的京城,到翰林院销假,蔡元培的心情是复杂的。他在写给汪康年的信中剖白了心迹:“弟此次进京销假,本为最不安之事。徒以游学德意志之志,抱之数年,竟不得一机会。忽见报载学部有咨送翰林游学东西洋之举,不能不为之心动。初亦恐进京而事不成,徒折吾节。故初则电询陈介公,后又电询王书公,其复函均称非进京销假不得图。王书翁到沪面谈,并催弟速行。因此七月进京,此亦日暮途远之为,不意竟成夸父逐日之失……盖弟数年来,视百事皆无当意。所耿耿者,惟此游学一事耳。”可知,他渴望出国留学的意念十分强烈,而对入京销假则显现出谨慎和事出无奈的心态。信中提及的陈介公、王书公,即陈介石(陈黻宸)和王书衡(王式通),均为蔡十分洽契的朋友,正是依靠朋友和同乡的大力相助,他才宿愿得偿。到京之后,初闻因经费支拙学部拟缓派赴欧留学,继而确知编检各员志愿留学者甚少,派送之事竟搁置不办。蔡的同乡肖伯棠、缪献甫力劝其私费留学,并慨然代为筹资。蔡元培遂一面应译学馆馆长章一山之聘,充任该馆国文教员,一面向学部申请自费留德,等候批复。是年冬,其堂弟蔡元康风闻有危及兄长之谋,便发急电诱其南归。蔡元培返乡后知悉情由,并不以为意,于1907年初仍回北京,得连襟陈仲骞照拂,寄居赣南馆。不久,顺天府尹孙宝琦(慕韩)奉命出任驻德公使,蔡元培托请其弟孙宝宣及叶瀚从中说项,并登门访孙,表示愿在使馆中任一职员,以便留学。孙宝琦慨允每月助银三十两,而不需到使馆服役。同时,蔡与上海商务印书馆约定:在海外为其编撰教科书,每月得酬百元,留供家用。6月间,蔡元培随同前往赴任的孙宝琦,由西伯利亚铁路踏上了欧洲的土地。

  蔡元培留学德国的第一年是在柏林度过的。此时,他已年过四十,依照中国的习惯说法,恰是年当不惑。可是,这位东方古国的饱学之士身临异域,当务之急是补习德语。虽说避居青岛期间也曾接触日耳曼民族的语言,但真正的学习和训练是到柏林之后。生疏的文法,拗口的发音,对于显然已不年轻的翰林公而言,其艰难程度和所需毅力盖不难想见。他与同来德国留学的译学馆学生齐寿山及钱方度共寓一处,齐的同学顾孟余留德数载,谙熟诸事,顾即代蔡物色德语教师,定时讲授。考虑到蔡的旅居经费不足,孙宝琦介绍他兼任唐绍仪之侄宝书等四人的家庭教师,为其补授国学,每月报酬一百马克。此外,蔡元培还须利用余暇编译书籍,寄回国内,其生活显然是紧张忙碌的。此时,中国留德学界人数尚稀,在柏林的马君武、夏元瑮、薛颂瀛、宾步程,是与蔡时相往来的几位朋友。看来,蔡元培对自己在柏林的学习和生活并不满意,他自述:“在柏林一年,每日若干时习德语,若干时教国学,若干时为商务编书,若干时应酬同学,实苦应接不暇。德语进步甚缓,若长此因循,一无所得而回国,岂不可惜!”因此,1908年暑期,蔡元培离开柏林,与齐寿山一同进入莱比锡大学。莱比锡原属撒克逊王国,与风景胜地特莱斯顿毗邻,是德国最高法院所在地,商贸亦较发达,莱比锡大学是该市一所已有五百年历史的高等学府。大学之内设有中国文史研究所,主持该机构的孔好古(August Conraty)教授早年曾在北京译学馆任教,十分乐于招收中国学生,蔡元培因而顺利入学。如果说在柏林的一年属于适应和预备阶段,那么此后在莱比锡度过的三年则使他真正进入了留学生活。

  在莱比锡大学,蔡元培没有选定某一专业而攻读学位,只是任由兴趣与爱好自由听课,在校的六个学期总计选听了四十门课程,举凡哲学、文学、文明史、人类学、教育学、心理学、美学、绘画艺术论等,“时间不冲突者,皆听之”。其中印象较深的教师及其课程是:冯特的心理学和哲学史、福恺尔的哲学、兰普来西的文明史及司马罗的美术史等。冯特(Wilhelm Wundt)教授,是实验心理学的奠基人,曾在莱比锡大学创建心理学实验室,为举世所瞩目。这位在医学、哲学及法学方面均有高深造诣的学者,“又著民族心理学、论理学、伦理学、民族文化迁流史、哲学入门,没有一本不是原原本本,分析到最简单的分子,而后循进化的轨道,叙述到最复杂的境界,真所谓博而且精,开后人无数法门的了”。蔡元培对他非常推崇,接连三个学期选修其课程。兰普来西(Lemprechs)教授,则是史学领域的革新者,著有数十卷本的《德意志史》。他以进化的历史观划分人类社会的发展阶段,阐释种种矛盾的演化与归趋,同时,其讲史注重美术,尤重雕刻、壁画等造形艺术的史学价值,使蔡元培深受启发和教益,进而参加了兰氏创设的文明史与世界史研究所,接受比较文明史方面的训练。这期间,蔡元培一面听课,一面仍延请教师练习德语,对于课堂上未听清或不理解的内容,则求教高年级的德国同学,请其摘讲。同时,大量翻阅有关参考书,藉以消化理解所学知识。20世纪初,康德、叔本华、歌德、莱辛等人的哲学和艺术思想在德国大学讲坛上占据重要位置,一些注重科学实验的新理论新方法也开始介入教育学、心理学等领域,并崭露头角,这是一个新旧交融、学术更替的时代。蔡元培身处其间,学泛众家,适足领悟这时代的精神内涵。

  课堂之外,蔡元培感受到一个充满美感的艺术世界。学校大礼堂正面那一组表现和象征希腊文化真谛的壁画,其精巧的构图和美妙的设色,将他带入欧洲文明发萌时代的古朴境界;市内美术馆虽非一流,却收藏着文艺复兴以来诸位大师的代表性作品。漫步这上下三层楼、琳琅满目的艺术殿堂,仿佛对人文主义传统做了一次巡礼;椰园音乐厅每星期日演奏悠扬乐曲,更令异国学子留连沉迷,德意志浓重的音乐氛围,使他开始拨弄西洋乐器;莱城剧院不断上演的歌剧、话剧,饱含着西洋民族风情,伴随莱茵河畔的徐徐轻风,浸入心田,令人陶醉,而他与同学时常光顾的奥爱布赫小酒馆,即歌德当年就学于莱比锡大学时写下著名剧作《浮士德》的处所……蔡元培自谓:“我于课堂上既常听美学、美术史、文学史的课,于环境上又常受音乐、美术的熏习,不知不觉地渐集中心力于美学方面。尤因冯特讲哲学史时,提出康德关于美学的见解,最注意于美的超越性与普遍性。就康德原书,详细研读,益见美学关系的重要。”显然,康德的美学思想吸引蔡元培收缩了求学范围。除了研读康德著作,他还十分喜好德国学者厉丕斯(T。Lipps)所著《造型艺术的根本》一书,因为书中阐述的感人主义观点极为契合蔡元培对美学的理解,加之其文笔简明流畅,引起他“百读不厌的兴趣”。此外,摩曼(Menmann)教授的《现代美学》、《实验美学》两书,言简意赅,门径分明,引发蔡元培着手进行美学实验。不妨说,接受西方美学思想,是酷爱哲学的蔡元培求学探索过程中的一个归宿点,也是其留学数年较为突出的学术收益。

  尽管蔡元培涉猎的学科范围曾“勉自收缩”,而以美学和美术史为主,但其他类别的书“终不能割爱”。他描述自己留德期间的况味:“来此已愈三年,拾取零星知识,如于满屋散钱中,暗摸一、二,而无从连贯。”他甚至将自己的治学不专一,过于追求宽泛归结为“从前受中国读书人之恶习太深”的缘故。不过,客观地讲,这与当时当地的学风亦不无关系。顾孟余即认为:“蔡先生留学欧洲之年,适值专家学风已超过顶巅,综合观察又复抬头之时,先生所从学者,又皆宏深博大之辈,此亦为影响其治学态度之成分。”蔡元培以国学隽彦而留学西洋,深厚的学术素养及长期的思维训练,使他对欧洲学术具有明敏的领悟能力和深刻的鉴别能力;颇为自由地广泛摄取各类学术精华,又在极大程度上超脱了一般功利观念的羁绊,这便使他的留学生涯成为在人类各种文化成果中“云游四方”、任情尽性进行探知的一个过程。从而,对东、西两大文明的共性和歧异有了超乎寻常的体认和识见,为其日后领导全国性文化教育事业做了思想和学术准备。

  在莱比锡的几年内,蔡元培听课之余,还有其他一些活动。孔好古教授主办的中国文史研究所开设练习班,他既参加练习,也略尽指导之责;市内的民族学博物馆,陈列有中国、日本等东方文物,他曾协同该馆人员讲解中国展品。在大学里,他结识了倾心东方文化的汉堡学生但采尔,帮助选译了但采尔毕业论文《象形文字》中有关中国象形文字的一节。这类活动,多少使他体察到西方民众对东方文化的兴趣而益感彼此交流的必要。莱比锡城内的中国学生,仅蔡元培、齐寿山及直隶人张瑾三人。他们时常到雷克拉莫书店选购各自所需的书籍,该市系德国印刷业集中之地,这家书店印行的小本书籍,凡版权逾期的文学或科学书籍,每册书价不过二十生丁,对清苦的学生颇为相宜。每逢暑假,蔡元培便要结伴外出旅行,曾到德国的特莱斯顿、耶拿、明兴、都绥多茀等地,亦曾远足瑞士,得以饱览西欧各地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

  留德期间,蔡元培编著和翻译了三十余万字的文稿,寄交商务印书馆陆续出版。这些著译是:一、1909年10月出版的《伦理学原理》。作者为德国哲学家泡尔生(F。Paulsen),其哲学体系属康德学派,但亦参采了斯宾诺莎和叔本华的部分学说,在伦理学上的动机论和功利论之间持调合折衷立场。蔡元培赞赏该书作者持中的伦理学观念,根据日本蟹江义丸的日文节译本,参照德文原著,译为中文。该书出版后成为国内不少学校的伦理学或修身课的教科书,至1921年已出至第6版,后编入《汉译世界名著丛书》。二、1910年4月出版的《中国伦理学史》。中国的伦理观念素称发达,有关资料亦颇宏富,但杂厕经史之间,从未独立成学。有鉴于此,蔡元培以日本人木村鹰太郎《东西洋伦理学史》和久保得二《东洋伦理学简史》两书中的中国章节为蓝本,梳理古籍,条贯挖掘,编撰成本,遂为中国近代伦理学领域的开山之作。此书后来列入《中国文化史丛书》,并在40年代初,由日本学者中岛太郎译为日文印行。三、《中学修身教科书》,共五册。前三册于1907年12月出版,未署名,后两册于1908年春出版,署名“蔡振”。1911年秋,蔡元培对全套五册略行修订,分作上、下两篇,于1912年5月出版。该书的编写始于作者在北京等候出国之时,定稿及修订则是在留德期间。这套教科书,与张元济和高梦旦二人分别编写的初小和高小修身教科书相衔接,在民国初期曾被各校广泛采用。至1921年9月已印行第16版。相对说来,留德的四年,是蔡元培能够潜心治学,辛勤笔耕的一段黄金时期。

  当然,这位沪上革命的重要人物,对于国内正在发生的事情还是十分关注的,并且与海内外的反清革命人士保持着通畅的联系。他从上海友人按期寄来的《中外日报》和《神州日报》上知悉国内的社会政治动态,在与汪康年、陶成章、吴稚晖等人的通信中,了解革命、立宪、保皇等各派政治力量的变化及其内情,对诸如浙江路事、章太炎等与孙中山的龃龉、刘师培的变节、于右任所办《民呼日报》的被封,以及汪精卫的入京行刺等事均有所探询或评论。他还曾受陶成章、龚宝铨之托,将其寄来的十册《秋(瑾)女士遗诗》分送欧洲各大图书馆收藏,以此志念革命英烈。这段时间,蔡元培与同在欧洲的吴稚晖、李石曾、张人杰三人关系渐深。吴等在巴黎筹组“世界社”,先后刊行《世界画报》、《新世纪》,宣传革命思想,倡扬无政府主义,痛斥立宪主张,并在行动上赞助孙中山的革命活动。蔡元培与吴稚晖互致信函,评事论人,尤为相契,蔡与孙中山的交谊,似即由吴从中牵线。1911年10月,正在德国一所新式中学参观的蔡元培,从报上得知武昌起义的消息,兴奋不已,随后又接到吴稚晖来函,坚谓:“大家应竭力促成此举。”蔡遂赶往柏林,与留德学生集款致电国内各省,促其响应;同时,致信时在伦敦的孙中山,建议筹款订购克虏伯兵工厂制造的新式大炮,以助成革命。对袁世凯复出后革命所面临的局面,他在写给吴稚晖的信中曾做出预测,认为,袁世凯不会像当年曾国藩效命清廷镇压太平天国那样对待此次革命,但也不可能赞成民主共和,袁之“出山,意在破坏革命军,而即借此以自帝”。在辛亥事件之初,即作出这一分析,可见其政治观察力的敏锐。不久,蔡元培接到陈英士促请他回国的电报,这位当年蔡在中国教育会开办通学所时的学生,此时已成为上海方面革命力量的主要领导人。11月上旬,蔡元培匆匆结束了四年之久的留德生活,经西伯利亚返回祖国。

  此时的中国,正站在新旧两个时代的分界点上,清王朝行将就木,民国的帷幕就要开启。蔡元培或许不曾意识到,自己将在新的历史舞台上扮演一个重要角色。

  §§第三章 在民国最初的年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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