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人生十论》一书的《人生目的和自由》一篇非常精彩,特作述介。钱穆谈到人生目的和自由问题时指出:由自然界演进而有生物,生物则是有目的的。生物的目的在于维持与延续其生命。生物只有这一个目的,并无其他目的可言。而这一求生的目的,也是自然界所赋予的,因此生物的唯一目的也可以说是无目的的,仍是一个自然。生命演进到有了人类以后,人类的生命与其他生物的生命就大不同了。人类在求生的目的之外,还有其他的目的存在,其重要性更超过了其求生的目的。就是说,求生存并不是最高的目的,还有更高的超人生的目的。人生只是一串不断的事情的连续,而在这个不断的事情的连续后面,各有其不同的目的。人生正因为有这些目的,才有意义。他把有目的有意义的人生称之为“人文的人生”,或“文化的人生”,以此来区别于自然的人生,也即区别于以求生为唯一目的的人生。文化人生才是人生的目的。
在钱穆看来,文化的人生是在人类达成其自然人生的目的之外,或正在达成自然人生之目的之中剩余的精力所进行的事。自然只安排给人一套求生的机构,给人一种求生的意志,人类凭借着自己的聪明,运用那自然赋予的机构,完成了自然所指示它的求生过程。在此之外,闲暇时间,开始文化活动。文化人生应是人类从自然人生中解放出来的一个自由。人类的生活,除了求生目的之外,尚可有其他目的,并有选择其他目的的自由。这是人类生活的两大特征。这种自由的获得,已经过了人类几十万年艰辛奋斗,只有按照这一观点,才配来研究人类文化的发展史,也只有按照这个观点,才能指出人类文化前程的一线光明。一切人生目的,既然由人自由选择,那么目的与目的之间,就不应有高下是非之分。人类达到这种文化人生自由的境界,回头来看自然人生,会觉得索然寡味,于是人类便禁不住自己去尽量使用这个自由。甚至宁愿舍去自然求生存的目的去追求这种自由。
钱穆还注意到,文化人生的许多目的,有时要受外面自然势力的阻抑与限制,甚至在人与人之间发生冲突,更有甚者,在同一人的本身内部又不能两全。这说明文化人生的许多目的中间有是非、高下之分辨。人生种种目的的是非、高下是根据他的自由量而判定的。除了自由,没有其他评判一切人生目的价值的标准。他用评判善恶的问题来加以说明。善恶问题是文化人生中始终存在的问题,人类分别善恶的标准,也只有根据人类所希望获得的人生自由量的大小上出发。从前人类并不认为杀人是恶,后来人类渐渐承认杀人是恶,将来人类终将承认杀人是大恶,而且成为一种无条件、无余地的赤裸裸的大恶。杀人也是人类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时选择出来的办法,这也正是人类的自由,所以那时也不算是一种恶。后来人类终于能提供出比杀人更好的办法来,有了更好的办法,那以前的办法就是恶了。就是说,如果没有文化的人生,自然人生不算是恶,如果没有更高的文化人生,低文化的人生也不算是恶。正因为文化人生不断演进发展,恶的观念与评价才随着更鲜明、更深刻。这并不是文化人生中产生了更多的恶,而是文化人生中已产生了更多的善。人类中间的宗教家、哲学家、艺术家、文学家、科学家,这些都是为文化人生创造出更好的新目的,提供出更好的新自由,提供了善,替换出恶。
在消极方面限制人、压抑人,决不是文化人生进程中一件合理想的事。最合理想的,只有在积极方面诱导指点人,让人更自由地来选择,容许人更自由地提供与创造。那么,怎么才能使人更自由地选择与创造呢?钱穆把它们归结为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科学。因为它们能正面诱导人、感化人,为人类生活提供新目的,让人有更广更深的挑选自由,也能站在教育的地位上,那才是最好的。而政治法律等,无论如何都在限制人、压抑人,不是提供给人更多的自由,只能束缚人的自由。至于战争杀伐,则是消灭人的自由。
按钱穆的逻辑推演下去,就是文化越来越发展,人生的质量越来越高,人生的目的及其自由,也随之越来越扩展。文化的发展与人生的目的及其自由成正比,文化人生真正体现了人生的目的和意义,使人获得了更充分的自由。自由不是一句空话,它里面包含着对人生的积极的肯定,同时也与人生所处的文化背景相适应。因此,人生要获得更大的自由,达到目的,首先就要发展文化,提高精神上的生活兴趣,消灭由于经济发展带来的社会异化等阻碍人生发展的消极方面。
总之,钱穆从身生命和心生命出发,引出物质人生和文化生命并经过横向纵向多视角的分析,最后把人生的目的与自由和文化发展结合起来,达到了他所追求的真正理想的人生。这既是他所谈的真正的人生,也是他自己一生的真实写照。他自己的人生,就是把做学问与做人、为人与为己、身生命与心生命统一起来的典范,他的文化人生、精神人生、道义人生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得到了最大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