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人生十论》一书中《人生三步骤》专篇,颇有新意。
第一步是生活,主要是人的物质生活,包括衣、食、住、行,它的意义与价值是来维持和保养人的生命存在的,也可以说生活是生命存在一种必要的手段或条件。今天科学发达,物质文明日新月异,人们的衣、食、住、行与古代历史上的生活很不相同,但从人的生命角度来看,衣还是衣,食还是食,住还是住,行还是行。在生活形式上古今虽有区别,但在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上,还只限于第一个阶段。即使说在生活上有所进步,但仍只限于生命的维持与保养的手段上,这与古代差不多。进一步说,人们是为了维持保养自己的生命才有生活,并不是人们的生命为着生活,而是生活为着生命。换言之,生活在外层,生命在内部。生命是主,生活是从。生命获得了维持和保养,才能有所表现。由此引出人生的第二步。
第二步是行为与事业。吃、穿、住、行,这些可以说都是人的行为,然而这还不够,这些只是人生行为与事业的先行步骤,人生应该超乎衣食住行的生活之外,另有一番表现,另有人生的行为兼及事业,这才是人生主体所在。那么人生的行为或事业是什么呢?就是中国古人所讲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是第一步,第二步是齐家。我们都有家,就应该有一番行为来齐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妇和睦,一家这样,才是人生中有意义的生活。
修身齐家之外,还有治国平天下,人们只能先修身、齐家,要治国一定要从修身齐家做起。所以人生只能守己以待时,安己以待命。身不修,家不齐,怎么能治国?所以中国人讲行为就是修身齐家,然后才能治国平天下。这里的预备工夫是修身齐家。修身齐家是人们的行为,而治国平天下则可算是事业。钱穆所说的人生第二步,就是人们的行为与事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就是儒家所倡导的内圣外王之道。那么如何修身齐家?这就过渡到人生的第三步。
第三步是德性与性命。中国人只从人生来讲人生。中国人讲人生的归宿在人性。人性就是天性。因人的生命比动物高了,所以人的天性也比动物难知。如果能圆满人的天性,完成人的天性,就会得到安乐。安乐是人生的最后归宿。中国人又常说德性,德就是性,在人生自己内部本身就充足,不必讲外面的条件,只要能表现就行。比如喜、怒、哀、乐的情感就是人的天性,每个人都有从大自然中带来的这份感情,不待外面另有条件来赋予我们这些感情。人生最后的归宿,就要归宿在这德性上。性就是德,德就是性。身体之内有个心,生命之内有个德。德性是由天赋,尽人相同。人活一百年,甚至绵延几千年几万年,人的德性可以保留在自己的儿孙身上,也可以保留在社会大群人的身上。人生到了这个阶段可以无憾了。人活着做到了修身齐家,使喜怒哀乐合于天性,也可以无憾了。人的生命归宿就在此。
所以,我们做人第一要讲生活,这是物质文明。第二要讲行为与事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人文精神。第三是最高的人生哲学,要讲德性性命。德性性命是个人的,而同时也是古今人类大群体共同的。钱穆不仅论述了人生发展的三步过程,而且从这三步发展出发,导出了文化发展的三层次:物质文明、人文精神、人生哲学。这三个层次一步比一步高,反映了他所追求的理想与境界。
钱穆以上提到的人生三步,也可以说是人生的三个方面:物质的人生,社会的人生,精神的人生。这三种人生,既是人生必须面对的三个世界,也是构成人生的三个层面。这三个层面中的每一个阶层都各自有所追求的目标和完成的任务。它们之间不仅是一种由低到高的递进关系,而且也是一种孕育与包容的关系。必须由第一层,才开始孕育出第二阶层,也必须由第二层,才开始孕育出第三阶层。第二阶层必须建立于第一阶层之上,但已经超过了第一阶层,而同时仍然包含有第一阶层。第三阶层对于第二阶层也同样。第一阶层的特有目的在于求生存;第二阶层的特有目的在于求安乐,第三阶层的特有目的在于求人类生活的崇高,在于求安乐的崇高。人生不应该停留在较低阶层,而应积极向上,文化阶层一步步提高,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一步步向上。下一阶层的目的,只成为上一阶层的手段。而论道德,属于人的精神领域方面,处于人生的第三阶段。
钱穆以两性关系为例,在人生的第一阶段-物质人生中就存在两性关系。但这时的两性关系在求自己生命的延续,纯粹是一种男女之欲。只有从男女之欲变为夫妻之道,才进入了人生的第二阶层。如果只求自己生命延续,雌雄男女,交媾配合,早就够了,何必要在一男一女之上,再来一个夫妇婚姻配合呢?可见夫妇婚姻,其目的已并不专在求生命的绵延,而必须在生命的绵延之上,另增加新要求、新意义。可见夫妇与家庭的内在意义,已经不仅仅限于求生命的延续,而另有更高的追求。在这里,钱穆仅是从生命的意义立论的,而在上面这个例子中,无论是男女还是夫妇,其所指的具体个体没有变,人还是这个人,那个人。因生命的意义已经有所不同,故由一“男”称为“夫”,一“女”称为“妇”。由此看出,人生应由低的阶段进至高的阶段,并不是要抛弃原来的“物质人生”,而去追求一种脱离物质内容的抽象的精神生活,乃是要求我们提高生活的境界,将物质人生提升到精神人生。这种精神人生虽然是艺术的、伦理的,但仍然有物质生活的内容。
钱穆对人生进行历时性分析,还表现在从质到文的发展方面。人生有质与文两个方面,质属于先起部分,文属于后加部分。质在内,文在外。也可以说质属于物质人生,文属于心灵人生。从物质人生到心灵人生,是人生的一大发展。功利只从物质着眼,道义、文学、艺术,均从质上增添蜕化而成文。由此质与文在人生方面的区别,变成物质人生与人文化成之人生的区别。人文化成之人生又分为三个阶段:艺术、文学和道义。钱穆分别阐述它们发展升华的过程。
首先是艺术人生。艺术对象常常在物。在山洞居住的人饱食无事,在洞壁上画上一只羊自玩自娱,这是一种艺术。但艺术的目的不是为了衣食。东方艺术所向往,以凭借极少物力而能表达极丰富心情为主,可使欣赏艺术者的心情,也一如创造艺术的人的心情一样,虽然旷世相接,而两心可恍如一心。由人文来创造艺术,不使艺术来淹没人生,这才是艺术的至上品。
其次是文学人生。他认为,从艺术人生转变为文学人生,是一个进步。艺术的对象主要在物,文学的对象主要在人。文学描写,使人类前后代人际关系彼此相通。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艺术文学同样占重要地位。而中国人重视文学更超出艺术之上。中国文学是中国人生的真实写照。
最后是道义人生。从文学人生到道义人生又是人生上的一大转变,更上一层台阶。文学的对象在人,而道义的对象更有超乎人之上者。如文王是圣父,因而应该得到周公的孝敬。瞽瞍是一个顽父,为什么也得到舜的孝敬?这是因为人的孝心,是由人内心所发而及于外的。可以说宇宙中心在人,人群中心在己,己的中心在方寸之心。孔子和孟子讲孝、悌、忠、信、敬、爱,指的都是人心,人心之内的真情。只有心和情才能使天人物我内外融和成为一体。在心称为仁,发于外称为道。因此道义的对象在心与心之间,由己心及他心,浑然形成为一心。一人之心可以通于千万人之心。然后此心才可感通于天地万物。天地万物没有不有心的,其心也没有不与我心相通的。因此天人物我内外的融和合一,其主宰与枢纽就在于己之一心。“己之一心,质之至,亦文之至。人生到达此境界,乃成为人生一大艺术,亦人生一大文学,乃亦人生一大道义所在。艺术、文学与道义之三人生,其究亦是融和合一,非有多歧。”这是从另一个角度论述了人生发展的过程。人文化成之人生中,道义人生才是人生发展的最高点。
基于这种认识,钱穆对当今世界人生进行了批判,指出当今世界潮流,全部人生几乎为工商货利所主宰和驱使。人尽陷于物质要求的深井中,理智也彻底功利化了。艺术和文学也商品化了。如果一切都要等待投入市场,才有其意义与价值,那么,就失去其内在的至纯无杂之心,代之而起的是市场求售心。一切都追求时代化、大众化、通俗化、外在化,不贵内心自得,那么,就会使艺术和文学失去源泉,使道义不复存在。他提醒国人,在商品经济发展中要重视道德方面的教育与修养,树立高尚的人生观。
无论是对人生方面的横向研究还是纵向分析,都表明了他对精神人生、文化人生的追求。这种追求显然超越了凡夫俗子的世俗物质利益和狭隘的物质人生,具有道德理想主义的色彩。同时我们也看到,他的这种人生观,是以中国传统人生理论为基础的,是对中国传统人生观的继承与发展,是站在时代高度,对中国传统人生观作了现代化的诠释。他的这种文化人生、精神人生的观点,对于现在发展物质文明的同时建立精神文明,提高人生的修养和价值,是有积极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