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历史上的经学论争
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争是中国经学史上的一大公案。要想了解钱穆本人对平息经学上的今文与古文之争所做的贡献,首先必须先了解一下今文经与古文经及其争论的历史。
一般认为,用秦以前的“古籀文字”书写的儒家经书称为古文经,训释、研究古文经的学问称之古文经学。秦始皇焚书,项羽毁典,使六经多所残缺。但是以后在山崖屋壁或民间,陆续发现了一些被埋藏的或佚散的儒家经书。如汉景帝时,鲁恭王刘馀从孔子旧宅壁中发现古文经传,得《尚书》、《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又如河间献王刘德,修学好古,从民间得到不少古文先秦旧书,有《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等,并在他自己的王国里为《毛诗》、《左传春秋》立博士。《毛诗》、《左传春秋》也属古文。汉宣帝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都是古文。这些古文经传,后来都藏于汉朝的秘府,不立官学,只是民间学者私相传习而已。
用汉朝通行的文字“隶书”书写的儒家经书称为今文经,训释、研究今文经的学问称为今文经学。汉朝初年,埋藏在山崖屋壁和佚散于民间的部分书籍被逐步零星地发现,但是十分残缺。汉武帝“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汉成帝求遗书于天下。经刘向等点校群书,写成提要,书籍逐渐增多,并按学术分类整理出一个端绪。汉朝时,《易》、《诗》、《书》、《礼》、《春秋》五部儒家经典为五经,汉武帝采纳了公孙弘的建议,置五经博士教授弟子,称“官学”。博士所教授的经书都是今文经。今文经学着重阐发经文的“微言”、“大义”,在汉初为“大一统”作论证,所以得到朝廷重视。汉初今文经学的主要代表人物是董仲舒。他传授的经书是《春秋公羊传》。《春秋》有三传,即《公羊传》、《穀梁传》和《左传》。《公羊传》和《穀梁传》属今文经学。董仲舒依据《春秋公羊传》,阐发“奉天法古”和“天人感应”的神秘主义思想,成为今文经学的主要特点。除《春秋》外,讲《诗》的齐、鲁、韩三家,都属于今文。高堂生传《士礼》17篇也是今文。所有这些今文经都讲阴阳灾异、天人感应,如《齐诗》讲阴阳“五行”等,十分神秘。东汉末年,何休作《春秋公羊传解诂》,倡导“三世”说,发挥《公羊春秋》的微言大义,为今文经学家议政的主要依据。何休是汉代今文经的最后代表人物。
西汉末年,刘歆欲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诸古文经,移书责备太常博士,受到今文经博士的群起反对,这是今古文经学的第一次重要争论。东汉初,光武帝改变王莽的政治措施,曾恢复设立今文经十四博士,再次确立今文经学在官方的统治地位,但不久即废去。尚书令韩歆上疏,议立古文《费氏易》、《左氏春秋》博士。博士范升反对,与韩歆等争论,并奏《左氏》错失十四事,不可采三十一事。学者陈元上书与范升辩论,认为左丘明受业于孔子,其书弘美,宜立博士。光武帝乃立《左氏》为博士,诸儒议论喧哗,从公卿以下,多次在朝廷上争论,终于又被罢置。汉章帝时,贾逵作《长义》,说“《公羊》理短,《左氏》理长”,为古文经张目。博士李育乃作《难左氏义》,以《公羊》难贾逵。这是今古文经学的又一次重要讨论。汉章帝赞同贾逵的主张,诏诸儒选高材生从逵受《左传》、《穀梁》、《古文尚书》、《毛诗》,四经于是行于世。马融以古学授郑玄,郑玄网罗百家,囊括大典,遍注群经。郑学的兴起,使经学上的今文、古文之争趋于平和。直到清朝中期,今文经学又一次兴起。从常州学派到廖平、康有为,提倡今文经学,议论世事,干预时政,托古改制,倡议变法。
古文经学对经书字句、篇章、中心含意及古代典章制度和人物的训解、评论均和今文经学不同。古文经学偏重于名物训诂,其特色为考证,而其流弊为繁琐。古文经学盛行于东汉,以后六朝、隋唐至清代皆有影响。北宋王安石变法,以古文《周官》(周礼)为舆论准备,明清之际顾炎武提出“舍经学无理学”的命题,偏重经籍研究,复兴古文经学。
二、为刘歆翻案,息今古之争
今文经学的主要经典是《春秋公羊传》。《公羊传》的主要思想是孔子受天命为王,为汉制法。所谓为汉制法,就是为当时社会制法,制定一套政治社会制度。照公羊家的说法,这套制度就寄托在《春秋》这部书上。他们说,在孔子活着的时候,公开制法的条件还没有具备,所以孔子不能公开地讲他所制的法,只好把它寄托在《春秋》这部书中。《春秋》的文字很简略,但孔子有他的“书法”,每一种“书法”都包含有很深奥的“微言大义”。今文经拘于师承家法,流于繁琐和诞妄。《春秋》的“书法”好像一个谜,谜有“谜底”,谜不会公开写出来,只好由老师和学生之间口耳相传,一直到汉初才由公羊高写出来,作为《春秋》的注释,所以称为《公羊传》。汉代开始后,社会制度巩固了,就不需要再改制了,公羊学也就没有人讲了。
到了19世纪后半期,中国社会制度又出现危机,又需要改制了,公羊学又有人讲了。康有为所说的“变法”就是“改制”。为了说服顽固守旧的势力,他也要“托古”。他大讲孔子的“托古改制”,正是因为他自己要“托古改制”。现代的经学,为了宣传今文经学,就要打倒古文经《左传》。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就是为了打倒《左传》而作的。照他的说法,《左传》是刘歆伪作的。王莽的国号是“新”,因为刘歆曾经歌颂王莽,所以康有为称《左传》为“新学”。因为《左传》是刘歆伪造的,所以称《左传》为“伪经”。龚自珍、魏源、廖平、康有为提倡今文经学,从其政治目的看是为了改革,这在当时是有积极意义的。但由此在学术上造成了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之间的对立,相互争门户,这是不对的。
钱穆对今、古文经学之争的研究正是这种条件下的产物,是针对学术上的门户之争而发的。钱穆在深入研究当时经学研究状况后指出:“盖清儒治学,始终未脱一门户之见。其先则争朱、王,其后则争汉、宋。其于汉人,先则争郑玄、王肃,次复争西汉、东汉,而今古文之分疆,乃由此起。”
钱穆关于两汉经学今古文之争方面的论文有四篇,它们是《刘向歆父子年谱》、《两汉博士家法考》、《孔子与春秋》、《周官制作时代考》,是从不同角度针对经学上的今古文之争而发的。这四篇闻名遐迩、震铄学坛的纯学术专论,著者于1958年编成《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一书。
清末康有为撰写《新学伪经考》,主张一切古文经为西汉刘歆所伪造,只有今文经才算是经书。今文经则均是孔子托古改制的。康有为是托孔子之教,以求变法图强。但民国初年,由康有为所开启的怀疑新学伪经之风,沿袭至新文化运动时,形成疑古辨伪的学术潮流。这种潮流喜欢说中国古史为后人层累假造,致使人们对经史古籍存疑不信,进而怀疑一切固有的学术文化。钱穆发现这种学术潮流已经严重地戕害了民族精神。想要扭转风气,匡正邪风,追根溯源,就必须匡正新学伪经的谬论,平反古文经的冤狱,于是钱先生写成《刘向歆父子年谱》一书。此书写于1929年,最初发表在1930年《燕京学报》第七期上。钱穆所用的方法很简单,大体可以说是根据《汉书儒林传》的史实,从西汉汉宣帝石渠阁议奏,到东汉汉章帝白虎观议奏,五经异同一百二十年间,诸博士的意见分歧,原原本本地看出当时各家各派师承家法及经师论学的焦点所在。钱氏疏理出两汉经学诸史实,逐年列出,进而指出康有为《新学伪经考》说刘歆伪造古文经之不通,有二十八处。这二十八处主要包括以下三方面。
第一,从时间上看。刘向死于汉成帝绥和元年(公元前8年),刘歆复领校五经在二年,争立古文经博士在哀帝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离刘向死不到两年,离刘歆领校五经才数月。刘歆伪造诸经是在刘向未死前还是在死后?如果说在刘向死前,刘歆已编伪诸经,那么刘向为何不知道?如果说是在刘向死后两年,刘歆领校五经才几个月,怎么能这么快编造伪诸经?这显然说不通。
第二,从伪造方法看。所谓伪造方式是指刘歆编伪诸经是一人所为还是多人所为?如果是一人所为,古代书籍为竹简制成,非常繁重,设想若一人所为,是绝对不会造出群经的。如果说是众人所为,那么为什么这么多造伪经的人中没有一个人泄露其伪呢?当时有许多学者与刘歆共同参加编纂五经的工作,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说刘歆伪造诸经?其中还有一些有名的经学家,如尹咸父子、班斿等,其中尹氏父子位在刘歆之上,也没说刘歆造伪。苏竟与刘歆同时校书,东汉开始尚在,其人正派,也没有说刘歆造伪。扬雄校书天禄阁,这是当年刘歆校书的地方。如果说刘歆造伪经,扬雄为何看不见伪迹。东汉诸儒,如班固、张衡、蔡邕共同校书,也未见刘歆造伪之迹。桓谭、杜林与刘歆同时,都是通博洽闻之士,而且在东汉朝廷地位也很显赫,为何不言刘歆造伪经书?钱先生列举了大量实例考证,无论是从个人还是从众人角度来讲,说刘歆伪造经书均不可信。
第三,从伪造经书的目的来看。康有为认为,刘歆伪造经书的目的是为王莽篡权服务。钱穆指出,刘歆争立古文诸经的时候,王莽刚退职,当时绝对没有篡权的动向,说刘歆伪造诸经是为王莽篡权服务是毫无根据的。说刘歆伪造诸经献媚于王莽,主要指《周官》。然而《周官》属晚出书,在争立诸经时,《周官》不包括在内。后来是王莽依据《周官》以立政,不是刘歆根据王莽的意图来伪造《周官》。说献媚于王莽并帮助他篡位的是“符命”。“符命”渊源于灾异,喜欢讲灾异的是今文经学家。刘歆既不言符命,也不言灾异,不说《今文尚书》,与王莽篡权无关。《周官》是王莽得志后据以改制,不是凭借助篡的。至于说刘歆伪造《周官》以前,已先伪造《左传》、《毛诗》、《古文尚书》、《逸礼》诸经,《周官》所以献媚于王莽,伪造《左传》诸经又是干什么?说刘歆伪造诸经为王莽篡权服务,那么王莽篡权后,刘歆应该得意,为国师公,倍受尊信,而王莽当朝六经祭酒、讲学大夫多出自于今文诸儒,这又怎么说呢?而且《左传》传授远在刘歆之前,有其渊源,也非刘歆伪造。至于其它经书在先秦就有,并不是刘歆伪造的。
在钱穆看来,无论是从时间上、方法上或目的上,刘歆编造伪经的说法都是毫无根据的,是不可信的。总之,绝对不存在刘歆以五个月时间编造诸经能欺骗其父,并能一手掩尽天下耳目之理,也没有造经是为王莽篡权服务之说。这纯属康氏为了托古改制而杜撰的。
《刘向歆父子年谱》解决了近代学术史上的一大疑案,而钱穆根据的仅仅只是一部《汉书》。一部《汉书》,人人都可以读,未必人人都会读。现代一般治经学的,通常不讲史学;治史学的,通常不讲经学。钱穆认为,经学上的问题,也是史学上的问题。《刘向歆父子年谱》依据《汉书》谈《周官》、《左传》,他所持的就是这个观点。
钱先生以客观史实来解决今古文之争,摧陷廓清道咸以来常州学派今文学家散布的某些学术迷雾。《刘向歆父子年谱》不但结束了清代经学上的今古文之争,平息了经学家的门户之见,同时也洗清了刘歆伪造《左传》、《毛诗》、《古文尚书》、《逸礼》诸经的不白之冤。自从此书问世以后,几十年来,凡是讲经学的都能兼通今古,古文经学家如章太炎和今文经学家如康有为之间的鸿沟已不复存在。学术界已不再固执今文古文谁是谁非的观念。
后来,钱穆著《两汉博士家法考》(1943年),更详细地研究、分析了东汉西汉博士家法。在清末振起旋风的廖平的《今古学考》,有二十表,把汉代今古学之分野,一一追溯至战国。钱穆详驳廖平,考证汉博士家法迟在宣帝之世。“及其枝分脉散,漫失统纪,歧途亡羊,无所归宿。不仅无当于先秦之家言,抑且复异于景武之先师。两汉书《儒林传》,可资证明……夫治经学者,则岂有不读《儒林传》,而终至于昧失本真而不知,此即是门户之见之为害也。”
钱穆的《孔子与春秋》(1953年)于古今经学流变之大体,以及经学与儒家言之离合异同,提纲挈领,穷竟原委,于学术与时代相配合相呼应之处,独加注意。这样,汉儒与清学之辨就十分清楚了。钱穆指出,汉儒今古文诸师,在同一时代,有共同的精神。他们的学术与汉代的潮流精神相应和,共同形成为一时代的学术。清儒晚出于两千年之后,时代大异,清儒虽自号其学为汉学,其实只是一门户之号召,其于汉儒真相和汉学精神,实少发现。
以上所讲三篇,都是力辟今文经学家考证的文字。钱氏1930年所作的《周官著作时代考》却与今文家《周官》晚出的看法相同。所以说,他是无门户之见的。是篇对《周官》制作年代及与古文经学的关系,作了详考,指陈了后代经师关于《周礼》的种种失误。他指出:“不仅于经学中有门户,即经学本身,亦一门户也。苟锢蔽于此门户之内,则不仅将无由见此门户之外,并亦将不知其门户之所在,与夫其门户之所由立矣。故知虽为徵实之学,仍贵乎学者之能脱樊笼而翔寥廓也。”这是一种多么博大宽容的气象啊!
钱穆说:“晚清经师,有主今文者,也有主古文者。主张今文经师之所说,既多不可信。而主张古文诸经师,其说也同样不可信,且更见其为疲软而无力。此何故?盖今文古文之分,本出晚清今文学者门户之偏见。彼辈主张今文,遂为今文诸经建立门户,而排斥古文诸经于此门户之外。而主张古文诸经者,亦即以今文学家门户为门户,而不过入主出奴之意见之相异而已。”这种争门户造成“……不仅群经有伪,而诸史也有伪。晚近世疑古辨伪之风,则胥自此启之”。在钱穆看来,“夫史书亦何尝无伪,然苟非通识达见,先有以广其心,沉其智,而又能以持平求是为志,而轻追时尚,肆于疑古辨伪,专以蹈隙发覆,标新立异,为自表暴之资,而又杂以门户意气之私,则又乌往而能定古书真伪之真乎?”鉴于这种争门户和疑古风气的泛滥,钱穆研究经学的目的和宗旨在于:“……撤藩篱而破壁垒,凡诸门户,通为一家。经学上之问题,同时即为史学上之问题。自春秋以下,历战国,经秦迄汉,全据历史记载,就于史学立场,而为经学显真是。遂若有以超出于从来经学专家藩篱壁垒之外,而另辟途径,别开户牖,此则本书之所由异夫前人也。”这正是钱穆所谓经学精神和治经方法的充分体现。
如前所说,钱先生是一位通儒。他精通经学之古文经与今文经,经学之外,又精通史学、子学、文学。方法上,他精通考据、义理、辞章之学。钱先生常说,在中国学术史上,通儒的地位往往在专家之上。钱先生的高弟、著名史学家余英时先生说,“通儒”自然是一种理想的境界,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但每一时代总有少数人被推尊为通儒;凡是称得上通儒的都是能破除门户之见的学人。钱穆本人就是20世纪国学界的一位通儒,经、史、子、集无不涉猎,而且各有深入。他最初从文学入手,然后治集部,后转入理学,再从理学反溯至经学、子学,然后顺理成章进入清代的考据学。清代经学专尚考据,所谓从训诂明义理,以孔孟还之孔孟,其实即是经学的史学化。所以钱穆的最后归宿在史学。在解决汉代今古文经学的争论时,他是“就于史学立场,而为经学显真是”。事实上,他无论是研究子学、文学、理学,也都是站在“史学立场”上。可以说,“史学立场”为他提供了一个超越观点,使他能够打通经、史、子、集各门学问。而且他的治学经验使他深切体会到,如果画地自限,拘束于某一门户之内,则对此门户本身也不能得到比较完整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