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一向被认为是中国学术中最古最先起而又是最重要的一门学问。经学只指对于中国古代相传的几部经书的特有研究而言。
中国古代经书,最先是《诗》、《书》、《礼》、《易》、《春秋》五种,称之为五经。汉代人又称六经为六艺,其实并没有乐经,六经或六艺只是虚设。五经之后,有七经、九经、十三经的汇集。以后中国经书只限于十三经。
钱穆首先为经学在中国文化中定位。经学是中国各门学问中最重要的,居于核心位置。因为经学精神与中国文化、中国学术的特殊精神相联,经学的精神反映了中国文化的独特之处。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文精神源于五经。远在殷商时代,中国人对天或上帝的信仰是很强烈的,尽管中国古代的宗教信仰与其他民族不同,但到了周初开国,周公把从前的宗教信仰转移重心落实到人生实务上来,主要是运用在政治上。周公认为天心只随人心而转移,而文学是最能焕发人心、沟通人心的一个主要工具,因此《诗经》马上成为周公治国平天下的一部大经典。周公制礼作乐的一切纲目,都表现在《诗经》里。其次,《尚书周书》中的大部分,都是有关当时实际政治的,尤其在诰令方面,都是有关政治思想与理论的。因此经学中诗和书两种,都保留着周公当时在政治和教育上的主张和措施。
孔子最崇拜周公,把周公当时的种种思想和实际措施,加以一番极为深入的探讨和发挥,而构建了一种纯学术性的组织周密的思想体系。这以后才有所谓的儒家。由此,钱穆认为,周公开始把中国古代的宗教信仰转移到政治场合中来,而周公的政治运用又是极富教育意味的。孔子则把周公的那一套政治和教育思想颠倒过来,想根据理想的教育来建立理想的政治。但在最后,周公与孔子两人,大体上仍保留着古代相传的宗教信仰之最高一层,即关于天和上帝的信仰。“中国后代人认为六经始于周公而成于孔子,群奉六经为一种主要典籍,认为六经乃政(政治)教(教育)之本,而六经实应以《诗》、《书》为本,此一源流是如此。故经学精神亦是偏重在人文实务,而古代相传的宗教信仰则愈往后愈淡薄了。”
(2)中国传统文化注重的历史精神源于五经。既然看重了一切人文社会的实际措施,必然会看重历史经验。因为社会人文是在历史演变中完成的,同时又必须受历史经验指导。周公是一个有实际成效的政治家,同时又是一个成功的历史人物。孔子作的《春秋》,成为中国第一部最有系统的又富有深刻哲理的历史书,也是孔子生平的唯一著作。钱穆具体指出了孔子作《春秋》的三大贡献。其一,孔子打破了当时以国别为史的旧习惯,他虽然根据于鲁国国史,但他并不抱狭义的国家观念,在他的新史里,却以当时有关整个世界的霸业,即齐桓公、晋文公所主持的诸夏城郭国家和平联盟的事业为中心。其二,他的新史里有一种褒贬,这种褒贬即是他的历史哲学,也是他的人生批评。他对于整个人类文化演进有一种广大而开通的见解,如楚国、吴国等,其先虽然因为他们不能接近诸夏文化体系,而被排斥为外族,到了以后随其文化的演进而升进为诸夏,与中原诸国平等看待。其三,史书本来为当时宗庙里特设的史官的专业,现在由孔子转手传播到社会,成为平民学者的一门自由学问。从孔子《春秋》内容来看,中国经学里历史所占分量非常大,所以中国以后的经学与史学是相通的。
《尚书》固然保留了当时许多历史文件,但《诗经》中所包括的当时许多的社会风俗、历史实情,与《尚书》相比更为丰富。《诗经》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的一部史诗。因为它的大部分诗歌,都是历史。至于《春秋》,显然更是一部有意而作的正式的编年史了。《仪礼》所载是当时社会上的一切礼俗,实质上也是一部史书。《仪礼》的成书年代在孔子以后。由此,钱穆得出五经中的四经全部可以说是历史的结论。只有《易经》,最早本不为儒家所传习,尤其是经中的十传部分,都完成在孔子之后,是战国后期的作品,其中融会了许多道家、阴阳家思想,显然与上述四经不同。但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人文精神既不反宗教,也不反自然,中国人总想把自然法则与人文措施相融会合,这是中国传统理想中所谓的天人合一。《易经》一书,尤其是十翼,便是古人用来探讨自然与人文相通的法则的。因此《易经》也被后人重视而列为经书之一。
(3)中国传统文化注重融和合一的精神源于五经。钱穆认为,中国古人并不曾把文学、史学、宗教、哲学各别分类独立起来,而是着重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以及它们相互沟通融合之处。因此中国人看学问,常认为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多主张会通各方面而作为一种综合性的研究。在中国学者看来,上述诸经书,并不是各自独立的,而是相互沟通的。
(4)中国传统文化注重教育的精神源于五经。中国古人看重由学术来造成人,更看重由人来造成学。因此,在中国学术中,看重每一个学者,更甚于看重每一项学问。中国古语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如果我们把经学当做一种学问来看,这个学者接近于一个经师,即为某一项学问之师。如果我们把经学当做一种培养如何做人的学问来看,这个学者接近为人师,即是可以为人之师了。因此,在钱穆看来,中国人研究经学,最高的向往在于学习周公与孔子的为人。周公成为一个大政治家,孔子成为一个大教育家。中国人认为只有会通综合以上诸经而加以研究,才能了解周公与孔子的为人及其在历史上的贡献与影响。中国传统文化,注重对人文社会与历史演进的实际贡献。中国人爱说“通经致用”,或说“明体达用”。中国人看重经学,认为经学的伟大,其理想即在由学问来完成一个人,再由这个人来贡献给社会。所贡献的主要事业,对象则为政治与教育。这种理想人格的最高境界,就是中国自古相传所谓的圣人。因此,经学在中国,一向被看成是一种做人之学,一种成圣之学。
钱先生在综合中国经学的主要精神时指出:“一是天人合一的观念,对于宇宙真理与人生真理两方面一种最高合一的崇高信仰,在五经中最显著、最重视,而经学成为此一信仰之主要渊源。二是以历史为基础的人文精神,使学者深切认识人类历史演进有其内在一贯的真理,就于历史过程之繁变中,举出可资代表此项真理之人物与事业及其教训,使人有一种尊信与向往之心情,此亦在经学中得其渊源。三是一切学术宗旨,应能创造出人物与时代来为此真理作实证。四是一切学术应在此最高真理下会通合一,不应有过分的门户壁垒。此两项也在中国经学中演出。”经学的这四种精神又是相互联系的,要做一个理想的人,要做一个圣人,就应在人生社会实际中去做,这就是中国学术传统中的人文精神。要接受这种人文精神,就必须通晓历史,又应该兼有一种近似宗教的精神,即所谓天人合一的信仰。必须博闻多识,对一切自然、人生方面的知识能贯通合一,而从此找到一套当前可以活用的学问来真实贡献于社会。这才是中国经学所追求的理想大目标。
本着这种经学精神,钱穆提出了一套独特的治经方法。这种方法主要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从史学角度治经学。钱穆作为史学家,不是专讲训诂章句,所以与通常的所谓经师不同。他的特点是以史治经。例如,钱穆认为,光靠《论语》论孔子是不够的。孔子是有政治抱负的人,《春秋》是一部“亦经亦史亦子”之书,只有通过《春秋》,才能认识孔子的原貌。钱先生受章学诚“六经皆史”思想之影响,且从史学的立场出发,以史论经,重视客观史实,排除门户之见。这是他治经的最主要的特点。
第二,在经学研究中坚持考据、义理、辞章相结合的方法。清代的姚鼐和戴震,以及陈兰甫等,都强调考据、义理和辞章之学不可偏废。如讲义理之学,不能废考据、辞章之学。讲考据之学,也不能废义理、辞章之学。钱穆受此启发,主张在学问的类别上,不必三分为文学、史学、哲学;从学问的构成成分上讲,任何一门学问,包括经学都内含有义理、考据、辞章三个主要的成分。这三方面合则成美,偏则成病。不仅如此,他还把考据、义理和辞章之学与经史子集四部之学结合起来。史学偏重考据,但也不能忽略义理,子学偏重义理,但也不能脱离考据,集部即辞章之学也应兼考据、义理。至于经学更是如此。经学之贵不在于它是最古老的,而在于它是会通子史集三部之学的。三部之学皆由经学衍出。
从钱穆对经学的基本精神及其方法的研究,同样看出他治学一贯遵循的会通精神。他在研讨经学基本精神时,不局限在经学内部,而是从中国文化大传统这一广大的视野中去把握经学精神,不仅揭示经学的要旨,而且也突出经学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地位。对经学研究方法的阐述也表明,他更多地注意学科及其学问内部之间的联系,并从这些联系中求出它们彼此会通之处,这种思维方式很有系统论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