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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对《天演论》译文的评价

  近代以来,西学流入中土,如何在语言上解决译介西学的问题?这是中国士人颇为头痛的一道难题。西学的新名词甚多,中文不易找到对应的语词;西文在句法结构上与中文有明显出入,中文表达有一定难度;西文词义多歧,中文难以反映西文词义的内涵。傅兰雅在《江南制造总局翻译西书事略》对这一问题有所探讨。

  严复当时觉察到这些问题,在《译例言》中他备举译事之难,“西文句中名物字,多随举随释,如中文之旁支,后乃遥接前文,足意成句。故西文句法,少者二三字,多者数十百言。假令仿此为译,则恐必不可通,而删削取径,又恐意义有漏。此在译者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然互备。至原文词理本深,难于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严复表达了一种既反对“直译”又不赞成“节译”,而提倡“达译”的理由。“新理踵出,名目繁多,索之中文,渺不可得,即有牵合,终嫌参差,译事遇此,独有自具衡量,即义定名。”严复以Prolegomena为例,他先译“卮言”,夏曾佑据内典改译为“悬谈”,严复最后定为“导言”。“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我罪我知,是存明哲。”严复在译书文字上,取先秦诸子散文为模范,是为“雅”。在桐城派占据文坛统治地位的当时,严复的译笔风格显示了他与桐城派文学取向的一致,这显然有助于《天演论》取得高级士大夫群体的承认。

  《天演论》的成功,尤其是得到士人的激赏,在于严复使用了当时的古典汉语(即先秦古文)来译介西方经典。吴汝纶在序中即肯定,“自吾国之译西书,未有能及严子者也”;“文如几道,可与言译书矣”;“严子一文之,而其书乃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对严译的语言功底给予了高度评价。以吴氏在晚清文坛的地位,在序中作如此隆重的推许,对《天演论》的流传和严复声名的传扬,自然会产生极大的作用。

  《天演论》问世以后,在中国知识界围绕《天演论》的评论着重于其翻译方式和译文的正误,众多名家各抒其见。

  吴汝纶是《天演论》的作序者,他一方面赞扬该著:“匪直天演之学,在中国为初凿鸿蒙,亦缘自来译手,无似此高文雄笔也。”“文如其道,始可言译书矣。”表达了对严译文字倾向于古雅一面的“桐城派”文学风格的认同。一方面也委婉地批评“往者释氏之入中国,中学未衰也,能者笔受,前后相望,顾其文自为一类,不与中国同”。“若以译赫氏之书为名,则篇中所引古书古事,皆宜以元书所称西方者为当,似不必改用中国人语。以中事中人,固非赫氏所及知,法宜如晋宋名流所译佛书,与中儒著述,显分体制,似为入式。此在大著虽为小节,又已见之例言,然究不若纯用元书之为尤美。”对严译《天演论》不分中、西文制式而将二者熔于一炉的做法表示了不同的看法,以为译西书宜取法古人译佛经的模式。

  梁启超1897年春致信严复说:“南海先生读大著后,亦谓眼中未见此等人。”但他对严译的古雅风格不以为然,以为“文笔太高,非多读古书之人,殆难读解”。梁氏对严复的批评,反映了其“夙不喜桐城派古文”的立场。

  蔡元培肯定严复的西学成就。“五十年来,介绍西洋哲学的,要推侯官严复为第一。”“他的译文,又都是很雅训,给那时候的学者,都很读得下去。所以他所译的书,在今日看起来,或嫌稍旧;他的译笔,也或者不是普通人所易解。”

  胡适早年深受梁启超、严复的思想影响。他评价严译:“严复的英文与古中文的程度都很高,他又很用心不肯苟且,故虽用一种死文字,还能勉强做到一个‘达’字。他对于译书的用心与郑重,真可佩服。”但也承认:“严先生的文字太古雅,所以少年人受他的影响没有梁启超的影响大。”

  鲁迅对严译《天演论》则颇有好感,他说:“最好懂的自然是《天演论》,桐城气息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摇头晃脑的读起来,真是音调铿锵,使人不自觉其头晕。这一点竟感动了桐城派老子吴汝纶,不禁说是‘足与周秦诸子相上下’了。”“他的翻译,实在是汉唐译经历史的缩图。中国之译佛经,汉末质直,他没有取法。六朝真是‘达’而‘雅’了,他的《天演论》的模范就在此。唐则以‘信’为主,粗粗一看,简直是不能懂的,这就仿佛他后来的译书。”鲁迅强调严译《天演论》主要是“达”和“雅”,于“信”较弱。

  批评的声音以傅斯年为最严厉,他在评论“五四”以前中国译界的情形时说:“论到翻译的书籍,最好的还是几部从日本转贩进来的科学书,其次便是严译的几种,最下流的是小说。论到翻译的文词,最好的是直译的笔法,其次便是虽不直译,也还不大离宗的笔法,又其次便是严译的子家八股合调,最下流的是林琴南和他的同调。”“严几道先生译的书中,《天演论》和《法意》最糟”,“这都是因为他不曾对于原作者负责任,他只对自己负责任”。“严先生那种达旨的办法,实在不可为训,势必至于改旨而后已。”傅斯年是“直译”和用白话文翻译的极力提倡者,他对严译的批评,实际上是为了贯彻他的这一主张。

  瞿秋白对严译也有类似的批评。他致信鲁迅说,严复“是用一个‘雅’字打消了‘信’和‘达’。最近商务还翻印‘严译名著’,我不知道这‘是何居心’!这简直是拿中国的民众和青年开玩笑。古文的文言怎么能够译得‘信’,对于现在的将来的大众读者,怎么能够‘达’!”

  贺麟则批评说:“平心而论,严氏初期所译各书如《天演论》(1898)、《法意》(1902)、《穆勒名学》(1902)等书,一则因为他欲力求旧文人看懂,不能多造新名词,使人费解,故免不了用中国旧观念译西洋新科学名词的毛病;二则恐因他译术尚未成熟,且无意直译,只求达旨,故于信字,似略有亏。”

  范存忠以为严译《天演论》只能算是“编纂”。他说:严复的汉译在我国发生过启蒙作用,这是不容否认的,但是他的译法有问题,上面已经提到过了。这里举一个具体的例子,你翻开《天演论》,一开头就看到这么几句: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

  这段文字,通顺、能懂,专读线装书的人一定还觉得相当古雅。但是,毫无疑问,这不是翻译,而是编纂。严复的《天演论》,前有导言,后有案语。全书案语29条,除了讲解原文主要论点和西方学术发展情况而外,还针对当时中国政情阐述自己的见解。严氏自己也说:

  译文取明深义,故词句之间,时有所颠倒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题曰达恉,不云笔译,取便发挥,实非正法。

  严氏所谓‘达旨’,所谓‘发挥’,一般理解为意译,实际上是编纂,完全超出了翻译的范围。

  钱钟书对严译也略加评点:“几道本乏深湛之思,治西学求卑之无甚高论者,如斯宾塞、穆勒、赫胥黎辈,所译之书,理不胜词,斯乃识趣所囿也。”钱先生原有意在写完《林纾的翻译》后,有意再作一姊妹篇《严复的翻译》,惜未成文。后虽有汪荣祖先生补作此文,毕竟与钱氏无与焉。

  围绕严译《天演论》的讨论,实际上也是对我国翻译西方经典翻译标准取向的争论。首先是关于意译与直译这两者何为优先的问题。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中提出“信、达、雅”的译事标准,但他在翻译《天演论》时明显以“达、雅”为主,甚至有刻意追求“雅”的倾向,以致有为“达、雅”而伤害“信”的偏弊,所以《天演论》虽归类为意译,实则只能以严复自己的话来说“达旨”而已。对严译的过于“中化”,吴汝纶已有所不满,表示翻译西典宜别立制式,但吴氏对严译的古“雅”倾向仍给予鼓励。“五四”以后,译界多以直译为上,故对严译的这种“达旨”的意译方式更是批评甚多。严复本人在自己的翻译实践中,似也感受到自己“达旨”的意译方式的局限,中期的译作如《原富》等,越来越重视译文的“信”,几乎是取直译的方式,这一点已为论者所注意。其次是关于文言文与白话文译文语言的选择何者为宜的问题。严复崇信典雅,自信只有古文能得“达、雅”的效果,故其以上古文字为译文语言。但其译文因过于“雅训”,很难为一般青年学子所接受,梁启超当时即对此有所批评。随着新文学运动的开展,白话文逐渐为学术界普遍使用,故对严译以古文为“达”的做法更为不满,严译作品遂成为时代的陈迹,只能作为古董供人们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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