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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三

  刘桂生

  北京大学历史系博士后流动站第一个入站研究人员、原湖南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欧阳哲生,继完成《新文化的源流与趋向》及《自由主义之累--胡适思想的现代阐释》二书之后,最近又完成了《严复评传》,嘱我为之作序。读后深感此书所勾勒之严复形象、精神面貌之完整、清晰,确为先出诸著所不及,给人诸多启迪。同时,亦引起我对严复思想研究现状的一些想法,借此机会,抒发一二。

  我认为,目前学术界对严复思想的研究已形成一个“模式”,即把他的思想发展道路看成是一个“S”形:早年“全盘肯定西学,完全否定中国传统文化”;晚年,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全盘肯定国粹,尽弃西学”,“回到封建主义怀抱中去”。

  这种“S”形的说法由来已久,影响甚广,已成为人们认识和评价严复的学术范式。但是,事实真如此吗?读读严复的书,实在令人怀疑。这里,仅就构成这一“模式”的一个基础性问题“严复早年是不是‘尽弃儒学’?”介绍些史料兼谈些看法,以期弄清真相。

  认为严复早年“全盘否定儒学”的论者,所根据的史料,不外“四论”(《论世变之亟》、《原强》、《辟韩》、《救亡决论》)和“二传”(《道学外传》、《道学外传余义》)等六篇文章。的确,在这些文章中,严复曾对儒学作过十分激烈的抨击,指斥它“无实”、“无用”,不仅“无用”,而且“有害”。……然而,我们是不是仅仅根据这一些,就能作出严复“全盘否定儒学”的结论来呢?当然不能。不仅不能,相反,在这六篇文章之中,倒有不少足以证明作者对儒学持充分肯定态度的言论,请看:

  一、严复在《道学外传余义》一文中强烈表示:挽救危亡,振兴民族,必须发扬儒学精神。他在《道学外传余义》中说:

  试思以周、朱、张、阳明、蕺山之流,生于今日之天下,有益乎?无益乎?吾知其必有益也。其为国也忠,其爱人也厚,其执节也刚,其嗜欲也澹。此数者,并当世之所短,而宏济艰难时所必不可少之美德也。使士大夫而能若此,则支那之兴,殆不须臾。(《严复集》第2册,第238页)

  词义如此清晰,可以不必再作解释。

  二、严复主张用儒学所提倡之各种美德来改变社会风气。他认为目前的社会风气十分败坏,而那一批被科举制度炮制出来的“道学先生”就是这种坏风气的活代表。这批人挂着宋儒招牌反宋儒,他们口念圣贤书,心想利禄路,当他们的丑行败露时,过激之人“遂迁怒于宋儒”。由怒宋儒而反宋儒,于是流传开来“待国如传舍”,“待人如市易”;生活中“以及时行乐为本怀”,这样一类的坏习气“以因人而施为妙道”,“以敷衍为得计”,“以忠愤为痰魔”。假如社会上人人都这样,那么,“大事便去,黄种便灭”。因此,只有大力提倡宋儒“为国忠”、“待人厚”、“执节刚”、“嗜欲淡”等美德才能彻底改变社会上的各种坏风气。

  三、对学习西学,他认为重要的是“归求反观”,以加深对中国文化、政教的认识和理解,从而加强对儒学的信心。他在《救亡决论》中这样告诫“学西学者”:

  公等从事西学之后,平心察理,然后知中国从来政教之少是而多非。即吾圣人之精意微言,亦必既通西学之后,以归求反观,而后有以窥其精微,而服其为不可易也。(《严复集》第1册,第668页)

  他在1917年4月26日给熊纯如信中又说:

  四书五经,故(固)是最富矿藏,惟须改用新式机器(指西学)发掘淘炼而已。(《严复集》第3册,第668页)

  两段话是同一个意思。前者表明,在严复看来,中国的政教虽然“少是而多非”,但毕竟还有一些“是”;更重要的是,他认为儒学中有“不可易”的道理,也就是所谓有“精意微言”在。不过要想真正弄通这些道理,了解这些“微言”,则恰恰又须在“既通西学”之后。可见,在他心目中,学西学的目的只在于“归求反观”以加深对儒学的理解。他绝对没有否定儒学的意思。

  以上三点,足以说明:用“全盘否定儒学”来概括严复早期思想,是多么地不符合事实。我们绝不能像《剑桥中国晚清史》主编费正清教授等人那样理解严复思想:

  严复是一个西方文明的十足崇拜者;这导致他对中国的传统进行无情的批判。在他看到集体力量充溢现代西方的同时,他在中国传统中只看到活力和公益心的萎缩。他在把中国与现代西方进行对比后着重指出,中国是软弱的,因为过去中国的圣贤在培养民众的力量和能力方面做得很少,而历代王朝统治者的所作所为,却都是在压制他们的力量和能力。因此,他几乎是全面地、彻底地驳斥当时思想界唯中国之法是举的倾向,不但攻击科举制度的机械死板的要求,而且笼统地把当时全部儒家学派都视为思想的废物而不屑一顾,这就不足为奇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下册,第340页)

  显然,用前面所引严复自己的话,就足以驳斥费正清教授等人的这一连串“全面”、“彻底”、“不屑一顾”云云的全称肯定判断,并使人看出那是多么不符合事实。我感到奇怪的是:严复的文章已经写得很清楚,为什么总是不断有人出来一次又一次地论证严复早年曾经“全盘否定儒学”呢?难道他们见不到这些材料吗?不是的。问题在于他们对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了解不深不透,特别是对严复批儒是在多层次上进行的这一点缺乏认识。因而,如果只从一个单一层面上去把握这样一个复杂问题,就不能把问题搞清楚,比如在政治层面上批儒和在文化层面上批儒情况就很不相同。而在文化层次内部,严复又可以从世界观、伦理观等更为细微的层次,去分别把握“四论”、“二传”中所说的那些话,主要是在政治层面上对“儒学”的批判,其对象是一种特殊的“儒”,即被专制政治利用和歪曲的“儒”,亦即表现在科举制度中的那种依据四书五经写制义文的“儒”。这种“儒”,是假儒,表面上尊崇孔孟之道,实际上则把孔孟之道放到官僚政治的大染缸中加以污染,放到权势利欲的大熏房中加以蒸熏,把它弄得面目全非、灵魂出壳。对这种“儒”,严复确曾猛烈抨击,全盘否定,毫不手软,绝不留情,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把“致祸亡国”危机招来的,正是它。严复对这种“儒”的批判,实际上是对专制主义的批判。他思想上的高明之处正在于此,即他能突破现实的障蔽和历史的局限,高瞻远瞩,鞭辟入里,从纷纭繁复的政治文化现象中,一手抓出这种被专制政治玩弄、利用、扭曲了的“儒”(包括“儒学”和“儒者”,即“假道学”和“道学先生”),痛予鞭笞。批判这种假儒,无疑是中国进步之所必需,对这一点,无论过去和现在,都应给予高度评价,这里丝毫不涉及是不是否定传统文化的问题。要知道,严复之所以批儒,“非攻儒学也,攻一尊也”,“一尊者,专制之别名也”。“专制定则进化尽滞”,所以他才尽力予以攻击,并把它当作自己应尽的义务。这才是严复之所以为严复。此之不明,遑论其他。

  在文化层面上,严复又是怎样分析批判地对待儒学呢?下面以他对王学的态度为例,稍作分析。

  严复对儒学的基本态度是扬宋抑汉,在宋学之中又扬程朱,抑陆王。但他对王学也采取分析批判、区别对待的态度。在世界观上,他对王学“吾心即理”、“心外无物”一类主观唯心的主张,持否定态度;反之,在伦理观上,则对王阳明那种悲天悯人,“视民之饥溺为己之饥溺”的天下精神,赞扬备至,认为是肩负“今日之世变”必不可少的一种精神,他在《〈阳明先生集要三种〉序》一文中这样说:

  王子尝谓:“吾心即理,而天下无心外之物矣。”……今夫水湍石礙,而砰訇作焉,求其声于水与石者,皆无当也,观于二者之冲击,而声之所以然得矣。故论理者,以对待而后形者也。使六合旷然,无一物以接于吾心,当此之时,心且不可见,安得所谓理哉?是则不佞所窃愿为阳明诤友者矣。

  严复以“水击石”这种自然现象为例,从心物关系和理物关系两方面进行分析,用经验论、自然观去批判“心外无物”的谬说,但接着便对王阳明的事功和人格,大加赞扬,他说:

  虽然,王子悲天悯人之意,所见于答聂某(即聂豹,王氏私淑弟子)之第一书者(书中表述“视民之饥溺若己之饥溺”之心理至为深切),真不佞所低迴流连翕然无间者言也。世安得如斯人者出,以当今日之世变乎!(《严复集》第2册,第238页)

  这里,严复又在大声疾呼必须发扬王学精神以挽救民族危亡。发扬唯恐不及,哪里有“全盘否定”的意思呢?由此可见,严复对儒学的基本态度,确是有取有舍,有扬有弃。他并没有“笼统地把当时全部儒家学派都视为思想的废物而不屑一顾”。

  综上可知,“西学”和“中学”在严复头脑中始终是在不断地“交融互释”着。它们之间并不曾上演一场“互相排斥”、“彼此否定”的闹剧。

  欧阳哲生的《严复评传》可取之处就在于用“交融互释”的眼光来研究和阐释严复的中西文化观,这样,出发点早已高出“S”形模式,因此必然给人带来新的启迪,相信读后也将随之而进入理解严复的新层次、新境界。

  1994年3月8日于北京

  §§第一章 孤寂先驱:早期求学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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