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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佛学的浸润

  熊十力决定弃政向学之后,把探求“为己之学”作为努力的目标。为了达到这一目标,他曾徘徊于佛、儒两家之间。在一段时间里,他用功读儒家的经典,四书五经都涉猎过,程朱陆王的书,王船山、戴震的书也都读过。他觉得先儒的典籍和后儒的注疏似乎是很有道理,但根本的“大道理”在什么地方,还摸不准,也说不上来。佛教的典籍他也喜欢读,很欣赏其中“上下天地,唯我独尊”一类的警句。他在自己的处女作《熊子贞心书》中抄录了一大段《大乘佛教缘起考》,并加上了一段按语:“佛说何以胜外道而为了义,谈此处亟须参透。”从这里反映出,他在认真思考佛教所含藏的真谛,但一时还没有“参透”。他很欣赏佛学的精湛深奥,认为“古今言哲理者,最精莫如佛,而教外别传之旨,尤为卓绝”。他对佛教耽空出世的倾向却不能相契,写过批评文章,还惹来梁漱溟的一顿怒斥。熊十力开始专门研究学问的初期,有时偏向佛学,有时偏向儒学,究竟是皈依佛门还是服膺儒家,他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1919年他结识了梁漱溟。由于受梁漱溟的影响,他终于下定决心钻研佛学,遂入南京支那内学院,投师欧阳竟无大师门下,成为首批正式学员。在支那内学院,他整整读了三年佛教经卷。《唯识二十论》、《唯识三十论》、《成唯识论》、《成唯识论述记》、《瑜珈师地论》、《摄大乘论》、《摄大乘论释》、《因明入正理论》、《肇论》、《古尊宿语录》、《坛经》等佛教有名的经论,他都精读过多遍,有些主要的章节、段落甚至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浩瀚的经卷与晦涩的经文没有把熊十力变成虔诚的佛教徒,却把他送入哲学的殿堂。经过多年的钻研,他成为一位佛教哲学专家。他在回顾自己学术思想发展过程时说:“我从前有一个时代,是很倾向于印度佛家思想的。我的研究佛家学问,决不是广见闻、矜博雅的动机,而确是为穷究真理,以作安心立命之地的一大愿望所驱使。我尝问无著和世亲一派之学于欧阳大师,也曾经服膺勿失的。其后,渐渐素开百家之说,佛家和其他(连孔家也在内),一概不管,只一意反己自求。”熊十力后来出佛入儒,自创新唯识论,与同门师友发生分裂,但佛学毕竟是他治学的根柢。他在介绍自己治学经验时颇有感触地说:“吾尝言,今日治哲学者,于中国、印度、西洋三方面,必不可偏废。此意容当别论。佛家于内心之照察,与人生之体验,宇宙之解析,真理之证会(此云真理,即谓实体),皆有其特殊独到处。即其注重逻辑之精神,于中土所偏,尤堪匡救。”采撷佛学的理论思维成果,参证西方哲学的思想材料和思想方法,回过头来整理国故、归宗儒家,然后推陈出新创立一家之言--这就是熊十力走过的学术道路。

  经过佛学的浸润,熊十力确立了唯心主义的哲学信仰,甚至达到了终身不渝的程度。佛教认为,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客观世界只不过是由主观意识变现出来的假相,并没有自性,因而反对人们执著于现实世界以及同现实世界相对的自我意识。佛教唯识宗提出“三自性”理论论证这个佛家各派共同的观点。按照通常人的看法,一切事物各有自性差别,客观世界是实在的。唯识宗称这种世俗的世界观为“遍计所执自性”,并作为他们“破斥”的靶子。他们指出:世俗执有实我、实法的种种差别,已陷入不真实的谬误之中而不悟。按照唯识宗的看法,一切现象均“依他众缘而得起”,叫作“依他起自性”。在众缘中,阿赖耶识(又称藏识,含藏宇宙万有的种子)最为根本,因为只有它才能引起心识派生万事万物的活力。故说一切现象均为“众缘所行心,心所虚妄变现,万物万化而不实,非有而似有”。唯识宗主张,在树立“依他起向性”观念的前提下,远离“遍计所执自性”,认识到一切现象既无“人我”,又无“法我”,这便是“圆成实自性”,也就是证得真如实性,树立起佛教的世界观。《成唯识论》卷八写道:“三种自性,皆不远离心、心所法。谓心、心所及所变现,众缘生故,如幻事等非有似有,诳惑愚夫,一切皆名依他起性,愚夫于此横执我法、有无、一异、俱不俱等,如宝华等性相都无:一切皆名遍计所执,依他起上,彼所妄执我、法皆空,引空所显识等真性名圆成实。是故此三不要离心等。”这段话比较集中地概括了唯识宗“三自性”说的基本思想。

  熊十力把他的哲学思想体系称为“新唯识论”,正表明它是由唯识宗嬗变而来的,表明“识”的观念乃是他的思想体系的第一块基石。尽管后来熊十力对唯识宗有过诸多批评,但诚如他自己所述:“我的主张,大概和旧师相同。”在解释他的代表作为何题名为《新唯识论》时,他说:“识者,心之异名。唯者,显其殊特。即万化之原而名以本心是最殊特。言其胜用,则宰物而不为物役,亦足征殊特。《新论》究万殊而归一本,要在反之此心,是故以唯识彰名。”在熊十力的“新唯识论”思想体系中,某些具体的说法与唯识宗不同,但仍旧把“识”或“心”视为宇宙的本体和万化的源头,其唯心主义哲学实质没有什么改变。

  佛教哲学倡导虚无主义世界观。佛教认为,“诸法皆空”,一切事物与现象都可分解为因和缘,本身都不是独立存在的实体,都没有自性,故称之为“空”或有“假有”。《大智度论》卷一称:“观五蕴无我无我所,是名为空。”熊十力的哲学思想也深深打上这种虚无主义的烙印。他反复论证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诈现”的假象,声称“一切物才生即灭。刹那刹那,故故灭尽,说一切物无有常;刹那刹那,新新突生,说一切物无有断。一刹那顷,大地平沉,即此刹那,山河尽异,这并不是稀奇事。”熊十力从佛教那里接受了“刹那生灭”的观念,把它变成自己思想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明确表示:“我是赞同印度佛家的见解,主张一切法都是刹那灭。怎样叫做刹那灭呢?即凡法于此一刹那顷才生,即于此一刹那顷便灭,所以说,生时即是灭时。他一切法决不会有一忽儿的时间留住的。世间见有常存的物,却是一种倒见。”

  熊十力也很欣赏佛教的某些思想方法。为了明确信仰与常识的对立,佛教采取“二义谛”的手法论证其基本教义。佛教认为,就现象而言,一切事物都是“有”,这是顺着世俗的道理说的,叫作“俗谛”;就本质而言,一切事物都无自性,本来是“空”,这是顺着所谓“真理”说的,叫作“真谛”。熊十力在本体论方面区别体用,认为从“体”来说,本来无物,而从“用”来说,却不妨“假说为物”。在认识论方面,他区别性智和量智,认为性智可以体悟真谛,量智仅局限于俗谛。在人生论方面,他区别净习与染习,认为净习是基于真谛而采取的行为,而染习则是基于俗谛所采取的行为。这些观点都运用了佛教“二谛义”的论证方式。除“二谛义”的方法外,熊十力在他的论著中还采取了佛教“因缘分析”、“遮诠破执”等方法。

  熊十力很钦佩禅宗的顿悟学说。在中国发展起来的佛教宗派禅宗认为,无须长期修习,也不必读许多经卷,一旦把握了佛教的真谛,便可以突然觉悟,直抵佛地。禅宗的实际创立者慧能在《坛经疑问品》中说:“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所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眼前。”熊十力也认为,对本体的把握,完全是内心体悟的结果,不是任何外因可以帮助奏效的。这种“本心实证”的状况难以向不知者说,只可向知者道。他在《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引述了禅宗的一桩公案:

  有一次,百丈和尚与马祖和尚同行,看见一群野鸭子从头顶上飞过去。马祖随口问道:

  “你看见什么了?”

  “野鸭子。”百丈不加思索地答道。

  “到哪儿去了?”

  “飞过去了。”

  马祖听后猛地掐了一下百丈的鼻子,百丈负痛大叫失声,遂“豁然见自本性,乃深悔从前逐物生解而迷其真”。

  熊十力引述这桩公案借以说明:“见体”的认识乃是对经验认识的超越。他从禅宗的顿悟中受到启发,形成了性智理论(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详述,此处不赘)。

  熊十力体会到,读佛经是一种莫大的精神享受,可以使人产生超脱一切的感觉,暂时甩开人间的种种烦恼。他在给好友汤用彤教授的信中这样描述自己读佛经时的心境:“看大智度论,镇日不起坐思维空义。豁然廓然,如有所失,如有所得。起坐,觉身轻如游仙,惜此境而不常有。”佛经向称难读,熊十力却甘之如饴。他坐得住,读得进,乐此不疲。虽然他后来已出佛入儒,但终生保持着读佛经的习惯。为了帮助更多的读者找到进入佛学堂奥的门径,熊十力写了《因明大疏删注》、《佛家名相通释》等通俗性读物。这些著作深入浅出,文字生动,对于初学者很有帮助。他的这些著作的学术价值在学术界得到公认。

  熊十力研习佛学时,常常喜欢把儒佛两家学说的异同加以对照比较,力图把二家之学融会贯通。他不赞成那种把儒佛两家截然对立起来的观点。他认为,儒、佛作为东方哲学的两枝奇葩,有许多共同之处。例如:“佛家虽主灭度,要是从其大体言之耳,若如华严、涅盘等经,其思想亦接近此土儒家矣。”佛学与儒学都是建立在“性智”的基础之上的,都是“见体”的学问,总的来看与西方哲学不属于同一类型。但是,在如何处理体用关系问题上,佛学与儒学却是有区别的。佛家有体而无用,走向否定人生的歧路。“印度佛家,毕竟是出世的人生观,所以于性体无生而生的真机,不曾领会,乃但见为空寂而已。”与佛家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儒家注重体用合一,避开了否定人生的歧路。他对儒、佛两家之学作了这样的比较:

  如印度的佛家,便把生灭的世界,说为无常,而隐存呵毁,因有厌离或超脱的意思(小乘直是厌离,大乘别是一种超脱的观念)。他们印度佛家以为生灭的万法,是依着不生不灭的实体而有的。顺流,则惑苦纷纭(顺者随顺,流谓生灭)。证本,则一极寂静(本和一极并谓实体)。所以,有超越生灭,而安住不生灭的实际的蕲向(实际,即实体之别名)。我国儒家哲学的思想,则以为绝待的太易,举其全体而显现为分殊的大用或生灭的万象(此中太易,即实体之异名。生灭,即谓翕和辟,都是生灭灭生而不已,故言生灭,则翕辟不须另举),即于生生不息,而见为至诚(生灭灭生,即是生生不息。至诚,亦实体之别名。此非超越生生不息的万象而独在,故于生生不息的万象,直作至诚观,便于相对中见绝对),于流行而识得主宰(准上可知)。因此,不言超脱,而自无不超脱;不起厌离,则以本无可厌离故。观法无常,而日新盛德,于是可见。(孔子《易传》说:“日新之谓盛德。”大化流行,时时更新,故曰日新。)灭故所以生新,大化无有穷尽,森然万象,皆一真的显现也。

  在熊十力看来,佛家讲生灭,突出一个“灭”字,实则以灭否定了生。而儒家讲生灭,则突出一个“生”字,照顾到了体用一致性。两相比较,显然儒家略胜佛家一筹。基于这样的认识,熊十力虽然多年浸润于佛学,却没有成为佛教徒,而是成为援佛入儒的现代新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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