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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晚安玫瑰(三)

  吉莲娜察觉到我和男友之间出问题了,新年前夜,她给花盆松过土,带着满身香草气息走进我卧室,说:“小娥,明天要是没约会的话,下午三点一起到马迭尔吃西餐好吗?”

  我说:“好的,我没约会。”

  其实我不喜欢吃西餐,价格贵不说,西餐太讲究仪式了。一排排刀叉横在面前,没有木制和竹制的筷子来得亲切。尤其是握着刀叉对付半生不熟的牛排时,看着盘底渗出的血迹,总觉得手里拿着的是手术刀,盘中鲜血淋漓的东西,则是被切割下来的坏掉的器官,让人反胃。我喜欢的,还是那些价格实惠的中餐小店所做的家常菜。

  新年的早晨,我先出了门,到附近小店吃了碗面,然后去花店给吉莲娜买了一束火红的康乃馨和一把鹅黄的洋桔梗。怕花冻着,我特意穿上肥大的花棉袄,将它们掖在胸间;又怕花儿脱落,在腰际束了条皮带。

  吉莲娜见我出去一趟,回来后胸脯高了,肚腹大了,她瞪大了眼睛。当我解开纽扣,亮出鲜花时,吉莲娜“啊”地叫了一声,说:“怀春少女!”

  除了鲜花,我还送她一副羊绒护膝,而她也为我备下了新年礼物:一条水红色兔绒围巾!她说这条围巾配上我那件短款白毛衣,就是雪地红梅!吉莲娜做过音乐老师,也教过绘画。绘画和音乐,无疑是高山流水,千古知音。徜徉其间的吉莲娜,被浸润得就像一幅画,一串音符。我告诉吉莲娜,我还没见过梅花呢,在克山,我见到最多的花儿,是野地的菊花和田间的土豆花。我说母亲坟前的野菊花很繁盛,黄色、白色、紫色的都有。吉莲娜一边插花,一边问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多少年了。我说我十二岁时母亲就病死了,吉莲娜“哦”了一声,用手抚弄着洋桔梗柔软的花朵,说:“那你有后妈了?”我点点头,说娶了后妈的父亲自尽了,后妈最终又嫁了人,做别人的后妈去了。吉莲娜同情地看着我,叹息一声,说:“好花不常开呀--”怕惹我伤心吧,她讲起二十多岁时,去苏州看梅花的情景。说是三月的时令,哈尔滨还冰天雪地呢,那里已是春风拂动了。她在香雪海,恰逢一场雪,感觉老天嫌梅园不够热闹,又撒下大朵大朵的白梅!香雪海的梅花中,最艳的是红梅,像灯盏一样;最优雅的是紫梅,就像女人衣服上的盘扣;可最动人的,还是白梅。吉莲娜说白梅是最接近神灵的花朵!她说康熙和乾隆多次下江南赏梅,在她想来,就是为了沾沾花朵的仙气。吉莲娜说起梅花,不知怎的眼角湿了。女人和花儿的故事,多半是凄婉的吧。记得我正想换个话题时,单位传达室的老头打来电话,说刚签收了一个我的快递包裹,唤我去取,我便及时离开了伤感着的吉莲娜。

  伤感是一种美,这样的美应由它的主人独享。

  在这世上,我眼里的亲人只有哥哥了。虽然我也有舅舅和姑姑,但他们都离我远远的。我每次回乡给母亲上坟,都住在哥哥家里。听村人说,我一回去,姑姑便如临大敌,关门闭户,她养的鸡鸭也跟着我受累,失去了在门外撒欢觅食的自由。姑姑对人说:“狗闻着骨头味儿,哪会溜掉呢。”在她想来,我只要推开那扇门,就会像癞皮狗一样,住下不走。可她不知道,我最不愿意跨过那道门槛,它留给了我太多痛楚的回忆。

  去单位的路上,我给哥哥打了个电话祝福新年,言语中他并没有提及包裹,看来那是别人寄的。我和哥哥通话时,嫂嫂插问:“小娥,啥时给哥嫂把对象领回家啊?”我告诉她早呢。嫂嫂便小声叮嘱:“找男友,千万不要说出你的身世,一定要记住啊,不能犯傻!”嫂嫂是个朴实贤惠的人,哥哥供我上大学,她从无怨言,令我尊敬。不过她的善意提醒,让我有些扫兴。走在洋溢着节日气氛的街头,好像头顶乌云,分外压抑。

  我做梦也没想到,包裹寄件人一栏,是陈二蛋的签名!自火车站一别,我们再无联系。我捧着包裹去办公楼时,就像捧着一颗起死回生的心,有点慌神,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工作地址的?

  新年放假三天,报社只有值班的人,一下子清静起来。我把包裹放到办公桌上,取出剪刀,迫不及待地打开。最先跳出来的是一包笋干,接着是一袋腊肉。我的心思不在吃上,我将包裹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倒出来,终于找到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很薄,没有封口,我抽出信纸。它被包裹中的食品挤压得皱皱巴巴的,面目苍苍。信没有称谓和落款,内容也简短:“从大学同学那儿打听到,你现在过得不错,有了稳定的工作,也有男朋友了,真为你高兴!我毕业后,在老家的乡政府当干事。这个工作不累人,但累胃肠,我胖了二十斤,得了酒精肝!我结婚了,她是民办教师,比我大两岁,不漂亮,胖墩墩的,我家人喜欢她的温顺、能干、不多事。我们刚生了个闺女,还没长牙呢。我妈还让我们生,说家里没男孩不行,看来我得超生了!去年我学会了吸烟,一天两包!要孩子得戒烟,可我戒不了。晚上睡不着吸烟的时候,常想起你来。你胖点了吗?头发还爱开叉吗?给你寄点我们这儿的土特产吧,你喜欢哪种,一定告诉我,我年年给你寄。还记得我哥哥大蛋吗?他前年买彩票中了好几十万,一夜脱贫了!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多了。如果你来南方出差,一定到我这里走走,我会陪你。”陈二蛋在信的末尾,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读完信,我才仔细看那些吃的东西。除了笋干和腊肉,还有红姜、槟榔、绿茶、豆豉和莲子,陈二蛋的家乡气息,浸润在食品中,隐约可闻。我打开一包红姜,撕下一条放进嘴里。红姜初吃辛辣,细品甘甜。这五味杂陈的食品,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我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发了福的陈二蛋的形影,却无能为力。我知道他于我来说,就是腌渍了的红姜,再也寻不到真味了。我将陈二蛋的信团了,投进纸篓,把腊肉、笋干和豆豉留下,准备送给黄薇娜,其余的划拉到包裹中,打算跟吉莲娜一起分享。

  出了办公楼,被冷风一吹,我忽然辛酸起来。新年的大街人来人往,张灯结彩,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而我却流下眼泪。我一手拎着包裹,一手擦泪,对自己说:“哭什么呀!”可是泪水不听我的,簌簌滑落。看来有的时候心和身是不在一起的。

  怕吉莲娜看出我哭过,我先到一家大型超市的洗手间洗了把脸,平静一番,这才回去。正午时分了,吉莲娜在她的屋子祷告。我把包裹拎进厨房,烧了壶水,冷却几分钟后,打开陈二蛋寄来的绿茶,沏了一壶,然后又将红姜和槟榔各取两颗,放到碟中,一并端到钢琴旁的小餐桌上。吉莲娜午间祷告完,喜欢坐在这里喝杯茶。

  这是我第一次为她准备茶点。

  我回到卧室,复了几条同事发来的新年祝福短信,说不出的疲惫,于是关掉手机,蒙头大睡。我一会儿梦见一只气球飞上天,把一朵彩云给击碎了;一会儿梦见吉莲娜栽种的香草,全都变成带刺的仙人掌了;一会儿又梦见松花江涨水,哈尔滨成了泽国,我和吉莲娜坐在屋顶等待救援。吉莲娜叫醒我的一刻,我正在梦中做糖醋鱼柳,唤吉莲娜来尝。猛一眼看见她,心里念着的还是那道菜,迷迷瞪瞪地问她:“味道可以吗?”

  “不错。”吉莲娜说,“这时节没有好的绿茶喝了,可这茶挺新鲜,姜也好,越嚼越有味。就是那种果干,有点吃不惯。”

  我起身的一刻,回到现实中了,说:“那是槟榔,我也吃不惯。”

  吉莲娜叫醒我,是因为快到去马迭尔吃饭的时候了,从我们住的地方去那儿,要步行十多分钟。但吉莲娜腿脚不好,加上天冷路滑,得按二十分钟打算。还有,吉莲娜出门注重仪表,她每天到楼下喝咖啡,穿扮都不马虎,更何况去马迭尔呢。

  吉莲娜命令我:“洗个脸,换上白毛衣,坐琴凳上去,我先打扮你。”

  我答应着,洗完脸,换过衣服,乖乖坐到琴凳上。吉莲娜捧着化妆盒过来,先给我涂了点香脂,然后淡淡地敷了层粉,浅浅地描了描眉,之后用梳子蘸着定型摩丝,三下两下,便梳好了我的头发。她把化妆盒放到琴盖上,拿过水红色兔绒围巾,绕着脖颈松松一系,说了声“好了”,唤我照照镜子,而她打扮自己去了。

  说真的,我不太相信七八分钟的工夫,她这番轻描淡写的化妆,会改换我的容颜。我在琴凳上呆坐半晌,才抬起头照镜子。

  我惊呆了!我看见了自己的日出--我何曾这般鲜润明媚过?那件不起眼的白毛衣,因为吉莲娜送我的围巾,犹如迎来了万丈霞光,焕然生辉!我的发型疏朗又精致,面部化妆恰到好处。而我眼底的忧伤,为整个面部,平添了一种动人的气质。我定睛看着自己,心境渐渐明朗起来。

  原来女人的好打扮,是有效的解郁药。

  吉莲娜打扮自己的时间很长,半小时后,她才款款走出。她一定从我的目光中看到了她惊人的美丽了,她的目光瞬间陶醉了,但说出的话却是调侃的:“到底比不得年轻人,你们底子好,三五分钟就打扮鲜亮了;我用了这么长时间,还是遮不住老太婆的模样!”

  吉莲娜穿一条黑色毛呢直筒连身长裙,一字领的左侧,别一枚硕大的雪花形态的水晶胸花,熠熠闪亮,好像她别着青春!平素她高绾发髻,那天却编了条松松的辫子,垂在脑后,辫梢系着咖啡色缎带。

  她的脸打了浓重的粉底,眼睑处的皱纹几乎看不见了,睫毛精心卷过,动人地上翘着,将眼睛衬托得更为明净,如两块温润透明的玉!

  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吉莲娜:“您太美了!”

  吉莲娜用手拍打着我的背,热情洋溢地说:“新年中的女人都是美人!”

  如果说中央大街是哈尔滨的真身,那么马迭尔就是这真身的魂灵。这座有百年历史的旅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这条街最时髦的建筑,可见真正的时髦是不惧时光的。这座建筑的立面,就是一幅气势非凡的山水画:窗和出挑的阳台是一沓沓的山,平台下方的涡状托石是山间飘浮的云朵,女儿墙是一条波光潋滟的河,而穹顶则是一枚油绿的月亮。每次路过马迭尔,我都要多看它一眼,好像它是我隔世的情人,有种说不出的心动。

  我和吉莲娜来到马迭尔一楼的西餐厅时,日光已不强烈了。圣诞节刚刚过去,临着中央大街的落地橱窗里,还矗立着圣诞老人和雪橇的卡通模型。若在平时过了饭点,店里人会很少。可是新年的时候,中央大街的每家餐馆都成了布达拉宫前的转经筒,永不停息地旋转着。

  吉莲娜订的是店里最好的位子,在西南角靠近落地窗的地方。长方形的餐台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细颈小花瓶插着一枝红玫瑰。吉莲娜给我点的主菜是鹅肝,她的是黑椒牛排,配菜是蔬菜沙拉和酸黄瓜,还有一瓶意大利红酒。她没点红菜汤,说是没有她做得好。服务生将红酒斟入高脚杯的时候,吉莲娜嗅了嗅,由衷地赞叹着:“真是贴心的味道啊--”酒在杯里醒了片刻,我们举杯同贺新年!半杯酒落肚,吉莲娜神情活跃起来,她指着对面的华梅西餐厅对我说,这店跟马迭尔一样,也是犹太人创办的。华梅西餐厅过去叫“马尔斯茶食店”,她小时候常来这儿买糖果。她说糖果师傅姓吴,他做的水果糖清凉芬芳,奶汁糖柔软香甜,十分入口,可惜这手艺失传了。“文革”时华梅的店名,被改作“反修饭店”,她点着自己的鼻子,自嘲地说:“反的就是这样的鼻子!”我们同时笑起来。虽然她对华梅的追忆充满感情,但她告诉我,她更爱马迭尔,她年轻时曾在这儿跳过舞,这里的舞厅富丽堂皇,胜过当年声名显赫的新世界。说此话时,她的眼神无比温柔。而我对这家旅馆的了解,是它的创始人约瑟开斯普的儿子--就读于巴黎音乐学院钢琴专业的西蒙开斯普,在1933 年暑期来哈尔滨看望父亲时,遭到绑架,被绑匪割去耳朵,最终撕票。提起这段往事,吉莲娜情绪立刻低落了,她说她母亲熟悉约瑟开斯普,他因为儿子的死,心都碎了,最终离开了这座令他起家,却给他带来无比伤痛的城市。

  我很想问她,当年跟什么人在这儿跳舞,但直觉告诉我,问她的舞伴,等于问她的爱情和忧愁,是不能问的。

  主菜上来后,天色暗淡了,餐厅的水晶吊灯亮了。吉莲娜吃完牛排,用餐巾擦擦嘴,问我为什么最近不和男友联系了。我没有隐瞒她,告诉她我在齐德铭的旅行箱中,发现了避孕套和寿衣。

  “他带着寿衣旅行?”吉莲娜瞪大眼睛,不相信地问。

  我点点头,告诉她自从见了那件寿衣,我老爱做噩梦。

  吉莲娜怜爱地看着我,朝我举起酒杯。我们碰杯的一瞬,她轻声说:“好男人是不该让女人做噩梦的。”

  这是她对我和齐德铭爱情的态度吧。

  我们从马迭尔回到家时,天已黑透了。吉莲娜洗过脸,卸了妆,老态毕现,疲惫不堪。

  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始了惯常的晚祷。我很舍不得地摘掉水红色围巾的时候,手机信息提示音响了,是齐德铭发来的短信:“晨起买花的是你吗?提着包裹在寒风中流泪的是你吗?跟一个洋老太去马迭尔吃西餐的是你吗?如果是你,请回话!”

  我喜极而泣,但发出的短信却是谴责:“你跟踪我,卑鄙!”

  “我跟踪爱,高尚!”他立刻回复。

  那行字在我眼里,就是新年的橄榄枝。

  8

  我和齐德铭重归于好的时候,黄薇娜和丈夫分居了。

  黄薇娜的丈夫林旭,是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脑外科医生。他个子高高,国字脸,浓眉,目光犀利,唇角柔和,看上去刚柔相济,一表人才。我刚到报社时,曾一度头痛难忍,跑了两家医院都看不明白,黄薇娜便带我去找她丈夫。很奇怪,一进那所医院,握过林医生的手,头疼便缓解了。我跟黄薇娜开玩笑,说她丈夫的手是“止疼剂”,她得好生看着,不然会被患者给掠走。黄薇娜霸气而甜蜜地说:“倒霉啊,这双‘魔爪’,这辈子只能摧残我一人了!”黄薇娜的自负,不是没来由的。她大学时才貌出众,爱慕者甚多,林旭是黄薇娜在追求者中,千挑万选的白马王子。

  可是这个白马王子,不安于驰骋在她的原野上了,他踏上了另一片碧青的草地,爱上了他的病人,一个比他小十一岁的,患有轻度癫痫的在艺术学院学画的女孩。

  黄薇娜怎么也想不通,林旭有姿色动人的妻子,有活泼可爱的儿子,竟会看上一个相貌平平的病人!当黄薇娜拿到私家侦探偷拍的丈夫和那女孩在一起的照片时,简直气疯了!她在电话中对我发泄着:“那女孩比你都丑,瘦得跟流浪猫似的,林旭简直疯了!”

  黄薇娜的可爱在于,她很少掩饰自己,当她说出那女孩比我还丑的话时,我在电话这端笑了一声,说:“谢谢表扬--”黄薇娜声嘶力竭地说:“赵小娥,我水深火热了,你还跟我阴阳怪气!”

  我敲开黄薇娜的家门时,是正午时分。她穿一条紫色丝绸睡裙,醉眼蒙胧地开了门。我刚落座,她便“哗”地把睡衣扯掉,微微侧身,双手松松地搭在胯部,摆出模特走秀的姿势,说:“赵小娥,这样的身体够不够美?”说真的,在公共浴池,我也见过不少女性裸体的身姿,可没有一个人的裸体,是没有缺陷的。黄薇娜却不一样,她脱掉睡衣的一瞬,暗淡的客厅骤然明亮了,黄薇娜就像一支蜡烛,光芒四射!

  我感慨道:“世上有这么完美的躯体,我等就是残次品了,怪不得不好嫁出去呢。林医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这还生过孩子呢。”黄薇娜炫耀完,穿上睡衣,点起一棵烟,不无得意地说,“为姑娘时,比现在强多了!不是我糟践林旭,他第一次和我在一起,上来没三分钟就下去了,我的身体太惹火,一瞬间就把他引爆了!”

  黄薇娜放肆地笑着,将那沓林旭出轨的照片撇给我,说:“看看这畜生,说是上夜班,其实都是和这小妖精泡在一起,你说她哪点比我好?”

  那女孩看上去孱弱不堪,小眼睛小鼻子的,月牙形嘴,漆黑的长发自然披垂着,谈不上漂亮,但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很抓人,我没敢把直觉告诉黄薇娜。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林旭提出离婚,说是净身出户,只要儿子,他这不是做梦吗!我怎么能让儿子跟这么个小妈!她癫痫病发作时,万一把我儿子掐死了怎么办?”黄薇娜将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咳嗽起来。

  “一般的男人离婚都不愿意要孩子,林旭能要林林,还算负责任的。”我说。

  林林是黄薇娜和林旭的宝贝,刚上小学,他比同龄孩子个子矮,像个袖珍人似的,机灵顽皮,有点口吃。他叫我“娥姨”时,听起来就是“哦呀”,十分有趣。

  “那小妖精是个病秧子,不像能生养的,他们要林林,是要掠夺我的作品!再不,就是虚情假意要孩子,表示他们高尚,真要给他们,就找借口不要了,这种事情我听得多了!”黄薇娜心绪烦乱,又点燃香烟。

  我说:“林医生不要房,不要车,放弃全部财产,说明他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他这是亏心!”黄薇娜狠吸了几口烟,说,“再说了,他是他们医院脑外科的台柱子!知道乐队的第一小提琴手吧?除了指挥,乐池中最牛的就是这位置的人了!林旭在医院是第一把刀,相当于第一小提琴,他每天起码主刀两台手术。脑外科的手术,可不像割个扁桃腺切个阑尾那么简单,患者家属谁敢不塞大红包?我也不瞒你,一般的小手术,三五百的红包就说得过去了,可在脑袋动刀子,患者家属提心吊胆,总得给主刀的千八百的。他们医院的脑外科因他红火,我们家也因他红火。如果不靠林旭的红包,这房子和汽车,哪那么容易置办起来?他净身出户,凭他的手艺,三五年就会翻身!我可不能把这双金手,拱手让给那小妖精!”

  “这么说,这房子是患者的血换来的--”

  我心里对自己说,突然感觉屋子灌满了脓血,我的眼前红光闪烁,鼻腔奇痒,胃液上泛,一阵干呕。

  黄薇娜盛怒之下,没有察觉我的不适。

  她告诉我,即便离婚,也不会轻易放过林旭。她要破坏他们同居:“反正在法律上他还是我丈夫,我知道他们的淫窝在哪儿,晚上他不回家,又没夜班,我就去那里,跟他们一起睡!他们要是不开门,我就敲锣!我爸当年在秧歌队敲过锣,他死后留下一面大铜锣,得给它派上用场!”她的计划是把他们搞得心力交瘁,声名狼藉,让他们自生厌恶,终止关系,等他回心转意后,再一脚踹开他。

  我说:“既然最终还是离婚,干吗不一开始就放过他?”

  “那岂不是便宜了他们!”黄薇娜说。

  在我心目中,黄薇娜一直是特立独行、大度从容的女人,没想到她也这样自私狭隘。

  黄薇娜发泄过了,平静了许多。她问我最近是不是有了新男友。我点点头,问她怎么看出来的。黄薇娜鄙夷地说:“一个女人眼里有了柔情,能是什么?还不是因为那些败类男人的点滴雨露!可你记住,这样的雨露早晚有一天会消失,就像宋相奎对待你,就像林旭对待我!所以聪明的女人,一生都不会把自己交付给男人。女人是玫瑰,男人是蜜蜂,当他采完你的蜜,没甜头了,就会飞向另一枝玫瑰。在这点上,吉莲娜是最聪明的女人,一生没有真正的交付,一生也就没有彻骨的伤害。”

  那时我正跟齐德铭如胶似漆,黄薇娜的话,于我来说是刺耳的。我对她说,吉莲娜在情感上也许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张白纸,因为她新年请我去马迭尔吃西餐时,一派少女打扮,还说当年曾在那儿跳过舞。

  “跳舞?怎么我采访她时,她从没说过?”黄薇娜怔了一下,说,“难道她那天是怀想旧日恋人去了?”

  “我觉得吉莲娜一定有过刻骨铭心的爱。”

  我说。

  黄薇娜哼了一声,将一个烟圈吐在我脸上,冷冷地说:“傻丫头,那一定是没有得到的爱!得到的,不会刻骨铭心。”

  春节的脚步近了。我们报社的人,没有喜欢春节值班的。但对我这种没父母可奔的人来说,过年值班就是抬爱我了。如果你在烟花满天的时刻,一个人孤独地守岁,会觉得这世界的绚丽与你无关,你是时光深渊中的弃子,倍觉凄凉;可你在工作岗位上忙着,年便好熬多了。

  领导见我年年主动要求春节值班,特意准我春节前休假一周。

  我腊月二十三赶回克山,给母亲上坟。我们那儿的风俗,过了小年,就可上坟。哥哥陪着我去西岗的路上,遇见了开诊所的老杨。这个继母曾经的情人,衣衫褴褛,扛着把铁锹,鬼一样地游荡在村口,见着我们就说:“高抬贵手呀,把我埋了吧!这世道就要没太阳了,我怕黑呀,早点埋了我吧。”哥哥说,老杨很倒霉,他儿子前年突发脑梗死了,儿媳当年就改嫁了;离异的女儿因为家庭不幸,染上毒品,被送进戒毒中心。儿子和女儿的孩子们,一下子失去了庇护,全由老杨看管。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杨的诊所跟着出了问题,一个在他那儿打了一周肌肉注射针的八岁男孩,突然间有一条腿不好使了,患儿的家属带孩子进省城医院看病,诊断结果是注射不当致残,属于医疗事故,而老杨没有行医执照。他怕有牢狱之灾,赶紧用钱私了,把家底赔掉不说,还背上了十多万的外债,老杨至此崩溃了,出门时总是扛把铁锹,请求过路人把他埋了。哥哥说,这两年继母过得也不如意,秋天时还觍着脸回来找老相好的,谁料一进村就遇见了疯癫的老杨!老杨一把白胡子乱飘着,扛着把铁锹,两眼直勾勾地朝她走来,说:“姑娘心眼好,把我给埋了吧!埋了我你能交好运,田里的玉米都会长成金条!”撞见这一幕的村人回来说,继母很失落,长叹一声,村子没进,转身走了。

  继母和她的情人这般下场,令我愉悦,尽管我知道这种快感有点邪恶。

  带着这种快感回到哈尔滨的我,精神抖擞。我在投入齐德铭的怀抱时,热情似火。齐德铭开玩笑:“回了趟老家,怎么变得这么甜心了?”

  我开玩笑说:“我老家是个甜菜坑,回到那儿,等于泡在蜜罐子里,想不甜都没可能!”

  9

  齐德铭陪父亲过的年,我是在报社值班室过的年。

  吉莲娜习惯了独自守岁,她除夕夜不吃水饺,一壶茶,一碟果干,弹上一首钢琴曲,便是迎新的仪式了。我问她除夕夜通常弹什么曲子,肖邦、莫扎特还是舒曼?吉莲娜淡淡一笑,说:“指尖落到谁那儿,就是谁的曲子。”吉莲娜钢琴造诣深厚,崇拜犹太钢琴家霍洛维茨。她从学校作为音乐教师退休后,曾开过钢琴班。后来年纪大了,她说只给神弹奏了,不再用它谋生。

  在南方,年是冬眠的熊,它一出洞,春天来了;可是在北国,年是苍茫原野中奔跑的雪兔,要想它的毛发随春风而变色,还有待时日。

  我以为黄薇娜和林医生分居着,年过得一定不如意,谁知正月初七上班时,她容光焕发的。她说春节带着儿子去了亚布力滑雪,小孩学东西就是快,林林三天就学会滑雪了!

  我问她:“林医生没跟你们一起去?”

  黄薇娜用玩笑的口吻说:“当然少不了他,不然大过年的,我还不得去人家的门口敲锣呀!”

  她的话让我以为他们和好如初,危机已过。

  黄薇娜说这次在亚布力,遇见了她的受访者,一个犹太富商的后代。黄薇娜跟他聊起吉莲娜时,意外得知日本占领东北时,吉莲娜的继父与日本人过往甚密,曾把她许配给一个日本军官,吉莲娜不从,精神失常过一段时日。看来吉莲娜在情感上,的确有故事。

  “难怪她现在的举止也和常人不一样。”我说。

  我看过一个资料,说是日本侵占东北后,曾秘密推行过“河豚鱼计划”,允诺犹太人,赐予他们一方土地,复兴犹太国。其实日本人的本意,是想吸纳犹太资本,为他们在东北的军事和工业建设投资。日本人喜食河豚鱼,它剧毒,但美味,“河豚鱼计划”,意谓这是一项美妙而又危险的计划。他们为了在东北大地吃得更美,对犹太人采取亲善政策。马迭尔创始人的儿子遭到绑架,据说也与日本人有关。日本人想用极少的钱,买下“马迭尔”这块肥肉,而约瑟开斯普并不买日本人的账,他开出极高的卖价,给他们当头一棒。约瑟开斯普知道此举会惹恼日本人,他一方面加强了自身的防护,带保镖出行;一方面把财产逐渐转移到了拥有法国国籍的儿子名下,并在马迭尔门前悬挂起红白蓝三色旗。恼羞成怒的日本人在老开斯普身上找不到机会下手,便指使匪徒,绑架了暑期来这里探望父亲的小开斯普,酿成震惊世界的惨案。黄薇娜在谈到这桩绑架案时,对老开斯普有不恭之言,说小开斯普被绑架之初,绑匪切下他的一只耳朵寄给老开斯普,说只要收到赎金,就放了他儿子。可是老开斯普讨价还价,还说见不到儿子绝不付赎金,绑匪榨不出油水,一怒之下,将小开斯普杀害了。黄薇娜当时气急地说:“要是林林遭绑架了,别说是钱,就是割我的肉,我都舍得!”她对马迭尔没好印象,称它是“凶宅”。

  吉莲娜的继父,是不是卷入了“河豚鱼计划”,而亲近日本人的呢?一个日本军官在那个年代,能喜欢上一个犹太女孩,让我对这名军官,有了无限的好奇。

  犹太人的主要节日是逾越节,跟我们的春节一样隆重。那年的逾越节在四月下旬。哈尔滨的采暖期结束了,大大小小的锅炉停止排烟后,天空获得了解放,蓝天又回到了这座城市。草发芽了,迎春和桃花开了,街上的行人也多了。春光真好,它让万物复苏,也让我们远离了冬日的烟尘。吉莲娜在逾越节前一周,就开始做准备了。她叫来计时工,扫尘,洗窗帘被褥,擦门窗,给窗帘钩换上铜质的,屋子焕然一新,清爽至极。逾越节前一天,她买来羊骨,配上香草,在烤炉烤制,之后做白面薄饼。逾越节期间,她不吃发酵的食品,马迭尔的面包在那七天里,她是不碰的。吉莲娜说以前过逾越节,她是和老朋友在一起,后来这些人相继离世,凑不齐人了。她忧伤地说:“活得长不好,你比别人要看到更多的死亡。”她接着嘟囔,“神怎么还不接我走?”我说:“这世界的灾难多了去了,神忙得顾不上你了。”吉莲娜严肃地说:“死亡可不是灾难,是重生,是人生最大的喜悦。”

  我并没有说死亡是灾难,吉莲娜误会了我的话。可我从她的误会中,获得了安慰。想着重生的母亲再无屈辱,也许化作了一只鸟儿,正自由地飞翔在我看不到的天空中;也许化作了一条美丽的鱼,风雨都淋不湿她的心!我不愿母亲复活为人,怕她再遭受尘世的苦难。

  这年的四月下旬,为着一种新药的推广,齐德铭带着寿衣又跑业务去了,这次他去的是江浙一带。他不在哈尔滨,整个逾越节,我是和吉莲娜一起度过的。

  逾越节的早晨,吉莲娜用捣碎的杜鹃花和绣球花的艳红浆汁,代替羊血,涂抹在门框上。这种风习,源于《圣经》故事。以色列人在埃及备受奴役,欲脱离苦海,可是埃及法老百般阻挠。于是上帝通过先知摩西,降下多重灾害,蛙灾、畜灾、蝇灾、黑暗之灾,等等,埃及百姓饱尝灾苦,可法老仍不为所动。这样,上帝降下第十灾,击杀埃及一切头生的,无论人畜。为防止错杀以色列人,上帝命令摩西谕示以色列人,在他巡游埃及的那天宰杀羊羔,将羊血涂抹在门框上,这样上帝看到门框上的羊血,就会“逾越”过去,保全以色列人。以色列人逃离埃及时,匆忙中带走了还没有发酵的饼,为了纪念这个日子,他们这一天会吃羊骨和没有发酵的饼。

  吉莲娜准备了丰盛的逾越节晚餐,她打电话约黄薇娜一同享用,黄薇娜问带孩子过来行吗?吉莲娜说:“神喜欢孩子,来吧。”

  黄薇娜非常细心,给吉莲娜带来了一盒杏仁饼,一罐意大利咖啡,和几枝鹅黄的迎春。我问她花儿哪来的,她理直气壮地说:“花店又不卖迎春,当然是偷的了!偷花和窃书一样,不能算偷。”她得意地笑起来。

  我们报社楼下的小花园,迎春开得火爆,可是上下班的人,朝九晚五,匆匆忙忙,没谁赏花。黄薇娜说花儿开在这样的地方,是开在寂寞里,可折下给喜欢它的人,却是开在热闹里了。我也给吉莲娜带了花儿,虽说在花店买的,却也别致。我让花店的师傅,用藤条编成一个六角星,插满小朵的黄玫瑰,再点缀一些银白的满天星。这颗用鲜花组成的六芒星,芳香四溢,熠熠闪光,吉莲娜爱极了,捧着它去了祷告间,奉献给神。

  吉莲娜平素是俯就在钢琴旁的小餐桌用餐的,可一旦来了客人,这桌就局促了。她将厨房角落的白橡木折叠桌搬出。自从老友相继离世,无人来陪她过逾越节,折叠桌已多年不用了,给人冷冰冰的感觉。吉莲娜为它除过尘后,将一块白底粉花的台布铺上,又将迎春插在一只方形青花瓷瓶中,摆上餐桌,它立刻就变了一副脸孔,春意盎然了。吉莲娜失神地看着迎春,叹息一声,说它们开得像极了她在苏州看过的蜡梅,艳而不俗,只是没有蜡梅那股子幽香。

  黄薇娜立刻追问:“您是哪一年去的那儿?”

  吉莲娜怅然若失地说:“六十年前了。”

  “您是和父母一起去的?”黄薇娜又问。

  “我自己。”吉莲娜说,“就想一个人看看花儿。”

  花儿也勾起了黄薇娜的往事,她说:“我父亲肺癌晚期时,最想看牡丹了,我陪他去了菏泽。他看了三天的牡丹后,说是可以回家了。在回来的飞机上,他抓着我的手说,牡丹是花魁了,可这么艳丽的花儿,还不是说败就败了,我死了又有什么可惜呢!在那之前他非常恐惧死亡,可看过牡丹,他觉得死亡没什么可怕的了。我感谢牡丹,是它让他走得安详。”

  我不愿黄薇娜在逾越节时陷入伤感的情境,连忙吩咐她和林林去露台拿折叠椅,而我帮着吉莲娜,将吃食一样样地从厨房端上餐桌。餐桌摆在客厅中央,它的上面,是一盏低垂的六角形彩绘玻璃灯。五彩的光影照着餐桌上的花儿,照着蔬菜和羊骨,缤纷夺目。入座前,吉莲娜先去祷告一番,然后唤每个人洗一下手,逾越节的晚餐开始了。我们每人先喝了一杯红葡萄酒,然后吃用盐水浸过的蔬菜、剥了皮的白水煮鸡蛋、未经发酵的饼和羊骨。吉莲娜特意为林林榨了一杯梨汁,做了苹果馅饼。三杯酒后,吉莲娜给林林讲逾越节的故事,当她说到摩西带领以色列人逃出埃及,走至红海,举起手杖,使红海分出一条路,让以色列人顺利渡过红海,而让埃及法老的追兵淹死在海中时,林林睁大了眼睛,问:“摩西是谁?他的手杖这么牛逼啊,赶得上孙悟空的金箍棒了!”

  黄薇娜呵斥林林不许说脏话,吉莲娜倒不介意,她夹了一个苹果馅饼给林林,说:“摩西是神啊。”

  林林问:“他还活着吗?”

  吉莲娜答:“神是不死的。”

  林林又问:“你见过他吗?”

  吉莲娜微微摇着头,温柔地说:“我每天都盼着他来。”

  林林颇为同情地说:“摩西总也不死,我猜他早就白了毛了,走不动路了,见他肯定挺费劲。”

  黄薇娜正饮着酒,林林的话令她笑喷,一口红酒溅到我身上,我的白毛衣,刹那间开出了红梅。

  那晚我们喝了不少红酒。吉莲娜讲了很多关于犹太节日的故事,除了逾越节,还有五旬节和住棚节。她说从前过住棚节,一家人会在松花江畔的草地上,用柳树枝条搭起棚屋,带来经书和丰收的瓜果,住上七天。住棚节通常在十月,有时赶在月初,阳光还很灿烂,有时赶在月尾,雪花便飘来了。传说住棚节期间,《圣经》记载的七个英雄,分别会在七天里来到棚屋,所以天再凉,妇孺可回家住,男主人却是要守在棚里的。林林问那七个英雄中,有没有武松。我们集体摇头,林林很失望,说他吃饱了,下了桌,去露台看街景去了。

  吉莲娜喝了酒,却毫无醉态,思维敏捷。黄薇娜几次试图把话题引入她的私生活,都遭到她温柔的抵抗。比如黄薇娜问她当年日本人主要住在哪片街区,吉莲娜淡淡地说,就是这一带啊。再问她那个年代的帅男是什么标准,吉莲娜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黄薇娜说,你爱上哪个男人,哪个男人就是帅的,哪会有统一的标准呢。黄薇娜再问像她这样不结婚的女人,当年会不会遭歧视。吉莲娜意味深长地说:“只要你不歧视自己,就是全世界都歧视你,又怎么着?”

  她的话让我和黄薇娜都联想到犹太人离散的命运,我们面面相觑,知道该是结束晚餐的时候了。

  黄薇娜离开时有点失落,我送他们母子下楼时,她叹了口气说:“一部传奇摆在你面前,你却不能翻阅,唉!”

  我说:“这部传奇的作者属于她,她有权利不让它流传。”

  我越来越喜欢吉莲娜了。

  五一长假的前夜,齐德铭回来了。他从温州机场起飞前给我打电话,希望晚上回来时,能在中山花园的家中见到我。我揶揄他:“你是想见到饭吧?”齐德铭笑了,说:“知我者赵小娥也。”想着他的旅行箱里装着寿衣,我特别向他祝福了平安。

  我去家乐福超市为与齐德铭小别相聚的晚餐采买时,在卖副食的冷柜前遇见了宋相奎。他胡子拉碴,脸色灰黄,瘦了一大圈,见了我后,提着购物篮的手微微发抖。购物篮里有一包红枣、一盒草莓,还有一只冰冻的白条鸡。我们都有点尴尬,躲闪着对方的目光,不知该怎样打招呼。最后还是我先张口的:“买菜啊?”他应了句:“啊,买菜。”我问:“柳琴好吗?”他停顿了一刻,说:“她怀孕了。”我说:“祝贺你快当爸爸了。”宋相奎的眼里并没有喜悦,他说:“小娥,其实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的,想跟你说说话,今天真巧,能不能给我半小时,我在楼下必胜客等你,喝杯咖啡?”我看了看表,说:“今天来不及了,我男友从外地回来,快下飞机了,我得赶回去做饭。”宋相奎伤感地说:“怪不得你变漂亮了,我该猜到是有男友了。”他说了声对不起,匆匆与我告别。

  从家乐福回到齐德铭那儿,天已黑了。我刚将饭菜做好,电话响了,齐德铭说他已经落地,不过正值下班高峰,进城车辆拥堵,大概五十分钟才能到家,叫我不要着急。我拖地板的时候,想着宋相奎那张憔悴的脸,为他不安。我扔下拖把,给他发了条短信,问他是否方便说话,宋相奎立刻把电话打过来,说他正一个人在酒馆里。我问他想跟我说什么。宋相奎说,他和他母亲,担心柳琴生的孩子会是哑巴,快崩溃了。他说咨询过医生,这种先天性聋哑女与正常人所生的孩子,确实有可能是聋哑儿。宋相奎说他运气差,买彩票连五块钱都没中过,如果孩子出生后跟柳琴一样,他母亲一定得疯了。家里如果有两个聋哑人,一个疯子,再加上他那个娶不上媳妇的残疾哥哥,他肯定也得疯。他想让柳琴终止妊娠,可她态度坚决,一定要生下孩子。宋相奎说他每天服用安眠药,还是睡不着觉。他怀念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怀念我们之间的争吵,那一切都变成愉快的回忆了。宋相奎如此旧情难忘,我便有勇气把心底一直存的疑问抛出来:“说句实话,你跟我分手,与柳琴的房子还是有关吧?”我知道这样问他,等于扇他巴掌。宋相奎沉默了一刻,突然咆哮道:“赵小娥,像我们这种从农村出来的人,没有背景,没有金钱,又没有过人的本领,在这个年代,真不该选择在大城市生活!我们何苦活得这么累!”宋相奎骂了句脏话,挂断电话。他的话,等于间接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呆坐良久,字斟句酌,给他发了条安慰短信:“别惧怕孩子会是聋哑人,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送来的天使!一个人只要内心快乐,即便活在没有声音没有语言的世界里,也是美好的。”我知道这句话其实很虚伪,很空洞,宋相奎没有回复--当然不会回复了。

  那晚齐德铭一进家,洗了把脸,便迫不及待打开旅行箱,说:“赵小娥,表扬我一下吧,你看看,因为想着你,我带的安全套这次一只没用!”

  我说:“我不怕你用安全套,怕你用的是寿衣!”

  齐德铭颤声叫着:“小娥--”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哭了。陈二蛋之后,这是我第二次,在男人怀里,被他的泪水打湿。

  10

  五一长假的最后一天,齐德铭约我去见他父亲。

  我的心一阵狂喜:难道他跟我认真了,这是求婚的信号?会面地点选在他父亲所开的道外印刷厂,齐德铭说他父亲可能怕我拘束,才在车间与我见面,嘈杂的环境会消除我的紧张感。

  可我却觉得这种随意的见面方式,大概也表明他对儿子婚事的漠然。

  午后两点见面,可我早餐后就准备上了。

  我把这个季节穿的衣服全部翻腾出来,一件件地试。

  那些衣服大都地摊货,质地不佳,要想穿出彩儿来,实在是难。

  我胡乱搭配,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没一身称意的,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吉莲娜见我穷折腾,知道我有重要约会,过来帮忙,问我要见的是什么人。我说这有什么关系,不管见谁,把自己打扮漂亮就是嘛。吉莲娜说那不一样。如果是见工作上的朋友,要穿得大方一些,米色大开领的双排扣短风衣,配一条深咖啡色的长丝巾最为理想;如果是会男友,在这大好春光中,可以穿得活泼大胆一些,选择那条紫色七分裤和大开领的斜肩紫花毛衫,把自己打扮成一丛紫丁香;而如果是见尊贵的长者,就要穿得稳重一些,着那件西装式蓝格子外套,配黑色长裤。我告诉吉莲娜,我要见的是齐德铭的父亲。吉莲娜“哦--”了一声,情绪一下子低落了,冷冷地问:“是去他家里吗?”我说是在他开的道外印刷厂的车间。吉莲娜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同意了?”我点点头。吉莲娜失望地垂下头,说:“那就穿米色双排扣短风衣和黑裤子吧,权当是到松花江边走一遭。风衣里配黑色高领针织衫,不要戴丝巾。万一丝巾绞进机器里,勒住你的脖子就惨了。”吉莲娜的话,让我联想起美国现代舞创始人伊莎多拉邓肯,她的死,就是丝巾惹的祸。有一天她乘坐跑车兜风时,缠绕着她脖颈的宽大的红色丝巾,有一截飘到身后,恰好垂到后轮底下。车一启动,邓肯便被绞进后轮的丝巾给拽出跑车。等司机察觉刹车时,邓肯已结束了挣扎。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柔软的丝绸也能充当杀手。邓肯的结局,就是一出惊世的现代舞。我想我没那么好的运气,这种浪漫的死法,只属于艺术家。

  我相信吉莲娜的眼力和直觉,按照她的指点穿扮,果然不俗,落落大方。吉莲娜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穿上风衣,可以随时随地走进风雨中。

  离见面时间还早,我想出去散散步,给自己点勇气。

  在我看来,孑然一身而高寿的人,一定是有勇气的人。我无数次地想,吉莲娜的生存勇气来自哪里呢?是永难忘怀的爱恋,还是宗教的抚慰?我更相信是后者。因为前者如雾似烟,我看不清;后者我从她每日虔诚的诵经声中,深切感受到了。

  我决定到犹太会堂转转,那里该是给吉莲娜勇气的地方吧。

  哈尔滨有两所犹太会堂,都在道里区,相距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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