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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晚安玫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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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齐德铭相恋的那个冬天,哈尔滨的雪比哪一年都大。雪是恋人的福音书啊。一到下雪的日子,我就跟吉莲娜说在单位加班,晚上回不去了。冬季天黑得早,没等我们下班呢,太阳先下班了,它四点来钟便落了。我喜欢迎着飞雪,踏着乳黄的灯影,步行到齐德铭那儿。跨过霁虹桥,穿过喧闹的火车站,离西大直街的家乐福超市就不远了。每次约会,我都要先到家乐福,为雪夜的晚餐做准备。十二月的哈尔滨,气温降至零下二三十度。怕蔬菜冻伤,我用的是丝绵的菜兜。从家乐福到中山花园,步行十多分钟就到了。齐德铭喜欢红烧肉和糖醋鱼,蔬菜中最得意的是菠菜和西红柿。天地苍茫,可我菜兜里姹紫嫣红。那样的夜晚,我们吃过饭,洗过澡,便奔向床了。雪夜的床是颗大蜜枣,彻头彻尾的甜。

  齐德铭比我大三岁,母亲早逝。他有个妹妹,在澳大利亚留学。他父亲的人生跌宕起伏,富有戏剧性。曾是一家大型私企副总的他,栽在一场酒局上。有一年他陪同几个南方客商吃饭,酒过三巡,一个客商说跟东北人做生意真好,东北人傻,不计较小钱,随便签个单子,就有赚头。齐德铭的父亲一听这话火了,与之争执起来,最后动了手。他借着酒劲,将酒瓶砸向那个客商的脑袋。就这一下,把两个人打进深渊。南方客商虽说没成植物人,但脑力不济,整日昏沉,而且视神经受损严重,成了半瞎;齐德铭的父亲赔尽家底不说,还坐了四年牢。他出狱后,原来的企业早没了他的职位,他只能二度创业。凭着丰富的从商经验,他在银行贷款,先在南岗开了家物流公司,三年后还完贷款,用赚来的钱,又在道外开了家印刷厂。他在狱中结识了不少因贫穷铤而走险的罪犯,深切同情他们,所以他公司和厂子招募的,多是刑满释放人员。齐德铭说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给他们活路,谁会往死路上走?”

  齐德铭提起父亲,有股崇拜之情,每周要去探望他一次。我问他是否有继母,齐德铭说:“这些年来,我爸身边没断过女人,可他从没考虑过再婚,我想他还是忘不了我妈吧。他在狱中那几年,我每次探监,他嘱咐我的事儿,都跟我妈有关。三月去看他,他让我清明节时,别忘了给我妈的墓地供红皮鸡蛋,再插上一枝柳,这都是她喜欢的;夏天去看他,他说七月十五的时候,别忘了在松花江上给我妈放盏河灯,河灯里撒上几粒玉米,我妈最爱玉米了,说玉米是粮食中的星星;等到冬天探监时,他老早就提醒我,进了腊月就给你妈上坟去吧,多烧点纸钱,别让她在那边穷着。他对我妈的好,一直没变,所以我老觉得妈妈没死。”我问齐德铭他母亲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父亲这么生死不忘。齐德铭说,他妈妈并不漂亮,也没工作,就是贤惠。齐德铭的爷爷肝癌晚期时,他父亲忙于商务,伺候老人的任务,就落在了他妈妈肩上。足足俩月,这个孝顺的儿媳,没黑没白地守在公公的病榻前,直至老人平静地吐出最后一口气。齐德铭告诉我,葬完爷爷,烧头七的那天,他母亲突发心脏病去世,谁都明白,她是伺候公公累死的。我以为齐德铭的爷爷和母亲脚前脚后走,一定埋在了同一块墓地,齐德铭摇头说:“我爸恨我爷爷,说你死了,还要把我媳妇给带走,太自私了,还指望着她在那里伺候你啊?我可不能让她累死两回!”我打扫齐德铭的房间时,发现了女孩子留下的痕迹。卧室衣柜的抽屉里,在一沓白衬衫中,夹着一件银粉色的女式衬衫,尺码很小,看得出那个女孩也是娇小玲珑的;玄关的衣帽架里,有一副女式手套,大尺码的,感觉与那件银粉色衬衫,不是同一个主人;洗浴间的一个旧牙缸里,有一只小巧的湖蓝色蝴蝶夹,发夹镶嵌着亮晶晶的水钻。齐德铭也不避讳,告诉我他谈过三个女友了。至于为什么吹了,他没说,我也无从猜测。

  吉莲娜对我频繁加班,终于产生了怀疑。一天晚上,她祷告过后,来到我房间,说:“你要是有了更好的住处,就搬走吧,咱们两下方便。你不回来住,虽说提前打了招呼,可夜里走廊一有脚步声,我就以为你被人赶出来了,总得起床看看。你也知道,我睡眠本来就不好。”

  吉莲娜的话令我感动,但我还是撒了谎,说:“单位年底忙,除了校对,我还干点采编的活儿,所以常加班,等过了年就好了。”说这话时,我结巴着,脸也红了。

  吉莲娜咳嗽了一声,说:“你每次加班回来,身上的味道可不怎么样!”

  齐德铭烟吸得厉害,跟他在一起,等于钻进了烟道。

  我明白吉莲娜那高高隆起的鼻子,就像测谎仪,依然像年轻人那么灵敏。我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吉莲娜--”

  “他是做什么的?”吉莲娜单刀直入地问。

  我只能如实交代了:“制药厂--做销售的。”

  “你是怕将来得病没药吃?”吉莲娜说完,温柔地笑了,再次原谅了我。

  我知道吉莲娜七十岁之后,不再去医院看病了,药也极少吃,她说她把生命交给神了。

  而我还年轻,年轻的生命爱把生命交给人,虽说往往交付错了。

  我不想离开吉莲娜,我和齐德铭相处太短,发展过快,是否真爱,有待考验。毕竟他各方面的条件,都优于我。我怕有一天他会像宋相奎一样,突然提出分手。

  从那个夜晚开始,吉莲娜每隔三五天,会给我讲一段犹太经书,大约觉得我身上的浊气,需要散发着清洁之气的故事才能洗净。因为耳朵灌满了经书内容,有天晚上,我竟然梦见了摩西!摩西半人半神的模样,一袭银白色长袍,一头飞瀑似的长发。他的长袍像月光一样柔软明净,发丝则如阳光般热烈灿烂。他的嘴里不断地喷出清凉的春水。我把梦说给吉莲娜时,她正提着奶壶倒牛奶。她显然被这个梦惊着了,牛奶倒在杯子外了。

  我梦见摩西的那个周末,齐德铭要去兰州出差。想到西北风沙大,我特意买了件湖蓝色抓绒衣,嘱咐他冷时加衣。他出发前夜,我打开旅行箱塞抓绒衣时,发现了两样让我不愉快的物品:一盒避孕套,还有一件寿衣。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是寿衣。只见旅行箱的尼龙网扣夹层里,有件鲜艳的缎子衣服。对于衣服,我本没那么大的好奇心,可因为发现了避孕套,心里刺痛,不好质问他,只能以衣服为借口,将话题引向旅行箱,希望他自觉做出解释。

  我故作轻松地问:“齐德铭,你旅行箱里怎么有件缎子衣服呀?那可是地主穿的,你不怕把自己穿腐朽了?”

  齐德铭刚刮完胡子,他摸着光溜溜的下巴,从洗手间走过来,怪笑一声,说:“赵小娥,你想看那件衣服吗?我可告诉你,我的一个女朋友,就是被这件衣服吓跑的!”

  哪怕那是潘多拉盒子,我也想打开,一探究竟。我刺啦啦拉开夹层拉链,取出衣服!

  它是件宽松的大袍,杏黄色的底子上,印有青龙和五彩祥云,没有纽扣,腰部拢着一条明黄色的带子,看上去像和尚服。齐德铭告诉我,这是他的寿衣,他二十岁生日时,特意去寿衣店为自己定制的。他说做寿衣最好赶在闰年,可以增寿,而那年刚好是闰年。他自嘲地说,过去皇帝的寿衣才配用龙的图案,现在草民也能用了,这说明社会进步了。人们在生的面前还没有解决的平等问题,在死亡面前已经实现了。

  我虽没像他前女友那样被寿衣吓跑,但一阵作呕,感觉手上拎着的,是从千年墓葬发掘出的陈腐尸衣。我扔下寿衣,跑到卫生间吐了。

  事后齐德铭告诉我,当时他以为我是窥见避孕套引起的生理反应,他不相信一件寿衣会让一个女孩呕吐。齐德铭跟过来,帮我捶着背,解释着:“干我们这一行的,去外地谈业务,签下合同,就得庆贺一下。吃饱了喝足了,免不了要去洗浴中心泡个妞儿,这也是抗拒不了的,人生苦短啊。其实痛快完,也就忘了。就像我爸,不管睡过多少女人,心中只有我妈。我用那玩意儿,是防范一下,也是对你负责。你要是嫌恶心,没关系,你可以选择离开我。”

  呕吐呛出了我的眼泪,我傻乎乎地问:“如果我们结婚了,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齐德铭哈哈笑了,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点起一棵烟,告诉我他为什么早早备下寿衣,并且习惯了带着寿衣旅行。他说这世界越来越不太平了,来自社会的、大自然的,以及人自身的灾难,难以预料。比如公共汽车有人蓄意爆炸,地铁的自动扶梯存在安全隐患,一些宾馆和酒店的防火通道不畅通,酒驾和毒驾的人与日俱增,饭店里假酒盛行,抢劫伤人的事件屡屡发生,地震前所未有的活跃。而在快节奏的生活和污染日甚的环境中,人们的心脑血管越来越脆弱,猝死街头的人屡见不鲜。齐德铭说,那些致人死亡的因素,联手织就了一张看不见的网,每时每刻威胁着我们。只要我们被其中的一根线缠住,户口就得迁到西天去了。

  “你要是在旅途中意外死了,怎么穿上寿衣呢?你不可能每天拎着寿衣出门吧?就是拎上的话,你死了,谁能知道那是寿衣?谁又愿意帮你穿上寿衣呢?”说这话时,我牙齿打战。

  齐德铭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安排。”

  我说:“如果你遭遇火灾或是空难,寿衣跟你一起灰飞烟灭,你想穿它都没可能了。还有,万一你的行李在托运中遗失,寿衣不也跟着没了吗?”

  齐德铭咆哮道:“滚--你个乌鸦嘴!”他将烟头撇向我,疯了一样。

  我一边穿外套撤退,一边说:“你连寿衣都备下了,还在意我说得难听吗?”

  齐德铭没吭气,他的眼睛那一刻好像失火了,血红血红的。

  已是晚上八点五十,我不可能九点前赶回吉莲娜家了。那一刻,我很想尝尝香烟的味道。我到楼下小卖店买了包烟,一个一次性打火机,走向小区地下游泳馆入口的通道。我发现,不仅我喜欢那个温暖的通道,流浪猫也喜欢。薄白的灯影下,三只幽灵似的猫蜷伏在地上。它们见了我直起脖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仿佛抗议我侵占了它们的领地。我想它们一定饥饿,便把包里吃剩的半袋膨化玉米撒给它们。我抽第一棵烟时,流浪猫奔向食品。可那如落叶般轻飘飘的膨化玉米,它们只是用嘴舔了舔,便舍弃了。估计是食品的各种添加剂,让它们不能容忍。人吃起来香喷喷的食品,在它们眼里,竟不如鼠肉好吃!我抽着烟,而猫们将膨化玉米当球把玩着,用爪子推来推去。其中一只猫,只有半截尾巴,它玩得最为快活。抽完三棵烟,我品出了香味,心想难怪要叫它们香烟呢。不过多一种嗜好,就多一项开支,万一吸上瘾,我的钱袋就遭殃了。我将香烟和打火机扔进垃圾箱,准备到附近的快捷旅馆住一宿。刚走出通道,手机响了,竟然是吉莲娜打来的:“小娥,我的窗帘钩掉了一个,窗帘拉不严了,我怎么也睡不着。你能不能回来帮我换个窗帘钩?这么晚了,家政服务员也不可能上门了。”我得救般地说:“我马上回来!”

  吉莲娜毕竟年岁大了,腿脚又不好,换洗窗帘,擦拭门窗、天棚、吊柜等这类攀高的活儿,一到换季时节,她都是请家政服务员来做的。那天掉下的窗帘钩,在我眼里就是银钩子,帮我勾销了那个夜晚的花费。

  回到吉莲娜家,脱掉毡靴,享用完她递上的一杯热牛奶,我开始换窗帘钩。我从阳台搬来不锈钢折叠梯,打开,拿着备用的窗帘钩,攀到梯子顶部。吉莲娜一个劲儿地嘱咐我小心点。房子举架高,她卧室的窗帘,也就比别人家的要长出一截,非常飘逸。窗帘是米色的,印有银粉的团花,镶着杏黄色流苏,洋气漂亮,窗帘间悬挂着波纹状布幔。其实在我眼里,冬季不拉窗帘都可以,因为黑夜漫长,它就是沉重的窗帘,你想拉都拉不开。窗帘钩是硬塑的,这种材质一旦老化,跟患了骨质疏松症一样,极易摧折,我建议她换成铜钩子。

  吉莲娜说:“那就等逾越节时换。”

  逾越节是犹太人的传统节日,大约在每年的春天。

  我下梯子的时候,看了一眼站在地上的吉莲娜。柔和的灯光下,穿着蓝花棉布睡袍的她,就像一尊古雅的青瓷花瓶。她这动人的躯壳里,难道就没燃烧过爱情的火焰?黄薇娜对我说过,采访吉莲娜时,什么都可以问,就是不能触及她的情感世界。一提这个话题,她就沉默。

  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蓦然想起齐德铭朝我撇来的烟头,是没有熄灭的。万一他忘记踩灭,蒙头大睡,引起火灾怎么办?即便分手,我也不希望他出意外。我发了条短信给他:“踩灭烟头,你才会有美梦!”齐德铭很快回复:“跟你在一起,哪他妈会有美梦!”

  我在暗夜中打了自己一巴掌。

  6

  生活在哈尔滨的犹太人,大都来自俄国。中东铁路开筑后,犹太人开始涌入哈尔滨,他们中有工程技术人员、教师、医生、传教士,更多的则是商人。犹太人勤劳、聪明,天生是做生意的能手。这些商人从事着畜牧、大豆出口、船运、磨粉、卷烟、制糖、皮毛、啤酒酿造等行业。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后,苏维埃武装夺取沙俄政权,内战激化,反犹风暴不断升级,一些犹太人不堪凌辱,经由西伯利亚逃至中国。吉莲娜的母亲和她的外祖父,就是那个年代来到哈尔滨的。当时吉莲娜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六个月大。她的生父是小提琴制造师,被反犹分子在叶卡捷林堡用乱石活活砸死。

  吉莲娜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那时哈尔滨的商业已很繁荣了。吉莲娜的外祖父是个靴匠,母亲是护士。来到哈尔滨后,外祖父在一家皮革厂干他的老本行,母亲则在犹太妇女慈善会工作,他们周末常带吉莲娜去剧场。

  别人家去剧场欢欢喜喜的,吉莲娜一家却悲悲戚戚。吉莲娜长大后才明白,外祖父和母亲,是带着她凭吊爱好音乐的父亲去了。

  吉莲娜五岁练习舞蹈,七岁学习音乐。她十岁时,母亲再婚了,继父也是犹太人,来自波兰。中东铁路开筑后,需要大量枕木,他看到了大好商机,做起木材生意,攒下家底。他和吉莲娜的母亲结婚时,已是犹太国民银行的大股东了。他们婚后生有一个男孩。不过,吉莲娜家壁炉上摆着的亲人照片中,并没有她继父,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却在其中。吉莲娜这个唯一的弟弟,看上去英气逼人。如果按他的气质揣测他的生父,该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在那些照片中,有一个人占据的镜框与众不同,它青铜质地,菱形,边缘处有着卷云状装饰物,好像五线谱。被镶嵌在里面的人,是吉莲娜的生父。黄薇娜说,吉莲娜谈家事,可以兴味盎然地讲她外祖父喝醉了酒,如何在夏夜的露台上唱歌;讲她母亲烤鱼时,家里的馋嘴老猫怎样守在炉台前,尾巴被火给燎着了;讲她弟弟头一次上溜冰场时,一跤摔掉了两颗门牙;而问到她继父,她只是淡淡应一句:“他抽大烟,下场不好。”据说他是因吸食过量大烟而丧命的。继父死后,吉莲娜的弟弟被在美国寡居的姑妈接走,成人后在加利福尼亚经营一个农场,四十八岁病死,埋在他热爱的农场里,与他的父母,彻底地远隔重洋了。我注意到,吉莲娜用银粉的丝绸手帕擦拭亲人的照片时,一捧起弟弟的,总要拂拭很久,大概怜惜他的短寿吧。

  黄薇娜说,她陪一个以色列文化访问团去哈尔滨东郊的皇山犹太公墓参观时,意外地发现吉莲娜母亲的墓,和她外祖父相挨着,而与她继父的墓相距遥远。黄薇娜判断,吉莲娜的母亲并不爱第二个丈夫,否则她会留下遗嘱,让吉莲娜把他们葬在一处的。

  可我并不这么看。因为料理母亲后事的是吉莲娜,如果她憎恨继父,完全有可能不执行母亲的遗嘱。在我看来,非血缘关系的亲情,是将两条不相干的支流,非要汇聚在一条河床上。当然,运气好的会冲破藩篱,彼此相融;而运气差的,各奔前程,两相无干,这点我深有体会。

  我出生在克山的一座小村,那里土质肥沃,盛产土豆。流经小村的乌裕尔河非常清澈,人们把河当成了公用洗衣盆、洗澡堂和副食库,在那里洗衣裳、洗澡、捞鱼虾。我父亲是村委会的会计,算盘打得好,母亲是种地的。父亲患有甲亢,又干又瘦,总是害饿,只要他睁着眼,手里几乎不离吃的东西。他眼球暴突,蓄着浓密的胡子,他发怒时,我总想他的眼珠子万一掉下来,就是落在猪草上了--他的胡子脏兮兮的。从我记事时起,我和母亲一直受父亲的羞辱。他常指着母亲的鼻子骂:“你个贱货--”而他总看我不顺眼,常揪着我的辫子,一迭声地骂:“小杂种!”

  父亲对我动辄打骂,但对我哥,却是百般疼爱,从不碰他一指头,好吃的好穿的都留给他。哥哥受宠,但并不骄横。他一得到好吃的,总要分点给我。

  我确切知道不是父亲亲生的,是从姑姑嘴里,那年我刚上小学。暑假的时候,在齐齐哈尔的姑姑来了。

  姑姑中等个,倭瓜脸,小眼睛,塌鼻子,两个嘴角不对称,一高一低,皮肤粗糙得跟猪皮似的,出奇的丑。姑姑在夜市摆地摊,卖廉价衣服,把自己也搞成了个地摊,穿得花里胡哨的。她一来,我家的花公鸡老是啄她的脚,大概嫌她比自己穿得鲜艳吧。姑姑那次来给了我母亲一万块钱,想领走我,说我要去的那户人家,是养羊大户,很富裕。他家有两个男孩,想再要个女孩,可那女人后来子宫摘除了,只好领养一个。母亲把那一万块钱还给姑姑,说:“小娥都这么大了,送不出去的。”父亲咆哮道:“有什么送不出去的?她才八岁,懂个屁!”母亲说:“那里离克山又不远,她有记性了,早晚还得跑回来。”父亲说:“我戳瞎她的眼睛,让她记不得回来的路!”父亲凶恶的话,把我吓哭了。母亲平静地从里屋取出一把剪子,递给父亲,说,你敢把小娥送人,就先扎瞎我的眼睛吧!父亲没接剪子,气得直抖,说他该戳瞎的,是自己的眼睛!因为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娶我母亲。他说我母亲狐狸脸,杨柳腰,桃花眼,薄嘴唇,高颧骨,要搁过去就是个窑姐,早该听我奶奶的,不娶这种狐媚相的女人,那样家里就太平了。父亲赤红着眼睛骂母亲:“村里这么多女人,强奸犯怎么单单遇上你了?还不是你身上有股骚气!”姑姑一边夺母亲手中的剪子,一边满嘴飞着唾沫星子说:“嫂子,不是我当小姑子的多嘴,小娥身上血脉不好,早送出去早太平。她长大了,指不定给你惹什么祸呢。”母亲红了眼圈,说:“只要我活着,休想把她送人!”

  姑姑没领走我,从此我们家常丢剪子,我把它们扔到村中的厕所了,母亲只好一再添置。淘粪的老头一捞着剪子,就要满村打听:谁家的女人在厕所掉了剪子?母亲明白是我干的那天,抱着我号啕大哭,告诉我只要她在,我的眼睛就不会受到伤害,我这才罢手。

  母亲在我十二岁时病死了。她下葬的时候,我在炎炎烈日下瑟瑟发抖。我知道没了母亲,即便没有剪子戳我的眼睛,它们也等于失去光亮了。

  母亲去世半年后,父亲再婚了。

  那女人是邻村一个离了婚的小媳妇,比我父亲小十岁,模样俊俏,但生性懒惰,轻佻风骚,家务活和农活没有一样拿得起来的。她嗜赌成性,三天不摸麻将牌就手痒。父亲和她成亲半个月,便叫苦不迭,说是上了媒婆的当!在媒婆嘴里,继母贤惠能干,品德高尚。而事实是,她蒸馒头都不会使碱,洗衣服没有洗透亮的时候。最要命的是杂草禾苗不分,她下田铲地,留在垄台上的可能是草,而颓败地躺在垄沟被铲掉的,却是禾苗。这样一来,我那当惯了甩手掌柜的父亲,不得不亲自下田了。

  我最怕继母打牌输了,她回家后不痛快,不敢拿父亲和哥哥撒气,我和家里的狗就遭殃了!她拿着烧火棍,啪啪啪地打狗头,骂它看家时东张西望(哪条狗不喜欢东张西望呢),嫌它没有看住鸡,鸡溜进屋子,跳到灶台,把剩下的米饭吃了多半(狗拴着锁链,如何撵鸡呢);她骂我没有及时掏炉灰,火烧不旺,总是憋烟,呛了她的嗓子;嫌我指甲里嵌着黑泥,跟屎一样,败坏了她的胃口;怨我睡觉时磨牙,把蛐蛐儿好听的叫声给弄得支离破碎。总之,我和狗一无是处!她惩罚狗,是不给它吃食,饿得它连唤食儿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惩罚我的方式多种多样,有时让我吃馊饭,有时让我去雪地捕鸟,说她馋鸟肉了。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她扔过来一条血迹斑斑的经期穿的短裤,让我洗干净了。有一年我的棉鞋破了,她说给买双新的,一直没兑现。一个下雪的日子,她输了牌回家,说要领我去买棉鞋,但我必须站在滚烫的炉台上,把旧鞋的胶底给烙掉!如果旧的不去,新的就不能来。我知道站上炉台,我的脚就成烤鸭了!我跟她叫板,说要是她敢那样站在炉台上,哪怕一分钟,我会给她天天洗脚!继母扑过来,说你个野种,还敢跟我顶嘴!她把我按倒在地,拧我大腿的时候,哥哥回来了。哥哥抄起继母打狗的烧火棍,照着她的脊背一顿猛打。从那以后,继母对我收敛多了。她四处张罗给哥哥介绍对象,说是男孩子大了,再吃父母的是可耻的,得自己顶起门户过日子。其实哥哥那时有女友了,女孩的父亲是跑运输的,哥哥学会了开车,拿到驾照,已经在偷偷帮她家干活了。他最终成了倒插门的女婿,父亲从此后在村里更加抬不起头来。也是啊,他的前妻被人强奸,至今是个悬案,他膝下的女儿不是亲生的,而他的儿子用一场婚姻,不知不觉地成了别人家的儿子。他后找的媳妇呢,一堆恶习不说,还给他戴绿帽子!继母勾搭上开诊所的老杨,一想他就装病,要去扎针。父亲这时会咬牙切齿地说:“去扎吧,扎死算了!”继母也不介意,飘飘摇摇地找相好的去了。

  我从家人和村人的口中,渐渐知道了母亲的遭遇。她嫁给父亲的当月,爷爷去世了。奶奶认定母亲是丧门星,说她想多活几年,卷起铺盖离开克山,去了齐齐哈尔的姑姑家。母亲婚后第二年生下了哥哥。哥哥五岁的那年夏天,父亲去哈尔滨参加为期半个月的农村基层财会人员培训班,他走后的第六天,是阴历七月十五的“鬼节”。母亲给爷爷上坟,在坟地被人强奸了。当然,强奸的事情,是我三岁时才被人发现的,那之前父亲一直以为我是他亲生的。那年我在屋外玩耍,被一辆摩托车撞倒,血流喷涌,危在旦夕,需要大量输血,父亲得以发现我的血型跟他毫无关系。我转危为安了,母亲却危在旦夕了。父亲认定母亲是跟村里人不干净了,他锁定了三个嫌疑人:村支书、张兽医和牟铁匠。

  他们三个人,一个有权,一个有钱,一个有力气。在他眼里,女人出轨,逃不出这“三劫”。父亲把母亲关在屋子里,不给她吃喝,审了两天两夜,她也没吐出一个字。父亲恼怒了,拿出自制的雷管,声言要把他怀疑的男人全都炸死,母亲这才道出实情,说如果我不是父亲的,那一定就是强奸犯的。其实母亲在孕育我的过程中,也不知我不是父亲的。因为她遭强奸一周后,父亲就从哈尔滨学习回来了,他们有正常的夫妻生活。

  父亲一听我是强奸犯的女儿,气得晕头转向,一会儿说要把我当柴烧了,一会儿又说要把我扔进茅坑沤肥。总之,邻人说我从宝贝一夜之间变成了垃圾。他审完母亲,就带着哥哥去验血,看看他是否也有问题。比父亲还要愤怒的,是我奶奶。母亲是在我爷爷坟头被人强奸的,奶奶非说我爷爷这老不死的“爬灰”了--好像爷爷在坟里能伸胳膊撂腿儿似的。奶奶咒骂爷爷,发誓死后不跟他“并骨”,认定那片坟地不干净了。而事实是,我五岁的时候,奶奶感觉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还是回到克山,死在这里。哥哥说奶奶临终前拉着父亲的手,无奈地说:“还是把我跟那老东西埋一块儿吧。他对不起我,我不能对不起他。”在奶奶的葬礼上,我被关进仓房,像一只见不得天光的老鼠似的。我不能像哥哥一样为奶奶披麻戴孝,父亲认为我没那个资格。

  父亲和村人对我的唾弃,伴随着我的成长。我身世暴露的那年,尽管距离事情发生已几年了,父亲还是报了案。据说派出所的人来我家向母亲了解案发情况时,母亲极不配合,这使很多人认为母亲有相好的,强奸只是她的借口而已。

  母亲病危时把我唤到跟前,嘱咐我好好学习,忘掉身世,说是人生苦短,一定要快乐。可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呢?尤其是成年以后,总觉得身上流着肮脏的血!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村子里流传的一种说法,说我是母亲与鬼生的孩子,我压根就不是人!因为母亲被强奸的那天是鬼节,而且是黄昏时分。太阳下山了,鬼就出来了。

  一般的人家上坟,都在上午。据说母亲那年之所以傍晚上坟,是因为父亲不在家,她忘了那天是鬼节。当她从田里铲土豆归来,路过村口,见十字路口遗落着一堆堆焚烧纸钱的灰迹,才醒悟鬼节到了,赶紧去杂货店买烧酒和纸钱,给我爷爷上坟。没想到的是,她怀了个“鬼胎”归来。

  父亲和继母过得极不如意,郁郁寡欢。他的甲亢病越来越重,心动过速,常常气促,瘦得跟人干似的,整张脸如一片死海,而他暴突的眼睛,似乎想做这死海的航标灯。然而他终究没能走出迷航,我高考的那年春天,他上吊自尽了。有人说父亲是因贪污公款败露,畏罪自杀的,因为他死后,有几笔重要的账目,一直对不上;还有人说他是不堪忍受疾病的折磨和我继母的出轨,为了解脱痛苦。

  奶奶去世前有言在先,不许母亲进赵家在东山岗的祖坟,因为她不干净。所以母亲死后,父亲把她葬在西岗,那里埋的多是横死、早夭和无儿无女之人。父亲死后,哥哥想把他葬在母亲身边,毕竟他们是他的生身父母,可我坚决反对。我担心他到了母亲那儿,依然恶语相加,让母亲在另一世受辱。我威胁哥哥,你敢把父亲埋在西岗,我就去掘坟!最终是姑姑无意中帮了我的忙,她说父亲是赵家人,自然要进东山岗赵家的祖坟。

  父亲停尸期间,继母打牌惹下的债主,纷纷上门讨债。父亲没了,他们知道继母的钱柜倒了,肆无忌惮地来搬我家的东西。他们像一群蝗虫,奔向电视机、洗衣机、自行车、电饭煲和家具。为父亲守灵的姑姑愤怒了,她抡起冬天捕鱼用的冰钎,如手持长矛的武士,冲向债主,吓得他们纷纷逃命。姑姑放出狠话,说赌博是违法的,世界上就没有赌债这一说!谁敢动她哥哥家的东西,哪怕一针一线,都会让他脑浆迸裂!继母是个厉害的主儿,但在姑姑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姑姑最终拿出一纸经过认证的父亲的遗书,让继母净身出户,将房屋归在哥哥名下,田地归她自己名下,我则什么也没继承。这很正常,无论遗书是否伪造,无论父亲活着还是死去,我清楚地知道,他都不希望我从他那儿捞到一滴“油水”。

  哥哥住在岳父家,跑运输,房子一直闲置,姑姑便打起了这房子的主意。她把齐齐哈尔的房子出租,和姑父搬到克山。她吃得起辛苦,夏天种地,冬季打鱼,还养了一群鸡。她种的土豆跟她一样圆润肥硕,销路极好。最近哥哥在电话中告诉我,村子搞新农村建设,征地盖楼,家里的旧房将动迁。拆迁补偿标准还没出来,姑姑便跟哥哥说,要平分动迁款。理由很简单,如果不是她花钱修葺房子,这房子早塌了。她还说哥哥不分给她动迁款也行,把修房钱补她就是。她开出的价钱是六万。哥哥气愤地说,姑姑只不过换了两扇窗户而已,难不成那窗框是描金的?

  7

  我的身世,自我离开克山上大学起,没跟任何人讲过。哥哥嘱咐我找男友的时候,千万不能把这事告诉对方,说男人都会忌讳。好像一个强奸犯的女儿,天生就失去了贞洁。

  我憎恨生父,是他把母亲和我推进深渊的。如果母亲健在,我会鼓起勇气,详细问她案发时的情景。虽然暮色沉沉,月亮没升起来,但那样的时刻,天不会很黑,她应该依稀辨得人的形影,高矮胖瘦,脸部大致轮廓,说话的声音,甚至口腔的气味,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在网络上游荡,最常去的,就是各地的公安网。我去搜罗那些在年龄上可以做我父亲的通缉犯照片,看我与他们是否有相像之处。有的时候,我看着他们,恍惚之中,竟忘了自己的模样。我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不像别的女孩是为了描眉涂唇,而是在比对通缉犯照片时,窥镜自视,两相对照。

  我觉得强奸母亲的人,离我们村子不会很远,他应该是克山一带的人,而且他亲人的坟墓可能在东山岗,不然他干吗鬼节那天出现在坟场?为此,我曾在大学暑假回乡时,悄悄来到东山岗,像做田野调查的学者似的,将那片坟地墓碑上的名字,抄录在笔记本上,逐一排查。我没有发现异常,那里埋的都是本村人。

  没有在墓碑上找到蛛丝马迹,我又去了相邻的三个村子,打听那里是否有过强奸犯,结果也是令人失望。三个村子三十年来,只出过一个盗窃犯,罪犯比我还年轻。

  有时夜里睡不着,我便胡思乱想,如果我真像村人说的那样,是母亲与鬼生的孩子,我便是半人半鬼了。我睡熟时,“鬼”的那一面会不会隐现?我会变成什么?一只火狐狸?一条青蛇?一个吃人的妖怪?凡是跟妖魔鬼怪搭得上边的,我都会联想到自己身上。有一次我在宋相奎那儿过夜,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大鱼,遍体鳞片。醒来时我吓坏了,一个劲儿地问他:“我身上是不是长了鳞片?你仔细看看!”宋相奎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将赤条条的我揽入怀中,温柔地说:“真滑溜,哪有鳞片。要是真有就好了,我还没吃过这么大的鱼呢。”可我还是恐慌,从他怀中挣脱,跑到洗手间的镜子前,瞪大眼睛,反复地照。宋相奎的租屋虽然破旧,但洗手间比较奢侈,宽敞不说,还有扇向东的窗子。晨光将镜子镀上一层乳黄的光影,镜中的我一派少女的姿态,肌肤光洁,没有瑕疵,可我却觉得嘴里漫溢着腥气,身后仿佛涌动着海的波涛,我落泪了。

  我和齐德铭之间的那场冲突,伤透了感情,我们的关系从沸点降至冰点,不再联系。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可是圣诞到新年的那一周,我深陷对他的思念之中。想着他带着寿衣去兰州,没准遭遇了不测。我上网查询齐德铭外出期间,兰州发生过的一些事故,有什么人在其中丧生。排除了他客死他乡的可能后,我把目标转向哈尔滨,那些致人意外死亡的事件,全被我过滤一遍。我甚至给久不联系的大学同学李玲打了电话,问皇山火葬场近期火化的名单中,有没有个叫齐德铭的,因为李玲的父亲是那儿的火化工。

  如果你对分手了的男友依然牵肠挂肚,这只能说,他在你心底留下了爱的波涛。

  这真让人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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