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记

第四十一章 遣生[1]

　　“金鸡叫”（王引内使上）王气余霄汉[2]，伤心玄象，为谁凌乱？（老上）非关女死郎情断，（叹介）意外包弹[3]，就中离间。

　　（见介，老）大王千岁。（王）梓童免礼。（鹧鸪天）千岁，默坐长秋心暗焦[4]，这些时宫闺不见粉郎朝。（王笑介）你不知他凭依贵势干天象，俺处置他空房入地牢？（老泣介）原来这等了。天呵！则说他能笑散[5]，美游遨，怎知他于家为国苦无聊？（王恼介）笑你区区儿女寻常事，败坏王基悔怎消？（老）千岁，一个女婿，怎么会败了你王基[6]？（王）你深宫不知，有国人上书：星象告变[7]，社稷崩移；祸起萧墙，衅生他族。他族，不是他，再有谁？（老）难道驸马会占了你江山么？（王）你怎知，小小江山，也全亏一个法字？他坏法多端哩！（老）他不过噇些酒儿[8]。（王）噇些酒儿？连琼英侄儿、灵芝、上真，都被着他噇去了[9]！（老）谁见来？（王恼介）你要他乱了宫[10]，才为证见么？今日设酒，遣他回去。你把那些外甥收养了，不许多言。（老旦泣介）老天呵！不看女儿一面！（报介）驸马午门外朝见。（王）传旨着他进来[11]。（内擂鼓介，生朝衣上）

　　“逍遥乐”款曲趋朝[12]，重见宫庭盈泪眼。（叹介）盼朱衣只在殿中间[13]。恨远芳容[14]，惊承严谴[15]，暗恃慈颜。

　　一日不朝，其间容刀[16]。我战兢兢行到宫门之内，礼当俯伏吞声。（见介）罪臣驸马都尉左丞相淳于棼叩头，俺王、国母千岁千千岁。（内使）请驸马平身，上殿。（生应，千岁起躬介，王）寡人偶以烦言[17]，因而简礼[18]，谅之，谅之。（老看生，哭介）呀！驸马，何瘦之甚也？（生躬介）是臣蒙天谴，幽臣私室[19]。自思以公主之助，守郡多年，曾无败政[20]。流言怨悖[21]，委实伤心。（王）已设有酒，为卿排闷。（末持酒上）冷落杯中蚁[22]，孤恓镜里鸾[23]。酒到。（王）今日之酒，亲把一杯。

　　“皂罗袍”堪叹。吾家贵坦[24]，记关南饯别，对影鸣銮[25]。（生跪饮介，王）再斟酒。（生跪饮介）（老）内侍，连斟驸马数杯。止因淑女便摧残，看承君子多疏慢[26]。（生叩头起介）臣饮过三爵[27]，心愁万端。客星何处？天恩见宽[28]。（合）风光顷刻堪肠断。

　　（生背介）怎说到风光顷刻堪肠断[29]？（王）驸马沈吟，知吾意乎？幸托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化[30]，不得与君偕老，良用痛伤[31]！（生）公主仙逝，有臣在此，可以少奉寒温[32]。（王）这不消说了。则是卿离家多时，亦须暂归本里[33]，一见亲族。（生）此乃臣之家矣，更归何处？（王笑介）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作昏立不语介，老）淳郎忽若昏睡懵然矣[34]。（生作醒介）呀！是了。俺家在人间，因何在此？（放声大哭介）哎哟！臣忽思家，寸心如割，不能久侍大王、国母矣。（王）叫紫衣官送淳郎起程。（生）外甥三四，俱在宫中，还请一见。（王）诸甥留此，中宫自能抚育，无以为念[35]。（生哭介）这等，苦煞俺也！（老）不用苦伤，但要淳郎留意，便有相见之期。（生拜介）拜谢了。

　　“前腔”忽忆乡园在眼，向迷中发悟[36]，有泪阑珊[37]。（王）因风好去到人间[38]，三杯酒尽笙歌散。（老泣介）驸马，你真个去也呵！归心顿起，攀留大难[39]。几年恩爱，你将如等闲[40]。（合前）

　　“意不尽”（生[41]）向尊前流涕锦衣还[42]，二十载恩光无限。（王、老）淳郎，淳郎，则怕俺宗庙崩移你长在眼。

　　酒尽难留客，叶落自归山。

　　惟余离别泪，相送到人间。

　　注释：

　　[1]遣生：指发遣淳于棼。

　　[2]“王气”句：指帝王的祥瑞之气还遗留在天空。王气，旧指象征帝王运数的祥瑞之气。唐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霄汉，天河，亦指天空。

　　[3]包弹：批评；指责。唐李商隐《杂纂不达时宜》：“筵上包弹品味。”

　　[4]长秋：指长秋宫。《三辅黄图汉宫》：“（长乐宫）有长信、长秋、永寿、永宁四殿。高帝居此宫，后太后常居之。”后亦用为皇后的代称。

　　[5]笑散：指欢笑洒脱。散，飘逸，洒脱。宋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予尝论书，以谓锺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

　　[6]王基：帝王或诸侯的基业。汉扬雄《蜀都赋》：“王基既夷，蜀侯尚丛。”

　　[7]告变：预示灾异。《晋书孝武帝纪》：“顷日蚀告变，水旱不适。”

　　[8]噇：吃喝；没节制地吃喝。唐寒山《诗》之七四：“背后噇鱼肉，人前念佛陀。”

　　[9]着：介词，被。宋袁去华《雨中花》词：“两鬓青青，尽着吴霜偷换。”

　　[10]乱了宫：指在宫中引起混乱。

　　[11]着：表示使令。唐王建《和蒋学士新授章服》：“看宣赐处惊回眼，着谢恩时便称身。”

　　[12]款曲：犹衷情，诚挚殷勤的心意。《剪灯新话秋香亭记》：“生虽怅然绝望，然终欲一致款曲于女，以导达其情。”

　　[13]朱衣：大红色的公服。这里指代国王。

　　[14]恨远芳容：指对公主的离开感到遗憾。恨，失悔，遗憾。芳容，美好的容颜、仪态，这里借指公主。

　　[15]惊承严谴：对蒙受到的严厉谴责感到震惊。严谴，严厉谴责。

　　[16]容刀：谓能容纳小船。《诗卫风河广》：“谁谓河广，曾不容刀。”郑玄笺：“不容刀，亦喻狭。小船曰刀。”“不容刀”喻狭，则“容刀”可喻阔，本句借指久隔，久别，即久未上朝的感觉，所以“其间容刀”一句可译为好像太久没有上朝了。

　　[17]烦言：气愤或不满的话。《明史逯中立传》：“公议壅阏，烦言滋起。”

　　[18]简礼：谓疏忽礼仪；少礼。《淮南子人间训》：“令尹子国啜羹而热，投卮浆而沃之……子朱曰：‘令尹轻行而简礼。’”

　　[19]幽臣私室：指自己被囚禁在家中。幽，囚禁。私室，私人的寝室，内房，这里代指自己的家。

　　[20]败政：执政发生过失。败，过失；弊病。

　　[21]怨悖：责怪和昏乱。怨：埋怨；责怪。悖，昏乱，惑乱。

　　[22]蚁：酒面泡沫，亦借指酒。三国魏曹植《节游赋》：“浮沉蚁于金罍，行觞爵于好仇。”

　　[23]孤恓镜里鸾：指镜中的人孤独哀伤。孤恓，寂寞凄凉；悲伤。鸾，传说中凤凰一类的鸟，此处借指淳于棼自己。

　　[24]贵坦：对女婿的爱称。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雅量》中有：“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后称人婿为“令坦”或“东床”。

　　[25]对影鸣銮：指相互告别远离。事见第二十出《御饯》。鸣銮，装在轭首或车衡上的铜铃。车行摇动作响。有时借指皇帝或贵族出行。《文选班固〈西都赋〉》：“大路鸣銮，容与徘徊。”

　　[26]“止因”句：只是因为公主已经死了，就对我轻视了。便，副词。已经。看承，看待；对待。元关汉卿《窦娥冤》楔子：“令爱到我家，就做亲女儿一般看承他。”疏慢，意为轻忽，怠慢。

　　[27]三爵：三杯酒。爵，雀形酒杯。《左传宣公二年》：“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

　　[28]见：助词，表被动或对我如何。

　　[29]风光顷刻堪肠断：由于公主死了皇上觉得有失体面，于下文皇上的道白可见，自从公主和淳于棼成婚二十余年，他都以此引以为傲，所以公主的离世让他感到肠断般的苦痛。风光，光采，体面。

　　[30]夭化：“死”的婉辞。夭，短命，早死。

　　[31]良用痛伤：因此确实哀痛悲伤。良，确实。用，连词。因而；因此。《晋书庾亮传》：“朝政多门，用生国祸。”

　　[32]少奉：稍微侍奉。少，稍；略。奉，侍奉；侍候，如《孟子告子上》：“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

　　[33]本里：自己的乡里。明顾起元《客座赘语谢小娥》：“小娥复仇毕，归本里。”

　　[34]懵然：不明貌。唐白居易《与元九书》：“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它懵然无知。”

　　[35]无以为念：没有什么可以挂念。无以，谓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无从。为，作为，当作。念，挂念。

　　[36]发悟：启发使领悟。晋桓玄《重难王中令》：“师之为功，在于发悟，譬犹荆璞而莹拂之耳。”

　　[37]阑珊：衰减；消沉。唐白居易《咏怀》：“白髪满头归得也，诗情酒兴渐阑珊。”

　　[38]好去：送别之词。犹言好走，一路平安。唐白居易《南浦别》诗：“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39]攀留大难：太难挽留。攀留：泛指挽留。清顾炎武《与颜修来手札》：“王程靡及，不获攀留信宿以罄愿言，犹为耿耿耳。”大难，异常艰难，“大”同“太”。《乐府诗集瑟调曲一善哉行》：“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40]等闲：寻常；平常。唐贾岛《古意》诗：“志士终夜心，良马白日足，俱为不等闲，谁是知音目。”

　　[41]《六十种曲》本无“生”字，据暖红室本补。

　　[42]尊前：尊长之前。书信中的敬词。《西游记》第八九回：“我看他帖子上写着‘……右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尊前’。”

　　评析：

　　本出写淳于棼随紫衣官至朝廷，国王国母设宴饯别，宴席散后，淳于棼被送回故里。从内容构成上说，此出又是梦境与现实的分界点，本出以后他即回到现实中。

　　全出共有五支曲子。开头“金鸡叫”一曲写国王与国母就淳于棼被幽禁及去留之事的争执。王后从亲情出发，希望“留下驸马”，国王从社稷出发，认为淳于棼“凭依贵势干天象”、“败坏王基”，且“坏法多端”，因此要“遣”之，自然点出“遣生”题旨。“逍遥乐”和“皂罗袍”二曲，写淳于棼与国王、国母在朝堂宴会上相见，驸马的惊惧、国王的矫情、国母的悲切都十分真切地刻画出来了。其中，对于淳于棼依然怀揣梦想，希望借亲情求国王和国母以通仕途的心理，如“客星何处？天恩见宽”、“公主仙逝，有臣在此，可以少奉温寒”等不乏嘲讽与哀其不幸之心。终了两支曲子，写淳于棼因生归乡之念，拜辞国王、国母，离开南柯蚁国，还归故里，最后以“则怕俺宗庙崩移你长在眼”结束，引出下文国王、国母的生天内容。

　　汤显祖历来十分看重亲情，本出也突出这方面的情感，如写国母因女儿与外孙的关系，在对驸马的关心、挽留、召见及分别时的多次“泣”、“哭”、“宫廷盈泪眼”、“有泪阑珊”、“向尊前流涕”、“心暗焦”、“委实伤心”、“心愁”、“良用痛伤”、“苦煞”、“苦伤”、“离别泪”等的悲愁伤感的描写中无不显示其对亲情的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