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四十章 疑惧[1]

  (生素服愁容上[2])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君心是坦途。黄河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3]。君不见大槐淳于尚主时,连柯并蒂作门楣[4]?珊瑚叶上鸳鸯鸟,凤凰窠里鹓雏儿[5]。叶碎柯残坐消歇,宝镜无光履声绝[6]。千岁红颜何足论?一朝负谴辞丹阙[7]。自家淳于棼,久为国王贵婿,近因公主销亡[8],辞郡而归,同朝甚喜。不知半月之内,忽动天威,禁俺私室之中,绝其朝请。天呵!公主生天几日,俺淳于入地无门。若止如此,已自忧能伤人;再有其它,咳,真个生为寄客[9]。天呵,淳于棼有何罪过也。

  “胜如花”无明事[10],可奈何?恰是今朝结果。不许俺侍从随朝,又禁俺交游宴贺,只教俺私家里住坐[11]。这其中纷然事多,这其间知他为何?有甚差讹[12],一句分明道破,就里好教人无那[13]。莫非他疑俺在南柯?也并不曾坏了他的南柯。

  不要说人,便是这老槐树枝,生意已尽[14]。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今日要再到南柯,不可得矣。罢了,罢了。向公主灵位前,俺打觉一会。公主呵!

  “金蕉叶”(贴扮公子泣上)家那国那,两下里泪珠弹破[15]。(见生哭倒介)原来俺爹爹在此打磨陀[16],冷清清独对着俺亲娘的灵座。

  (生泣介)我儿,起来,起来。[长相思]有来由,没来由,不许随朝不许游,要禁人白头[17]。(贴)好干休[18],恶干休,偷向椿庭暗泪流[19],亡萱相对愁[20]。(生)儿,前日父子朝见,国王悲喜不胜。半月之间,便成此衅[21],却是因何?(贴)天大是非,爹爹还不知?(生)你兄弟俱在宫中,俺亲朋禁止来往,教俺何处打听?(贴)爹呵,这等,细细听儿报来:

  “三换头”无根祸芽,半天抛下。客星一夜,犯虚、危汉槎。(生)国主何从得知?(贴)有国人上书,说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生)这等凶却何干俺事?(贴)他书后明说着:衅生他族,变起萧墙。(生)是那一个国人,这等胆大!便是他族,何知是俺?(贴)右相段功就中谗谮了[22],说虚、危者,宗庙也;客星犯牛、女者,宫闱事也。(生)牛、女,只俺和你母亲就是了。(贴泣介)他全不指着母亲。(生)再有谁?(贴)说琼芝新寡[23],三杯后有甚么风流话靶[24]?(生)呀!段君何谗人至此?(贴)国王甚恼,说驸马弄权结党,不可容矣。(生)国母怎生劝解?(贴)说到萧墙话,中宫怎劝他。(生)儿,不怨国人,不怨右相,则怨天。天你好好的要见那客星怎的。(贴)那星宿冤家,着甚胡缠害我的爹[25]。

  “前腔”(生)流言乱加,君王明察。亲儿驸马,偏然客星是他?总来被你母亲看着了。他病危之时,叫俺回朝谨慎,怕人情不同了。今日果中其言。(泣介)你娘亲曾话,到如今少不得埋怨自家。瘦尽风流样,腰围带眼差[26]。(贴)爹爹:风流二字,再也休题。(合)说甚繁华,泣向金枝恨落花。

  “入赚”(紫衣官上)走马东华,来到淳于驸马家。(生)堪惊诧,他陡从官里来寒舍[27]。有何宣达[28]?(紫)令旨随朝下,时来宣召咱[29]。(生对贴慌介)猛然心里动,敢有甚吉凶话?(紫)俺看见天颜喜洽[30],多则是中宫记挂,这几日不曾行踏[31]。(生)急切里难求卦,是中宫可的无他[32]?(紫)惊心怎么?你须是当今驸马。(生)紫衣官,这是右相呵,他弄威权要把江山霸,甚醉汉淳郎,独当了星变考察?(贴)爹爹,且暂时瘖哑[33],恁般时有的伤他[34]。(紫辞)你斟量回答,俺紫衣人先去也。

  (生)儿,此去如何?(贴)或是好意,亦未可知。(响道介)

  夫子常独立。鲤趋而过庭[35]。

  一闻君命召。不俟驾而行[36]。

  注释:

  [1]疑惧:猜疑畏惧。唐韩愈《论淮西事宜状》:“各宜自安;如妄自疑惧,敢相扇动,朕即赦元济不问,回军讨之。”

  [2]素服:本色或白色的衣服。居丧或遭遇凶事时所穿。《礼记郊特牲》:“皮弁素服而祭,素服以送终也。”

  [3]“太行”四句:能摧折车子的太行险途与我的窘境相比还算平坦。能使船儿倾覆的黄河浪涛与我的心境相比还算平稳。这里用来形容淳于棼境况窘迫和心情焦躁。

  [4]连柯并蒂作门楣:指(淳于棼)与公主结成夫妻成为皇家的女婿。柯,草木的枝茎。连柯,即枝叶相连。并蒂,指两朵花并排地长在同一个茎上。门楣:指女婿。

  [5]“珊瑚叶上”二句:像珊瑚树上的鸳鸯和凤凰巢里的鸾凤鸟一样成双成对,比喻夫妻的恩爱。鹓雏,传说中与鸾凤同类的鸟。《庄子秋水》:“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6]“叶碎”二句:残枝碎叶不再相连,梳妆台前无人照镜,妻子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了。比喻夫妻现在已经阴阳两隔。坐,因为,由于。唐杜牧《山行》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消歇,消失;止歇。宝镜,镜子的美称。履,鞋,引申为脚步、步伐。

  [7]“一朝”句:出自唐代戎昱《赠别张驸马》:“一朝负谴辞丹阙,五年待罪湘江源。”意思是一旦遭罪被贬就不得不离开宫廷。负谴,获罪;被谪。唐陈子昂《为义兴公求拜扫表》:“然臣之负谴,实陷无辜;吏议不明,以投魑魅。”丹阙,赤色的宫阙。借指皇帝所居的宫廷。

  [8]销亡:消失。汉武帝《李夫人赋》:“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此处指死亡。

  [9]寄客:寄居他乡之人。五代王定保《唐摭言会昌五年举格节文》:“公卿百寮子弟及京畿内士人寄客、外州府举士人等修明经进士业者,并隶名所在监及官学,仍精加考试。”

  [10]无明:亦作“无名”。没有名义,没有正当理由。《史记淮阴侯列传》:“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

  [11]住坐:谓起居、生活。《前汉书平话》卷下:“大夫归去,传示吾兄:三王安稳住坐,圣王已无疎失。”

  [12]差讹:错误,差错。

  [13]“就里”句:指其中情形叫人无可奈何。就里,个中;内中。好,甚,很。无那,无奈,无可奈何。

  [14]生意:生机,生命力。清周亮工《庚子嘉平五日雪初闻欲徙塞外》诗:“遥看松栝叶,生意已津津。”

  [15]“两下里”句:想到这两个方面(国和家)都叫人泪流不尽。

  [16]打磨陀:消磨时光。元乔吉《殿前欢里西瑛号懒云窝》曲:“懒云窝,云窝客至欲如何?懒云窝里和云卧,打会磨陀。”

  [17]禁:折磨,使受苦。宋侯寘《鹧鸪天》词:“风帘不碍寻巢燕,雨叶偏禁斗草人。”宋陆游《安公子》词:“因自来禁得心肠怕,纵遇歌逢酒,但说京都旧话。”

  [18]干休:罢休;罢手。元武汉臣《生金阁》第一折:“罢罢罢,怎干休,难分诉!”

  [19]椿庭:《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因其高龄,后用以喻长寿;亦用以指父亲。《论语季氏》篇记孔鲤趋庭接受父训,后因以“椿庭”为父亲的代称。

  [20]亡萱:死去的母亲。萱:古称母亲居室为“萱堂”。后因以“萱”为母亲或母亲居处的代称。唐牟融《送徐浩》诗:“知君此去情偏切,堂上椿萱雪满头。”

  [21]衅:过失;罪过;缺陷。

  [22]就中谗谮:从中恶言中伤。就中,居中;从中。《红楼梦》第四六回:“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谗谮,恶言中伤。

  [23]琼芝:指琼英、灵芝等三人。

  [24]话靶:供人谈论的目标、对象。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今日到湖南,又成一话靶。”

  [25]着。

  [26]带眼:腰带上的孔眼。放宽或收紧腰带时用。宋陆游《新凉书怀》诗:“乌帽围宽带眼移,闭门惯忍日长饥。”

  [27]陡:顿时;突然。宋张元干《蓦山溪》词:“一番小雨,陡觉添秋色。桐叶下银床,又送个凄凉消息。”

  [28]宣达:谓传达旨意。《史记秦始皇本纪》:“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

  [29]咱苍邸!?

  [30]喜洽:亦作“喜恰”。和悦可爱。元乔吉《扬州梦》第三折:“从头髻至鞋袜,觅包弹无半掐。更那堪百事聪明,模样儿十分喜恰。”

  [31]行踏:行走,走动。元张养浩《雁儿落兼得胜令》曲:“我爱山无价,看时行踏,云山也爱咱。”

  [32]的。

  [33]瘖哑:不能言。宋刘克庄《贺新郎再和前韵》词:“不是先生瘖哑了,怕杀乌台旧案。”

  [34]“恁般”句:恁般,这样;那样。《京本通俗小说碾玉观音》:“可惜恁般一块玉,如何将来只做得一副劝杯!”有的,犹言所有的;尽着。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六:“有的言语,对面评度。凡百如何,老婆斟酌。”

  [35]“夫子”二句:出自《论语季氏》中孔子训子的典故,此处用来比喻淳于棼父子相见。

  [36]“一闻”二句:语出《论语乡党》:“君命召,(孔子)不俟驾行矣。”不俟驾行矣,不等车马驾好就先步行走去了。此处借孔子不耽君命来表明淳于棼对君命的听从。

  评析:

  此出名为“疑惧”,写淳于棼被罢官及软禁于居室后其心里之疑,以及紫衣官宣旨召淳于棼上朝,淳于棼不知何故,心里又一疑。诸多疑虑之下又加了一重惊惧。此二“疑”之下,作者多用心理描写刻画淳于棼这一人物形象。

  全出由五支曲子组成。开头“胜如花”曲写淳于棼幽禁室中的疑惧、伤心、痛苦。“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君心是坦途。黄河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是淳于棼对自己遭受打击迫害的怨愤之情的流露,汤显祖这里显然是有所寄托的,对于走上仕途的知识分子而言,这种情感又具有一定的广泛性,能够引起士人的深深共鸣。“金蕉叶”以下三曲,写淳于棼与探听消息的儿子在私室相会,才知其中遭逢事变缘由,父子二人怨天尤人,忧心忡忡。最后“入赚”一曲写紫衣官宣旨召淳于棼上朝,淳于棼更加疑虑与惊惧,剧情于此处戛然而止,余味幽然。淳于棼的形象刻画,心理描写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当其被禁在家、只能对着公主的灵座哭泣,“连柯并蒂作门楣”、“珊瑚叶上鸳鸯鸟”,当知悉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后,却言“不怨国人,不怨右相,则怨天”、“少不得埋怨自家”,还寄希望于“君王明察”,甚至紫衣官来家后,他还痴想中宫会帮助他脱离困境。通过淳于棼的遭际以及其在困境中的心理刻画,使人看到政治的险恶、无常,以及个人一旦遭逢政治变故时的无助和悲哀,这未尝不包含汤显祖自己切身的体会。

  
更多

编辑推荐

1聚焦长征...
2聚焦长征--长征中的...
3红军长征在湖南画史
4中华传世藏书全元曲—...
5中华传世藏书全元曲—...
6中华传世藏书全元曲—...
7中华传世藏书全元曲—...
8中华传世藏书全元曲—...
9中华传世藏书全元曲—...
10中华传世藏书全元曲—...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