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记

第三十九章 象谴[1]

　　“菊花新”（右相上）玉阶秋影曙光迟[2]，露冷青槐荫御扉。低首整朝衣，咽不断铜龙漏水[3]。

　　我右相段功，同心共政，与我王立下这大槐安国土，正好规模[4]。不料俺王招请扬州酒汉淳于棼为驸马[5]，久任南柯，威名颇盛，下官每有树大根摇之虑。且喜公主亡化[6]，钦取回朝，却又尊居左相，位在吾上，国母以爱婿之故，时时召入宫闱，但有请求，无不如意；这也不在话下。兼以南柯丰富，二十年间，但是王亲贵戚[7]，无不赂遗[8]，因此昨日回朝之后，势要勋戚[9]，都与交欢，其势如炎，其门如市。勋戚到也罢了，还有那琼英郡主、灵芝夫人、连那上真仙姑，都轮流设宴，男女混淆，昼夜无度。果然感动上天，客星犯于牛、女、虚、危之次[10]，待要奏知此事，又恐疏不间亲[11]。打听的昨日国中，有人上书，倘然吾王问及，不免相机而言。老天，非是俺段功妬心，此乃社稷之忧也。吾王驾来，朝班伺候[12]。（扮内臣传呼拥王上）

　　“前腔”根蟠国土势崔嵬[13]，朝罢千官满路归。一事俺心疑，甚槐安感动的白楡星气[14]？

　　（右相见介）右相武成侯段功叩头，千岁千岁。（王）右相平身。卿可闻的国中有人上书否？（右）不知。（王）书上说的凶，他说：玄象谪见[15]，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他说玄象，是何星象也？（右）正要奏知，有太史令奏，客星犯于牛、女、虚、危之次。（王）那书中后面，又说：衅起他族，事在萧墙[16]。好令俺疑惑。（右）是。这国中别无他族了；便是他族，亦不近于萧墙。大王试思之。（王）别无人了，则淳于驸马，非我族类[17]。（右）臣不敢言。（王）将有国家大变，右相岂得无言？（右）启奏俺王：

　　“琐窗郎”客星占牛、女、虚、危，正值乘槎客子归[18]。虚、危主都邑宗庙之事[19]，牛、女值公主驸马之星[20]。近来驸马贵盛无比：他雄藩久镇[21]，把中朝馈遗[22]；豪门贵党[23]，日夜游戏。（王）一至于此？（右）还有不可言之处，把皇亲闺门无忌[24]。（合）感天知，萧墙衅起再有谁？（泪介）可怜故国迁移[25]。

　　（王恼介）淳于棼自罢郡还朝，出入无度，宾从交游[26]，威福日盛，寡人意已疑惮之[27]。今如右相所言，乱法如此，可恶！可恶！

　　“前腔”他平常僭侈堪疑[28]，不道他宣淫任所为[29]。怪的穿朝度阙，出入无时[30]。中宫宠婿，所言如意，把威福移山转势[31]。

　　罢了！罢了！非俺族类，其心必异。（泪介，合前。右跪介）臣谨奏：语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驸马事已至此，千岁作何处分[32]？（王）听旨：

　　“意不尽”且夺了淳于棼侍卫[33]，禁随朝只许他居私第。（右）依臣愚意，遣他还乡为是。（王）不消再说。少不的唤醒他痴迷还故里。（王下）

　　（右叹介）可矣，可矣。虽则淳于禁锢[33]，奈国土有危。正是：

　　上天如圆盖，下地似棋局。

　　淳于梦中人，安知荣与辱。

　　注释：

　　[1]象谴：天象贬谪。

　　[2]秋影，秋日的形影。金元好问《王黄华墨竹》诗：“月中看竹写秋影，清镜平明白发生。”曙光，黎明的阳光。唐太宗《除夜》诗：“对此欢终宴，倾壶待曙光。”

　　[3]“咽不断”句：咽。

　　[4]规模：场面；气势。

　　[5]招请：邀请。《三国志魏志张范传》：“袁术备礼招请，范称疾不往。”

　　[6]亡化：去世。《儒林外史》第八回：“不想到家一载，小儿亡化了。”

　　[7]但是：只要是，凡是。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作酢法》：“诸面饼，但是烧煿者，皆得投之。”

　　[8]赂遗：以财物赠送或买通他人。唐蒋防《霍小玉传》：“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

　　[9]势要勋戚：势要，有权势，居要职。亦指有权有势的人。《北齐书循吏传路去病》：“势要之徒，虽厮养小人莫不惮其风格。”勋戚，指有功勋的皇亲国戚。

　　[10]“客星”句：指客星侵犯了主星的地界。客星，对天空中新出现的星的统称，如新星、超新星等。《史记天官书》：“客星出天廷，有奇令。”古代星宿学家认为，客星侵扰主星是一种不祥的征兆。犯，侵犯。牛女虚危，属于二十八星宿中的四颗星辰。

　　[11]疏不间亲：谓关系疏远者不介入关系亲近者之间的事。《三国演义》第三九回：“‘疏不间亲’，亮何能为公子谋？”

　　[12]朝班：古代群臣朝见帝王时按官品分班排列的位次。朝堂列班时，除侍奉官外，一般官品越高的班列离帝王越近。历代朝仪不一，分班情况各异。

　　[13]“根蟠”句：指国势发展如大树根基深广，气势盛大。崔嵬，显赫；盛大。宋梅尧臣《答仲雅上人遗草书并诗》：“智永与怀素，其名久崔嵬。”

　　[14]“甚槐安”句：指槐安国为什么能感动得让星相发生变化。白榆星气，即星相变化。白榆，指星。唐杜甫《大觉高僧兰若》诗：“香炉峰色隐晴湖，种杏仙家近白榆。”星气，指占星望气之术。《世本作篇》：“黄帝使羲和占日，常仪占月，臾区占星气……隶首作算数。”

　　[15]玄象谪见：指天象异常。玄象，天象。谓日月星辰在天所成之象。谪见，古代迷信认为异常的天象是上天对人的谴责，出现灾变的征候谓之“谪见”。明归有光《洪范传》：“一念之恶，谪见于天，而沴气应之。”

　　[16]“衅起”二句：指祸乱由外族引起，事变则发生在内部。事，变故。萧墙，宫室内当门的小墙。“事在萧墙”语出《论语季氏》：“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17]非我族类：不是同族的人。《晋书江统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

　　[18]乘槎。

　　[19]主：掌管。

　　[20]值：掌管。

　　[21]雄藩：地位重要、实力雄厚的藩镇。

　　[22]“把中朝馈馈”句：中朝，朝廷；朝中。馈遗，馈赠。

　　[23]贵党：有权位的人们结合成的朋党。汉蔡邕《朱公叔谥议》：“诛毙贪暴，纠戢贵党；虽则强御，当官能行。”

　　[24]无忌：无所忌惮。晋左思《魏都赋》：“樵苏往而无忌，即鹿纵而匪禁。”

　　[25]迁移：变迁，变化。《荀子君道》：“与之举措迁移，而观其能应变也。”

　　[26]宾从：宾客和随从。晋张华《轻薄篇》：“宾从焕络绎，侍御何芬葩。”

　　[27]疑惮：疑忌畏惧。《后汉书侯霸传》：“再迁为执法刺奸，纠案埶位者，无所疑惮。”

　　[28]僭侈：犹僭奢。汉桓宽《盐铁论授时》：“故民饶则僭侈，富则骄奢，坐而委蛇，起而为非，未见其仁也。”

　　[29]宣淫：公然淫乱，毫无避忌。《左传宣公九年》：“泄冶谏曰：‘公卿宣淫，民无效焉。’”杜预注：“宣，示也。”

　　[30]无时：不定时，随时。唐杜甫《三川观水涨二十韵》：“火云无时出，飞电常在目。”

　　[31]威福：语出《书洪范》：“惟辟作福，惟辟作威。”孔颖达疏：“惟君作福得专赏人也，惟君作威得专罚人也。”原指统治者的赏罚之权，后多谓当权者妄自尊大，恃势弄权。

　　[32]处分：处理；处置。《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

　　[33]夺：削除；剥夺。《论语宪问》：“夺伯氏骈邑三百。”

　　[34]禁锢：谓禁止做官或参与政治活动。《史记平准书》：“议令民得买爵及赎禁锢、免减罪。”

　　评析：

　　本出写淳于棼与琼英、上真和灵芝三人宫中淫乱，右相段功借天象变化乘机向国王参奏，淳于棼的实权被解除并被软禁。

　　全出由五支曲子组成。“菊花新”一曲，写右相段功上朝，准备借天象变化参奏淳于棼。自淳于棼被招为驸马后，“其势如炎，其门如市”，段功“妒”火愈炽，且日夜惊恐驸马威胁自己的地位，“客星犯于牛、女、虚、危之次”，国人上书国王言天象变化预示将有大害临槐安国，段功趁机欲进谗言，“二十年间，但是王亲贵戚，无不赂遗”句并非闲笔，不经意处却显示出作者的用心，作者对官官勾结的黑暗社会现实十分痛恨，孤愤之情常郁结于心。“倘然吾王问起，不免相机而言”，引起下文参奏一事，右相段公的形象刻画进一步展开，其阴险、奸诈、老练世故的性格得以强化，第二至第五支曲子即围绕这方面而作，描写右相段功借国王问起天象变化、朝臣上书一事，趁机进谗言，以“玄象谪见，国有大恐”之大事为由，引出国王疑惮心理，再由“衅起他族，事在萧墙”的解说，参奏淳于棼“雄藩久镇，把中朝馈遗；豪门贵赏，日夜游戏”，“把皇亲闺门无忌”三宗罪责，怂恿国王生出“非俺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最后“意不尽”曲，写国王听从右相的意见，决定将淳于棼“夺侍卫”、“禁随朝”、“居私第”、“还故里”，淳于棼的境地一落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