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记

第三十六章 还朝[1]

　　“绕地游”（右相上）多人何用？一个为梁栋[2]。咳。道南柯乘龙骖凤[3]。廿载恩深，一方权重[4]，恰好是到头如梦。

　　节去蜂愁蝶不知，晓庭还绕折残枝。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花香一夜衰[5]。俺看淳于驸马，依倚至亲[6]，久据南柯，贪收人望[7]。俺为国长虑，请旨召回。尊以左相之权，防其遥制之害[8]。谁知事不可测，公主丧亡。国王、国母郊迎其丧[9]，举朝哭临三日，谥为顺义公主，礼节有加。昨奉旨议其葬地，只有龟山可葬，欲待奏知，听的驸马今日见朝，在此伺候，倘令旨着他面议葬地，亦未可知。道犹未了，驸马早到。（生朝服执笏上[10]）

　　“前腔”断弦难弄，早被秋风送，生打散玉楼么凤[11]。（顿足泣介）合郡悲啼，举朝哀痛，痛煞俺无门诉控[12]。

　　（见右介，右）驸马，见朝日休啼哭。（内响鼓，生舞蹈拜介[13]）前南柯郡太守、今升左丞相、驸马都尉臣淳于棼朝见叩头、千岁千岁千千岁。（内）令旨到来：驸马新失公主，寡人不胜悲悼。已着尚膳监设宴后宫[14]。其顺义公主葬地，可与右相武成侯朝门外酌议回奏。（生叩头介）千岁千岁千千岁。（起介）右相请了。（右）驸马请了。（生）久不到朝门之外了。昨日远劳迎接，缘未朝见，故此谢迟[15]。（右）不敢。（生）请问公主葬地，择于何方？（右）龟山一穴甚佳。（生）龟山乃国家后门[16]，何谓之吉？俺曾看见国东十里外蟠龙冈，气脉甚好，何不请葬此地？（右）蟠龙冈是国家来脉，还是龟山。（生）右相不知，点龟者恐伤其壳[17]。（右）驸马，便龙冈好。则枕龙鼻者，也恐伤于唇。（生）便是龟山，也要灵龟顾子，子在何方？（右）便是龙冈，也要蟠龙戏珠，珠在那里？（生）俺只要子孙旺相。（右）驸马子女俱有门荫，何在龙山？（生）右相怎说此话？生男定要为将相，生女兼须配王侯，少不的与国家咸休，此乃子孙万年之计。（右背笑介）好一个万年之计。（回介）这也罢了。只是龙冈星峰太高，怕有风蚁之患[18]。（生）右相于此道欠精了[19]。虎踞龙蟠[20]，不拘远近大小；蜂屯蚁聚，但取圆净低回[21]。何怕风蚁？（右笑介）驸马不怕蚁伤，再向丹墀回奏[22]。（右笑介）臣右相武成侯段功谨奏：

　　“马蹄花”问祖寻宗，妙在龟山鼻穴中。（内介）龟山有何好处？（右）他有蛾眉对案[23]，金诰生花，罗带临风[24]。（内介）龟山可似龙山？（右）世人只知龙虎峰上更生峰[25]，怎知道龟蛇洞里方成洞？肯教他玄武低藏[26]，不做了蚁垤高封[27]。

　　（生奏介）驸马臣棼谨奏：

　　“前腔”那龟山呵，拭泪搥胸，怎似蟠山气郁葱？蟠龙冈呵，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烟花，更那十二屏峰。鸣环动佩应雌雄[28]，辞楼下殿交鸾凤[29]。怎贪他不住的游龟，倒抛除了活动的真龙[30]？

　　（内介）令旨依驸马所奏。着武成侯择日，备仪仗、羽葆、鼔吹[31]，赐葬顺义公主于蟠龙冈。叩头谢恩。（生）千岁千岁千千岁。（起介，右）恭喜了。爱者是真龙，蟠龙冈十二分贵地哩。驸马，可知周弁也疽背而死，其子护丧归国了[32]？（生哭介）伤哉！故人。（右）呀，朝房下有王亲酒到。（众扮国公酒席上）

　　“卜算子”纨袴插金貂[33]，日近天颜笑。日边红杏倚云高，锦绣生成妙[34]。

　　（见介）驸马拜揖。（生）列位老国公、老王亲拜揖。（众）右相国拜揖。（右）不敢。（众）驸马远归，愚亲们都在二十里之外迎接[35]。今早到公主府上香，知驸马谢恩出朝，故此相候。（生）多劳列位老国公、老王亲，我淳于棼有何德能？（众）二十年间，每劳驸马盛礼，时节难忘[36]。今日拜相而回，某等权此公酒迎贺[37]。（酒介）

　　“八声甘州”闲身未老[38]，喜乘龙拜相，驸马还朝。（生）玉人何处[39]？肠断暮云秋草。（众）驸马公主同往南柯之时，老夫们都在荣饯[40]。（生）便是。南柯去时有凤箫，北渚归来无鹊桥[41]。（泣介）（合）临鸾照，怕何郎粉泪淹消[42]。

　　“前腔”（生叹介）有谁看着红锦袍？叹凄然系玉，瘦损围腰[43]。（众）俺朝班戚畹，还让你人才一表[44]。香风簇锦云汉高[45]，夜月穿花宫漏遥。（合前）

　　（众）驸马，今有请书启知[46]：一来恭贺驸马拜相之喜[47]；二来解闷；三来洗尘[48]。老夫忝为国公之长[49]，先请驸马少叙[50]。其余国戚王亲，以次轮请[51]。便请右相国相陪。（生）老国公、王亲，可也多着。（众）驸马，天人也[52]，人所尊敬，愿无弃嫌。（生）领命了。权重股肱相，恩光肺腑亲[53]。满朝相造请[54]，何日不醺醺。（下）（右相吊场）看驸马相待各位老国公、王亲，气势盛矣。（叹介）且自由他[55]。冷眼观螃蟹，横行到几时。（下）

　　注释：

　　[1]还朝：返回朝廷。《宋书江夏文献王义恭传》：“二十九年冬，还朝，上以御所乘苍鹰船上迎之。”

　　[2]梁栋：比喻担负国家重任的人才。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大夫文种者，国之梁栋，君之爪牙。”

　　[3]乘龙骖凤：此处代指驸马淳于棼和瑶芳公主。

　　[4]一方权重：指淳于棼在一个地方掌有大权。一方，一带地方。《汉书终军传》：“臣年少材下，孤於外官，不足以亢一方之任。”权重，犹权力，大权。《晏子春秋问上九》：“内则蔽善恶于君上，外则卖权重于百姓。”于省吾新证：“‘权重’连语，重亦权也。”

　　[5]“节去”四句：出自于唐五代郑谷的七绝诗《十日菊》。作者借诗意说明人心有时候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改变。

　　[6]依倚至亲：依倚，倚靠；依傍。汉王充《论衡论死》：“秋气为呻鸣之变，自有所为。依倚死骨之侧，人则谓之骨尚有知，呻鸣于野。”至亲，最亲近的亲戚。《礼记三年问》：“至亲以期断。”

　　[7]人望：声望；威望。《北史崔休传》：“休少孤贫，矫然自立……尚书王嶷钦其人望。”

　　[8]遥制：在远处加以掌控。

　　[9]郊迎：古代出郊迎宾，以示隆重、尊敬。《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鲜灵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

　　[10]朝服执笏：朝服，君臣朝会时穿的礼服。举行隆重典礼时亦穿着。《仪礼士冠礼》：“主人玄冠、朝服、缁带、素韠，即位于门东西面。”执笏，拿着笏板。古时臣下朝见君王或臣僚相见时，手持玉石、象牙或竹、木的手板为礼。《仪礼士相见礼》“上大夫相见以羔”唐贾公彦疏：“常朝及余会聚皆执笏。”

　　[11]“生打散”句：意思是自己与瑶芳公主像幺凤鸟一样被活生生拆散。打散，犹拆散。幺凤，鸟名。又称桐花凤。羽毛五色，体型比燕子小。

　　[12]煞：副词。极；甚。

　　[13]舞蹈：臣下朝见君上时的礼节。唐刘肃《大唐新语谀佞》：“初，炀帝之被戮也，隋官贺化及，善心独不至，化及以其人望而释之。善心又不舞蹈，由是见害。”

　　[14]着：教，使。元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二折：“只着你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不争你握雨携云。”

　　[15]谢迟：为迟来而道歉。谢，道歉；认错。《战国策秦策一》：“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

　　[16]后门：房屋或院子后面的便门。汉焦赣《易林升之大有》：“公孙幽遏，跛倚后门。”

　　[17]点：选择。

　　[18]患：祸患；灾难。《易既济》：“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

　　[19]欠精：不够精通。欠，不够，缺少。

　　[20]虎踞龙蟠：《太平御览》卷一五六引晋张勃《吴录》：“刘备曾使诸葛亮至京，因观秣陵山阜，乃叹曰：‘钟山龙盘，石头虎踞，帝王之宅也。’”喻指地形的雄壮险要。

　　[21]“蜂屯蚁聚”二句：意思是虽然蜂屯蚁聚，杂乱无章，但其中也有婉转起伏的妙处值得一看。“但取”句：圆净，婉转之意。低回，纡回曲折。《汉书扬雄传下》：“大语叫叫，大道低回。”颜师古注：“低回，纡衍也。”

　　[22]丹墀，青琐丹墀。”

　　[23]蛾眉对案：美女的代称。南朝梁高爽《咏镜》：“初上凤皇墀，此镜照蛾眉。言照长相守，不照长相思。”

　　[24]罗带临风：丝织的衣带迎着风吹。罗带，丝织的衣带。清龚自珍《己亥杂诗》之四九：“姊妹隔花催送客，尚拈罗带不开门。”临风，迎风；当风。《楚辞九歌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25]更：副词。更加；愈加。《战国策韩策一》：“与之，即无地以给之；不与，则弃前功，而后更受其祸。”

　　[26]“肯教他”句：肯，副词。恰恰。宋王安石《奉寄子思以代别》诗：“全家欲出岭云外，匹马肯寻山雨中。”玄武低藏，此处指龟垂头。玄武，古代神话中的北方之神，其形为龟，或龟蛇合体。《楚辞远游》：“时暧曃其曭莽兮，召玄武而奔属。”王逸注：“呼太阴神，使承卫也。”

　　[27]“不做了”句：垤！

　　[28]应：应声，回答。《庄子列御寇》：“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

　　[29]交鸾凤：鸾为雄鸟，凤为雌鸟，为两相交好之意。

　　[30]“怎贪他”二句：意思是说龟山的形和势都不如蟠龙岗。活动，灵活；不固定。《京本通俗小说错斩崔宁》：“那人见刘官人手脚活动，便拔步出房。”

　　[31]羽葆：古时葬礼仪仗的一种。以鸟羽聚于柄头如盖。《礼记丧大记》：“君葬用輴，四綍二碑，御棺用羽葆。”孔颖达疏：“御棺用羽葆者。”

　　[32]护丧：护送灵柩归葬。唐薛调《无双传》：“仙客护丧，归葬襄邓。”

　　[33]纨袴插金貂：指老国公、老王亲等的华丽服饰。纨袴，亦作“纨绔”，亦作“纨裤”。细绢制的裤。古代贵族子弟所服。

　　[34]锦绣：比喻美丽或美好的事物。唐刘禹锡《酬乐天见贻贺金紫之什》诗：“珍重和诗呈锦绣，愿言归计并园庐。”

　　[35]愚亲：文中指老王亲。愚，自称之谦词。《史记孟尝君列传》：“愚不知所谓也。”

　　[36]时节：时光；时候。汉孔融《论盛孝章书》：“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37]“某等”句：我们姑且在此用公酒迎贺。某等，我等，我们。权，副词。姑且，暂且。公酒，因公事酿造之酒。

　　[38]闲身：古代指没有官职的身躯。唐牟融《题道院壁》诗：“若使凡缘终可脱，也应从此度闲身。”

　　[39]玉人：对亲人或所爱者的爱称。唐权德舆《送卢评事婺州省觐》诗：“客愁青眼别，家喜玉人归。”

　　[40]荣饯：荣幸地（为驸马公主）饯行。

　　[41]“南柯去时”二句：当初赴南柯时如弄玉和萧史一样夫妻成双，而今归来却似牛郎织女相隔银河而无鹊桥相会。北渚，北面的水涯。《楚辞九歌湘君》：“晁骋骛兮江皋，夕弥节兮北渚。”王逸注：“渚，水涯也。”

　　[42]“怕何郎”句：担心驸马因哀痛而终日以泪洗面，伤心度日。何郎，借作驸马的美称。刘禹锡《题于家公主旧宅》诗：“何郎独在无恩泽，不似当初傅粉时。”粉泪，旧称女子之泪。淹消，消磨时日。

　　[43]瘦损围腰：瘦损，消瘦。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

　　[44]“俺朝班”二句：因为你一表人才，所以在朝班和王亲中才有一席之地。朝班，古代群臣朝见帝王时按官品分班排列的位次。朝堂列班时，除侍奉官外，一般官品越高的班列离帝王越近。后泛称朝廷百官之列。戚畹，犹戚里。宋俞文豹《吹剑四录》：“汉之天下，弊于戚畹。”

　　[45]“香风”句：香风，带有香气的风。簇，丛集；聚集。云汉，银河，天河。

　　[46]“今有请书”句：请书，请帖。启知，告知。

　　[47]拜相：被任命为宰相。宋徐度《却扫编》卷上：“韩康公、王荆公之拜相也，王岐公为翰林学士，被召命词。”

　　[48]洗尘：设宴欢迎远方来人。《宣和遗事》前集：“这人是师师的一个哥哥，在西京洛阳住。多年不相见，来几日，也不曾为洗尘。今日办了几杯淡酒，与洗泥则个。”

　　[49]忝：常用作谦词。《后汉书杨赐传》：“臣受恩偏特，忝任师傅，不敢自同凡臣，括囊避咎。”

　　[50]少叙：稍稍谈一谈。

　　[51]以次：按次序。《史记刺客列传》：“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

　　[52]天人：指仙人；神人。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上：“东坡，天人也。凡作一文，必有深旨。”

　　[53]肺腑：比喻极亲近的人。《南齐书谢朓传》：“遥光又遣亲人刘沣密致意于朓，欲以为肺腑。”

　　[54]造请：登门晋见。《史记酷吏列传》：“公卿相造请禹，禹终不报谢，务在绝知友宾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

　　[55]且自：暂且；只管。元稹《莺莺传》：“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评析：

　　本出写淳于棼还朝后与右相段公的正面交锋以及与朝中王公、国亲权贵的交接，种种矛盾斗争都围绕“还朝”后的淳于棼而展开。

　　全出由七支曲子组成。开头“绕地游”曲写右相段功在朝门外迎候淳于棼还朝。其中借右相之口所说“淳于驸马，依倚至亲，久据南柯，贪收人望……防其遥制之害”，刻画其为人奸诈、妒贤嫉能的性格，是继三十二出《朝议》后对右相段公性格的又一次展现。接着“绕地游”以下三曲写淳于棼与右相尊旨在朝门外与右相商议为公主选择葬地事。这是右相和淳于棼之间的第一次正面交锋，突出了二人之间的矛盾。表面上是围绕选择瑶芳公主墓葬地而展开，实际上是他们之间为争权夺利而斗争。结果，淳于棼取胜，经国王准奏，赐“葬顺义公主于蟠龙冈”，显示驸马受到国王的支持，为后文《粲诱》、《生恣》描写其骄奢作铺垫。“卜算子”以下三曲写众王亲国戚对淳于棼的曲意奉承，争相宴请驸马的盛况。汤显祖不忘以他的笔对现实官场腐朽的揭露和批判，“二十年间，每劳驸马盛礼，时节难忘”暗示淳于棼任南柯太守期间暗中结党朝官之事。最后写段功因为淳于棼“气势盛”，只好“且自由他”，“冷眼看螃蟹，横行到几时”，说明他并未就此罢休，而是随时等待时机置对手于死地而后快，这为戏剧的情节发展也提供了足够的张力。另外，即使本出以描写淳于棼与右相段公之间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为要务，汤显祖依然不忘对于真情的赞美，如淳于棼对夫人瑶芳的怀念，“生打散玉楼么凤”、“痛煞俺无门诉控”；“南柯去时有凤箫，北渚归来无鹊桥”、“玉人何处，肠断暮云秋草”等句抒情性极浓，作者都是以褒扬之笔写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