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记

第三十一章 系帅[1]

　　“三台令”（生引众上）长年坐策兵机[2]，这几日有些狐疑。檀萝欲翦快如飞[3]，怎不见捷旌旗[4]？

　　[集唐]才到城门打鼓声[5]，《武陵》一曲想南征[6]。谁知一夜秦楼客[7]，白发新添四五茎[8]。俺淳于棼，久镇南柯，威名颇重。近乃公主避暑瑶台，幸解檀萝之困；只愁堑江一带，别遣周弁救援，甬伺捷音[9]。早已分付司农[10]，整排筵宴十里长亭，与周弁接喜，可早到也。

　　“前腔”（田上）太平筵上花枝，酒旗风偃征旗[11]。喜气欲淋漓[12]，这胜算兵家怎拟。

　　（见介，田）妙算老堂翁，（生）协赞有司农[13]。（田）准备花前酒[14]，（生）来听塞上风[15]。司农，战期已数日了，还不见捷报，俺心下忧疑。（田）一来国主洪福，二来府主威光，三来司宪英勇，定然得胜而回。（报上）江山看是堑，草木怕成兵[16]。报，报，报，周将军单马回城来了。（生）司宪先回，多应得胜，叫乐工们响动。（内鼔吹介）

　　“北醉花阴”（周弁辐巾白袍带剑走马上[17]）俺这里匹马单鞭怕提起，即渐的一家儿这里[18]。头直上滚尘飞[19]，一边厢擂鼓扬旗，那唱贺的欢天地。（望介）原来是太老先生与司农寮长[20]，置酒在长亭之上，咳，他则道俺敲镫凯歌回，曲恭恭来压喜[21]。

　　（见介）请了。（生）呀，周司宪得胜回来，俺同寮们安排喜酒。（周）好了，好了，快讨酒来。

　　“南画眉序”（生）花柳散金杯，一片惊心在眼儿里[22]。当初去有黄金锁子甲，怎全身赤体，卸甲投盔？睹形模事体堪疑[23]，得胜了怎单骑而至？（田）不瞒堂尊大人说，周司宪此来，真个可疑。（合）怎的意头儿没张致[24]？还责取后来消息[25]。

　　“北喜迁莺”（周）为甚俺裸肩扬臂？热天头助喊扬威。颓也么颓[26]，没个儿帮闲取势[27]，激的俺赤甲山前被虏围[28]。（生）呀！被围了，怎的出得来？（周）冲围退，不是俺使些精细[29]，险些儿头利无归[30]。

　　快讨酒来。（生）这等是兵败了，还说酒哩！且问你：

　　“南画眉序”当日摆兵齐，半万个选锋尽跟你。一个个枪来会躲，箭去能挥。如何通不见一个回来？你一家儿人马平安，那些儿何方使费[31]？（合）怎的意头儿没张致，还责取后来消息？

　　（周）那五千个人去时，俺是见他来。

　　“北出队子”给千兵果然编配，点兵单个个齐。（生）战场上可有呢？（周）战时还有，战了后，俺通不知那里去了。（田）司宪公，敢是尽被檀萝杀了？（周）这也难道[32]。（生）则问他半万个人头。（周）刬单鞭投至一身亏[33]，甚半万个人头要俺赔？呀，你便是半万个泥头俺也赔不起。

　　（生）我说人头，他说泥头，是怎的？通不听他，只以军法从事，先斩后奏了。（周）谁敢无礼！（生恼介）败军之将，还敢崛强[34]！

　　“南滴溜子”败军的，败军的，全生误国[35]。论军法，论军法，难容恕你。叫正典刑是理[36]。诸人听指挥：将他捆执，量决一刀，做个旁州之例[37]。（众持刀绑周，不伏介）

　　“北刮地风”（周）呀，忽地波怒吽吽坏脸皮[38]，那些儿刘备、张飞？大槐安国内君王婿，谁不知倚势施为？便做着你正堂尊贵，俺可也不性命低微。（生）快取首级哩。（周笑介）俺怎生般透贼围[39]，挣得这首级归，你刬口儿闲胡戏。你便申军法[40]，俺怎遵依？斩字儿你可也再休题[41]。

　　（生）俺是掌印官，施行你不得？叫刽子手，一齐向前绑了。（田）禀堂尊：此事未可造次[42]。

　　“南滴滴金”（田）念周郎至友同乡籍，地拆里相逢忒遭际[43]。横枝儿住札南柯地，是堂尊荐及，荐及他为元帅。他平生也为人今怎的？堪详细，便消停到底争迟疾[44]。

　　（生）依说便再问他，周弁，你因何犯此失机之罪？（周）非关小将之事，也非关五千个军人之事，都是你堂尊半万个泥头酒。诸人走渴之时，一鼔而醉，忽报檀萝索战[45]，一个个手亸脚软，只小将一个，酒量颇高，向前迎战，独力难加[46]，只得弃甲丢枪，乘夜而走[47]。你不信，有诗为证：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这都是你半万个泥头酒之过也。

　　“北四门子”千不合，万不合，伊把半万个泥头兑；烧不是，水不是，蒙汗药酦的醅[48]。却怎生软兀刺烧葱腿难跳踢[49]？急麻查扶泥臂刀怎提[50]？（生）这等怎生战的来？（周）还说战哩。（生）这等，则怕檀萝军杀过堑江城这边来了？（周）这到不要慌。俺留下一计，正待抢杀进城，被俺将酒泥头尽数丢在战场之上，把他战马一个个都绊倒了，不曾抢的城来。此又半万个泥头酒之功也。那酒瓶儿似山，泥头似堆，党沙场滑喇叉酬退了贼[51]。你记他一功，赎他一罪，道的个君当恕人之醉。

　　（生）周弁，你去时俺怎生说来？酒要少吃，事要多知，你都不在意。一定要正军法。（周）哎！从古来谁不饮酒？天若不爱酒，天应无酒星；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52]。天地都爱酒，俺饮酒是兵权[53]。汉樊哙，三国周公瑾、关云长，都也贪杯，希罕于俺一人乎？

　　“南鲍老催”（生）你攀今比昔，那樊将军他殢酒把鸿门碎[54]；关大王面赤非干醉[55]；比周瑜，饮醇醪[56]，量难及。也罢，俺念你一是同乡，二是同寮，停了军法，且把你牢固监候，奏请定夺。把你贪杯子反的头权寄[57]，上丹青于禁身牢系，忙奏请随宽急。

　　（生）兵快们[58]，拿周弁监了。（众绑周，不伏介）

　　“北水仙子”（周）呀，呀，呀，放你的呸[59]！（生恼介）拿也！（周取剑舞介）拿，拿，拿，拿的俺怒气冲天舞剑晖[60]。（生）住了！你道俺拿不的你么？挂起令旨旗牌来。（挂起旗牌介。田）司宪公，酒放醒些，抬眼哩。（周看作怕背介）他，他，他，他叫俺挣着迷奚[61]。（抹眼介）我，我，我，打些儿抹昧[62]。（回斜看介）可，可，可，可怎生挂起了老君王令旨旗？你，你，你，你敢有甚么密切钦依[63]？（众）周司宪，挂了令旨，不跪，是何道理？（周反手介）火，火，火，火的俺阃外将军向阃内归[64]。少，少，少，少不的拖番硬腿随朝跪[65]。（跪介）（生）周司宪，可伏绑了？（周）周弁不是伏别人，这，这，这，这是俺为臣子识高低。

　　（生）这等，送你收监去。（行介）

　　“南双声子”前日里，前日里，曾劝你酒休吃，全不记，全不记。鬼弄送胡支对[66]，输到底，输到底。倒了嘴，倒了嘴，看君王发落，权时监里。

　　（丑上）司狱官接爷。（生）周司宪败军，暂请此中宽坐数日。（周恼介）咳，周弁何等英雄，今日到此。

　　“北尾”俺透重围透不出这牢墙内。背膊上好不疼也！好歹和俺瞧一瞧哩。（众看笑介）一个酒刺儿大红疙瘩。（周）罢了，罢了。敢气的俺周亚夫疽生背[67]。俺气死不怨别的，则怨着半万个酒堆儿也。悔不当初，悔不当初枕着个破泥头，做一个醉卧沙场征战鬼。（下）

　　三军斩首为贪杯，一面权收寄剑才。

　　今朝酒醒知寒色，悔不当初奏凯回。

　　注释：

　　[1]系帅：捆绑将帅。系：束缚；捆绑。《国语越语上》：“若以越国之罪为不可赦也，将焚宗庙，系妻拏，沈金玉于江，有带甲五千人将以致死，乃必有偶。”

　　[2]坐策兵机：指处理，指挥军务。

　　[3]翦：消灭；削弱。杜预注：“翦，削也。”南朝梁沈约《齐故安陆昭王碑文》：“不待赭污之权，而奸渠必翦。”

　　[4]旌旗：旗帜的总称。这里特指胜利的旗帜。

　　[5]“才到”句：出自韩愈《游城南十六首晚雨》诗：“投竿跨马蹋归路，才到城门打鼓声。”

　　[6]“武陵”句：武陵一曲，即指《武溪深》，是东汉将军马援南征时所作。这里用来表示想念周弁的南征。

　　[7]“谁知”句：出自李商隐《无题二首》之二诗，原句为“先知一夜秦楼客”，汤恐出自薛逢《长安夜雨》诗，误记。

　　[8]茎：量词，根。用于称长条形的东西。唐薛逢《长安夜雨》诗：“当年志气俱消尽，白发新添四五茎。”

　　[9]伺：指恭敬地等候。

　　[10]司农：官名。上古时代负责教民稼穑的农官。《吕氏春秋季冬》：“命司农，计耦耕事，修耒耜，具田器。”

　　[11]偃：停息；使停息；止息。《荀子儒效》：“反而定三革，偃五兵，合天下，立声乐。”

　　[12]喜气欲淋漓：形容现场的喜庆气氛。

　　[13]协赞：协助；辅佐。

　　[14]花前酒：指庆贺之酒。

　　[15]塞上风：指边塞之曲。风：指乡土乐曲；民间歌谣。

　　[16]“江山”两句：意思是江山有险可守而不能守，以致大败而逃。仓皇中把远处山上的草和树木看作是敌人的军队。此是用草木皆兵的典故。堑，沟壕。

　　[17]幅巾：古代男子以全幅细绢裹头的头巾。后裁出脚即称幞头。

　　[18]“即渐”句：慢慢地一个人来到这里。即渐，也作“积渐”、“疾渐”，慢慢地、渐渐地。一家儿一个人。

　　[19]头直上：头顶上。元马致远《任风子》第一折：“哎，这婆娘不贤，头直上有天。”

　　[20]寮长：官长。寮，百官；官吏。后多作“僚”。汉扬雄《百官箴大鸿胪箴》：“人有才能，寮有级差。”

　　[21]“曲恭恭”句：曲恭恭，形容十分恭敬的样子。压喜，用宴请的方式表示祝贺。

　　[22]“花柳散金杯”二句：隐语手法，意思是金杯上散出杨花柳絮来，眼前一片惊惶失措的景象。惊心：同“金星”。

　　[23]“睹形”句：从他的形态、模样看，让人怀疑是否打了胜仗。形模：形状、样子。宋范成大《西瓜园》诗：“形模濩落淡如水，未可蒲萄苜蓿夸。”

　　[24]“怎的”句：怎么看上去没有喜庆的样子？意头儿，由头，主意。宋陈师道《后山诗话》：“熙宁初，有人自常调上书，迎合宰相意，遂丞御史。”张致，模样；样子。《水浒传》第二四回：“那妇人做出许多奸伪张致。”

　　[25]责取：索取。

　　[26]颓也么颓：指十分晦气。也么：语气词，无实意。

　　[27]帮闲取势：指帮忙造势。

　　[28]“激的俺”句：赤甲山，山名，在四川。此处泛指被围之地。虏，古时对北方外族或南人对北方人的蔑称。汉荀悦《汉纪武帝纪五》：“虏还走上山，陵追击之。”

　　[29]精细：卖弄些精细伶俐。”明高明《琵琶记两贤相遘》：“怎生得精细妇人，与他使唤方好。”

　　[30]头利：指血本。

　　[31]那些儿何方使费：那些兵将哪里去了。使费：花费，开支。泛指使用钱。这里指将士的去处。

　　[32]难道：难说。道：说。

　　[33]“刬单鞭”句：意思是无端孤零零地弄得我一个人吃亏。刬，无端；平白。投至，及至；等到。

　　[34]崛强：逞强。

　　[35]全生：保全生命。唐卢纶《代员将军罢战后归旧里赠朔北故人》诗：“结发事疆埸，全生俱到乡。”

　　[36]典刑：正法。元关汉卿《窦娥寃》第三折：“我怕连累婆婆，屈招了药死公公，今日赴法场典刑。”

　　[37]旁州之例：也作“傍州例”，指榜样。

　　[38]“忽的波”句：波，语句中的衬字，无实义。怒吽吽，指盛怒的样子。吽，象声词，牛鸣声，同“吼”。

　　[39]透贼围：指冲破敌人的围困。

　　[40]申：伸展；伸张。《晏子春秋杂上二四》：“士者诎乎不知己，而申乎知己。”

　　[41]题：通“提”。

　　[42]造次：仓猝；匆忙。《论语里仁》：“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43]地拆：土地的裂缝。此指蚁穴。拆：通“坼”。

　　[44]“便消停”句：意思是暂且将事情缓缓，以便仔细调查，以免出错。消停，停止；停歇。元郑光祖《倩女离魂》第二折：“莫消停，疾进发。”

　　[45]索战：讨战，挑战。《战国策齐策五》：“魏王身被甲底剑，挑赵索战。”

　　[46]难加：难以支撑。

　　[47]走：逃跑；逃奔。《孟子梁惠王上》：“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

　　[48]酦的醅：指重酿未滤之酒。

　　[49]兀刺：语句中衬词，无意义。

　　[50]“急麻查”句：形容急忙中提刀，但手臂却如泥一般软。麻查：急速。

　　[51]“党沙场”句：党，应为“挡”字。滑喇，也作“滑辣”，象声词，指跌倒声。叉，挡住，堵塞住。酬，谢。

　　[52]“天若不爱酒”四句：天地间所有东西都爱酒。酒星，古星名。也称酒旗星。唐李白《月下独酌》诗之二：“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酒泉，古邑名，即酒泉郡，在甘肃。

　　[53]兵权：此指一个军人的权利。

　　[54]殢惶安啤！？

　　[55]干：关涉。

　　[56]醇醪：味厚的美酒。

　　[57]“把你贪杯”句：子反，楚公子侧，字子反。据《史记楚世家》记载：“共王十六年，晋伐郑。郑告急，共王救郑。与晋兵战鄢陵，晋败楚，射中共王目。共王召将军子反。子反嗜酒，从者竖阳谷进酒醉。王怒，射杀子反，遂罢兵归。”权，副词。姑且，暂且。《儒林外史》第三五回：“今夜就在这店里权住一宵。”

　　[58]兵快：担任缉捕等事的衙役。《醒世恒言汪大尹火焚宝莲寺》：“此时值宿兵快，恰好刚到，就在监门口战斗。”

　　[59]呸：相当于“屁”。

　　[60]剑晖：剑光。

　　[61]迷奚：眼睛半闭貌；迷离，朦胧。元马致远《青衫泪》第三折：“吃得来眼脑迷希，口角涎垂。”

　　[62]打些儿抹昧：装些儿痴呆。抹昧：即痴呆。

　　[63]钦依：皇上依准。明唐顺之《海贼分道侵突疏》：“先是宗宪会同臣题奉钦依，用银一万两分遣都司何本源，把总指挥邢镇，募山东兵三千名防守江南。”

　　[64]“火的俺”句：意谓使我恼火的是朝廷外的将军因罪向朝廷自首。含有朝廷不尊重武将之怨。阃，门槛。《文选扬雄〈甘泉赋〉》：“天阃决兮地垠开，八荒协兮万国谐。”

　　[65]拖番：拖翻。番：同“翻”。

　　[66]弄送：作弄；戏弄；算计。《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七一回：“他船上的张道士、金和尚都是甚么人，你怎么弄松得他倒。”

　　[67]周亚夫疽生背：代指周牟生病。周亚夫，西汉名将，景帝时任太尉，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后因其子私买御物下狱，绝食五日而死。疽，毒疮。

　　评析：

　　本出写周弁兵败后逃回南柯，被淳于棼拘禁下狱。

　　全出由十五支曲子组成，情节曲折跌宕，矛盾冲突激烈，人物命运大起大落。

　　“三台令”二曲，开始即写太守“这几日有些狐疑”，这种不祥的预感暗示下面周弁兵败而归的情形。接着写淳于棼与司农田子华在南柯城外十里长亭设下酒宴迎接周弁凯旋之师。“北醉花阴”一曲，写周弁败归南柯，与太守、司农相见。以下从“南画眉序”到“北刮地风”六曲，写周弁战前醉酒而致兵败，淳于棼准备将周弁收监入狱而初审问之。周弁故装酒醉搪塞，为自己开脱死罪，太守一气之下下令要将周弁斩首示众，被田子华劝止。“南滴滴金”以下五曲写太守再审周弁。田子华看重兄弟情义，极力替周弁求情，要多“念周郎至友同乡籍”；周弁为自己开脱死罪，狡辩称失败的原因“都是你堂尊半万个泥头酒”，“汉樊哙，三国周公瑾、关云长，都也贪杯，希罕于俺一人乎”等等；淳于棼对周弁一方面“难容恕”，要“正军法”，一方面也顾旧情，最后决定暂将周弁收监，以候君王处置。终了“北尾”曲，写周弁在狱中的忏悔。

　　作者在这出中对于人物形象的刻画着墨尤多。特别是周弁的形象塑造，他嗜酒如命，酗酒使性，醉酒后将打仗视作儿戏，直接导致兵败而“三军出境，止得一将还乡”的严重后果，是一个勇而无谋的武夫形象。在刻画这一人物时，作者采用多种手法，通过其语言、动作表现这一人物的性格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