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记

第二十三章 念女

　　“夜游湖”（老旦引众上）洬地荣华开内苑，紫云袍花胜朝天[1]。（众）扇影斜分，宫娥慢拥，望南柯阿娇仙眷[2]。

　　[忆秦娥]（老）屏山列[3]，香风暗展青槐叶。（众）青槐叶，洞天深处，彩云明灭。（老）女儿十五辞宫阙，南柯婉瞰西楼月。（合）西楼月，南飞鹊影，照人离别。自家大槐安国母，一女远在南柯，将二十年。昨有书来，说他儿女累多，肌瘦怕热。近于堑江城清凉地面，筑一座瑶台城避暑，要请佛王经千卷供养。已着郡主去禅智寺，请问契玄师父，还未到来。

　　“玩仙灯”（贴持经上）禅智谈玄[4]，又请下的法王经卷。

　　（见叩头介）郡主琼英叩头，千岁。（老）平身，手中所进。是何经卷？（贴）到问契玄禅师，他说凡生产过多，定有触污地神天圣之处[5]，可请一部血盆经去[6]，叫他母子们长斋三年[7]，总行忏悔，自然灾消福长，减病延年。娘娘听启：

　　“玉山颓”这《血盆经》卷，大慈悲孩儿目连[8]。（老）因何？（贴）目连尊者为救母走西天[9]，经过羽州追阳县，旷野之中，见一座血盆池地狱。有多少女人，散发披枷，饮其池中污血。目连尊者动问狱主，此是因何？狱主言道，这妇人呵，生产时血污了溪河，煎茶供厌污了良善。（老）是了，供奉三宝的茶水[10]，被血水污。因此果报。后来？（贴）目连尊者听见，大哭起来：“俺母亲也应受此苦楚了。”竟以神通，走向佛所，致心顶礼[11]：“惟愿祈世尊为我等开示[12]，云何报答慈亲[13]，脱离此苦？佛言，善哉！待酬恩眷，则三年内长斋拜忏，声声把弥陀念[14]。（老）念了怎的？（贴）有好处。渡河船，便是血盆池上产金莲[15]。

　　“前腔”（老）佛爷方便，向诸天把真言示宣[16]。想来则有妇女苦，生男种女大家的；便是产时昏闷，倾污水于溪河，也是丈夫之罪。怎那经文呵，明写着外面无干，偏则是女人之谴？便宣紫衣官一员，分付马上捧持此经一千部，星夜前去[17]。紫衣乘传[18]，直赍到瑶台宫院，免到追阳县。说与公主呵，教他广流传，把俺老娘三世也带生天[19]。

　　古来儿女得娘怜，女病娘愁各一天。

　　惟有受经勤忏悔，南柯应产玉池莲[20]。

　　注释：

　　[1]胜：尽。《孟子梁惠王上》：“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

　　[2]望南柯”句：阿娇，指汉武帝陈皇后。《汉武故事》：“胶东王数岁，公主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否？’长主指左右长御百余人，皆云不用，指其女：‘阿娇好否？’笑对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长主大悦。”仙眷，神仙的眷属。代指瑶芳公主。

　　[3]屏山：指屏风。唐温庭筠《南歌子》词：“扑蕊添黄子，呵花满翠鬟，鸳枕映屏山。”

　　[4]谈玄：谈论宗教义理。

　　[5]触污：犹玷污。元李寿卿《度柳翠》第二折：“为你在人间触污圣僧罗汉，牛头鬼力将柳翠斩讫报来。”

　　[6]血盆经：《目连正教血盆经》的简称。又名《女人血盆经》。旧时在民间流传甚广，但不载于《大藏经》，载于唐建阳书林范氏版本《大乘法宝诸品经经咒》和《诸经日诵》。相传谓妇女生育过多，会触污神佛，死后下地狱，将在血盆池中受苦。若生前延僧诵此经，则可消灾受福。

　　[7]长斋：谓佛教徒长期坚持过午不食。后多指长期素食。

　　[8]目连：亦作“目莲”。摩诃目犍连的略语。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传说他神通广大，能飞抵兜率天。母死，堕饿鬼道中，为救母脱离饿鬼道之苦，以神通之力亲往救之。见《初学记》卷四引《盂兰盆经》。

　　[9]尊者：佛教语。梵语“阿梨耶”意译为尊者、圣者。亦泛指具有较高的德行、智慧的僧人。

　　[10]三宝：（梵Triratna）佛教语。指佛、法、僧。《释氏要览三宝》：“三宝，谓佛、法、僧。”

　　[11]“致心顶礼”句：致心，诚心。顶礼，双膝下跪，两手伏地，以头顶尊者之足，是佛教徒最崇敬的礼节。

　　[12]“惟愿”句：世尊，佛陀的尊称。开示，指明。《后汉书马援传》：“又于帝前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埶，开示众军所从道径往来。”

　　[13]慈亲：慈爱的父母。《吕氏春秋慎大》：“汤立为天子，夏民大说，如得慈亲。”后多指母亲。

　　[14]弥陀：亦作“弥陁”。阿弥陀佛的省称。意译为无量寿佛，西方极乐世界的教化之主。与释迦、药师并称三尊。

　　[15]金莲：指莲座。呈莲花形的佛座。

　　[16]“向诸天”句：诸天，佛教语。指护法众天神。佛经言欲界有六天，色界之四禅有十八天，无色界之四处有四天，其他尚有日天、月天、韦驮天等诸天神，总称之曰诸天。真言，指佛教经典的要言秘语。

　　[17]星夜：连夜。形容急速。

　　[18]乘传：乘坐驿车。传，驿站的马车。《汉书京房传》：“臣出之后，恐必为用事所蔽，身死而功不成，故愿岁尽乘传奏事。”

　　[19]生天：佛教谓行十善者死后转生天道。《正法念处经观天品》：“一切愚痴凡夫，贪着欲乐，为爱所缚，为求生天，而修梵行，欲受天乐。”

　　[20]玉池：仙池。晋傅玄《拟楚篇》：“登昆仑，漱玉池。”

　　评析：

　　本出为全剧后半部的开端，写淳于棼夫妇至南柯二十年后，公主因生育过多而损伤了身体，卧病堑江城，国母听说后十分思念，因派琼英郡主去禅智寺问契玄禅师，并从契玄禅师处请来千卷《血盆经》，并派紫衣官将经卷送至南柯，以期驱病消灾，使女儿早日康复，从这出开始，全剧后半部拉开了序幕。

　　全出由四支曲子组成。开头“夜游湖”、[忆秦娥]两曲，叙写国母获悉公主病情，派遣琼英向禅智寺求取经卷。“玩仙灯”与“玉山颓”曲，叙《血盆经》请回，琼英郡主向国母描述《血盆经》的缘起以及诵此经的种种益处，其中佛经说教内容与作者的佛教思想紧密相关，字里行间流露出母亲心系女儿的情感又与作者所看重的亲情相连。终了一曲，一方面汤显祖借国母之口对《血盆经》中强加在女性头上的罪责深表不满，一方面又安排了紫衣把经卷送给女儿以驱除病魔。特别是作者借国母之口为苦难深重的妇女据理力争，这与他一贯重视女性的思想相承。在汤显祖戏剧展示的情感世界中，我们不能忽视的一个重要倾向是对于女性情感的张扬，女性成为他的戏曲中情感抒发的主体。《南柯记》中的瑶芳公主虽是淳于棼的政治后盾，但纵观整个剧本，瑶芳的形象也不脱于一个贤妻良母的范型，“想来则有妇女苦，生男种女大家的，便是产时昏闷，倾污水于溪河，也是丈夫之罪”，更是对妇女所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控诉，在男尊女卑的社会中，尤显难能可贵。

　　本出艺术上的特征首先表现在时间上大跨度的跳跃，省去淳于棼夫妇至南柯后的诸多事项，而直接写二十年后公主的情状，结构紧凑，中心突出。其次，在戏剧的关目照应上，本出国母派紫衣官将经卷送至南柯，为下一出《风谣》描写紫衣官到南柯郡的见闻，展示南柯郡的风情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