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记

第十六章 得翁

　　“蓦山溪”（生上）人间此处，有得神仙住。春色锦桃源，早流入秋光殿宇。（旦）细腰轻展，渐觉水游鱼。娇波潋滟横眉宇[1]，翠压巫山雨[2]。

　　[阮郎归]（生）藕丝吹软碧罗衣，缕金香穗归[3]。（旦）绿窗槐影翠依微[4]，出花宫漏迟。（生）穿玉境，侍瑶姬[5]，微生遭际奇。（旦）驸马呵，和你欢多怕忘却早朝时，归来人画眉。驸马到此月余，情义日深，荣华日盛。出入车服，宾御游宴[6]，次于王者，意亦可矣。然窃观驸马，常有蹙眉之意，如闻嗟啧之声，含愁不语，却是为何？（生）小生落魄多年，荣华一旦[7]。不说倾宫罗绮[8]，尽世膏粱[9]。且说贵主娇姿[10]，尽我受用。有何不足？致动尊怀。所以然者，遇贵主有天生之乐，想亡亲有地下之悲耳。（旦）这等，公婆前过几年了？（生）婆婆葬在家山[11]，禅智桥边好墓田。则你公公可怜也。（旦）驸马试说其情。

　　“白练序”（生）心中事待说，向妆台，自叹吁。吾先父为将佐，边头失误。（旦）原来老老爷用兵失利，可得生还？（生叹介）身殁。（旦）殁在何地？（生）他殁在胡。（旦）几年上有音信？（生）可十数年来无寄书。近来却是古怪。（旦）怎的来？（生）前日成亲，蒙千岁亲口分付，系俺父亲之命，那时好不疑惑。（旦）便好问俺父王所在了。（生）以前未敢造次，直待龟山罢猎，留宴内庭，才敢动问：“千岁既知臣父亲所在，臣请敬往问安。”那时千岁劈口应说：“亲家翁职守北土，音问不绝。卿但具书相问，未可便去。”公主呵。何缘故？教人平白地，暗生疑虑。

　　“醉太平”（旦）听语，你少年孤露[12]。这遇妻所，拾得亲父。（生泣介）知他北土怎的。（旦）既然守土，知他那里欢娱。（生又泣介）俺待禀过公主，潜去北土，打听父亲消息。（旦）模糊，那胡沙如梦杳如无[13]，不明白怎寻归路？（生）待俺再奏过千岁，分明而去[14]。（旦）他眼前儿女，几日成亲，便教卿去？

　　“白练序”（生）难图，怎教他在北土天寒草枯？似俺这洞府，比他何如？（旦）且依父王旨，先寄问安书。（生）踟躇，空寄书。（旦）寄些礼物去。（生泣介）要报阳春寸草无[15]。（旦）这等，怎好？（生）贤公主，似这般有子等如无物。

　　“醉太平”（旦背介）真苦，他身为赘婿[16]。要高堂礼节[17]，内家区处[18]。（回介）驸马，想起来你在俺国中，岂可空书问候？奴家早已做下长生袜一双，福寿鞋一对，可同书寄去。（生）这等生受了[19]。（旦）些微针指[20]，也见俺一房儿妇[21]。（生）有谁将去？（旦）你修书，俺依然送与父王知，便千里一时将去。（生）这等，俺即封了书礼[22]，只烦公主入宫，转达下情[23]。（旦）使得。奴便与系书胡雁[24]，怎教驸马，不报慈乌[25]？

　　（旦）还一件，请问驸马，你如今可想做甚么样官儿？（生）俺酣荡之人[26]，不习政务。（旦）卿但应承[27]，妾当赞相[28]。

　　“尾声”俺入宫闱取礼和你送家书，见父王求一新除[29]。（生）这等做老婆官了。（旦）便做老婆官，有甚么辱没你这于家七代祖。

　　骥子书有隔[30]，鸾俦镜乍辉[31]。

　　绿槐无限好，能借一枝栖。

　　注释：

　　[1]娇波：妩媚可爱的目光。宋柳永《河传》词：“愁蛾黛蹙，娇波刀翦。”

　　[2]巫山雨：指男女合欢。

　　[3]香穗：借指焚香的烟凝聚未散之状。宋苏舜钦《和彦猷晚晏明月楼》之二：“香穗萦斜凝画栋，酒鳞环合起金罍。”

　　[4]依微：隐约，不清晰貌。

　　[5]瑶姫：女神名。相传为天帝的小女，即巫山神女。此处指瑶芳公主。

　　[6]“宾御游宴”句：宾御，宾客和驭手。《文选鲍照〈东门行〉》：“离声断客情，宾御皆涕零。”张铣注：“宾，谓送别之人；御，御车者。”游宴，交游宴饮。

　　[7]一旦：一天之间。《战国策燕策二》：“伯乐乃还而视之，去而顾之，一旦而马价十倍。”

　　[8]罗绮：罗和绮。多借指丝绸衣裳。

　　[9]膏粱：肥美的食物。《国语晋语七》：“夫膏粱之性难正也。”韦昭注：“膏，肉之肥者；粱，食之精者。”

　　[10]贵主：尊贵的公主。《后汉书窦宪传》：“今贵主尚见枉夺，何况小人哉！”

　　[11]家山：谓故乡。唐钱起《送李栖桐道举擢第还乡省侍》诗：“莲舟同宿浦，柳岸向家山。”

　　[12]孤露：孤单无所荫庇，指丧父，丧母，或父母双亡。三国魏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戴明扬校注引王棠《知新录》：“魏晋间人，以父亡为孤露。”

　　[13]胡沙：西方和北方的沙漠或风沙。唐鲍君徽《关山月》诗：“朔风悲边草，胡沙暗虏营。”

　　[14]分明：辨明。

　　[15]“要报”句：意思是无法报答父母的恩情。寸草，喻子女对父母的微小心意。

　　[16]赘婿：指就婚、定居于女家的男子。以女之父母为父母，所生子女从母姓，承嗣母方宗祧。秦汉时赘婿地位等于奴婢，后世有所改变。

　　[17]高堂：指父母。唐韦应物《送黎六郎赴阳翟少府》诗：“秪应传善政，日夕慰高堂。”

　　[18]内家区处：意思是需要我公主处理安排。内家，指皇宫，宫廷。唐王建《宫词》之五十：“尽送春球出内家，记巡传把一枝花。”

　　[19]生受：犹烦劳；多谢。元无名氏《冻苏秦》第三折：“生受哥哥，替我报复去，道有苏秦在于门首。”

　　[20]针指：针线活。唐鲍溶《九日与友人登高》诗：“霜报征衣冷针指，雁惊幽梦泪婵娟。”

　　[21]儿妇：儿媳妇。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归心》：“但怜己之子女，不爱己之儿妇。”

　　[22]书礼：聘书和礼物。唐韩愈《送石处士序》：“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这里指书信和鞋袜等物品。

　　[23]下情：谦词。指自己的心情或情况。

　　[24]胡雁：雁。雁来自北方胡地，故称。

　　[25]慈乌：乌鸦的一种。相传此鸟能反哺其母，故称。这里指慈母。

　　[26]酣荡：犹酣放。

　　[27]应承：应允；承诺；承认。

　　[28]赞相：辅佐。明李东阳《楚观楼记》：“若布政、按察诸公，皆能赞相先后，以成嘉绩。”

　　[29]新除：谓新拜官职。《旧唐书文宗纪下》：“丙午，以新除兴元节度使李德裕为兵部尚书。”

　　[30]骥子：比喻英俊的人才。唐钱起《送马员外拜官觐省》诗：“二十为郎事汉文，鸳雏骥子自为群。”

　　[31]鸾俦：比喻夫妻。元本高明《琵琶记牛小姐规劝侍婢》：“这般说，终身休配鸾俦。”

　　评析：

　　本出主要刻画已做驸马的淳于棼极具孝心以及瑶芳公主的贤淑。淳于棼享受荣华富贵、意得心满之余，因思念起久别并失去联系的父亲而闷闷不乐，公主瑶芳善解人意，体贴夫婿，答应为其寄书寻父。

　　全出由六支曲子组成。开头“蓦山溪”曲和[阮郎归]词及对白写“落魄多年，荣华一旦”的淳于棼因不知其父生死而又独自伤心，公主问明缘故后，得知驸马因“想亡亲有地下之悲”，紧跟着“白练序”等三曲，淳于棼将自家身世一一向公主道来，倾吐自己思父而不得的苦闷心情。接下去“醉太平”一曲，写公主细心体察、善解人意，为夫君尽心分忧，出谋筹划，先寻访消息，投石问路而以书信和礼物相寄，一旦有了消息，建立了联系后方能做进一步打算。这里又突出公主处事稳妥的性格，使瑶芳公主成为一个聪明、贤慧、孝顺的女性形象。最后以“尾声”一曲，写瑶芳公主计划为丈夫谋求官职事，不仅反映公主瑶芳的“夫贵妻荣”的心理，也突出其具有相当的政治头脑与手腕。其后淳于棼官场中步步高升与公主的运谋筹划皆有联系。从情的角度来看，作者写出驸马与公主之间“情义日深”，驸马身处荣华之中没有忘怀父母恩情的孝心，这些都不乏人间真情，但是，当这种“情”与现实的政治相纠缠时，即“情”与“理”发生冲突时，汤显祖又会在“情”的抒写中揭露丑恶，鞭挞矫情，这在《南柯记》后半部分多有表现。

　　汤显祖戏剧的情节安排向来讲究“密针线”，内容多有照应。本出因淳于棼思念父亲而展开，这情节实际上承接第十一出《引谒》中“前奉贤婿令尊之命”之语，而本出公主说“你如今可想做甚么样官儿”、“见父王求一新除”等语既呼应了第一出《提世》中“随夫贵公主金枝”之语，又将要开启第十八出《拜郡》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