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记

第十章 就征[1]

　　“驻云飞”（生作懒态上）伶俐痴呆，万事难消一字乖[2]。有的是年华大，没的是心情奈[3]。咳！独自倚庭槐。把日遮天矮，听他唧唠叨[4]，絮的我无聊赖[5]。死向扬州不醉咍[6]，记得谁家金凤钗[7]？

　　我淳于棼人才本领，不让于人。到今三十前后，名不成，婚不就，家徒四壁[8]。守着这一株槐树，冷冷清清，淹淹闷闷[9]。想人生如此，不如死休[10]。前在孝感寺听了禅师讲经回来，一发无情无绪[11]。我可甚打起头脑来[12]？止有一醉而已。古人说的好：“事大如山醉亦休。”罢了，独言独语，撇下了山鹧儿，我尽意街坊游去，但有高酒店铺，颠倒沉醉一番。正是不消阮籍穷途哭[13]，但学刘伶死便埋[14]。（下）（山鹧上）好笑，好笑，没烦恼，趁烦恼[15]。我东人百般武艺[16]，做了个淮扬裨将[17]，使酒丢了这官，郁郁不乐。那酒友周弁、田子华，又散归六合去了。不禁萧索[18]，请的个溜二、沙三，陪话解闷罢了。被那溜二、沙三劝我东人去孝感寺听讲甚么经，自那听经回来，一发痴了。不是醉，便是睡，没张没致的[19]。恰才我溪边檀树下歇昼来，不知东人就往那里去了？怕他鬼迷一般，或是醉倒在街坊不雅相。待去寻他，又无人看家。怎生是好？（望介）好了，好了，溜二、沙三官正来哩。（溜、沙上）酒见酒，好朋友。酒见茶，是冤家。山鹧哥，主人在么？（丑）正来央你二位看家，我寻主人去。（溜、沙）恰好，恰好，你迎接主人去。持将可怜意，看取眼前人。（下）

　　“前腔”（丑一手提酒壶，肩扶生醉上，丑）落托摩陀[20]，烂醉如泥可奈何？你噇的喉儿挫[21]，俺闪的肩儿那[22]。（内笑介）好醉也！（丑）哥，醒眼看人多。恁般低垛[23]，半落残尊[24]，又带去回家嗑[25]。万事无过一醉魔，万醉无过打睡魔。

　　（溜、沙上）哎哟，这是怎的来？（丑）好笑，好笑，再寻不见，可怜醉倒在禅智桥边酒楼上。扶的下楼，又舍不的这半瓶酒。可为甚来？东人，到家了，醒忪些[26]。

　　“前腔”（生）这几日迷痴，（做跌介）眼似矒瞪脚似槌[27]。有个青儿背，少个红儿睡。[28]（沙叫介）淳于兄，你何处来，醉的不寻常也。（生作不知介）谁？道俺去何来？寻常沽醉[29]。醉影柴门[30]，乱踏的斜阳碎，老向霜红叶上催。

　　（吐介）（溜、沙）哎也！一肚子都倒在我两人腿脚上，好酒，好酒。山鹧哥快取茶来。

　　“前腔”你泛滥流琼，倒玉山因一盏倾[31]。待把你衣冠正，你好把跷儿定[32]。（取茶进介）兄，靠着小围屏[33]，一杯清茗。潇洒西风，醒后留清兴，和你待月乘凉看小萤。

　　（生倦介）扶俺东庑下睡去[34]。那瓶酒好放着。（丑）东人，你醉的这般，还记的这瓶酒。

　　“前腔”好不惺憁[35]，似太白驴驼压绣骢[36]。醉的那躯劳重[37]，枕席无人奉。（生）空。江冷玉芙蓉[38]，水天秋弄，门院萧条，做不出繁华梦。（扶睡介）只落得枕上凉蝉诉晚风[39]。

　　（丑）再煎茶去。（溜、沙）我们洗脚去，随他睡觉。这是人家堂上堪饮酒，自家房里好安眠。（下）（扮二黑巾紫衣，众引牛车上）为筑王姬馆[40]，叨乘使者车[41]。俺两人，大槐安国使者便是。奉国王命，召请淳于公为驸马。他正睡在东廊，直入则个[42]。（叫）淳于公。（生惊醒介）是谁？（紫衣跪介）

　　“锁南枝”槐安国，王者都，吾王遣臣来奉书[43]。（生）因何而来？（紫）主命有些须[44]，微臣敢轻露[45]！（生）睡得正甜。（紫扶生起介）请下榻，俺红袖扶[46]。俺那里有东床，坦君腹。[47]

　　“前腔”（生）从空下，甚意儿？正秋窗风翦槐叶初，一枕黑甜余[48]，双星使临户[49]。咱朦胧醒，申欠舒[50]。整衣行，懒移步。（车牛上介）

　　“前腔”（紫）有青油障[51]，小壁车[52]。驾车白牛当步趋[53]。（紫请生上车介）左右有人俱[54]，扶君出门去。（生）向那里去？（紫）向古槐树穴下而去。（生）怎生去得？（紫）古槐穴，国所居。若迟疑，请前驱。（一紫衣先下）（生问一紫衣介）槐树小穴中，何因得有国都乎？（紫）淳于公，不记汉朝有个窦广国？他国土广大，也只在窦儿里。又有个孔安国，他国土安顿，也只在孔儿里[55]。怎生槐穴中没有国土？（唱前）古槐穴，国所居。莫迟疑，但前去。（下）

　　（右相上）秋光漏槐叶，春色候桃夭[56]。自家槐安国右相武成侯段功便是[57]。吾王传令，请东平淳于生为驸马。请到时，东华馆中少待，俺相见过，次后朝见。只驸马初到此中，精神恍惚，恐其不安。他平日有个酒友周弁，有个文友田子华，已奏过吾王，摄取他来[58]。将周弁补司隶之官[59]，领军吏数百，巡卫宫殿；请田子华替他宾馆中更衣赞礼[60]。这不在话下。又，国母懿旨[61]：着上真姑和灵芝夫人、琼英郡主，同去宾馆中探望驸马，调熟其心[62]，方才请去修仪宫，与金枝公主成礼。我如今且待驸马到东华馆拜望去。正是：仙郎高馆下[63]，丞相小车来。（下）（前二紫衣同生车上介）

　　“前腔”（生）车箱路，古穴隅，豁然见山川风候殊[64]。（低语介）怎生有这一段所在？不断的起城郛[65]，车舆和人物[66]。奇怪，奇怪，一路来。但是见我的，都回避起立，何也？附车者[67]，尽传呼。为甚呵，着行人，多避路。

　　（紫跪介）已到国门。（生）好一座大城！城上重楼朱户，中间金牌四个字，（念介）大槐安国。（内扮一旗卒上）传令旨，传令旨，王以贵客远临，令且就东华馆暂停车驾。（卒叩头走起同向前道行介）（生）城楼门东有这座下马牌。怎左边厢朱门洞开？（紫）到东华馆了，请下车。（生下车入门背笑介）这东华馆内，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蓐，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俺心里好不欢悦也！（内响道介）（紫）右相到。（右相见介）寡君不以敝国远僻[68]，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棼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69]！（右）有紫衣官在此演礼，五鼔漏尽[70]，相引入朝。

　　且就东华馆，通宵习礼仪。

　　鸡鸣传漏晓，驸马入朝时。

　　注释：

　　[1]征：谓朝廷以礼招聘贤才，亦泛指招聘人员。此处指淳于棼被征聘来作驸马。

　　[2]“万事”句：言许多事都难以躲开一个“乖”字。即诸事不顺。乖：不顺利；不如意。唐韩愈《赠崔立之评事》诗：“时命虽乖心转壮，技能虚富家逾窘。”

　　[3]奈：通“耐”。禁得起，受得住。

　　[4]唠叨：这里意谓反复地说。

　　[5]“听他”二句：意谓淳于棼听琼英她们反复说着瑶芳之事，十分腻烦和无聊。无聊赖，郁闷；精神空虚。

　　[6]咍：叹词。表示惊异、感叹等。

　　[7]谁家：甚么。宋无名氏《张协状元》戏文第二出：“生：适来听得一派乐声，不知谁家调弄？众：《烛影摇红》。”钱南扬校注：“谁家调弄，犹云‘甚么曲调’。”

　　[8]家徒四壁：形容家中贫穷，一无所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司马贞索隐引孔文祥云：“徒，空也。家空无资储，但有四壁而已。”

　　[9]淹淹闷闷：郁郁不振貌。

　　[10]休：助词。犹耳、罢等。杜甫《徐卿二子歌》：“丈夫生儿有如此二雏者，名位岂肯卑微休！”

　　[11]一发：越发；更加。

　　[12]可甚：犹言可什么。

　　[13]“正是”句：《晋书阮籍传》：“（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本谓因车无路可行而悲伤，后亦谓处于困境所发的绝望哀伤。

　　[14]“但学”句：《晋书刘伶传》：“刘伶字伯伦，沛国人也……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后以“刘伶酒”、“刘伶锸”为纵酒放达的典实。

　　[15]趁：追求；寻取。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杂说》：“凡秋收了，先耕荞麦地，次耕余地，务遣深细，不得趂多。”

　　[16]东人：东家，主人。

　　[17]裨将：副将。

　　[18]萧索：萧条冷落；凄凉。晋陶潜《自祭文》：“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

　　[19]没张没致：没张致，没样子，神气不好。张致：模样；样子。《红楼梦》第七八回：“金桂见婆婆如此说，越发得了意，更装出些张致来，不理薛蟠。”

　　[20]摩陀：也作“磨陀”，义同“消遣”。

　　[21]“你噇的”句：噇，吃喝；没节制地吃喝。挫，抑，意谓语音低抑不畅。

　　[22]“俺闪的”句：闪，因颠仆、侧转或用力过猛而扭伤筋络。那，用同“挪”。移动位置、时间。

　　[23]“恁般”句：恁般，这样；那样。《京本通俗小说碾玉观音》：“可惜恁般一块玉，如何将来只做得一副劝杯！”低垛，指气派不大。

　　[24]半落残尊：指下面的“又舍不的这半瓶酒”之半瓶酒。

　　[25]嗑：用同“喝”。《儒林外史》第三回：“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

　　[26]醒忪：同“惺忪”，清醒，醒悟。

　　[27]矒瞪：模糊。

　　[28]“有个”二句：意谓希望身旁有个女人照应。“青儿”、“红儿”在这里泛指美女。“红儿”事见王定保《唐摭言》，《全唐诗罗虬〈比红儿诗〉序》：广明中，罗虬为李孝恭从事。籍中有善歌者杜红儿，虬令之歌，赠以彩。孝恭以红儿为副戎所盼，不令受。虬怒，手刃红儿。既而追其冤，作《比红儿》诗百首为一卷。

　　[29]沽醉：谓买醉。

　　[30]柴门：用柴木做的门，言其简陋。代指贫寒之家；陋室。

　　[31]倒玉山：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后因以“玉山倒”形容人酒醉欲倒之态。

　　[32]跷：举足；抬腿。

　　[33]围屏：可以折叠的屏风。

　　[34]庑：堂下周围的走廊、廊屋。

　　[35]惺憁：形容警觉。

　　[36]“似太白”句：意思是像驴、马一样背着淳于棼。《唐才子传李白》记载：白浮游四方，欲登华山，乘醉跨驴，经县治，宰不知，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敢无礼？”白供状不书姓名，曰：“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宰惊愧，拜谢曰：“不知翰林至此。”白长笑而去。

　　[37]躯劳：同“躯老”，犹身体。

　　[38]玉芙蓉：指玉杯。

　　[39]凉蝉：秋蝉。

　　[40]王姬：指周朝天子的女儿。周，姬姓，故称王姬。这里指代公主。

　　[41]叨：犹忝。表示承受之意。常用作谦词。

　　[42]则个：语气助词，用法略表示委婉或商量、解释的语气。

　　[43]奉书：手持君主的文书。《周礼夏官虎贲氏》：“若道路不通，有征事，则奉书以使于四方。”

　　[44]些须：亦作“些需”。少许，一点儿。

　　[45]微臣：卑贱之臣。常用作谦词。

　　[46]红袖：女子的红色衣袖，指美女。

　　[47]“俺那里”二句：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雅量》：“郄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郄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郄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郄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按，《晋书王羲之传》述此事，作“惟一人在东床坦腹食”。后因以“东床坦腹”代指女婿。

　　[48]黑甜：酣睡。宋苏轼《发广州》诗：“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自注：“俗谓睡为黑甜。”

　　[49]双星：指牵牛、织女二星。神话中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此代指两位使者。

　　[50]申欠：亦作“欠申”。打呵欠，伸懒腰。疲倦的表示。

　　[51]青油：即“青油幕”，青油涂饰的帐幕。

　　[52]小壁车：联系前句“青油障”，此处即是所谓的“油壁车”，古人乘坐的一种车子，因车壁用油涂饰，故名。

　　[53]步趋：行走。《说文行部》：“行，人之步趋也。”段玉裁注：“步，行也；趋，走也，二者一徐一疾，皆谓之行，统言之也。”

　　[54]有人俱：“俱有人”的倒装。

　　[55]“不记”六句：将人名做国名，是明清传奇常用的插科打诨语。

　　[56]桃夭：《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后以“桃夭”称艳丽的桃花。

　　[57]右相：官名。春秋齐景公始置左右相各一，秦及汉初因之。文帝以后置丞相一人。北齐、北周设左右丞相。唐玄宗开元初年改左右仆射为尚书左右丞相，天宝初复其旧，乃改侍中为左相，中书令为右相。南宋、元、明皆曾设左右丞相，后废。

　　[58]摄取：捉拿。这里是引进之意。

　　[59]司隶：官名。《周礼》秋官之属。汉武帝置司隶校尉，领兵一千二百人，捕巫蛊，督察大奸猾。

　　[60]赞礼：举行典礼时司仪宣唱仪节，叫人行礼。

　　[61]懿旨：古用以称皇后、皇太后或皇妃、公主等的命令。亦用为贵显人家长辈妇人命令的敬称。

　　[62]调熟：原意是谓将地翻耕使熟。这里是调教使其熟悉。

　　[63]仙郎：称俊美的青年男子，多用于爱情关系。唐人对尚书省各部郎中、员外郎也惯称仙郎。这里指淳于棼。

　　[64]风候：风物气候，亦偏指气候。

　　[65]城郛！

　　[66]车舆：车辆；车轿。

　　[67]附：搭乘。唐张乔《赠头陀僧》诗：“沧海附船浮浪久，碧山寻塔上云遥。”此处是随同之意。

　　[68]寡君：臣下对别国谦称本国国君。

　　[69]“岂敢”句：承前省“姻亲”词，全句为“岂敢姻亲是望”。是：助词。用在宾语和它的动词之间，起着把宾语提前的作用，以达到强调的目的。

　　[70]漏尽：刻漏已尽。谓夜深或天将晓。

　　评析：

　　“就征”意即淳于棼接受征聘。全出由九支曲子组成，起首五支“驻云飞”，描写淳于棼自听经归来后，一方面因思念瑶芳公主，加之自己名不成、婚不就而百无聊赖，于是常借酒浇愁，剧中写到当淳于棼烂醉如泥，山鹧儿将他从酒楼上扶回，他依然念念不忘自己喝的那瓶酒，人生诸般不如意使得淳于棼沉湎于酒中只求一醉，从一个角度将其痴情的性格表现得十分充分，再合以沙三、溜二的插科打诨，使剧情摇曳多姿。接下来三支“锁南枝”曲子，写睡梦中紫衣使者引淳于棼魂魄乘车前去槐安国。最后一支曲子，写槐安国右相段功在东华馆迎接淳于棼，既点出题目“就征”，也启示下出。

　　本出《就征》在情节安排上也颇具特色，淳于棼叹“到今三十前后，名不成，婚不就……想人生如此，不如死休”，整日喝酒“颠倒沉醉”，将酒吐到溜二、沙三脚上，二人云：“我们洗脚去，随他睡觉”，第四十二出《寻寤》中“淳于兄醒了，我二人刚洗完脚”。这两出我们可以将其称为戏曲的外结构。《南柯梦记》的内结构则是淳于棼梦入大槐安国，成为驸马，经历君臣际遇、儿女姻缘、边关守战、宦海沉浮，最终被国王以“非俺族类，其心必异”为由，送回人世。从第十出《就征》到第四十二出《寻寤》，时间的流程是“生守南柯大郡，富贵二十余年”，剧中情节所表现的内容也正好与这二十年的时间流程相适应。这是该剧的内结构。外结构演述现实中事，内结构演述剧情主体。最后，作者将两重时间合一，淳于棼一梦惊醒，因访契玄禅师，契玄点破其入梦情由，淳于棼乃燃指发愿，诸蚁纷纷升天，见到瑶芳公主，淳于棼又欲再续情缘，被禅师斩断情丝。生气绝昏倒，醒而大悟，万事皆空，立地成佛。汤显祖运用这种时间方式着重要表现的是它所具有的象征意义。双重时间的关系对比中暗含了作者对浮世人生的理解，对功名利禄的认识。这种双重时间所形成的结构形式具有了丰富的内含，我们可把它看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相比小说而言，这种结构时间的方式所蕴藉的内容要丰富许多。两相应照之下所透出的作者那种“刺世”之情、“醒世”之意，读者自能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