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记

第七章 偶见

　　“普贤歌”（僧上）终朝顶拜如来，人肉样的莲花业作台[1]。一家儿酒和色[2]，三分气命财，领着个铁围山难布摆[3]。

　　小僧扬州府禅智寺一个五戒是也[4]。五戒，五戒，好些尴尬。近因孝感寺作中元盂兰大会，十方僧俗去请润州契玄禅师讲经。那禅师法旨威严，凡有听讲者，先于小寺投牒报名，方去听讲。却有西番一个婆罗门[5]，名唤石延，客居小寺天竺院。此人善作西番《胡旋舞》[6]，但有往来报名男女来此，他便施舞一回。俺寺中好不闹热也！目今天竺院水月观音座前点起香烛，看甚人报名？咱且回避。正是：此中留半偈[7]，别院演三车[8]。（下）

　　“前腔”（贴琼英、老旦灵芝、小旦道扮上真姑上）天生微眇身材，也逐天香过院来[9]。一尖红绣鞋，双飞碧玉钗，小玉纳汗巾儿长袖洒。

　　（贴）奴家琼英郡主，承国母之命，和这灵芝国嫂、上真仙姑，同来禅智寺报名，孝感寺听经；就里将瑶芳妹子玉钗、犀盒施于禅师讲前[10]；看有意气郎君，招与瑶芳为婿。这是禅智寺天竺院了，池边好座紫竹观音。那香案之上有报名疏簿，我们不免焚香拜了佥名。（三旦同拜介）

　　“黄莺儿”一点注香沉[11]，礼南无观世音。花根本艳低微甚[12]，趋跄宝林[13]，威光乍临[14]，今生打破前生荫。（合）拜深深，姻缘和合，虫蚁一般心。

　　（贴）俺三人还将瑶芳妹子婚姻之事密祷一番。（拜介）

　　“前腔”槐殿欲成阴，把金枝付瑟琴[15]，寻花配叶端详恁。于中细任，其间暗吟，无明到处情儿沁[16]。（合前）

　　（小旦）俺们池边消遣一会。呀！一个回回舞上来了[17]。

　　“北点绛唇”（回子上）生小西番，恭持佛赞，朝炎汉[18]。蓦入禅关[19]，日影金刚灿[20]。

　　自家婆罗门弟子石延的便是。行脚中华[21]，寄食天竺禅院，好不奈烦，散心一会。呀！三位女菩萨从何而来？请看俺婆罗门《胡旋舞》一会也。（三旦笑介）请了。（内鼓介）

　　“对玉环带过清江引”（石舞介）拍手天坛，风飘长绣幡。答剌兜绵[22]，腰身拴束的弯。衫袖打斓斑，西天俏锦阑。燕尾翩翻，观音座宝栏。合掌开莲瓣，散天香婆罗门回笑眼。

　　（内喝采介）（石）一个骑马官儿来，俺去了也。（下）（贴众）有人来，我们且池边浣手去。（洗手介）

　　“缕缕金”（生骑从上）无聊赖，不自怜，特来禅智院，打俄延[23]。花落苍苔面，谁舞《胡旋》？门前系马接了金鞭，有人儿咱瞧见。

　　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观音座前疏簿在此，我淳于棼就此拈香报名。（拈香拜介）

　　“江儿水”淳于弟子，愁情一片，销愁无处去听闲经卷。俺待签名[24]。（写介）签名自签，观音试观[25]。（见贴介）水竹池边，因何活现。

　　（贴笑回身介）灵芝嫂，湿透这汗巾儿，挂在那处好？（生背介）此女子秀入肌肤，香生笑语，世间有此天仙乎？（回介）小娘子的汗巾儿，待小生效劳，挂于竹枝之上。（贴笑递汗巾）（生接挂介）这汗巾儿粉香清婉，小生能勾似他[26]，怀卿袖中，浥卿香汗[27]？（贴众笑不应介）池光花影，娟娟可人[28]。（生叹介）俺淳于棼可是遇仙也？他三回自语，一顾倾人，急节中间[29]，难以相近。不如且自孝感寺听经去。山鹧，看马来。（上马介）紫骝嘶入落花去[30]，见此踟躇空断肠[31]。（下）（贴）此生有情人也。他也去听讲，咱瞧他去来。（老）咳，俺去不得。俺真是个信女[32]，把水月观音倒做了[33]。（小旦）怎么说？（老）月信来了[34]。（贴）罪过人。这等，咱和上真姑去便了。

　　“尾声”过别院，听谈禅。老灵芝去也，咱和这上真仙，到讲堂呵，把俺这觑郎君的眼稍儿再抛演。

　　为看婆罗舞，相逢骑马郎。

　　寻荷终得藕，池上白莲花。

　　注释：

　　[1]“终朝”二句：僧人自嘲语。意思是自身有许多罪孽，整天朝拜在如来佛座下进行忏悔。莲花台，指佛座。

　　[2]一家儿：犹云“一般儿”，“家”，同“价”，估量词。

　　[3]“领着个”句：大意是说恶业如此，难以忏悔。铁围山：佛教语，佛教认为南赡部洲等四大部洲之外，有铁围山，周匝如轮，故名。

　　[4]五戒：佛教指在家信徒终身应遵守的五条戒律。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亦作“五诫”。这里系僧人戏称自己。

　　[5]婆罗门：古印度四种姓之一。居于种姓之首，世代以祭祀、诵经、传教为专业，是社会精神生活的统治者，享有种种特权。

　　[6]胡旋舞：古代西北民族的舞蹈。出自中亚的康国，唐时传入，以各种旋转动作为主。唐段安节《乐府杂录俳优》：“舞有骨鹿舞、胡旋舞，俱于一小圆球子上舞，纵横腾踏，两足终不离于球子上，其妙如此也。”

　　[7]半偈省？

　　[8]三车：佛教语。喻三乘。谓以羊车喻声闻乘（小乘），以鹿车喻缘觉乘（中乘），以牛车喻菩萨乘（大乘）。见《法华经譬喻品》。

　　[9]天香：祭神、礼佛的香。唐沈佺期《乐城白鹤寺》诗：“潮声迎法鼓，雨气湿天香。”

　　[10]就里：个中；内中。

　　[11]一点注香沉：意为“注一点沉香”。“注”，通“炷”，点火燃烧。

　　[12]花根本艳：谓花的艳丽自有其源，不待外求。比喻人出身于名门世家。

　　[13]“趋跄宝林”句：趋跄，形容步趋中节。古时朝拜晋谒须依一定的节奏和规则行步。亦指朝拜，进谒。宝林，佛教语。西方阿弥陀佛极乐世界七宝树林的简称。这里指佛教寺院。

　　[14]威光：佛的灵光。

　　[15]瑟琴：琴瑟之音和谐，因以喻和合友好。《诗小雅棠棣》：“妻子好合，如鼓瑟琴。”

　　[16]“无明”句：意谓虽然是无知愚昧，但却充满真情。“无明”，梵语的意译，谓痴愚无智慧。

　　[17]回回：在明清两代的文献中，主要指回族，亦指西北少数民族，即回回民族；有时指伊斯兰教，如回回教。

　　[18]炎汉：汉自称以火德王，故称炎汉。萧统《〈文选〉序》：“自炎汉中叶，厥涂渐异。”李周翰注：“汉火德，故称炎。”

　　[19]禅关：禅门。

　　[20]金刚：指金刚力士。执金刚杵的侍从力士。宋元照《行宗记》卷二上：“金刚者，即侍从力士，手持金刚杵，因以为名。”

　　[21]行脚：谓僧人为寻师求法而游食四方。

　　[22]答剌兜绵：柔软，这里形容腰身的灵活，不僵硬。答剌：耷拉，下垂。兜绵：又作“兜罗绵”，喻佛手的绵软。

　　[23]打俄延：打发时间。俄延：延缓，耽搁。

　　[24]签：在文书上书写名字，画押。

　　[25]观音试观：《楞严经》：“一者，由我不自观音，以观观音，令彼十万苦恼众生，观其音声，即得解脱。”

　　[26]勾：同“够”。宋秦观《满园花》词：“从今后。休道共我，梦见也不能得勾。”

　　[27]浥：沾；浸渍。

　　[28]“娟娟可人”句：娟娟，姿态柔美貌。清蒲松龄《聊斋志异阿英》：“遇一二八女郎，姿致娟娟，顾之微笑，似将有言。”可人，有才德的人。引申为可爱的人，称心如意的人。

　　[29]急节：犹匆促；急忙。

　　[30]紫骝：古骏马名。

　　[31]踟躇：亦作“踟蹰”，徘徊不前貌；缓行貌。

　　[32]信女：信奉佛教而未出家为尼的妇女。梵语“优婆夷”的译称。

　　[33]水月观音：佛经谓观音菩萨有三十三个不同形象的法身，画作观水中月影状的称水月观音。见《法华经普门品》。后用以喻人物仪容清俊秀逸。

　　[34]月信：月经。按月而至，如潮有信，故称。

　　评析：

　　本出承接第五出《宫训》和第六出《谩遣》，写琼英公主、灵芝国嫂、上真仙姑在“来禅智寺报名，孝感寺听经”的所见所闻，以及她们在禅智寺与来此报名听经的淳于棼邂逅相遇。

　　全出在戏剧的关目安排上布局巧妙。整出由九支曲子组成，开头“普贤歌”一曲，借禅智寺小僧之口言石延为报名者施舞，自然引出下面的五支曲子“前腔”、“黄莺儿”、“前腔”、“北点绛唇”、“对玉环带过清江引”，写琼英等人观看石延表演《胡旋舞》，这为与淳于棼相见蓄势，促成双方“偶见”，最后“缕缕金”、“江儿水”、“尾声”三曲即写淳于棼与琼英等人相遇，双方彼此之间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她们认为淳于棼“此生有情人也”，因而十分满意。下场诗所谓“为看婆罗舞，相逢骑马郎”，作者自己也特意点出戏中巧设的人物与情节。

　　另外，对淳于棼的“有情人”评介，与汤显祖一贯提倡的“至情”说不无联系，它是汤显祖评品人物的重要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