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记

第二章 侠概[1]

　　“破齐阵”（生背剑上[2]）壮气直冲牛斗[3]，乡心倒挂扬州[4]。四海无家[5]，苍生没眼，拄破了英雄笑口[6]。自小儿豪门惯使酒[7]，偌大的烟花不放愁，庭槐吹暮秋。

　　[蝶恋花]秋到空庭槐一树，叶叶秋声似诉流年去[8]。便有龙泉君莫舞[9]，一生在客飘吴楚[10]。那得胸怀长此住，但酒千杯便是留人处。有个狂朋来共语，未来先自愁人去。

　　小生东平人氏[11]，复姓淳于，名棼。始祖淳于髠，善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颇留滑稽之名[12]；次祖淳于意，善医，一男不生，一女不死，官拜仓公之号[13]。传至先君，曾为边将。投荒久远[14]，未知存亡。至于小生，精通武艺，不拘一节，累散千金。养江湖豪浪之徒，为吴楚游侠之士。曾补淮南军裨将，要取河北路功名。偶然使酒，失主帅之心；因而弃官，成落魄之像。家去广陵城十里，庭有古槐树一株。枝干广长，清阴数亩。小子每与群豪纵饮其下。偶此日间，群豪雨散。则有六合县两人：武举周弁，吾酒徒也；处士田子华[15]，吾文友也。今乃唐贞元七年暮秋之日，分付家僮山鹧儿，置酒槐庭，以款二友。山鹧儿何在？（丑扮僮上[16]）腿似水牯子，脸像山鹧儿。禀告东人：置酒槐阴庭下，二客早到。

　　“捣练子”（净扮周末扮田上[17]）花月晚，海山秋。人生只合醉扬州，惯使酒的高阳[18]吾至友。

　　（周）小子颖川周弁是也，（田）小子冯翊田子华是也。（周、田）我二人将归六合，去与淳于兄告别。（丑）主人槐阴庭等候。（见介[19]）[集唐]县古槐根出，秋来朔吹高。黄金犹未尽，终日困香醪。（生）数日门客萧条，令人困闷。（周、田）连小弟二人日晚归舟，竟来告别。（生）二兄也要回去，好不闷人也。槐庭有酒，且与沉醉片时。（酒介）

　　“玉交枝”（生）风云识透，破千金贤豪浪游。十八般武艺吾家有，气冲天楚尾吴头[20]。一官半职懒踟踌，三言两语难生受[21]。闷嘈嘈尊前罢休，恨叨叨君前诉休。

　　（周、田）槐庭下勾尊兄饮乐也[22]。

　　“前腔”（生）把大槐根究，鬼精灵庭空翠幽[23]。恨天涯摇落三杯酒[24]，似飘零落叶知秋。怕雨中妆点的望中稠，几年间马蹄终日因君骤[25]。论知心英雄对愁，遇知音英雄散愁[26]。

　　（周、田）二弟辞了。（生）送贤弟一程。

　　“急板令”（生）道西归迎鸾镇头[27]，顺西风蔷薇玉沟[28]。送将归暮秋，送将归暮秋。举眼天长，桃叶孤舟[29]。去了旋来[30]，有话难周。（合）向晚霞江上销忧，还送送，怎迟留。

　　（周、田叹介）二弟此去。可能便来。（生）兄弟怎出此话。

　　“前腔”（周、田）叹知交一时散休，到家中急难再游。猛然间泪流，猛然间泪流。可为甚携手相看，两意悠悠？肠断江南，梦落扬州。（合前）

　　“尾声”（生）恨不和你落拓江湖载酒游[31]，休道个酒中交难到头。你二人去了呵，我待要每日间睡昏昏长则是酒。

　　（周、田下）（生吊场介[32]）他二人又去了，空庭寂静，好是无聊。山鹧儿，扬州有甚么会耍子的人么？（丑）那里讨？则那瓦子铺后[33]，有个溜二、沙三兄弟会耍。（生）你待去请来。

　　一生游侠在江淮，未老芙蓉说剑才[34]。

　　寥落酒醒人散后，那堪秋色到庭槐。

　　注释：

　　[1]侠概：豪侠气概。

　　[2]生：传统戏曲角色行当。扮演男性人物。后根据所扮人物年龄、身份的不同，分为老生、小生、武生等。此处为小生。

　　[3]牛斗：指牛宿和斗宿。传说吴灭晋兴之际，牛斗间常有紫气。雷焕告诉尚书张华，说是宝剑之气上冲于天，在豫东丰城。张华派雷为丰城令，得两剑，一名龙泉，一名太阿，两人各持其一。张华被诛后，失所持剑。后雷焕子持剑过延平津，剑入水，但见两龙各长数丈，光彩照人。见《晋书张华传》。后常用以为典。

　　[4]“乡心”句：句因协韵而用倒装句法，意即在扬州而牵挂故乡东平。乡心，思念家乡的心情。刘长卿《新年作》诗：“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倒挂，牵挂。

　　[5]“四海”句：到处漂泊流浪。

　　[6]“苍生”二句：“苍生”没见识，致使英雄常常发笑，以至口都要被撑破。苍生：原意为草木丛生之处，多用指百姓，这里是骂落第秀才的话。宋无名氏《张协状元》戏文第三五出：“状元真大才，衙门面向两扇开。你还不曾会读书，苍生还相见，休要来。”拄：犹说“撑”。

　　[7]使酒：因酒使性。《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

　　[8]“叶叶秋声”句：秋声，指秋天里自然界的声音，如风声、落叶声、虫鸟声等。流年，如水般流逝的光阴、年华。

　　[9]龙泉：指宝剑。

　　[10]吴楚：泛指春秋吴楚之故地。即今长江中、下游一带。

　　[11]东平：地名，在今山东省。

　　[12]《史记滑稽列传》记载，淳于髡，战国齐人，“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句即用传中语。

　　[13]淳于意，汉临淄人，齐太仓公，故号仓公。汉文帝时，太仓令淳于意有罪当刑，系长安狱。其少女缇萦随父至长安，上书请入身为官婢，以赎父罪。帝怜之，为除肉刑，意乃得免。见《史记孝文本纪》、《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汉刘向《列女传齐太仓女》。

　　[14]投荒：贬谪、流放至荒远之地。

　　[15]处士：本指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后亦泛指未做过官的士人。

　　[16]丑：传统戏曲脚色行当。由于化装时在鼻梁上抹一小块白粉，俗称“小花脸”，可扮男角，也可扮女角。

　　[17]净：戏曲角色。俗称“花脸”、“花面”。扮演性格、品质或相貌上有特异之点的男性人物。如张飞、鲁智深、曹操、严嵩等。

　　[18]高阳：“高阳酒徒”的略语。《史记郦生陆贾列传》：“初，沛公引兵过陈留，郦生踵军门上谒……使者出谢曰：‘沛公敬谢先生，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郦生嗔目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后用以指嗜酒而放荡不羁的人。这里比喻淳于棼。

　　[19]介：传统戏曲剧本中指示角色表演动作时的用语。

　　[20]楚尾吴头：古豫章（今江西省）一带位于楚地下游，吴地上游，如首尾相衔接，故称“楚尾吴头”。亦泛指长江中下游一带地方。

　　[21]“一官”二句：意思是普通的官职懒得去做，闲言碎语又受不了。生受：经受；忍受。

　　[22]勾：同“够”。

　　[23]鬼精灵：精怪，这里喻槐树。

　　[24]摇落：凋残，零落。

　　[25]“怕雨中”两句：意思是槐花在雨中开放，科举考试的季节又要来到，真使人害怕。唐代长安举子，自六月以后，落第者不出京回家，多借静坊庙院及闲宅居住，习业作文，直到当年七月再献上新作的文章，谓之过夏。时逢槐花正黄，因有此语。唐李淖《秦中岁时记》：“进士下第，当年七月复献新文，求拔解，曰：‘槐花黄，举子忙。’”唐人翁承赞《题槐》诗云：“雨中妆点望中黄，勾引蝉声送夕阳。忆昔当年随计吏，马蹄终日为君忙。”稠，这里指槐花盛开浓密。骤：指奔走，急行。

　　[26]散愁：排遣愁闷。

　　[27]迎鸾镇：地名，在江苏仪征。

　　[28]蔷薇玉沟：《大明一统志》曰：“蔷薇沟，在府东北六十里，其地旧为蔷薇村，接高邮州之永安港。”

　　[29]桃叶：指桃叶渡，渡口名。在今江苏省南京市秦淮河畔。相传因晋王献之在此送其爱妾桃叶而得名。

　　[30]旋：不久；立刻。

　　[31]落拓江湖载酒游：唐杜牧《遣怀》诗：“落拓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32]吊场：戏剧术语。一出戏的结尾，其他演员都已下场，留下一两人念下场诗；或一出戏中一个场面结束，由某一演员说几句道白，转到另一个场面。

　　[33]瓦子：瓦子又称“勾栏”、“瓦肆”、“瓦舍”，为表演曲艺说唱杂技等内容的场所。

　　[34]芙蓉：汉袁康《越绝书外传记宝剑》载越王勾践有宝剑名“纯钧”，相剑者薛烛以“手振拂，扬其华，捽如芙蓉始出”。后因以指利剑。

　　评析：

　　本出为全剧故事的开端，男主人公淳于棼旋即登场，次要人物周弁、田子华也因此牵带出场。重点展示淳于棼“弃官落魄”、怀才不遇、思乡念家等苦闷心情，以及三位朋友之间的侠义衷肠。全出由七支曲子组成。作者介绍了淳于棼的家世以及因贪酒而丢官的遭际、经历，着重描写了周、田二友前来辞行的过程。淳于棼与周、田二人的对唱、对白，交代了三人均嗜酒的“至友”关系，淳于棼于槐阴庭下置酒为二人饯行，抒发了知交离散所生出的无限愁绪。

　　《侠概》作为全剧的开端，落笔皆有考究，诸如全剧的背景交代、剧中人物周弁、田子华的出场为日后的重逢作铺垫，再如淳于棼所唱“十八般武艺吾家有，气冲天楚尾吴头。一官半职懒踟踌，三言两语难生受”，为其在大槐安国拜将入相也做了伏笔。这出中意境的创造也很有特色，作者用暮秋、孤舟、晚霞等意象来渲染离别的氛围，感情抒发真挚、动人，抒情意蕴相当浓郁，如“前腔”中周、田二人唱腔：“叹知交一时散休，到家中急难再游。猛然间泪流，猛然间泪流。可为甚携手相看，两意悠悠？肠断江南，梦落扬州。”便极有意境和感染力，这也是汤剧作为“文采”派代表的典型创造特征与过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