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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南柯记》述评

  一

  《南柯记》是明代戏剧家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之一。汤显祖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弃官归家,是年秋完成了《牡丹亭》的创作,仅隔两年,即万历二十八年夏,《南柯记》的创作也得以完成。

  《南柯记》依据唐代李公佐的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敷演而成。小说讲述功不成、名不就的游侠之士淳于棼在大古槐树下入梦,梦游至蚁穴大槐安国,与瑶芳公主结为连理,并任南柯郡守。后因公主病故,淳于棼“罢郡还国”,因遭国王疑惮,被遣返人间。小说的故事情节在《南柯记》中大都得到生动再现。

  《南柯记》作为汤显祖晚年的作品,它是作者历经仕途坎坷,政治抱负和人生理想彻底破灭以后冷静反省的产物。因而积淀了他对于社会政治的深刻认识,集中体现了作家的思想感情和创作成就,在明代戏剧史、文学史以及思想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

  《南柯记》演东平人淳于棼慷慨侠义,精通武艺,曾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失主帅欢心,被免官,落魄郁闷。居广陵城外,庭有古槐一株,常邀友人周弁、田子华豪饮树下。周、田走后,倍感无聊,借酒浇愁。一日,帮闲溜二、沙三告之,润州甘露寺契玄禅师受扬州孝感寺之请,于中元节讲经说法。淳于棼趁机前去听讲释闷。与此同时,古槐树下蚂蚁王国瑶芳公主正当妙龄,母欲为之择驸马,派遣女侄琼英公主、灵芝国嫂和上真仙姑赶赴扬州孝感寺盂兰大会,以便从中物色。在寺庙中,淳于棼的潇洒多情令三女甚为满意,认定为驸马的最佳人选。

  淳于棼听经归来,情绪愈加低落。一日大醉入梦,有使者以牛车迎,导入大槐安国东华馆,乃引拜见国王,被招为驸马,与瑶芳公主成婚。旧友周弁、田子华亦在槐安国任职。一时间,国王和王后的钟爱、瑶芳公主的美貌多情、婚礼的奢华隆重、宫室的典雅气派令淳于棼顿感平步青云,如入仙境。

  檀萝国主将侵犯槐安国之南柯郡,国王带领淳于棼、周弁、田子华等一行去龟山围猎,顺便演练兵马。新婚蜜月之际,公主体恤驸马心思,先为驸马寄信边疆,探询戍边多年,杳无音讯的父亲,又为驸马奏请国王谋得南柯太守一职,同时又获准周、田二友协助治理郡政。于此,淳于棼婚姻、仕途两全其美,好不得意威风。

  淳于棼赴任南柯郡守,二十年勤政恤民,忠于职守,百姓称颂,政绩斐然。公主生下二男二女,种下病根,且又怕热。淳于棼为其在堑江城筑瑶台一座以供避暑。不料丧妻的檀萝国四太子,因垂涎公主美色,领兵攻打瑶台欲夺公主为妻。公主一边组织人员自卫,一边派人向淳于棼报信。淳于棼命周弁领兵救援堑江,自己则亲率人马直奔瑶台救出公主。周弁因酒失机,兵败堑江,淳于棼为正军法将周弁收监。国王此时决定召淳于棼和公主回京,让田子华继任南柯太守,免除周弁死罪,让其戴罪立功。淳于棼夫妻回京之时,南柯郡百姓念其恩德政绩,恳切挽留,百里相送。途中公主因在瑶台受到惊吓,病情愈重,不幸病逝。

  淳于棼回到朝廷,升任左丞相,位在右丞相段功之上,更加受其嫉妒。加之权贵们见驸马回朝升迁,无不趋奉,轮流宴请恭贺。淳于棼此时一因位高权重,放松警惕;二因公主去世,自己孤闷空虚,又受到琼英、灵芝、上真倾慕、色诱而沉湎于花天酒地之中。正好给右相段功以天象之变与宫中淫乐之口实,向国王启奏。国王见公主已逝,淳于棼行为不检,加之又是“他族”,为防不测,罢免其所有官职并遣送回乡。至此,淳于棼无可奈何,所有荣华富贵化为乌有。

  淳于棼醒来,余酒尚温,原来是南柯一梦,好不诧异!便领溜二、沙三寻找古槐洞穴,细辨地形地貌,与梦中所历之事一一印证,丝毫不爽,方知梦游了大槐安国,又以为是有鬼魂缠身所致,于是借请契玄禅师做水陆道场之时,问此情缘,并捻指为香,祈祷其亡父、公主及槐安国蚁群并升天界。忽天门大开,诸人、蚁纷纷升天,公主也将升天,淳于棼难舍恩爱之情,欲强留之。契玄禅师挥剑砍开,斩断情缘,淳于棼气绝昏倒,醒而顿悟,万象皆空,立地成佛。

  二

  汤显祖是一位“至情论”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当他以这种理论指导戏曲创作时,就形成了一种“因情生梦,因梦成戏”的艺术构思模式。这是因为在当时现实生活中,“至情”是无法实现的,只能在梦中去追求。作为思想家和戏曲家气质兼于一身的汤显祖,对此有着深刻的认识,所以他的《玉茗堂四梦》均是借用唐传奇和宋元话本具有梦境的故事作为题材,进行冶炼、打造。从以梦写爱情到以梦写政治,这是汤显祖在戏剧创作道路上的新发展。《南柯记》艺术地表现出晚明社会的现实图景,让主人公通过梦幻的形式由悲到喜、由喜入空,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从而艺术化地否定了封建正统的人生价值观,引起人们对作为万物之灵-“人”应该如何生活的深沉思考,它寄寓着作家对社会人生的深刻探索。

  剧中的主人公淳于棼是一个情义十足的人物。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追求皆是由“情”作为原动力而生发开去,产生出种种奇异的故事。他因酒使气,失主帅欢心而丢官失职、郁闷难遣,虽有周弁、田子华两位朋友,但不能终日相陪,仍觉孤独。后到禅智寺、孝感寺参加盂兰大会,对从蚂蚁王国来问禅的琼英、灵芝和上真三位女娘表现出特别的“殷勤”和“多情”,被她们定为驸马的最佳人选。后来,他的入梦,深层次的原因亦皆是因“情”而致。第十出《就征》写他感叹自己“人才本领,不让于人。到今三十前后,名不成,婚不就,家徒四壁。守着这一株槐树,冷冷清清,淹淹闷闷。想人生如此,不如死休”。可见,功名与婚姻乃封建社会正统人生观的核心内容,尤其对于像淳于棼这样既有本领又想有所作为之人更是如此。但是现实是残酷的,而立之年,名不成,婚不就,家徒四壁,只守着一棵古槐树冷清度日。无奈之极,遂生梦境。淳于棼被大槐安国招为驸马,从此开始了封建社会千万士子所向往和艳羡的仕途生活。剧作从第十出《就征》后半段到第四十二出《寻寐》前半段,均是“因情生梦”的戏,从而构成了全剧的主体,真可谓“因梦成戏”。在长达三十二出的梦中之“戏”里,淳于棼生活在与人间无二的蚂蚁王国中,以驸马的特殊身份和地位,出将入相,建功立业,享尽荣华富贵。同时,随着剧情的展开,他身上所具有的亲情、爱情、友情、夫妻之情、爱民之情等等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如在新婚蜜月之中,他仍思念因戍边分别多年而杳无音信的父亲(第十六出《得翁》);在受命南柯太守这一重任时,他不忘向国王推荐好友周弁、田子华为司宪、司农,以辅佐自己治郡理民(第十九出《荐佐》);在荣为驸马之后,他和瑶芳公主情深意笃,恩爱有加,生下二男二女。因公主怕热,还专在堑江筑一座瑶台让其避暑(第二十五出《玩月》);在主政南柯郡的二十年中,他勤政爱民,雨顺风调,深得百姓颂扬拥戴(第二十四出《风谣》、第三十四出《卧辙》)。诸如此类的描写,均表明淳于棼不愧是富有血性的有情之人。这正是作者汤显祖宣言“诸公所讲者性,仆所言者情也”的最好的艺术实践。值得玩味的是,这种“情”在现实世界里无法表现,只能在梦境中去追求,从而使作品具有了人生哲理意味和社会批判意义。

  在剧作中,淳于棼因符合“选郎须得有情人”的标准而被定为驸马,同样,也由于他情欲的不断扩张而走向幻灭。如公主不幸病逝,为念夫妻之情,在选择葬地时,他与右相段功发生激烈争执,终于选定风水宝地蟠龙岗,但同时也受到段功更加妒恨。他归朝拜相,威仪日盛,受到国戚王亲轮番宴请,尤其在公主逝后孤闷难遣之时,受到琼英郡主、灵芝国嫂和上真仙姑的色诱,淫乱宫廷,被右相段功参倒革职,最终被国王认为是“坏法多端”的“他族”异类,遣送回乡,真可谓“淳于梦中人,安知荣与辱”。

  值得肯定的是,淳于棼无论是“因情成梦,因梦成戏”,还是梦醒之时已知虚幻一场,均情思不断,执着追求。《寻寐》一出写他明知是梦游了槐安国,却仍天真地发掘洞穴,寻求踪迹,发现如楼台亭阁、蚁群无数像王宫者,其中亦有似南柯郡、龟山、蟠龙岗者,一一印证。尔后又请契玄禅师做水陆道场,燃指为香为其亡父、公主及槐安国蚁群作福升天,以表达怀念之情。更有甚者,在最后《情尽》一出中,淳于棼看见升天的瑶芳公主,竟然要她下来“重做夫妻”。当公主坠下将观音座下所供犀盒金钗送给他时,他执意抱住公主要求一道升天。这非常感人的一幕堪称恩爱夫妻的生离死别。它出现在笼罩着禁欲主义的冰冷氛围中,不仅具有反讽的意味,更显示出人性真情的艺术力量。虽然剧作在“梦了为觉,情了为佛”的创作理念指导下,最后非常勉强地请出契玄禅师挥剑将淳于棼和瑶芳公主砍开,让淳于棼气绝昏倒,醒来说出以下两段著名的道白:

  (生醒起看介)呀!金钗是槐枝,小盒是槐筴子。啐!要他何用?(掷弃钗盒介)我淳于棼这才是醒了。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等为梦境。何处生天?小生一向痴迷也。

  ……

  (净)你待怎的?(生)我待怎的?求众生身不可得,求天身不可得,便是求佛身也不可得,一切皆空了。(净喝住介)空个甚么?(生拍手笑介,合掌立定不语介)

  但是这种说教式的的醒悟,醒悟后立地成佛的无奈结局,已经是强弩之末,它在靠艺术形象感动读者和观众的戏剧文学中,已失去力量,充其量只不过在形式上给作品画一个句号而已。而淳于棼“因情生梦,因梦成戏”的人生经历及其感叹的“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才是最有思想意义的艺术实体。它形象地提出了“梦醒了无路可走”和“人应该如何生活”的大问号,让人们永远思考着如何实践和回答。从这个意义上讲,《南柯记》与《邯郸记》一样,同是一部人生悲剧。淳于棼从“一点情千场影戏”到“一切皆空,立地成佛”,即从“情”到“佛”的转化十分勉强和被动。本是对立的东西,硬是人为地统一在一起。它反映了作者汤显祖思想上有着无法解决的矛盾。他肯定“人生而有情”,“世总为情”,甚至认为“看取无情虫蚁,也关情”。在他的眼里,本是有情人生构成了有情世界,但在现实生活中,人人身上最有价值的“情”却得不到张扬和满足,这就难免出现悲剧。所以他为主人公选择的出路只能是或成佛、或入道。这一方面与明代中叶“三教合一”的思想文化氛围的影响有关,更重要地反映出汤显祖晚年对有情人生找不到出路的痛苦探求。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说过:“吾国之文学中,其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而《桃花扇》之解脱,非真解脱也。沧桑之变,目击之而身历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张道士之一言;且以历数千里、冒不测之险、投缧绁之中所索之女子,才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谁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脱,他律的也;而《红楼梦》之解脱,自律的也。”《南柯记》的解脱与《桃花扇》一样,也是他律的解脱。淳于棼的立地成佛,乃契玄禅师代表佛法的威力所致,并非其本意。同样,汤显祖在《南柯记题词》中说的“梦了为觉,情了为佛”,前一句含有唤醒人们如何对待功名利禄的警世意味,富有人生的积极意义,后面一句乃是构思故事结局的标签而已。正如作者所云“秀才念佛,如秦始皇海上求仙,是英雄末后偶兴耳”,不能误认为汤显祖真的主张灭情入佛。

  与《牡丹亭》“以情格理”的思想主旨不同,《南柯记》则是一部以情反映人生荣辱得失的浪漫主义杰构。它描写的不仅有婚姻爱情,而且有为实现封建传统人生价值观所经历的丰富多彩的世情。许多封建政治黑暗、官场丑恶的现象在剧中得到了生动的展示和揭露。淳于棼因是“有情人”被招为驸马,但他南柯太守一职,却是靠夫贵妻荣,由瑶芳公主向父王求得的。他自己也认为“这等做老婆官了”。公主病危时劝淳于棼入朝后要谨慎,担心“人情不同了”。果然,公主才“生天几日”,淳于棼便“入地无门”。这里面既有老权贵右相段功等人的妒恨、排斥和迫害,也有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的危险与无奈。“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君心是坦途。黄河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疑惧》一出中淳于棼的深沉感叹,矛头直指最高统治者,亦可视为作者借剧中人物之口对黑暗残酷的封建帝王政治的有力抨击和批判。

  《南柯记》的故事来源于唐代李公佐的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唐人善于写梦,《南柯太守传》的作者李公佐一生浪游淮北、江南,所到之处,访疑探故,搜集轶闻旧事,其自吴入洛,泊船淮安,听说淳于棼梦入槐安国事,明知“事涉非经”,仍创作了《南柯太守传》。为了让文中那些奇巧的情节能够前后巧妙地吻合,结尾淳于棼醒后,让人发掘蚁穴,故事情节一一得到证实。刘开荣在《唐代小说研究》中说《南柯太守传》是李公佐“暮年削官后的作品”,作家借助于梦幻这一形式,表达出对仕宦人生的独特见解,写出了作者的迷茫和失落,通过梦事表达自己“人生如梦”的心理体验,“自遣自娱”性非常明显。原作中的淳于棼“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四十七岁“终于家”。小说主旨正如李肇所云:“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表达了一种否定建功立业、追求权利名位的思想。“这种现象与其是说文学参与之政事,不如反过来说,是政事干预了文学。”从创作思想的角度看,小说作者的政治视野还是相当狭窄的。汤显祖超越了前人对于梦的认识和运用,这种超越突出地表现在现实性的加强。“因情生梦,因梦成戏”(《复甘义麓》),以梦为外在的表现形式,“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汤显祖诗文集》)在他看来,文学创作应该而且能够像梦那样不拘形式、淋漓尽致地抒发感情,反映生活。所以在借鉴小说题材进行创作时,继承和发展了小说中的进步思想内核,并作了充实和提高。如除了在主人公结局上改造为“情了为佛”之外,还在剧情容量上作了有力的铺展。在人物关系上,有的作了增添,如溜二、沙三、录事官等;有的予以精心刻画,如公主、国母、右相段公等。形象都十分鲜明丰满,从而使剧作在思想上得到了深度挖掘,在艺术上达到了高度升华。标志之一就是他把“梦”这种最能表现人的潜意识(即弗洛伊德所说的“本我”)的生理现象转化为艺术作品时,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对社会人生的独特认识和心理诉求,深深打上了明代社会政治和文化思潮的烙印。淳于棼在蚂蚁王国二十年的荣华富贵、建功立业、出将入相,到头来却是南柯一梦,其寓意是何等的深刻,多么富有人生哲理意味!它艺术化地否定了封建传统的人生价值观,显示出难能可贵的过人胆识。作品最后为淳于棼设计了“情了为佛”的出路,形式上看,似很消极,但骨子眼里却富有积极意义(归佛入道是古代文学作品中大多无路可走的悲剧性人物结局的大口袋,充其量只能看作是文化标签或符号)。如同行路之人,虽然前途茫茫,但已知走过之路不可取,应该另辟蹊径,决不能走回头路。所以,剧作最后的一句唱词是“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南柯记》已经完成了它的文化批判使命,同时也是它的真正思想价值所在。

  三

  《南柯记》作为汤显祖“四梦”之一,不仅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人生哲理意味,而且也富有鲜明的艺术特色,充分体现了作者善于“因梦成戏”的创作成就。首先,在剧情构思和人物塑造上,作者能够站在“达人”的思想高度,审视和借鉴传统的小说题材进行改造创新,力求形象地表达“梦了为觉,情了为佛”(《南柯梦记题词》)的创作理念。全剧四十四出,紧紧围绕主人公淳于棼的功名富贵、荣辱得失这条主线,设置矛盾冲突推动剧情发展。前九出为第一部分,乃现实描写,其中第三出《树国》和第五出《宫训》,写的虽是蚂蚁王国,但作者是把它作为与淳于棼并存的客观实体来表现的,其作用在于交待故事的背景和人物的由来。从第十出到四十一出,进入淳于棼“因情生梦,因梦成戏”的梦境描写,为第二部分,是全剧主体。最后三出为第三部分,让主人公又回到现实中,斩断情缘,立地成佛。这种戏剧结构的好处在于,既重点展示了“梦戏”主体,又能交待故事起因,同时让人物故事有一个圆满结局。起承转合,颇为合理自然。尤其是剧中有关契玄禅师和盂兰大会、水陆道场的描写,可视为作者全新的创造,因为原来小说中没有这些情节。这种“情了入佛”的结局,不仅打破了明传奇结尾多为大团圆的俗套,同时也与剧作主人公梦醒后顿感虚无空幻的心理相吻合,可看做是汤显祖利用佛教思想与形式融入戏曲创作的一次艺术实践,从而构成了本剧的一大创作特色。在描写长达三十多出的“梦中之戏”中,作者采取以幻写实的手法,完全按照人间封建王朝模式搬上舞台。除了对蚂蚁国王称“千岁”而不敢称“万岁”外,其他如朝中礼仪,招赘驸马、治郡理民、卫国戌边等等与人间无二,从而大大加强了剧作的现实性和批判性。尤其在戏剧场次的选择、提炼与剪裁方面,足见作者堪称写戏的行家里手。为展示淳于棼被招驸马的荣耀,剧作一连用《引谒》、《贰馆》、《尚主》三出戏予以集中表现。为突显公主对驸马的钟情和国王国母对淳于棼的器重,授予他南柯太守这一要职。剧作同样一连用《得翁》、《议守》、《拜郡》、《荐佐》、《御饯》五出戏进行铺张描写。而对于淳于棼在南柯郡二十年任职过程及政绩,则采取跳跃的方式,并通过紫衣郎听“风谣”和老百姓卧辙挽留等侧面烘托形式予以展示。这种主次分明、详略得当的艺术表现手法,较好地将剧中的点与线有机地结合起来,在集中展示戏剧冲突的基础上,使人物形象血肉丰满的站立起来。特别是主人公淳于棼梦中荣华富贵、宦海浮沉的人生经历和丰富多情的思想性格描写得最为生动成功,充分体现了剧作的思想艺术成就。当然,其他一些人物的刻画也颇具匠心,如原小说中王后(国母)只是一般性人物,《南柯记》则有“择婿”、“念女”等出,塑造出一个极具人情味的母后形象。右相段功原小说中姓名都无,更少性格发掘,剧中汤显祖虽着墨不多,但刻画得也十分成功,一个老谋深算、善于权变的官僚政客形象历历如在目前,将官场的黑暗和仕途的险恶都表现得栩栩如生。汤显祖还在剧中增加了一些原小说中所没有的人物,如溜二、沙三、录事官、檀萝四太子等,这些次要人物的塑造也都形神兼具,并对主要人物的塑造及剧情发展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另外,汤显祖在艺术形象的选择和塑造上,并不立足于艺术形象的夸张变形,虽然梦境中是蝼蚁王国,但作者主要着眼于其象征意义。人、蚁言行皆据人情之常。梦中蚁国的君臣人等声口、相互关系、生活环境等无不与人间情形相像,借蚁国之事反映人世故事的主旨十分明显。

  其次,《南柯记》的语言从骈俪走向本色,本色中也时见文采。王骥德《曲律》指出:“(汤显祖)所作五传,《紫箫》、《紫钗》第修藻艳,语多琐屑,不成篇章。《还魂》妙处种种,奇丽动人。然无奈腐木败草,时时缠绕笔端。至《南柯》、《邯郸》二记则渐削芜颣,俯就矩度。布格既新,遣辞复俊。其掇拾本色,参错丽语,境往神来,巧妙凑合,又视元人别一蹊径。技出天纵,匪由人造。”王骥德认为《邯郸》、《南柯》结构紧凑,语言纯净,本色与辞采的关系处理得相当好,因此是艺术成就最高的。例如第二十四出《风谣》有:““清江引”紫衣郎走马南山下,一轴山如画。公主性柔佳,驸马官萧洒。俺且在这里整仪容权下马。”““孝白歌”征徭薄,米谷多,官民易亲风景和。老的醉颜酡,后生们鼓腹歌,你道俺捧灵香,因什么?”这些曲文读来清新自然,可谓明白如话。即便一些文辞典雅的曲词,也能脱尽铅华,抒情畅达,少有费解之处。如第二十五出《玩月》写淳于棼陪公主来到瑶台避暑,正值明月十五之夜,二人高台赏月。公主因身体欠佳,又远离南柯而心生惆怅,面对公主朱颜不笑,眉峰皱破,饮兴不佳的情景,淳于棼以一首“普天乐犯”曲:“蹍光华,城一座,把温太真装砌的嵯峨。自王姬宝殿生来,配太守玉堂深坐。瑞烟微香百和,红云度花千朵。有甚的不朱颜笑呵?眼见的眉峰皱破。对清光满斟,一杯香糯”,劝公主对月开怀,尽享美景。曲词描写月夜景色和主人公的心情,十分贴切优美,且多用典故,但意象十分明朗。汤显祖自言“二梦已完,绮语都尽”。《南柯记》中的这类曲文显清水芙蓉之美,繁华落尽,清淳尽现,极富情趣。吕天成《曲品》即称赞《围释》一出:“眼阔手高,字句超秀,方诸生(即王骥德)极贵其登城北词,不减王郑,良然良然。”另外,在人物语言的个性化也多本色中见文采。如第六出《谩遣》开头“字字双”两曲,溜二、沙三先后登场,自报家门,“有酒旧倾盖,无钱新白头”,“好姐姐”曲“玲珑剔透,人前打眼睛。随尊兴,哩嗹花罗能堪听,孤鲁子头嗑得精”,全用俗语俚言,村夫无赖声口,十分切合他们的身份。淳于棼的语言如“前腔”曲:“饮中仙也有个逃禅中圣,长斋绣佛,到庄严得人世清”,“行随白马藏鞭影,坐听黄龙喝棒声”,典雅中却也多少含有失意之下的酸腐气息。

  第三,《南柯记》结构上突出体现了汤显祖善于布局的特点。作者善用一些过场戏前后钩连,上下照应,使全剧赖此得以转承,如第十一出《引谒》作为一出过场戏,内容不多,但在剧中的作用却不容忽视。另外,剧中采用双重时间形成内外两种结构,也是一种极有意味的形式。梦中叙事时间跨越人生一世或大半生,而相对于现实时间从第十出《就征》溜二、沙三“我们洗脚去,随他睡觉”到第四十二出《寻寤》中“淳于兄醒了,我二人刚洗完脚”则只是短短的一瞬,最后作者将两重时间合一,外结构层和内结构层交合后归于仙界,淳于一梦惊醒,因访契玄禅师,醒而大悟,万事皆空,立地成佛。汤显祖运用这种结构时间的方式富有象征意义,它所蕴藉的“刺世”之情,“醒世”之意,读者自能感悟。

  《南柯记》或名《南柯梦记》。现存版本有明万历年间金陵唐振吾刻本,题《镌新编出像南柯梦记》,署“临邑玉茗堂编”;明万历间刻本,《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据之影印;明崇祯间独深居点定《玉茗堂四种曲》所收本,首载署“震峰居士沈际飞漫书”之《题南柯梦》,署“临川汤显祖自题”之《南柯梦题词》;明末汲古阁原刻初印本;汲古阁刻《六十种曲》所收本;清初竹林堂辑刻《玉茗堂四种曲》所收本,首载署“清远道人汤显祖题”之《南柯梦记题词》;近人贵池刘世珩《暖红室汇刻传剧》据独深居本与柳浪馆本分别重刻。

  这次注评《南柯记》,原文以毛晋汲古阁《六十种曲》本之《南柯记》为底本,另外参照了钱南扬先生的校注单行本《南柯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徐朔方先生笺校《汤显祖全集》之《南柯记》(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等,也适当吸收了当代一些学者的研究成果。所附插图,采用明臧懋循订正《玉茗堂四梦》本之插图,其绘刻十分精致,亦可供观赏。

  由于学识有限,加之时间仓促,注评部分难免有错误、疏漏和不当之处,敬请广大读者与学者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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