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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老枣树

  尧山壁

  母亲离去十年了,我依旧两星期回乡一次,坐一百公里公交车,来到自家门口,朝门里喊一声:“娘,桃子回来了。”依旧从厦子底下找出担杖水桶,到老官井挑水回来,漫漫浇到北屋窗前枣树坑里,泪水也掉进树坑里,引出一串串水花,那是母亲对儿子说不完的话。靠在树干上,像依偎在娘的怀里,闭上眼睛,曾经的母爱依次回到眼前。任枣树的影子撒在身上,像母亲的手指抚摸着,暖流传遍全身。老枣树是母亲的替身,是母亲不朽的雕像。

  八十多年前,一根筷子粗的枣树苗作为母亲的伴娘,从十五里外的沙土窝移到这里的盐碱地。古老的大陆泽边,夏天水汪汪,冬天白茫茫,一望无际的碱疙疤,只有春天才冒出零星的绿色,那是当地人们的主食苦苦菜。姥爷安慰闺女,说这是一棵滩枣,会结出紫红色的大枣,皮薄肉厚,甘甜如蜜。可是它根须扎进苦水,苗泛得很慢,半死不活,可怜巴巴,像母亲的命运一样苦哇。

  父亲是个穷小子,几亩碱地养不了家口,靠刮碱土熬小盐为生。熬小盐犯私,参加了冀南盐民暴动,便成了“黑人”,跑地下工作,很少回家。第二年卢沟桥事变,投身滏西抗日游击队,成了“红人”,更是有家难回。两年后为国捐躯,因为是抗日英雄,鬼子汉奸要斩草除根,到处追捕我母子。一个二十五岁守寡的小脚女人,抱着一个落生十四天就失去父亲的苦孩子,在魔鬼的指缝里挣扎逃命,东躲西藏,夜行晓伏,走过刘秀亡命的任县南泊,走过郭巨埋儿的内邱沙滩,走过韩信背水一战的汦水,走过尧山羊肠小道和滏阳河上的独木桥,历时六个月,行程两千五百里,才在五县交界的小寨村找到抗日县政府。县长霍子瑞是父亲的战友,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落到我脸上流进嘴里,大概有些苦涩,引得我哭叫起来。县长说:“这小子命大,叫个啥名?”母亲说:“随便起的,叫个老淘,一来逃难,二来淘气,他伯伯给换个名吧。”县长沉思了一会说:“音不改了,改个字,就叫桃,桃子的桃,革命的果实。将来长大了,也不忘他娘这段难处。”

  后来环境艰苦,五一大扫荡,为了减轻政府的负担,母亲抱着我回到家里。小枣树尽管经过敌人的火烧、刀砍,伤痕累累,还是坚强地活过来了,青枝绿叶。不知愁的我在树旁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邻居婶子大娘们都来看望,其中也夹杂着两个媒婆,探听母亲的口风。母亲看看小小的我,看看矮矮的小枣树,长叹一声:“熬吧,好歹有这个根儿,得对得起他死去的爹。”

  熬,一个熬字,说出一个苦命女人的无奈和志气。意味着她从此将失去一个女人的一切,单薄的肩膀扛起巨大的苦难,走向茫茫苦海。沦亡的冀南,屋漏偏逢连阴雨,头年淹,二年旱,三年蚂蚱滚咸蛋,赤地千里,人相残食,孤儿寡母何等难熬。狠心的叔伯们,偷偷卖去我家几亩薄田,又算计几间旧屋,还扬言砍下小枣树当柴烧,天天指桑骂槐,挤兑母亲带犊改嫁。母亲怒不可遏,一手举起镰刀,一手护着儿子,披头散发,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惊动四邻八家,都站到母亲一边,指责他们。正值隆冬,树叶脱落,枝丫如枪;满树枣疙针倒竖起来,像一名武士,站在母亲身后。

  好难熬呀,母亲起早贪黑,纺花织布,改了男装,去山西换糠麸豆饼。天天巴望我和小枣树长高,埋怨怎么长得这么慢呀。熬到日本投降,我六岁,小胳膊像小枣树一样粗了,母亲眼里放出光来。用席篓折了一个小背筐,送我去河坡挑菜;用锅铲弯成一把小锄,教我分辨谷苗和杂草。第二年又做了一身新衣,送我去上冬校。我们那一带不尚教育,孩子们农忙跟着大人干活,冬三月才去学堂,能认识自己的名字,能算豆腐账就到头了。

  熬到我十二岁,小腿像小枣树那样粗了。母亲长出了一口气,到村公所把户主换成老桃,要让我顶立门户了。忽然舅舅上门报喜,送来隆尧省中的录取通知书。母亲目瞪口呆,我躲在一旁害怕。十天前受同学怂恿,谎说去舅舅家,到尧山城参加初中招生考试。因为是闹着玩,没放在心上,估计考不上,回来也没向母亲汇报。想不到居然考上了,而且二百人名单高中第九名,以我那几年冬学水平,简直不可思议。

  那天晚上,娘儿俩都没睡好觉。母亲辗转反侧,难以抉择。千辛万苦哺育的小鸟长大了一点,不放吧,苦命的孩子舍不得难为;放飞吧,刚刚暖热的窝就要成为空巢,连个说话的小人儿都没有,身边只剩下那棵哑巴枣树了。母亲终究是母亲,第二天早早起来,用凉水洗了脸,精神起来,郑重地宣布让我上学去,脸上和话里,露一点儿勉强。

  从此一去十年,从初中上到大学。小枣树也进入高生长期,春天有小粉花的梦,秋天结满了果实,圆溜溜亮晶晶,绿时像翡翠,红时赛玛瑙。七月十五花红枣,八月十五打个了。母亲举起竿子邦邦一敲,熟透的枣子红雨般落下,脸上溅起微笑。摊在房上一片红云,堆在炕头一片火焰。母亲舍不得尝一颗,全都背到集上换钱。除了伙食费和助学金,其余路费、书费和零用钱全靠它开销,这棵半大枣树成为我的“农村信用社”。

  大学毕业,留我到天津高校任教,别人求之不得,我却三次上书坚辞,回到故乡县文化馆,回到母亲身边。因为心情愉快,写作大有起色,出席了一九六五年全国第二届青年作家代表大会,还作了大会发言。省文联选调我去当专业作家,又被我一口拒绝。馆长亲自跑来求助母亲,说漏了我上次毕业分配那桩事,引起母亲一场大怒,拿岳飞的戏文教训我:“你好糊涂哇,好男儿志在四方,娘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是为你成个好样儿的,也为娘争一口气,这才对得起你爹。”母亲不识字,说的却符合古圣贤的道理:“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国家),终于立身。”我不得不听从,不过也做了个折中,关系调到省里,人还在下边深入生活。

  不想事与愿违,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召我去省里参加运动。一天,一张对开的铅印传单传到乡下,贴到我家门口,标题是《刘子厚看〈轰鸡〉》。母亲认识刘子厚,是邻村刘家屯人,当年冀南暴动领导人,现今是省委第一书记,被称作头号“走资派”。《轰鸡》是我写的一出小戏,被批判为“大毒草”,我也被称作“修正主义苗子”。图片上有刘子厚穿着大红袍游街的镜头,找不到我的影子,母亲慌了神,连夜赶火车奔保定,心同脚下的车轮咚咚跳着,仿佛又回到当年逃难的路上。

  后来我和爱人先后进入学习班和“五七”干校,关在石家庄日本西兵营和唐庄劳改农场。母亲又两次到保定,抱走孙子、孙女回老家喂养。时逢“学大寨”,“要过江,种高粱”。种的是“晋杂五号”,人吃不大便,鸡吃不下蛋。母亲把积攒下的红枣烘干磨面,过筛子过箩,制成代乳品,老枣树又救活了我家的第二代。

  “娘想儿,似长江;儿想娘,扁担长。”我虽自幼失怙,却享受到了人间最丰厚的母爱。遗憾的是,所尽孝道甚少。尤其不该违背古训:父母在,不远游。去到远在天边的南美洲哥伦比亚,参加了一次世界诗人大会。回来看到母亲消瘦了,咽东西困难。逼着她去省四院检查,已是食道癌晚期,年岁太大又不能手术。我一下子吓蒙了,四处求医问药,无济于事。夜里失眠,急火攻心,心脏出了毛病,带上二十四小时心电图仪。母亲也睡不着,半夜起来给我掖被子,发现了那个倒霉的盒子,倒吸一口凉气。可怜的母亲粗通医道,明白自己已属不治,害怕灾难降临儿子身上,毅然决定提前断了自己一口气,以换取儿子的生命,这本来就是她给自己多半生确定的生存意义。任我怎么哭闹,还是坚决让人送回老家,回到老枣树身旁。从此拒绝吃药和输液,忍着剧烈疼痛,嘴唇咬出血来也不呻吟一声,一脸安详地给我交代后事。可叹老母孤苦一生,勤俭一生,忍饥挨饿了一辈子,什么样的惊都担过,什么样的气都受过,什么样的苦都吃过。多半生食不果腹,发霉变质的饭菜都舍不得扔,吃下去太多的亚硝酸盐和黄曲霉素,整整委屈了自己一辈子啊!

  那一年母亲八十四岁,可我总觉得她走得太早了。那一年我五十八岁,总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便又一次沦为孤儿。几个月前,我有意撤到二线,本想尽早退休回家,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儿子,从早到晚侍奉她老人家,弥补我此生太多的亏欠。可惜老天不遂人愿,让我永远地背负遗憾。古人讲守孝三年,于我则是无期的。

  母亲走了十年,我守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多了,越来越觉得老人家没有舍我而去,还留在家中。她与老枣树合二为一了,皱纹、老茧和老皴堆积在树干上,精神、心气和语言掩映在枝叶间,母亲结束了六七十年的孤苦,终于与久别的父亲团聚了,心情好了,老枣树的长势也好了。经过苦雨凄风的洗礼,春天花儿特别香,秋天果实特别甜。遵照母亲生前的嘱咐,年年我都把枣子分给村里的孩子,寄给远方的儿孙,让他们心里永远有这棵老枣树。

  补丁的故事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是过去居家过日子,特别是衣服被褥的使用原则。从古代到近代,乃至改革开放之前,丝绸棉布成本和售价较高,衣被成为人们生活的主要开支之一。上层人物长袍马褂自不必说,劳动人民短衣短裤,被讥为“鹑衣”,就是秃尾巴鹅鹑的样子,也常破破烂烂,需要缝补。以碎布补缝破烂之处,叫做补丁。一件衣服补丁多了,叫百衲衣。如今的年轻人看京剧《红灯记》,见到李玉和与铁梅崭新的戏装上,加了几处不规则的布块,莫名其妙。不知道那叫补丁,是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

  一九五六年以后,中国的补丁骤然增多起来,好像一种流行的皮肤病。统购统销之后,吃饭凭粮票,穿衣要布票,不分老幼高矮,每人每年一丈二尺。以中等身材计算,做一件制服上衣需布七尺,一条裤子需布六尺。做一条棉被,里一丈四尺,表一丈二尺。如果家有积蓄,老人小孩背拉着,尚能将就。若是单身职工,独立生活,那就惨了,有穿的没盖的,有盖的没穿的。对于上班族来说,无疑是攘外重于安内,花钱买一床被套,内容不是农村的“落弓棉”,就是城里的再生品,连不成块儿,抱不成团儿,需要外加一个网套。晚上和衣钻进去,第二天沾一身棉絮,好像长了一层白毛。

  当时部队比地方情况稍好一些,不实行布票,照常定时发衣发被。干部战士受社会环境影响,懂得了节约,省下一部分旧衣旧被转送亲友。于是军装时髦起来,军衣军大衣,绒衣绒裤满天飞。许多姑娘也冲这一优越性,希望找个军人成婚。地方女人穿上绿军装,就意味着成了军人家属,或者准军人家属,连本人也被称为“军用品”。

  另一个特殊的部门是供销社。不知他们当中哪一位智者,发现日本进口的化肥袋可以洗净染色当布用,做成衣服软绵绵轻飘飘的。于是很多地方的袋装化肥改做散装卖,省下包装皮发给职工。一时供销社成为热门单位,四面八方的人都来套近乎,以踅摸到一两个化肥袋为荣。只是这种日本化肥袋不好染色,洗两水就掉色。社会上流传这样一首民谣:晋县小干部,身穿哆嗦裤,前看日本产,后看是尿素。

  我们家既没人当兵,又跟供销社不沾边,捞不到外快。但是大人孩子衣着有模有样,不失体面。为什么?全靠我爱人一双巧手,为全家拮据的生活“打补丁”。同样是那几丈布票,在她手里就得心应手,就经久耐用,充分表现了她聪明过人之处。应对变化,又全在手与心。首先是布料的选择,因用使材。被面单衣用浅色细布,柔软清爽。秋冬衣服用哔叽、咔叽,都是斜纹布,薄厚不同,必要时用双面咔叽,过春节还用条绒。尽管每尺多花一两角钱,算总账还是物美价廉。二是自己染色。当时外国经济封锁,国内织染技术落后,市场上只有蓝黑灰几种布料,颜色单调。为了孩子穿得鲜艳一些,自己买颜料,煮染出桃红、枣红、柳绿、湖蓝等颜色。再是自己剪裁。街上看到新式样,书上找出美的图案,自己动手学着剪裁。为了省布,常常是两三件衣服套在一起裁。这些都要把学过的几何代数用上。尤其女儿的衣裙,力争新颖美丽,先在白纸上画小样,反复修改,确定后再在报纸上放大样。从小到大,经她的巧手妈妈缝制的衣服,没有重样的。

  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我爱人打补丁的艺术。孩子好动,上树爬墙,膝盖、肘部、臀部容易磨破,选用适当的碎布,剪成虎头猫脸等图案,对称地补上去,好像是装饰品。衣服上剐了个小口子,缝好,再绣朵花,天衣无缝。使我的小女儿,在那个灰暗色彩为主调的时代,显得花枝招展,好像一个小模特儿。

  至今,我箱子底下还保存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几件衣服,阖起眼来,那些大大小小的补丁,好像天上的星星。

  黑牡丹

  每年芒种过后,母亲都要选一只落窝鸡,十几枚鸡蛋。鸡蛋排在席篓里,母鸡静卧其上,用自己的体温孵育一批新的生命。经过三七二十一天,第一个鸡蛋破裂,露出一团绒毛来,刚出壳的小鸡,蛋壳一样大小,乍接触空气,冷得微微颤抖。母亲心疼地把它抱在怀里,以手轻轻擦干羽毛,放在掌心里欣赏。接着一个个小生命争先恐后地出世,小嘴尖尖,小眼黑黑,小腿火柴棍一样纤细,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像一团团绒球在地上滚动。慢慢地在母鸡保护下点头觅食,小绒球一天天滚大。

  起初雏鸡难分公母,一个月后有的额头上先长肉芽,身后生尾羽,这就是小公鸡。小公鸡发育较快,个儿稍大,渐渐显出强悍,身上的羽毛越来越艳丽;小母鸡则是秃头秃尾,身材略小,本能地跟在小公鸡后面。带小鸡的母鸡变得粗野,不可侵犯,对来犯者扇翅伸喙,毫不客气。小公鸡较早走出卵翼,渐渐成熟,金花冠,一身锦绣,雄赳赳一副英雄气概。学打鸣时,嘶哑而变声,但是足以使异性低头臣服,小公鸡趾高气扬地长大,厄运也尾随而来。买鸡人手持丈二长竿顶部一个圆网,在养鸡人指点下,紧追几步,像捞鱼一样兜住,回去就变成了闻名遐迩的“魏庄熏鸡”。留下的小母鸡照常生活下去,第二年春天开裆下蛋。母亲攒下鸡蛋换油盐酱醋,换我的学费,“鸡P股是银行”。

  话说到了一九五九年,母亲照例孵了一窝小鸡,可是这批小鸡生不逢时,正赶上人民公社大食堂,人尚无处觅食何况鸡乎。母亲每逢下工回来,捎一筐青草野菜,作为鸡的代食品,人和鸡都腹内空空,勉强活着。这年冬天,县革委派来一个姓黄的驻村干部,食堂里没油水,他开始打鸡的主意。不是时迁偷鸡,而是公开地索要,说养鸡是资本主义尾巴,吃了一只又一只,村里的鸡快被他吃光了。此人姓黄,社员们管他叫“黄鼬”,见了鸡飞狗跳。母亲也害怕“黄鼬”,把鸡们关在家里。一次一只小黑鸡从街门钻出去,被“黄鼬”盯上了,在后面紧追。黑鸡从街门挤进来,随后有人敲门,母亲隔着门缝看是“黄鼬”,镇静了一下,开门论理。刚刚下过小雪,雪地上一行鸡爪子印。“黄鼬”指着鸡爪子印说:“看!一步一个脚印,都是‘个’字,个人主义,就是资本主义。”“黄鼬”进村几个月,村里变得死一样寂静,公鸡不敢打鸣,母鸡不敢咯咯。

  母亲的一窝子小母鸡被“黄鼬”“叼”走,只剩下那只黑母鸡,黑缎子一般的羽毛漂亮极了,母亲叫它黑牡丹。害怕最后一只鸡也被“黄鼬”“叼”去,母亲决定把黑牡丹送到邢台,北长街一个堂姐刚刚坐完月子,吃不饱,没有奶水,杀了鸡让她下奶。姐夫磨刀霍霍,伯母抱起黑牡丹一摸,蛋都顶在P股门上了。鸡受惊吓早产,下了个软蛋,顺便叫堂姐吃了。伯母改变主意,刀下留鸡,让黑牡丹下蛋给孩子吃。黑牡丹大难不死,知恩图报,一天下一个蛋,救了小外甥的命。伯母说这黑牡丹就是孩子的奶妈,捉住孩子两只小手拜拜,认个“老姐”吧。我们那一带认干亲,干爹干妈称“老伯”、“老姐”。姐夫说这小子命大,生下来就地委书记的待遇。当时很多人营养不良,闹浮肿,高级干部每人每月补二斤肉二斤蛋,县级干部补二斤糖二斤豆。

  姐夫是城市职工,堂姐是农村户口,生儿随母,一个人口粮三人吃,街道上不长草不长菜,拿什么喂鸡呢?原来姐夫在煤厂上班,天天推着独轮车往各家各户送煤,煤筐里总留下一点煤渣煤面,回家一敲,落在地上,黑牡丹就跑过去,不抬头地啄食,煤成为它的主食,吃进肚里化成蛋。大概煤里面有一定的养分,后来唐山地震,有位工人埋在井下十二天,救上来还活着,全凭在井下以煤充饥。黑牡丹吃煤下蛋,蛋壳的颜色慢慢加重,浅灰、深灰,最后完全变黑,黑得发亮,像晋城砟子。

  一九六二年我大学毕业,申请下乡,王永淮县长把我安排在邢台县文化馆。文化馆正在北长街,对门就是堂姐家,经常去看这只神话般的母鸡。眼前的这只黑牡丹与普通鸡没什么不同,更没有居功自傲的样子。北墙根下的鸡窝,垒得很整齐,砖缝抹了白灰,有门有窗,精致得像座小庙。有时碰见黑牡丹卧在里面下蛋,脸憋得通红,眯缝着眼睛,身子微微一动,从窝里走出来,也不像别的母鸡,“个个大、个个大”地宣扬,低头觅食去了。小外甥已经三岁多了,经常与黑牡丹偎在一起,搂抱着亲昵。黑牡丹眼神慈祥,有时还用翅膀扇去小外甥身上的尘土,用喙啄去小外甥身上的饭疙痂,名副其实的“老姐”一样。

  熬过三年困难,农民吃饱,城里人不挨饿了,黑牡丹也有饲料了,堂姐甚至拿出点定量里的大米犒劳它,弥补过去的亏待。吃煤少了,黑牡丹的蛋颜色越来越淡,由黑而深灰、浅灰。下了白蛋的第二天,黑牡丹再没有出窝,寿终正寝,无疾而终。小外甥五岁了,从幼儿园回来,哭得泪人一样,此后,两三年内不再吃鸡蛋。墙根下的鸡窝,天天有人打扫,真的像个小庙了。姐夫在里面写了一个牌位,黑牡丹,享年六岁零五个月,来家五年,产蛋一千七百九十九个。

  土炕上的梦

  现今的青少年,很难想象六七十年前,农村寒冷的滋味,更不会知道农民是如何熬过严冬的。没有天气预报,没有温度计,只能用身体感受外界冷的程度:冷,好冷,冷得受不了,冻死个人。漫长的冬季,村外的雪一冬不化,街上地皮冻出伤口般的裂缝,井台积冰越来越厚。农谚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冻破碌碡。碌碡是农民打场用的石磙。

  地里没了农活,男人们在村里猫冬。白天靠墙根儿晒太阳,晚上挤在地窨子里讲鬼故事。

  寒冬逼得人无处躲无处藏,屋里屋外一样冷,唯一吸引人的是老屋的土炕。呼啸的风撕破窗棂上的麻头纸,掀翻门上的草帘,门后的水缸里结一层冰,做饭时得用擀面杖捣碎。只有土炕保留着一丝暖意,给受冻的孩子一种庇护。土炕连着灶台,做饭时柴火的余热钻进炕里,熏着土坯,缓缓散发出来,传到人体。土炕是中国古老的土暖气,一用就是几千年。一天三顿饭,做了饭也烧了炕,临睡前再专门烧一次炕,身下的土炕暖烘烘热到天明。有一年到舅舅家,表哥订婚传帖,炒菜做饭,灶火一天没断,睡觉时土炕就像烙铁一样,烤得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口干舌燥。

  灶台与土炕之间有段砖台,一尺多高,放灯碗、火柴什么的,叫灯台。灯台后面的炕头,是屋里最好的位置,来了客人先往炕头上让。上面通常摆一个小炕桌,放上茶壶,烟笸箩。农家说媒、传帖、拜亲等大事,一般都在炕桌上进行。炕尾有板柜,白天摞被褥,被褥高度标志着贫富。我家家底薄,仅有两床被子,表哥来了与我打通脚,一条被子各睡一头。他是汗脚,臭味熏死个人。

  炕头是女人一生的舞台。新媳妇进门,先要盘腿坐三天,不抬P股,一边应付闹房,一边控制内急,所以不进汤水,只吃鸡蛋。之后从炕头到锅头,便是生活的半径。一天到晚在炕上纺线、缝补、纳鞋底,再就是生孩子、坐月子、奶孩子;累了炕头上挣扎,病了炕头上等死,直到两腿一蹬,陈尸炕上,走完一生道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男人的时间,也有三分之一消磨在炕上。年幼恋母,婚后恋妻,冬天恋被窝。土炕上舒坦,土炕上有做不完的梦。有一次听墙根晒大阳的大老爷儿们说梦,一个说梦见当了县长,一天三顿白馒头,就着油条吃,还泼两碗鸡蛋,吃着一碗看着一碗。边说边吧嗒嘴,哈喇子都流下来了。另一个说做梦梦见当了专员,从咱村到顺德府口,官道上的粪都被俺包圆了,谁也不许抢着拾,拾了一筐又一筐。说到得意时,手都在颤抖着。我儿时土炕上的梦是演戏,当大将,不断变换,手持着兵器,单鞭呼延庆,双枪陆文龙,程咬金三斧破瓦岗,秦怀玉银枪杀四门,五鼠闹东京,六出祁山,杨七郎,八大锤,九江口,十字坡……无非白天看的戏夜里又自演一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忽然一天,乡亲们的梦都破碎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人民公社决议,拆掉土炕做肥料,支持高产放卫星。民兵挨家挨户抡大锤,砸土炕。老奶奶们像丢了命根子丢了魂儿一样号啕大哭:“俺的娘哎,俺的炕哎,怎么说没就没了,往后过冬俺可靠谁啊,俺那知冷知热的娘哎,俺那冬暖夏凉的土炕哎……”

  从此,土炕在农村消失,换成了床、木床、席梦思,但是躺在上面没了土炕的感觉,没了踏实,没了冬暖夏凉,没了奇妙的梦,接不上地气,与大地隔离开了。

  原载《中国作家》201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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