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军
一
我问青玉老爹,树是哪个谁生的?
青玉老爹说,树是泥土生的。
我又问青玉老爹,泥土是哪个谁生的?
青玉老爹说,泥土是石头生的。石头死了,风化了,就生了泥土。
我瞅了一眼青玉老爹,他的话我似懂非懂。这世界上的一切,猪狗猫,鸡鸭鹅,稻田里的蚂蟥,树上的蝉,草丛里的蛇,都是别的东西生的。猪生了猪,狗生了狗,鸡生了蛋,蛋又生了鸡。可蚂蟥和蝉和蛇,同它们不相同。稻子的根系断了,就变成了蚂蟥,树生了疮,疮脱了就成了蝉,草的根系长长了,长胖了,溜出来就是蛇。天空生下的东西很多,有云有雨,有太阳、星星和月亮,有成群的鸟雀。大地生出来的东西更多,跑动的,跑不动的,有颜色的,没颜色的,满眼都是,看不干净,数不到结尾。老鼠就是泥土生的,从土洞里钻出来,一串一串,逃得溜快。猫跳到屋顶上,一只猫跳上去,一群猫落下地。老鼠是泥土的孩子,猫是房屋的孩子。它们都比我调皮。
我是青玉老爹的孩子。我说。
你不是我的孩子。青玉老爹怎么也不承认我的说法。
青玉老爹没说假话,我隐约记得我不是他的孩子。如果是,就有很多事情解释不了。别的孩子有爹也有娘,我只有青玉老爹一个人。一个人能不能生孩子?也许能,也许不能。村里的男人和女人,他和她在一起,女人的肚子隆了,才有了孩子。如果我是青玉老爹的孩子,那个隆着肚子的女人去了哪里?石头死了,就生了泥土。泥土死了呢,会生下什么?我不知道。也许那个生我的女人死了,才生了我,生了我这个丑八怪。我在井水里洗过自己的脸,也用水塘的冰块照过自己的脸,不见得有青玉老爹说的那么丑。我有三片嘴唇,上嘴唇裂成了两瓣,我笑着时嘴唇就裂成了一朵三瓣花。别人的嘴唇再好看,也笑不出一朵花。我有个矮塌塌的鼻子,两个鼻孔凑一块就成了“一”字。我是张圆脸,两只眼睛很明亮,双眼皮,睫毛很长。我的耳朵也很阔,就像两片厚厚的茶树叶。我的头发又黑又厚,不比别人的少。我一双手十根手指头,一双脚十个脚指头,刚巧不多不少。我不瘸不拐,不勾肩驼背。
我是青玉老爹生的。我说。
我才不生你这样的丑八怪呢。青玉老爹白了我一眼,背过身不理睬我了。
我跑到水塘边去照看自己的脸。水里的那张脸没有任何变化,三片嘴唇,一个塌鼻子,圆脸,招风耳。我扔了个石子在水塘里,脸立刻碎了,嘴巴那开了一朵花,水花四溅,眼睛和耳朵都碎成了水波。等水安静了,水塘里现出另一张脸。圆脸,圆眼睛,嘴唇好好的,只有一个鼻子是塌的。无数芝麻样的黑岛屿,慢慢拢到一块,组成一张脸,在我的眼前晃动。那是张女人的脸。我不认得她,不知她是谁的。我想将她捞起来,伸出手,只捞了两手水珠子。我伸手的瞬间那张脸飞快地逃走了。
你是我的白薯。青玉老爹每次将我从水塘边拉回来时都这么说。
我才不是你的白薯呢,你没我这样的丑八怪。我挣脱他的手。
青玉老爹是骗我的,我不可能是他的白薯,他不会有一个开着三瓣花的孩子。我看惯了他的脸,那张脸生不了我这张脸。他是颗雪梨,我就是颗虫蛀了的瘪桃子,梨是不会生下桃子的。他是张白脸,比笑眉家养的鹅白。他的嘴唇只有两瓣,比我少了一瓣。他的鼻子很高,比走北家那条叫黑狼的狗鼻子高。他的额头很宽,比去白叶家的廊桥宽了半边天。他的耳朵很阔,耳垂比文竹家公鸡的耳垂厚了半分。如果在他身上能找到一丝半点儿相似的地方,就只有眼睛,他是双眼皮,睫毛比水塘边的茅草高了半个脑头。我盯过他的眼睛好多回,又多次在水塘边照过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两口小水塘,我的眼睛也是两口小水塘。也许我是青玉老爹的孩子,我对自己说。我朝自己的眼睛里扔了块石头,水塘的水立刻浊了。这就是青玉老爹的眼睛,他的水塘是浑浊的,照不见我的眼睛。
你是我的白薯。你是我的丑八怪。青玉老爹将我搂进他的怀里。
我不是你的白薯。我挣扎着逃出他的怀抱。
我不喜欢一个老男人搂着我。他的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熏得我晕晕乎乎的。我嗅不出那是什么味道,想吐,又吐不出来。我跑到去白叶家的廊桥上,让河风灌进我的鼻子,灌进我的嘴巴,我仍旧吐不出来。我有些恼恨青玉老爹,他将我搂进他的怀里,用双腿夹住我的双腿,双手箍紧我的身子,他的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我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我要是个丑八怪该多好,他附在我耳边说。他以为将他自己弄脏了,就是个丑八怪。丑八怪是天生的,再垃圾也不是丑八怪。他是个蠢蛋,只有蠢蛋才希望自己变成丑八怪。
我没法阻止青玉老爹。每隔一些日子,他就犯一次傻,想变成丑八怪。他不洗澡,也不换衣服。连脸也不洗。那只叫花脸的猫总爱用爪子拂弄它的脸颊,我最初弄不懂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它在洗脸。他还不如一只猫。邋遢久了,他就成了野人,衣袖上的污垢刮得下半脸盆,头发乱糟糟的,像被老母鸡抓挠过。他的脸白一团,黑一块,有锅灰也有油渍。连鼻涕也懒得擤了,骄傲的鼻子下伏着两条爬爬虫。他的身上混合了一股怪味,身体的酸臭,汗水的馊气,加上蛤蜊油的气味。他总爱抹蛤蜊油,手掌手背,脸,脖子上也不放过。我还闻出了别的味道,可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每逢散发这种味道的时候,他就将我死死地搂在怀里,一步也不让我走开。花脸比我聪明,抢先一步逃走了。我要是个丑八怪多好,我要是个三瓣花多好,他说。次数多了,我也学乖了,如果他有一天没洗脸,我就离他远远的,跑到廊桥上去,让他捉不到我。
廊桥下是个水潭,水流得缓。我的影子落在水上。我盯着水面老半天,没有找见自己的脸。水将我的影子吞没了,只留下一团阴影。我在廊桥上坐得饿了,只得回了草屋子。就这半天时间,青玉老爹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从头到脚,就像一根从水中捞起来的竹子,鲜鲜滑滑的。村子里的男人大多剪的板寸,像稻茬一样粗糙地竖着。他是个分头,抹过水,一根根,比河里的水草顺溜。他的脸比刚剁开的白薯还白,肯定用米汤浸泡过。他撅着P股,将脸埋在木盆里,木盆里是半盆米汤。这一埋就是整整一上午。洗净了米汤,他没往脸上抹蛤蜊油,而是摸出只小圆盒子,揭开,盒子里是浅盒凝固了的米汤似的东西,用指头揩了半指甲,朝脸上点了两点,脸颊上多了两滴米粒大小的白。再用双掌搂了脸颊,摩挲了半天。好几次,我想瞅瞅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得逞,盒子藏在他的裤袋里。我的手伸不进他的裤袋。有一次,我趁他搂着脸颊的时候接近它,他很快察觉了我的企图。你想干什么?他的目光从指缝间漏出来,就像从墙缝里钻出来的土蜂蜇得我脸生疼。
花脸卧在梨树的树杈上,喵地喊了我一声。是棵老梨树,很少挂果,偶尔有两颗,也是比石头还硬。青玉老爹用一根芒絮逗着猫,猫可能吃饱了,用爪子抹着脸,就是不跳下树来。我刚好替花脸解了围,他弃了猫,转过身来对着我。我故意冲着他撞过去,他扭身避开了。丑八怪,你离我远一点,你都成泥猴了。他拧着眉头说,快去洗手,饭在锅里热着呢。他就这么折腾,肮脏时恨不能将我吞进肚子里,干净时又怕我靠近他。揭开锅盖,是大海碗的饭,饭上压着几个肉团子。有可能是哪个女人念了旧情,暗地里送了块猪肉给他。总有些半老的女人送东西给他。可笑。我抿住嘴,却笑不出一个完整的笑容,三瓣花不听我的努力,依旧裂开着。我顾不了我的笑,好久没吃肉了,我的口水已经流到了灶台上。我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
二
廊桥是一座木头造的桥,桥板是锉树的,看得见一个个硬红的树结。桥柱子是松树的,松结也是硬红的。松树的结粗过锉树的结,鼓得像牛眼睛。锉树的结比松树的结细密,眨了满桥板暗红的星点。桥顶的木头架子是杉木的,盖了瓦,桥两头砌了墙,墙头翘着嘴巴,桥边有栏杆。廊桥就是架在水门河上的一条走廊。
廊桥是一个看风景的好地方。我习惯了守在廊桥上,看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左岸的人牵着牛去右岸,右岸的人赶着猪往左岸。右岸的狗窜到了左岸,左岸的猫爬到桥顶上追逐一只老鼠。左岸很宽敞,是只猪腰子桶,右岸狭长,是条竹扁担。笑眉领着她儿子青豆从右岸去了左岸,可能是去文竹那里。白叶一身白,从右岸到左岸在桥上走了一个来回,折回了右岸。兰秀慌慌张张跑到廊桥上,脸都红成了枫树叶子。兔嘴巴,看见白叶没?兰秀问我。我讨厌她叫我兔嘴巴,背过身,假装没听见。她却不饶我,跑过来拎住我的耳朵,看见没?没看见。我顺着她的手势站直了身子。兰秀扔下我的耳朵,往右岸张望了几眼,往回走了。一个大嘴巴的女人走上桥,在栏杆上坐下来奶她怀里的孩子。她的嘴巴比牛嘴巴阔,她是左岸的,过了桥,穿过右岸,去她的娘家。我偏过脑袋,大嘴巴的胸前白花花的一片。白叶说过,那是我不能看的,谁看了就烂掉谁的眼睛。我的眼睛立刻恍惚了,好像看见了很远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躺在墙背后的破背篓里,一只母老鼠在桥梁上跳上跳下,吱吱叫着白薯白薯。一颗狗脑袋从背篓外升起来,它的鼻孔张得像两孔烟洞,在我脸上嗅了嗅,狗脑袋又落了下去。一只猫蹿上了背篓的边沿,向桥梁上瞄了两眼,老鼠早不见了。猫用爪子挠了挠包裹我的棉毯子,跳进了背篓,在我的脚头躺下了。它可能是花脸的爹或者娘,或者兄弟姐妹。笑眉家的鹅在桥底下我我我地唱着歌,欢送大嘴巴。大嘴巴下了桥,一头扎进了右岸的庄稼地。
廊桥上什么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栏杆上。老鼠让猫赶走了,猫没捉到老鼠有些垂头丧气,一句话没说也走了。往后的事我犯了迷糊,破背篓不知被谁背走了。一个高挺的黑鼻子突然窜入了我的视线,黑鼻子慢慢拉长,长高,生出了四条黑腿子,又生出了黑尾巴。那是黑狼,走北家的黑狼,一条丑陋的狗。别的狗都不长那么高挺的鼻子,别的人也不长三瓣的嘴唇。它扬着头,用两只白眼圈罩着我。它全身通黑,唯独眼眶是白的。丑八怪。它来了,走北绝不会离它太远。
黑狼盯了我两眼,对我摇了两圈尾巴,走北就跨上了廊桥。他穿着一身草绿色,草绿色的军裤,草绿色的罩褂,那排深红的军扣就是一只只飞舞的瓢虫。它们扭动着P股,在他的胸口上蹿下跳。他的头发可能拿香皂洗过,比黑狼的毛黑亮。我从他身上总能找到青玉老爹的影子。同黑狼一样的鼻子,同鹅毛一样白的脸蛋。眼睛也一样,是两口水塘,塘边长满了茅草。他们也有不同,青玉老爹的水塘盛的是浊泥污水,走北却是燃了一塘的火光。如果你不小心,就会让他点着。他挎着只帆布包,一只手按住它,步子迈得飞快。他走路的姿势,同青玉老爹一个样,昂着头,两只眼睛从来不看脚下。他是个劁匠,劁猪骟牛,阉鸡割狗,干的就是这些暧昧事儿。他包里的东西逃不过我的眼睛,月牙形的刀子,薄铁片的弓,银亮的小铁钩,钩端系着红棕丝。他的工作服没穿在身上,可能装在包里,帆布包比怀了孩子的女人还鼓胀。那是件长褂子,一直罩到了膝头上,裤裆那儿结满了血垢,母猪的血公狗的血公鸡的血,混杂在一块。在左岸劁猪骟羊,他就将工作服穿在身上,只有去右岸,才将工作服藏在帆布包里。
走北一边走,一边哼着什么歌。我听不懂他唱什么,村子里很多东西都会唱歌,早晨公鸡会唱歌,晚上猫在屋顶上唱歌,牛的粗嗓门在田野上奔走,羊在草丛里咩咩。它们唱什么,没人告诉我。走北的心情似乎比天气爽朗,我不打算惊扰他,埋下头向着水门河水。白薯,随我去河背阉鸡吧。走北招呼我。我乐意跟着他走。只要跟着他走,那些从猪胯裆里羊胯裆里鸡肚子里劁出来的东西,全都归了我。扁豆大小的是鸡卵子,鸡蛋大小的是狗卵子,鸭蛋大小的是猪卵子,牛卵子是最大的,比笑眉家的鹅蛋还要大。这些玩意儿都让我用瓦罐炖了汤,进了我的肚子。只有牛卵子我没吃过,走北骟出的牛卵子到不了我手上,就让别的手抢走了。有时走北也会从猪肚子里羊肚子里抠出一朵两朵肉花花,都丢到地上,叫狗捡走了。
我追在走北的P股后去了河的右岸。走北的个子很高,比青玉老爹高半个脑袋。他将我的视线完全挡住了,他的脊背是扇草绿色的门板,裤子短了几分,脚踝露了出来。那只帆布包碰着我的鼻尖了。有一股香气从它肚子里钻出来,三瓣花张开了,我深吸了一口,那是鸡卵子的香气。我催促走北快点走,他反而放慢了脚步,生怕踩着了地上的蚂蚁。他的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帆布包,几根指头弯成了鸡爪子。我偏过脑袋,穿过他的腋下往前溜了几眼。不远处是一簇蓬勃的绿色,那是棵栀子树,春天里开洁白的花,六瓣的花。它的香味将河的右岸都浸透了,连苦菜叶上都浮了一层香气。栀子树的后面就是白叶的家,几间瓦房,一园菜,七八只鸡。我原谅了走北,他的脚步可以放得更慢一些。我盼望着白叶走出来,可就是不见半个人影。走过了栀子树,我回过头,菜园里有个人直起了身子,不是白叶,而是白叶娘,一个瘦而高的女人,抱了一抱的菜,进了她家的屋子。
阉鸡的是右岸山脚下的那几户人家,离白叶家隔了七八户,同笑眉家不是一个方向。其中有个大脚女人,她的脚掌足有一尺长,有三四个我的脚掌大。她的笑脸很火,说话像鸭子一样嘎嘎响。她养了两笼鸡,阉的是公鸡崽,母鸡留着生蛋,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走北拖把椅子坐了,打开帆布包,却不见他的工作服,拿出来的是块方形的厚棉布。他将棉布摊在膝头上,向大脚女人要了盆清水。鸡囚在笼子里,翅膀上刚长出半截硬毛。走北从大脚女人手上接过鸡崽,先将翅膀绞在一起,再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根系着细麻绳的篾签,将篾签插在鸡的两腿间,用麻绳连篾签带鸡腿绑在一块。刚才还扑闪着翅膀的鸡崽,现在安安静静了,平躺在走北的膝头上。鸡的脑袋却翘起来,盯着走北的脸。走北不在意它的眼神,用手在它的腹部摩挲着,几片羽毛从他的指间飞了起来,有三四片羽毛似乎很重,没飞出多远就落到了地上。有一片飞得轻盈,朝我飘了过来,我偏开脑袋,它却拐个弯,盖住了我的三瓣花。我将它捉在手里,羽毛湿漉漉的,沾满了鼻涕。
走北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把锉子一样的小刀时,我莫名其妙紧张了。我用双手死死捂住了我的裤裆,蹲到了地上。我的裤裆冷森森的,空荡荡的,像丢了什么东西。走北曾经拿刀子威胁过我,说要割了我裤裆里那点儿东西。很多人都这样恐吓过我,每逢我摘了他们树上的果子,或者挖了他们地里的白薯,他们就作势要阉了我。虽然我不明白那点儿东西有什么作用,但每次恐吓过后我都安分守己好多天,就待在青玉老爹身边,只有他才不会拿这个同我开玩笑。接下来的场面--很多次之后我才看真切,噗的一声响,鸡的腹部就叫走北打开了,走北将刀子夹在指头上,再从帆布包里摸出两张小弯弓,卡在刀口上,鸡的腹部便现出了一个拇指甲宽的洞口。之后上场的是系着红棕丝的小铁钩,从洞口探进鸡的身体,似乎勾住了什么却又不直接勾出来,让红棕丝串着。走北一手捉住钩子,一手捏紧棕丝,两只手上上下下拉锯着。过来,接着。不过眨眼的功夫,走北就朝我喊叫了一声。每次我都离他有几步远,我的手刚伸出去,就有一点儿湿东西砸在我手上。我的掌心多了一粒肉豆,扁豆形的,瘦瘦的。那是一粒鸡卵子。
三
我躺在自己的草铺上--青玉老爹多次犯傻之后,我拒绝睡到他的身边,我闻不得蛤蜊油的气味,以及他散发的老男人的气味。他用糖果引诱我,用板栗引诱我,我都没上他的当。我在灶台前睡了两个晚上,他才帮我在另一个房间搭了张草铺。我的身边软绵绵的,用手摸摸,触在手上的是比猪卵子更柔软的东西。我的鼻尖有一股特别的香气缭绕不散。我好像睡在鸡卵子猪卵子狗卵子上,无数颗它们托着我,它们就是一朵朵云彩。我一条腿跪住猪的身体,一只手使劲在猪肚子里掏啊掏啊,掏出了一朵肉花花。猪瞪着眼睛,很鄙夷地盯着我,可我一点也不在意它的眼神。我想做一个劁匠,长大后成为像走北一样的劁匠,那样我就有吃不完的猪卵子。
我的想法不告诉青玉老爹,我煮鸡卵子吃也是背着他的。他的鼻子比狗灵敏,每次他都狐疑地盯着我,他的目光就像走北的铁钩子,一直伸进了我的肚子里。白薯,让我嗅嗅,你身上有什么怪味。他将我拉到他身边,从头到脚嗅了我一遍。我抿住嘴,闭紧呼吸,生怕鸡卵子的气味从我的身体里逃走。可我的三瓣花出卖了我,无论我怎样努力,总有些气味逃出去。你吃了什么狗屎。他张开手,掐住我的脖子。我被他掐得透不过气了。我不能告诉他,什么也不能说,一旦说出口一切都完蛋了。有可能再也吃不到鸡卵子了。我没吃什么,我挣扎着说。少跟走北那畜生混在一块儿。他说得恶狠狠的。那是绝子灭孙的玩意儿。他似乎在诅咒走北。
兔崽子,你给我滚到文竹那儿去。我躲不过青玉老爹的眼睛,终于有一天他揪着我,将我送给文竹当徒弟。
我很讨厌文竹,他也拿刀子恐吓过我。他有几把篾刀,比走北的刀子不知锋利多少倍。他是个纸扎匠,经常拿篾刀破竹子,碗口粗的竹子,一刀横过去,就裂成了两条竹瓦。我用指头掰了掰我的三瓣花,三瓣花裂得比水门河宽广,牙齿都跑了出来。我又掰了掰竹筒,怎么也掰不开。我得出结论,我的身体比不上竹子坚硬。我不敢轻易走近文竹,每次走近他我都听见我的身体像竹子裂开时一样嘎嘎喊着,从三瓣花开始,每一个地方都让文竹劈成了两半。我的嘴唇就是文竹剖开的,也许是他恶作剧,也许是他的手艺差劲,还将我的上嘴唇弄裂了。我的腿劈成了两条,胳膊两条,手指头十根,脚指头也是十颗,只剩下我的身体还粘在一块。
文竹不拿正眼瞧我。他眯缝着眼,正在对付一根竹子,动刀子前用余光斜了我半眼。我也不看他,他家的门口有一簇烟竹,烟竹挨了饿,一根根比鸭脖子还细瘦。有几只鸟雀在竹丛里叽叽喳喳说着嘲笑我的话。我捡块石头朝竹丛里扔了过去,鸟雀砰的一声飞走了。青玉老爹同文竹说的话都让鸟雀带走了,我一句也没听见。留下吧,这么个兔崽子,还想做纸扎。最后文竹说。你瞧瞧,他的手指头很长的。青玉老爹不服气,捉住我的手往文竹眼前送。我看了一眼我的手指头,一根根细长如竹筷,只是指甲缝里积满了黑垢。吓。文竹的篾刀切入了竹头。他握刀的手,指头比我的长了大半截。竹子嘎然叫喊了一声,我的身体又裂开了。我赶紧将手藏到了背后。
文竹从不拿我当徒弟,不管我饭,也不管我睡觉。吃饭我仍找青玉老爹,睡觉仍回草屋子。青玉老爹不在意,只要我不拿走北的P股当旗子。他也管不着我,出了门整个世界都听我自己的。我先做了走北的跟屁虫,吃了猪卵子,再去做文竹的徒弟。文竹只让我在旁边看着,不能碰篾刀,也不能碰竹子。他的手是张嘴,竹片就是他长长的舌头。他的篾刀夹在竹片的中间,竹片经过就自然分开了,无穷无尽地伸出来。它舔着场地上的沙子,舔着地上的草,向我伸了过来,舔着了我的脚指头。我的脚指头痒痒的,我抬起脚想踩住它,它一转身翻过我的脚背逃开了。
我溜一眼文竹,他的眼睛却不落在竹片上,而是变成鸟雀飞过我的头顶,飞过竹丛,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我抬起头,竹丛之上是张蓝色的脸,没眼睛没鼻子,阔到没边了。文竹将那些篾片断成一截截的,扎成骨架。他有许多纸绳子,短短的,长不过半根指头。扎篾片时就用那些纸绳子。他有许多花纸,画着瓦片的,砖块的,剪着窗花的,开着门洞的。他将花纸贴在骨架上,慢慢地,一座屋子就现出来了。他又剪了许多纸,剪子在纸片间穿来走去,一条狗跑出来了,一只鸡飞出来了。猪牛羊一起蜂拥来了。如果是真实的,该有多好。走北有忙不完的活儿,我就有吃不完的猪卵子狗卵子。文竹又剪了人,都是女人,在屋子里走动。我看不清她们的脸,像兰秀,像白叶,还是像笑眉。
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屋子。有一天,趁着文竹上茅厕,我偷了一张他的画纸跑了。他有许多画纸,一叠一叠铺在桌子上。有用红墨水画的,也有用金颜色画的,画着我看不懂的画条儿,也有我认识的花,向日葵,牵牛花。秋天的时候,他就在场地上摆了纸和笔,一笔一画描着。我将画纸送给走北,走北呸了一口,将画纸挑在刀尖上,画纸立刻碎成了无数的雪片。我一定送座纸屋子给你。那天我吃了两颗猪卵子,抹着嘴巴对走北说。我的话刚落下,脸上就啪地响亮了一声,走北给了我一耳光。兔崽子,你是条黄眼狗,走北恨恨地说。我摸着脸,不认识走北了。我哪儿得罪了他?我跟在他的P股后,他回过身,从帆布包里摸出那把月牙形的刀子,向我扬了起来。我认识那把刀子,那些猪卵子就是它劁出来的。我赶紧捂住裤裆,一溜烟逃了。我真正得罪走北了。
相同的话我又对青玉老爹说了。我恨他,如果不是他将我送给文竹做徒弟,我就不会得罪走北了。那些猪卵子狗卵子啊,不知进了谁的肚子。很多很多年后,我兑现了我的诺言,扎了座纸屋子送给走北,他已经没法骂我了,也没有猪卵子给我了。但这之前,我不敢在走北跟前说到纸屋子半个字。我又做了许多事,才换回走北的猪卵子。只有青玉老爹不生气,听了我的话竟然呵呵笑了。他伸出手,想摸我的脑袋,我偏过头避开了。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除了扎纸屋子,文竹还扎一种鸟,白色的鸟,脖子细长,腿脚也细长,高高地挑在竹子上。我问青玉老爹,那是什么鸟。仙鹤,是仙鹤。青玉老爹说得一脸神圣。我又歪想,走北会不会连仙鹤也阉了,仙鹤的卵子是不是比鸡卵子好吃。村子里死了人,有人就从文竹那儿买了一幢纸屋子,一对仙鹤。他们架起了柴火,铺了火纸,将纸屋子放在火纸上。一把火,村子里就下了一场黑雪,到处都是飞飞扬扬的纸灰。纸灰粘在猪卵子上,拂也拂不掉,我只有连纸灰一块儿吞了。文竹藏了一屋子的纸屋子,不知要死多少人才烧得干净。他巴不得死人呐,走北说。如果村里的男人和女人不在一块儿,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去死。走北在做好事,阉了鸡就不会有更多的鸡让人吃了,阉了狗也不会有更多的狗让人吃了。阉了,阉了,阉了他们,将他们的卵子挖出来,扔给狗吃了。我对走北说。走北盯着我,似乎不认识我了。你个兔崽子,比文竹还狠毒啊。走北用刀子指着我的鼻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吐。我就阉了你。刀子是一点点地惨白,惨白慢慢聚在一块,聚成了一张脸,那是我的脸,三瓣花开在脸的中央。我飞快地扭过身,撒腿就跑,没跑出几步就摔了个狗吃屎。我想我要死了,我要吃着自己的卵子了。我闭上眼睛等着挨走北的刀子,却没人追上来,走北最终也没有阉了我。
四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经常有人在我耳朵里说话,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头也有老婆婆,有猪狗猫也有鸡鸭鹅。他们和它们的声音混杂在一块,煮成了一锅杂粮粥,什么玩意儿都有。有像鸭公叫的人声,也有像人喊的鹅叫。别去村后的草屋里,草屋里藏着鬼。鬼是什么样子的?白衣白裤,吊着长舌头,舌头一卷,人就给它吞进肚子了。鬼吃人?不吃人也会将你捉了去。哪儿都别去,你给我老实待着。一个女人叮嘱我。我看不清她的脸蛋,她就是个模糊的影子,我擦擦眼睛,她只有一个人的轮廓。我还是想去看看,鬼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有开着三瓣花的。如果鬼有别人说的那么可怕,那就叫走北劁了它们,别让它们生产更多的鬼。我异想天开,想尝一尝鬼卵子是什么滋味。
我在草屋子里遇着了他们说的鬼,穿着白衣衫,但没有长舌头。鬼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可怕,拿了糖果红薯片给我吃,想将我留下来做伴。我好久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了。鬼有一张洁白的脸,高挺的鼻子,如果我是女人,我就喜欢鬼。你是鬼吗?我问鬼。他们才是鬼,鬼说。你不怕鬼?鬼问我。我不怕,我说,我喜欢鬼。那就留下来给我做伴,鬼说。我很愿意留下来,可又担心鬼不让我走了。我是属于整个水门村的,每一天都在村子里游荡,随便去哪里都没人阻止我。哪一个角落,都是我落脚的地方。狗崽子,你走吧。鬼说,青玉老爹的门随时为你开着。
我从草屋子跑回了村子。到处都是走动的活物,两脚的,四脚的,就是没人听我说话。我只有到廊桥上去,将话说给桥底下的河水听,说给河里的鱼儿听。桥头让女人们堵住了,我到不了桥面上。她们是一簇野蒿,不断被风吹着,一会儿摆向左,一会儿又折向右。我的耳朵里钻进了很多古怪的笑声,有鸭子一样呱呱叫的,有铃铛一样唱着歌的。它们从耳朵里钻进去,又从三瓣花钻出来。我的脑袋让它们掏空了。有股潮湿的气味闯进了我的鼻孔,害得我不停地打着喷嚏。那是从她们身体内流出来的,一种很黏稠的气味。我掏掏鼻孔,它们就黏在我的手指上,甩都甩不掉。我从她们大腿间的缝隙朝桥上望过去,走北背对我立在桥头。他依然穿着草绿色,没挎帆布包。他朝左边走两步,又朝右边走两步,就是不走过桥。
我有些可怜走北。他让她们的气味包裹得死死的。他替她们跳着舞,像青蛙一样左跳两步,右跳两步,怎么也跳不出她们的包围圈。黑狼在圈子外兜来转去,嗅嗅这个的P股,又嗅嗅另一个的脚后跟。它有一对很壮实的狗卵子,摘下来怕有两饭碗。黑狼见了我,溜出舌头想舔我的手掌。我拍了拍它的P股,对她们嘘了一声,狗听懂了我的意思,嗷嗷两声,朝她们的P股扑了上去。一个P股朝左边逃了,另一个扭向了右边,还有一个跌倒在地上。兰秀堵在走北的对面,走北向左她也向左,走北向右她也向右。我终于看清楚了,兰秀脸上长有青苔,阴着脸时青苔就浮了出来,就像浮萍从水塘里浮出来一个样,将左右脸颊都遮没了。她挺着胸脯,顶到了走北的胸口上。她的胸部像垫了什么东西,圆滚滚的,像青玉老爹抟给我的饭团子。你说你过河去干什么?兰秀脸上的青苔让风吹动了,散开了又聚拢了。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走北说,滚开,不然我骟了你。来呀,你有本事来呀。兰秀半步也不退让。黑狼不谙世事,对着兰秀摇摇尾巴,又对着走北摇摇尾巴。
如果走北骟了兰秀,那会是什么样子?兰秀的肚子里是不是也有两朵肉花花?帆布包!走北没有背着他的帆布包。没有刀子和小铁弓,他骟不了兰秀。我一溜烟跑到了走北家,走北娘在灶房里抹着眼睛,问谁谁谁。我不回答她,溜进走北的屋子里,从墙壁上取下帆布包,又一溜烟跑回了廊桥。走北和兰秀在栏杆上坐下了,她们也坐下了。帆布包的背带太长了,帆布包敲打着我的脚后跟,我走一步它敲一下。我将帆布包放到走北的脚边,走北溜了我一眼,又转向了水门河。兰秀脸上的青苔不见了,全都飘到了走北脸上。你的背包,我提醒走北。走开!走北恶狠狠地吼了一声。黑狼受了惊吓,扬起它的四条腿,弹到了廊桥外。
走北让兰秀赶回了左岸。黑狼夹着尾巴走在前,走北低着头跟在黑狼的尾巴后。走北是条鼻涕虫,浑身软绵绵的,没长一块骨头。他只会拿刀子欺负畜生,拿刀子恐吓我。兰秀从我身边经过时揪住我的耳朵,我顺着她的脚步小跑了一段路,她才放了手。你要是多管闲事,我就将你的耳朵割下来喂狗。兰秀说话时笑眯眯的,青苔都沉到了脸皮底下。她身上有股狐狸的骚味,她是骚狐狸变的,我闻不得骚狐狸的味道,给我狐狸卵子也不会吃。就算她的体内有朵肉花花,也是骚臭的。我回到了文竹的身边,继续做他的徒弟。文竹虽然对我有些粗暴,拿篾刀威胁过我,毕竟没对我动手动脚来真格的。
有只蚂蚁咬在耳朵上。我摸摸耳垂,指尖上多了一粒红色,那是一滴血。兰秀的手上镶了刀子,将我的耳朵掐出了一道血口子。很长一段时间,只要见到兰秀,我耳朵上就爬满了蚂蚁,哪儿都喊痛。我尽可能躲着兰秀,但世界这么小,有些人总是不可避免会遇见。文竹拿了剪子,在一张画纸上横剪竖剪,再将纸片撒向空中,就下了一场花花绿绿的纸雨。有人冒着纸雨走了过来,纸雨落尽时一张长满青苔的脸现了出来,是兰秀,我已经来不及逃走了。我慌忙捂住自己的耳朵,有可能她让走北劁了,又来揪扯我的耳朵。白薯,别怕,我不是来扯你耳朵的。兰秀将青苔收敛了。但我不敢相信她,她朝我走一步,我就后退一步,始终同她保持一截距离。你给我站住。退了三四步,她就恼了,青苔上又着了一层火,又红又绿的。我撒腿就跑,没跑出几步远,她又捉住了我的耳朵。兔崽子,你还敢跑。你跑呀你跑呀,看你能跑到哪儿去。我让她的狐臭味彻底吞没了。
兰秀捉住我的耳朵不放手,将我牵到了廊桥上。你放手啊,我不跑了,我向她哀求。兰秀这才松了手,却又不走远。你老老实实守在桥上,要是走北过河就赶紧告诉我。她说,我不会亏待你的。她从裤袋里摸出几粒糖果,也不问我要不要就塞到我手上。糖果是诱人的,但我不能时时刻刻守在桥上。我饿了呢?我问兰秀。走北也要吃饭的,她说。我困了呢?走北也要睡觉的。我还要做文竹的徒弟呢?兔崽子,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兰秀的眼睛里镶了两颗玻璃珠子,溜圆溜圆的。我只有低下脑袋。接下来兰秀说了一连串似懂非懂的话,我是为走北着想呢,他不能往南边走,河背的女人都是有毒的。我不知兰秀说的是什么毒,河背的男人也许是有毒的,他们好多人都长着红鼻子,有一个男人的鼻梁上腐烂了一个窟窿,有了三个鼻孔。有一个老头的肚子上也穿着一个窟窿,有阳光的日子他就躺在石头上,仰着身子晒他那个窟窿。窟窿里有时会爬出米粒似的白点,那是蛆虫。可白叶呢,笑眉呢,她们哪儿都没半点有毒的迹象。她们的毒藏哪儿呢?我问兰秀说。你别管她们藏哪儿,你记着我的话就是了。兰秀的脸一阴沉,青苔又长了出来。
兰秀走后,我剥了一粒糖果扔进嘴里,刚用舌头舔了两下尝到一丝甜味,糖果就咕咚一声落进了肚子里。我又抓紧时间剥了一粒。我很少能吃到糖果,别说她让我守在廊桥上,就是让我从廊桥上跳到河里去,我也愿意。如果她们是有毒的,走北更应该过河去,将她们的毒劁出来。他连牛卵子猪卵子都劁得了,我不相信走北劁不出她们的毒。第二粒糖果舔到一半的时候,黑狼跑上了桥,走北在它的身后跟着。他背着帆布包,一身草绿色都有些泛白了,头发顺得出水。白薯,跟我过河劁猪去。走北招呼我。我站着没动,三瓣花的下面藏着糖果,可我的内心又在思念猪卵子。我不知该回到左岸向兰秀报告,还是跟着走北到右岸去。你走不走?走北又嚷嚷了一声。喉管里咕咚响了一声,半粒糖果又掉进了肚子里。走北已走出两三丈远,我顾不得兰秀的糖果了,拔腿追上了走北,毕竟猪卵子比糖果诱人得多。
五
离开廊桥没多远,我就让栀子花的香气包围了。我咂咂嘴,卷动舌头,想将香气吞进肚子里。它们从走北的肩头飘过来,从三瓣花的豁口飘走了。它们是风,从任意一个方向吹向我,又从任意一个方向吹远了。糖果的甜味吹散了,兰秀留给我的狐臭吹灭了。我的身体用栀子花的香味洗过,比从水门河里爬起来时还干净。我摸摸耳朵,血迹干枯了,摸出一手的清香。我又摸了一把走北的帆布包,那种猪卵子的气味不见了,我的每根指头上都开着一朵栀子花。
我越过走北跑到了前面的道路上。我的眼前是一个洁白的世界,田野是洁白的,草是洁白的,走动的人影是洁白的,鸡飞狗跳的声音是洁白的。盖在屋顶上的瓦片是洁白的,土墙是洁白的。那种洁白就像奶汁一样流动,它流过哪里哪里就是洁白,鸟的翅膀是洁白的,天上的云是洁白的。廊桥是洁白的,就连水门河的左岸也是洁白一片。我对着水沟照看自己的脸,我的眼睛里有一棵洁白的树,一颗洁白的太阳,那是白叶家的栀子树。它映进水里,又映进了我的眼睛。
白薯,你慢点走,赶死啊。走北在身后叫喊我,他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也是洁白的。
就在这洁白中,我和走北遇上了白叶,这是我没料到的,也是走北没料到的。如果他知道能够遇上白叶,说什么也不会让我跟着,更不容许我跑到他的前面。我和走北去了右岸多次,没一次遇上白叶的。她从屋子里一走出来,就被洁白包裹了。我奔到了栀子树下,栀子花张开六瓣的嘴唇向我微笑。我的手攀住了一朵花,想将它折下来。白薯。有个声音粘在耳朵上,我缩回手在耳朵上拂了拂,声音却拂不掉的。白叶背了只背篓,立在我的身边。许多朵栀子花手挽着手,花瓣叠着花瓣,连缀成她的白衬衫。背带将她的身体朝后扳着,她不得不骄傲地挺着胸脯。我很想摸摸她的胸脯,刚有这想法,我就打了个尿颤,身体里像窜进一只兔子,将我的心撞得咚咚乱跳,它就是不肯出来。她的眼睛里是两树栀子花,每一树栀子花都洁白得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她瞧见了我内心的秘密。白薯,别摘栀子花,姐会生气的,白叶说。我只有埋下头,地上白晃晃的,铺满了栀子花,耀人眼睛。
我溜了一眼来时的路,走北在不远处收住了脚步。他的一只手握成拳头,骨头在嘎嘎叫喊,另一只手死死按在帆布包上,几根指头鸡爪一样弯曲着。他的嘴巴是只撬开的蚌盒,留着指头宽的缝隙怎么也不合拢。他的眼睛里不是栀子花,而是文竹门前的竹子,直直的,一根弯曲的都没有。白薯,同姐去割草吧。白叶挽住我的手,噗嗤笑了一声。她的笑也是洁白的,比一树栀子花还洁白十分。同白叶一起去割草。我的耳朵里有个洁白的声音在快活地呻吟。那一刻,我忘记了兰秀的糖果,走北的猪卵子也让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让白叶捉住我的手,从走北身边走过去。我没瞧走北一眼。我在认真走路,一步一步合着白叶的节拍。走了十几步,好像有人跟了上来,是走北,他洁白着脸,不远不近跟着我。走北哥,你不去劁猪了?我不想让他跟着,故意提醒他。白叶又洁白地笑了一声。走北拿手拍了拍帆布包,我看得懂他的手势,他让我别忘记了包里的东西。我朝他张开三瓣花,做了个鬼脸,我不再惧怕他的刀子了。
白叶家养了许多兔子。它们的嘴唇开着三瓣花,眼睛里藏了红豆子。它们的毛让栀子花浸染过,比栀子花还纯净。兔卵子是什么味道,我没吃过。走北劁猪劁狗,就是没劁过兔子。想到兔卵子,我的裤裆突然阴森森的,像掉了什么东西。我回头瞧瞧走北,路上空荡荡的,草绿色的影子不见了。
白叶割草的地方叫草盆。那是个大土坑,不知让谁踩出来的,村子里没有谁长了那么宽大的脚掌。就是媒婆喜大脚的脚掌,也就踩个蚂蚁大小的足迹。草盆里长满了草,车前草,蒲公英,青蒿,奶浆草,狗尾巴草,铁巴掌,什么样的草叶都有。草盆里开满了花,东一簇西一簇,它们是飘浮在草叶上的云朵,黄的云,红的云,白的云。白薯,跳下来吧。白叶在草盆里招呼我。我犹豫着,我怕蛇。草根长粗了,活了,就是蛇。蛇会往人身上吹气,将你的身体吹得鼓鼓胀胀的,比气球还胖。只要让蛇吹了气,不管谁都没法活了。傻蛋,你下来吧。白叶跳过来捉住我的手,将我拽进了草盆里。草立刻将我淹没了,我挣扎着从草丛里爬起来,折了一根狗尾巴草,一股栀子花的香气穿过三瓣花的豁口,钻进了我的肚子里。在三瓣花的外面,只剩下一个洁白的世界,一轮洁白的太阳,在草叶上跳跃着,奔向远处。
白叶并不急着割草,而是在草丛里奔来跑去,采了一大束野花。用根藤条将花串了,扎成一顶花帽子。她将花帽子扣在我头上,格格笑了。她的笑比盛开的栀子花更好看。草盆里积了一潭水,花帽子下面是一张龇牙咧嘴的脸。我第一次照见了自己的丑陋。我不配有一顶花帽子。我将花帽子从头上拿下来,想还给白叶。白叶仰躺在草地上。白叶姐,还给你。我将花帽子递给她。白薯,坐这儿。她拍了拍草地,让我坐在她身边。我捧着花帽子,不敢坐下去。她将它接过去又按在了我的头上。我在草地上坐下了。我的P股下有块石头,正好硌着了我的卵子。我是有卵子的,走北恐吓的就是我的卵子。我挪挪P股,想将石头避开。石头却钻进了我的P股里,我往左挪它就跟到左边,我往右挪,它又跑到了右边。我躲避不了它,干脆坐着不动了。白叶用手枕着脑袋,静静地看着天。天上有栀子花一样的云朵在缓缓流动。云朵下是小山包,一起一伏地颤动,那是白叶的胸脯。河背的女人是有毒的,兰秀在我耳朵里说话。我瞧不出白叶身上有什么毒,那毒又藏在哪儿。我的指头痒痒的,有蚂蚁在指尖上爬动。它想爬到小山包上去。我使劲绞住了指头,将蚂蚁捂在了手心里。
我要是兔子该有多好啊。白叶说。
我就是兔子变的,我说,你看我的嘴巴就知道了。
傻孩子,别听人胡说八道,你怎么会是兔子变的。白叶说。
我就是兔子变的。我坚持说。
如果我是只兔子,走北会不会劁了我?也许我得躲着走北。一片云朵滑过我头顶的天空,在白叶的身体上落下一块阴影。小山包的下面就是平坦的草地,那是白叶的腹部,一朵肉花花飞呀飞呀,像蝴蝶一样飞到了栀子花的枝头上。我让自己的幻想吓了一大跳。我抬起头,扫视了一眼四周。洁白的世界让阴影吞没了。无边无际的阴影,比草还茂盛的阴影。阴影的后面好像藏了无数的眼睛,一只只落在白叶的小腹上。那是走北的刀子,月牙形的,小铁弓,带着红棕丝的铁钩子。它们埋伏在草盆的周围,随时有可能冲出来。它们冲着白叶的小腹轻声说着话,说着只有它们才懂的暗语。它们在商量从哪下刀子,又怎么将肉花花勾出来。我的裤裆空荡荡的,只有那块坚硬的石头还垫在我的P股下,将我硌得生生地痛。白叶姐,我们回吧。说话间,云朵将整个草盆子都覆盖了。
六
天空长了层黑苔,比兰秀脸上的青苔不知厚出多少倍。黑苔垂下来,挂了无数层蚊帐。我闻不到栀子花的香气了,那个洁白的世界不见了。我不敢走出草屋,不跟着走北去浪荡,也不去陪白叶割草。只要走出去,黑苔就会蒙住我的眼睛,捂紧我的鼻子,我的三瓣花盛开得再灿烂,也会被它们捂死。我坐在草屋门口的石头上,无数只蚂蚁在我的身体内爬动,却找不到出口爬出来。有些长了翅膀的小家伙,没头没脑的,从黑苔里钻出来,撞到我脑门上。它们想找到一个入口,逃到我的体内去。两只老鼠从土洞里溜出来,一路吱吱唱着歌,蹿到了房梁上。花脸没听见老鼠的歌唱,跳上门槛,瞅了两眼黑苔,又退下门槛,缩回了屋子里。
青玉老爹先是安静的。他守在窗户前,一动不动盯着草屋外的黑苔。他在说着什么,我听不见,他的声音让黑苔吸走了。花脸喵喵了两声,可能唤醒了他。他开始在屋子里走动,从东边的屋子走到西边的屋子,又从西边的屋子走回东边的屋子。他走几步瞅一眼窗外,走几步又瞅一眼窗外。花脸在他的脚跟缠来绕去,他往哪它也往哪。骚蛋。他让花脸绊住了,一个踉跄,跌在了门框上。他扶着门框站直身子,花脸还缠在他的脚边,用头摩挲着他的裤管。他用脚挑起它,猫就飞了出去,在空中翻了两个跟斗,跌落在墙角里。一只老鼠正要逃回土洞去,花脸刚好将它的路堵死了。老鼠尖叫一声,蹿回了房梁上。
青玉老爹的步子让花脸打乱了,没法走下去了。他绞着双手,松开,又绞死了。他的眼睛是两只土洞,一只老鼠钻了进去,另一只老鼠也钻了进去。老鼠的尾巴藏在睫毛里,在微微摆动。他放开双手,又绞死了。他的骨节发出嘎嘎的响声,他的指头因为绞杀镀上了一层红光。他走到了我的身边,他的脚步声比花脸还低微。那股老男人的味道像黑苔一样将我死死包裹了,我想吐又吐不出来,想逃走,道路让黑苔堵死了。幸好他只站了一会儿,就折回了屋内。我侧耳倾听,屋子里没有了动静。黑苔倾泻而下,起风了。我退回屋子里,青玉老爹摸出了小圆盒,挖了米粒似的白东西,一遍一遍往脸上涂抹。挖一指甲,抹在脸上,揉一遍,又挖一指甲抹在脸上。最后一指甲挖得有些狠,小圆盒掉到了地上,哐一声响,小圆盒空洞了。草屋跟着空洞地喊了一声,像被他掏空了。他没有停下来,又摸出了蛤蜊油,抹到手掌上,手背上。十根指头厮咬在一块,缠绕,撕扭,绞杀,谁也掰不开它们。
草屋外白光一闪,谁用白刀子将黑苔捅破了,刀子弯弯的,是走北的月牙形刀子,闪着银光的小铁弓。黑苔的卵子让走北操到了手上。有声音捅进了屋,不是雷声,是风在呜呜笑着。风笑过了,声音并没有止住,而是换成了另一种声音,像水一样淌进了屋子里。有人在草丛里翻滚,草茎一根根折断了。满世界青草的气息,新鲜的青草味道漫过三瓣花,进入了我的身体。有人大张着嘴,喘着粗气。有人在叫喊,在呻吟,在歌唱。满世界都在翻腾,你骑在了我身体上,我将你压在了身体下。声音就从身体与身体中间的缝隙里生长出来,从身体与身体的交接处生长出来。它长得比梨树还高耸,超过了草屋顶上的野蒿。又将枝丫伸到了草屋内,满屋子都是它的枝叶。啊哟哟,啊嗬嗬。死鬼,你要吃了我。死鬼,哎哟,我要死了,我要快活死了。谁的手在揪着屋顶上的茅草,茅草飞了起来,有茅草从窗户卷进了屋子里。花脸喵喵尖叫了两声,逃到了床底下。又是白刀子一闪。风顺着裤管钻进了我的裤裆,我的裤裆空荡荡的,我的卵子没了。天,我死了。咚,有人使劲擂着鼓,不是擂鼓,是擂在脊背上。一声长长的吐气,像黑狼的舌头,伸得老长老长的。我相信世界死了,狗日的世界死了。黑苔,只剩下黑苔。
都是我的孩子,天神呀,都是我的孩子呀。青玉老爹的声音像撕碎的茅草,随着风翻来卷去,转眼丢失了踪影。
那是从草盆子里翻卷出来的声音。那是个开满鲜花的地方,栀子花的香气弥漫。白叶在割草,弯腰的白叶,奔跑的白叶。白叶仰躺在草地上,她的胸脯在起伏。声音不是白叶的,听起来像走北娘,又像别的女人。我试着冲进黑苔,向草盆的方向奔跑。黑苔砸在我的脸上,砸在我的手上。我只有逃回了草屋。花脸喵了一声,嘲笑我。青玉老爹的那一脚没将它踢死,它不会永远这么好运的,我会让走北劁了它,吃了它的卵子。
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呀。这一夜青玉老爹没合拢过嘴巴。
黑苔终于让青玉老爹的叫喊赶走了。他喊一声黑苔就跌下来一串,再喊一声,黑苔就落了一地。那轮洁白的太阳又飞上了天空。地上到处都是泥泞,水沼。我向草盆子奔去,草盆子的中央积了水,老远就见着一面洁白的镜子。很多脸从屋子里飘出来,落在草盆子的水里。他们都长了白脸蛋,宽额头,黑狼一样的鼻子。眼皮用刀子割过,是双层的。耳朵阔得如蒲葵扇,耳垂比猪耳朵还厚。这是青玉老爹的脸,他们都长了青玉老爹一样的脸。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呀。青玉老爹不知喊给谁听。
有一张脸从草盆子里爬出来,向我飘了过来,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向左他也向左,我向右他又向右。我躲不开他。是青玉老爹的那张脸,脸的下面却是一身的草绿色。走北手上捏着两根稻草,稻草下吊着两颗猪卵子。白薯,跟我回去。走北将猪卵子提起来,悬到了我的头顶上。猪卵子裹了层红光,粉嫩得诱人。我以为猪卵子是给我的,跳起来去攀他的手臂。好吃鬼,不是给你的,是给青玉老爹的。他将猪卵子晃开了。村子里有很多人送东西给青玉老爹,都是女人,都是在黑夜里。她们将东西丢在门槛边,或者挂在梨树的枝杈上。那些东西就像是从门槛下钻出来的,或者是梨树长出来的。我没见过她们的人影,无论谁我也没见过。送的东西五花八门,有米有油,有羊头狗肉猪骨头,甚至猪尿泡。青玉老爹就依靠这些东西养活他自己,也养活我。送猪卵子的从来没有,走北是第一个,也只有他有猪卵子。青玉老爹收下她们的东西,并不多说一句话,连声谢谢也没有。她们亏欠他的,整个世界都亏欠他的。我猜想。
既然猪卵子不是给我的,我就不打算回去了。我要去右岸,去草盆子那里。白薯,你走不走?走北催促我。他的脸上有了淡淡的青色,青苔开始冒尖了。我想我得赶快逃走,可他将去路堵死了。我扭身撒腿就跑,没跑出几步远,走北就捉住了我的胳膊。他一手提着猪卵子,一手拎着我,将我拎回了草屋子。场地上不见青玉老爹的影子,花脸喵了一声,迎着猪卵子跑了过去。青玉老爹有可能躲在草屋里,白天的时候他很少走出屋子。走北在背后推掇了我一把,让我先进屋子。我赖在地上,怎么也不挪动脚步。走北只有自个进去了。草屋子将走北吞没了。畜生,你给我滚出去。有人在我的耳朵里吼叫,那是青玉老爹的声音,像一根根扭曲的荆条,扎得我的耳朵生痛。走北倒退着,被草屋子用舌头弹了出来,临出门时绊在门槛上,窜出去好长一截距离才收住脚步。那两颗猪卵子擦着他的头发飞了出来,在半空中划一根漂亮的弧线,落在了梨树枝上。我向梨树奔了过去,狗日的花脸比我快一步蹿上了树,那两颗猪卵子让它叼在了嘴里。
种猪,老不死的猪牯精,看我不劁了你。临走时走北冲草屋子咒骂着。
七
离开草屋时,我没有追着走北的P股走,而是等他草绿色的影子走没了才行动。我要到右岸去。我不屑同他一起行走。他用刀子恐吓过我,又用刀子来恐吓青玉老爹。他以为谁都怕了他的刀子,满世界的人都怕他劁了他们。如果他能够将整个世界都劁了,那才叫本事呢。走北就是条疯狗,见了谁就咬谁。连黑狼都比他懂事,从不张嘴乱说话,也不会乱吠人。
我在廊桥上遇着了青豆。他就是只用两条腿走路的青蛙,腆着肚子,走一步跳一步。桥板让他踩痛了,左喊一声,右叫一声。他跟他娘笑眉一个样,长了张圆脸,两只圆眼睛。我不愿他跑到左岸来。我张开手将他堵住了。白薯哥,我要去文竹叔那里。青豆乞求我。他的话让我很警惕,我好久没做文竹的徒弟了,青豆上那儿去干什么,文竹会不会招了新徒弟。我不是你哥,文竹也不是你叔,而是我师傅。我对青豆说。你就是我哥。青豆不改口。你叫我哥我就扇你嘴巴。我扬起手对着青豆。我不叫你哥叫什么?青豆的声音带了哭腔。我挠了挠后脑勺,想象不出该让他怎么叫我。你就叫我哥吧。我放过了青豆。白薯哥,我们去文竹叔那儿吧。青豆央求我。你去找文竹干什么。我问青豆。我去拿蟋蟀,文竹叔答应每天给我一只蟋蟀。青豆的眼眶上方像伏了两只蟋蟀,一闪一闪地飞动。
文竹上哪儿捉到那么多蟋蟀?他有的只是恐吓过我的篾刀,竹篾,画了向日葵的纸片,剪着窗花的屋子。文竹叔用竹篾编织蟋蟀呢。青豆说。我从没见过文竹编织蟋蟀,只见过他破篾片,糊纸屋子,糊白白的仙鹤。我很想瞧瞧他是怎么编织蟋蟀的。我守了他那么久,他一次也没有表现。
文竹坐在场地的中央破篾片。这回他砍的是门前的烟竹,比鸭脖子还细小的竹子,让文竹破裂成一大把的篾丝。篾丝从他的指头间吐出来,是一尾尾细小的鱼儿,遍体透明,闪着红光。它们结成串,纵情游动。走北劁不了鱼,我也吃不到鱼卵子。那红鱼长了翅膀,在文竹的指头间飞翔,忽上忽下。他的双手被红光笼罩,他的指头变成了鱼,鱼又长成了他的指头。黑苔彻底消失了,天空生产了太阳,太阳又生产了光芒,光芒在文竹的指头间流淌。文竹让光芒淹没了。一只蟋蟀从他的手指间跳了出来,伸展触须,向着青豆。连个眼色也没有丢给我,就跳到了青豆的掌心。青豆眼眶上的蟋蟀也跟着跳了起来,有可能连他的屁眼都笑了。文竹的指头接着飞舞,又一只蟋蟀跳了出来。我以为它是我的,谁知它又跳到了青豆的掌心。蟋蟀是有卵子的,如果走北在,我就让他劁了它,将卵子给我。可走北不在,我只能眼巴巴瞧着蟋蟀落在了青豆的掌心。
我掉头就走。我不做文竹的徒弟了,我要到草盆子去。
白薯哥,等等我。青豆说。
我走得飞快,不想让青豆追上我。青豆追了几步声音就有了哭腔。我放慢了脚步,青豆很快粘上了我的P股。白薯哥,跟我玩吧,我送你一只蟋蟀。青豆讨好我。这不是青豆的错,而是文竹,我是他的徒弟,连一只蟋蟀也不舍得给我。他不配做我的师傅。
青豆的家在白叶家的南面,几间瓦屋子,屋前有口水塘。两只鹅在水面上我我我地叫着。笑眉家的鹅没让走北阉过,可总不见多,只有两只。鹅蛋比鸡蛋胖,鹅卵子绝对比鸡卵子胖,我没吃过,想象不到它该有多胖。鹅的毛让栀子花染过,比栀子花还洁白。我本来是喜欢鹅的,可它们不懂得我的喜欢,只向青豆我我我地叫唤着,没一只理睬我。我暗自决定不喜欢它们了。它们招呼过青豆,又转脸向我我我我地叫开了。我错怪了它们,我我我地叫了几声回答它们。
鹅叫欢了,屋子里却不见有人出来。青豆爹不在屋子里,很久都没有见到他在村子出现了。村子里的人都说青豆爹长了双豹子眼,豹子长什么模样,我没见过。青豆爹就是块黑石头,从村子的东边滚到村子的西边,从水门河的右岸滚到河的左岸。谁遇着,谁就让他轧趴下了。有一天,他终于轧断了一个人的胳膊,将断胳膊扔到河里喂了鱼。闯祸后青豆爹就在村子里不见了。他上哪儿去了,我问过青玉老爹,青玉老爹黑了脸,没说半个字。我问走北。他坐蟋蟀笼子去了,走北说。蟋蟀笼子能有多大,有只茶杯就足够了。那块黑石头有可能变小了,变得跟蟋蟀一般大,要不然蟋蟀笼子怎么坐得下他。这是我的想象。
白薯哥,进屋来吧。青豆叫我。
青豆将我领进了一个童话的世界。没有草地,没有树木,却有数不清的虫子,爬着的,飞舞的,走动的,跳跃的。半空飞舞的纺织娘,长了翅膀的飞蚁。背着花纹的蝴蝶,灰头丑脸的土狗子。走成线的蚂蚁,呱呱叫着的青蛙。土蜂,蛾子。蚕虫蠕蠕而动,蜘蛛在荡着秋千。各种各样的鸟,乌鸦,喜鹊,甚至老鹰。各种类别的水中活物,红鲤,虾,螃蟹,笨头笨脑的王八。小猪在跑,小狗在叫,猫在舔着爪子。它们全都用丝线悬在房梁上。鱼在我的肩膀上飞舞,王八在我的头顶爬动。蝉吸附在床梁上,蟋蟀在床头跳跃。兔子伏在草丛里,一只蜻蜓同另一只蜻蜓咬着尾巴。它们在说话,唱着歌,做着游戏。它们一起朝我涌了过来,将我淹没了。我跑不掉,也逃不开。一只王八从三瓣花的入口处爬进了我的身体,一条红鲤跟着游了进去。紧随其后的是虾、螃蟹、蟋蟀、蝉,所有活着的动物。它们蜂拥着进入了我的身体。我拒绝不了它们,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欢腾,相互追逐,捉着迷藏。我躺在草盆子里,白叶就躺在我的身边。我的身体外是一个洁白的世界,栀子花开了,蒲公英在飞舞,狗尾巴草在笑着,蝴蝶在花丛间跳舞。
一轮白色的太阳。
这狗日的文竹。
一轮白色的太阳,在所有活物的中心,发射出洁白的光芒。太阳的中央是一张脸,向日葵一样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那是笑眉的娃娃脸,正向我笑着。她的笑是颗糖果,我舔舔嘴巴,甜腻腻的味道就粘在了舌尖上。她的脸画在一只纸球上,球的顶部和底部画有好多花纹,同文竹的那些花纸一个样。那是灯笼,它会飞呢。青豆说。鸟会飞是长了翅膀,它没翅膀怎么飞?我不相信。我娘说,点亮了它就会飞,飞得很高很远。青豆说。青豆,我们将它点亮吧。我的身体痒痒的,长出了翅膀。一轮洁白的太阳飞上了天空。白薯哥,不能点亮,我娘说只要点亮了,它就飞不回来了。青豆阻止我。它能飞到哪儿去。我不听青豆的劝阻,踮起脚,想将灯笼摘下来。可我够不着,我爬到凳子上,我的手刚好托住了灯笼。它轻飘飘的,好像没有重量。你找死啊,还不快点给我滚下来。一个尖锐的声音锥入了我的耳朵,一只手扣住了我的衣领,将我从椅子上拽了下来。我回过头,一张嫩红的脸映入了我的眼睛,那是笑眉的脸,满脸愤怒对着我。它已经拉长了,成了只变形的西红柿。
八
我回到了草盆子的边缘。我的脚下是盆绿色的火焰,黑苔落下来是柴火,云彩落下来也是柴火,太阳的火光将它们点燃了。火势蔓延,到处都让绿色覆盖了。火花飘荡,洁白的,橙黄的,淡紫的。那是我的花帽子,无数的花帽子,经过白叶的手,盛开在我的头顶上。没有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啊哟哟,啊嗬嗬。死鬼,你要吃了我。死鬼,哎哟,我要死了,我要快活死了。我没法将声音同草盆子牵扯在一块,也许声音不是草盆子生长的。草盆子只有绿色的火焰,无数的花帽子。
火光中,飘过来一朵洁白的云。是白叶,背着背篓,在草盆子里流动。白薯,姐送只兔子给你。白叶躺在草丛里,她的胸脯又粘住了我的目光。那种潮湿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涨了起来,像吹得鼓鼓胀胀的猪尿泡,快要将我的耳朵撑破了。无数的影子潜藏在草丛里,每片草叶的背后都有一双眼睛。他们轻微的脚步声,说话的声音,阴笑的声音,都瞒不过我的耳朵。我不知要不要告诉白叶,也不知她有没有听到。白薯,姐送你兔子你不要?白叶又问我。我要,我要,我要很多很多兔子。我的耳朵里有声音在轰轰烈烈地滚动。你好贪心哟。白叶用手捏了一把我的耳朵,她的指头一根根葱白。姐,我们回吧。草盆子里的火光开始暗淡了,一股腥味从草盆子中央的积水里爬了上来。
白叶送给我的是只小兔子,老鼠那么大,托在掌心几乎感受不到它的重量。我给它取名叫弟弟。弟弟长着同我一样的三瓣花,眼睛里是两粒红色的玻璃球,耳朵很长,比我的耳朵结实。白叶递给我时就揪着它的耳朵,整个身子在耳朵下面晃荡。如果换了我,要么耳朵断了,要么我早就掉下了地。白薯,兔子交给你了,别让人欺负它,也别让它挨饿。白叶叮嘱我。我找文竹要了些竹篾,文竹白了我一眼,没给我竹篾,而是给我编了只竹笼。文竹的好心让我无比感动,我暗地里发誓,一辈子都做他的徒弟。我将弟弟放在竹笼里,可花脸将它当做了老鼠,对着竹笼吹胡子瞪眼睛,如果不是它的爪子伸不进去,弟弟有可能就给它叼走了。青玉老爹绕着竹笼走了一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是只母的呢。离开时瞅了我一眼,他的眼睛被弟弟的眼睛感染了,有两点淡红淡红的光亮。
有了弟弟,我就忘记了青豆的蟋蟀。我要到草盆子里割草,我要清理竹笼子里的黑豆,那是弟弟的粪便。弟弟是个胆小鬼,不说一句话,也不敢多走一步。花脸是个阴险的家伙,只要我稍不留心,它就蹑着脚朝弟弟摸过来。我不敢将弟弟留在草屋里,也不敢让它单独待着。我割草时就将它放在草盆里,上文竹那儿就将它挂在竹枝上。睡觉时将它搁在枕头边,只要稍有动静,我第一眼就能看见它。我不只防着花脸,还要提防黑狼。黑狼让走北惯坏了,只要见着弟弟,就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向着竹笼子咆哮。我对着它的肚子踢了一脚,黑狼扭扭身子避过了,眼睛却盯着竹笼子不放开。
弟弟,我们过河去吧。弟弟长胖了,我想将它送给白叶瞧瞧。弟弟的眼睛红亮亮的,一眨不眨地瞅着我。它好像听懂了我的话。我抱着弟弟走在通向右岸的道路上。接近廊桥时我又遇见了黑狼,摆着尾,虎视眈眈地对着笼子。它不敢挨近我,怕我踢它。我绕过黑狼,将它甩在了身后,走北有可能就在不远处。虽然猪卵子诱人,可我不想让走北见到弟弟。我恨不得扒个口子,将弟弟藏入我的身体去。我偏偏撞见了兰秀,她同几个女人守在廊桥的入口处,将我的去路堵死了。她们几个脑袋碰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一边朝对岸指指点点。那种黏稠的气味又包围了我,黏着在我的鼻子上,又从三瓣花的豁口钻进我的身体。我躲不过她们,去右岸只有廊桥这条路。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一朵栀子花飘了过来,是白叶,她们守候的就是她。由白叶我想到了走北,有蚂蚁咬住了我的耳朵,撕撕扯扯的痛。我早将兰秀交代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让我守在廊桥上,可走北这会儿去了哪,上了天还是入了地,我压根就不知道。而且我也在躲着他。
兰秀几个横在了廊桥的中央,白叶却是一脸洁白的笑容,丝毫没有察觉她们的阴谋。我肚子里有张嘴在叫喊,就是喊不出声音。白叶绕开她们,想从她们旁边的空隙里穿过来。骚货,你过河来勾引谁呢?兰秀突然朝白叶撞了过去。白叶像被风吹动了,飘过了空隙,躲过兰秀的撞击。兰秀落了空,扑倒在栏杆上。另一个女人立刻填补了兰秀的空缺,朝白叶冲过去,白叶飞了起来,碰在栏杆上又弹回来,摔倒在桥板上。白叶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眼睛里像草盆子一样积了汪水。我想跑过去扶她一把,就是迈不开腿。黑狼比我乖巧,绕着白叶摇着尾巴,又用舌头去舔白叶的手。兰秀的脸歪了,黑狼对白叶的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