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东
一
我总以为每个快乐的胖子前世都是一只缓慢爬行的刺猬,他用幸福包住了痛楚,只为了不被打扰。离婚之后第59天,我接到矮胖子叔叔去世的消息,终于控制不住汹涌的泪水,一个人坐在藤椅上号啕大哭。一只硕大的老鼠快快乐乐越过门槛进屋来,被我的哭声吓了一跳,退了回去。
第二天,我买了一瓶糯米酒和一盒高丽参,坐上西宠去往东州的火车。一路上山丘和电线杆交替出现在窗口,重复的风景与我刚好隔了一层玻璃。平时我们只知道绿色养眼,可只有在火车上你才知道绿色成为一种新的烦躁:草树,漫山遍野都是草树,也只有草树。
“你会弹吉他吧?”我这才发现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女孩子,大学生模样,脖子上挂着白色耳塞,她笑吟吟望着我。
我想礼貌地笑一下,但却发现脸上僵住了,于是用手抹了一下脸,重新挤出一个笑容。
“我看你手指那么长,适合弹吉他,左手的手指还有茧,没猜错吧?”她看起来有很强的交流欲望,也难怪,这么闷的火车,时间显得多余,此时有个聊天的人,再好不过。
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是的,茧还在,只是那把吉他已经被撂在墙角落满灰尘,已经很久没摸了。
“你好酷,不爱说话?喜欢汪峰的歌吗?《春天里》,很好听!”她扬起手里的耳塞,俯过身来,似乎我如果不拒绝,她就决定塞到我耳朵里来。
“不好意思,我是在菜市场卖猪肉的。”我淡定地说。
“哇,你的声音真的很有磁性,可惜是卖猪肉的……”看来这一招奏效,她应该不再说什么了吧,“如果是卖牛肉的就好了,我喜欢吃牛肉,牛肉火锅,牛腩炖萝卜,都是我喜欢的……”没办法,看来遇到一个话痨。
“我话是不是很多?”
“不会。”怎么不会呢,吵死了。
“你不用骗我,她们都嫌我太吵,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哦,她们是指我的朋友,她们人都挺好的……”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只看到她嘴唇开合不停说着,但已经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窗口的玻璃上划过几滴雨,似乎想将玻璃斜斜切开,但很快便被冷风吹干了。
“你猜我多大?”她问了两遍,我才听清楚。
“我猜不到,你又不是一棵树,如果是一棵树,倒可以切开看看年轮,跟切猪肉一样。”我本意是吓唬一下她,没想到她鼓起掌来,说终于听到我说了这么长的话,而且又这么幽默。
受不了,我假装上洗手间,躲到过道里抽烟。天空依旧是阴沉的,我深深地呼出两口气,但胸口依旧闷着,这样下去会折寿的。突然听到背后有咔嚓的快门声,转过脸去,那个耳塞女孩正拿着手机给我拍照--
“别动,我再拍一张。”应该承认她身材不错,虽然长相平平,“你继续抽烟啊,很酷啊这样。”
我继续抽烟。她又问:“你去东州干什么呀?”
“你有完没完!”我猛吼了一声。许多人探出头往这边看过来。
她的笑容僵住了。眼神开始黯淡了下去,慢慢低头,眨了眨眼睛,转身走了。
我也为我刚才的怒火感到不安,但现在是不可能回座位了,面对面坐着,多难堪。我在过道里又连抽了三支烟,胸口依然闷着。她也没有什么恶意,大概是火车上太枯燥,大概是我凌乱的头发和邋遢的外表吸引了她,实在不应该对她发火。想起座位上还有糯米酒和高丽参,虽不贵重,但是带给矮胖子叔叔的,丢了那就更郁闷。
我还是往座位走了回去,低着头,我准备就这样低着头,眼睛尽量不往对面的座位看。但不小心还是瞥了一眼,空的,她不在了,看来跑开了,跑开了就好。我舒了一口气,摸了摸,糯米酒和高丽参硬硬的还在。
我答应过矮胖子叔叔,要给他买糯米酒和高丽参。去年我带女儿回去看他,给他买过高丽参补胃,但后来他告诉我,药店的人切开时发现是假的。“有一股萝卜干的味道。”他说。
我心中一直很内疚,当时卖药的大妈问我:“高丽参有一千多,五百多,两百的,一百的,二十块的,要哪一种?”
我当时没带那么多钱,心想二十块的高丽参一定不能要,没准是泥巴做的;买两百的吧,砍完价,一百二十块拿走,但没有想到买的是萝卜干。
矮胖子叔叔的胃一直不好,糯米酒和高丽参都养胃,只是太迟了,太迟了,人都快下土了,他又如何知道他一直惦念的阿施终于给他带礼物来了呢。
“喝杯水吧。”
正当我浮想联翩之际,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又坐着一个人--她回来了。她用水壶的盖子倒了一杯水,推到我面前。
“抽烟要多喝水。”
我点了点头,接过水:“刚才不好意思。”
“没事,惯了。”她看着窗外,拼命眨着眼睛,眼圈红红的,“谁都有不开心的时候。”
我专心喝水,才想到这水壶只有一个盖子,应该是她平时喝的,于是把盖子放下。我想对她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大概真的病了。
“汪峰的歌好,我喜欢他的《硬币》,”我觉得应该幽默一下,“还有他的《蓝莲花》。”
她果然中计了:“蓝莲花》是许巍的好不好?”
她也发现自己反应太过强烈,调整了一下,平静地说:“不过你能知道汪峰已经不错了……其实卖猪肉也没有什么不好,北大毕业的还有去卖猪肉的。”
她真的相信我是一个卖猪肉的。
“我们家老王以前……”她突然停住,不说下去了,“我这样是不是很幼稚?很没有深度?她们说我总是没长大。”
“这样挺好的,没什么不好。”这样回答以后,又好像不太妥当,但又什么都说不上。
下车时,她要我的手机号码,我给了,同时告诉她,我有手机强迫症,正在戒,经常关机。就这样分头走了,我不记得有没有回头朝她挥手。一般这种萍水相逢的人,彼此留了电话,反复说以后常联系,但通常都是不联系的。东州这么大,我相信自己是永远不会碰到她的。
二
苗姑姑站在祠堂的阴影里,背着光,那感觉仿佛是整个祠堂都成为她的背景。如果连同躺在祠堂里的矮胖子叔叔也考虑进去,这样一个背景就显得压抑而沉重。
然而祠堂里热火朝天,一点都不压抑,也不沉重。按照半步村的风俗,葬礼有严格的程序,人们似乎有意用十分繁琐的程序来减轻内心的悲伤。半步村的红白事,都在这个祠堂里操办。祠堂左边的墙上挂着婚庆使用的红绸丝带,右边是葬礼用的麻绳和抬棺材用的扁担,窗台上红蜡烛和白蜡烛交错摆在那里。对于这样悲喜杂陈的状况,半步村的人们都认为是理所当然。
天井的中央摆着方形的桌子,桌子围着四条板凳,许多人围坐在那里,穿拖鞋的人干脆把脚放到板凳上,边说话边用手指抠脚趾甲。他们都是来等吃饭的,和办喜事一样,办丧事也是要请客吃饭的,不过吃的时候多了一个礼节,必须整齐站着吃完第一碗饭,不能发出声音。还没有到开饭时间,祠堂里充满了陌生而又熟悉的东州话。我看到两个叫不出名字的亲戚在吵架,都愤愤然,看样子是为了一条猪尾巴。拜祭矮胖子叔叔的,除了一个猪头,还有一条猪尾巴。猪尾巴代表一年的好运气,所以有必要争抢一番。
苗姑姑将我迎进祠堂的时候,有人便接过我的行李,同时将我的糯米酒打开了,周围都是围在桌子边上聊天的人,由于无所事事,几个回合便将酒都干掉了。接着是我的高丽参:
“阿施啊,这是高丽参吧?可以拆开吗?”
我转过头去,这哪里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分明是在告诉我她们已经拆开了。或胖或瘦的女人们围在一起,这个闻一闻,那个也闻一闻,都说这高丽参不错,她们像变魔术一般,高丽参很快就都不见了,剩下一个铁盒子,哐当一声被扔到了屋角。
苗姑姑看他们拿了我的东西,便高声埋怨了两句,又转头对我说:“阿施呀,你也别见怪,这里谁都爱占点小便宜,东西带到祠堂就好,你叔叔会知道的。”我点了点头,我也是个农村人。
“人啊,活着的时候说不怕死,都是吹牛的,真要到死了,挣扎着想活下来,但就是做不到。”苗姑姑口中说着这么沉重的话,但嘴角还带着笑意,露出那口金牙,“去,去看看吧,这种病,他们都不愿意接近,你也别靠得太近。”她回头对我说,我看到她用无名指撩了撩耳边的头发。
我往大厅里走。矮胖子叔叔的棺木停在厅堂里,已经第三天了。厅堂中弥漫着一股类似烂香蕉的甜味。我轻轻揭开覆盖在矮胖子叔叔身上的彩色锦布,看到一个有点蜡黄的柿饼。他身上的脂肪仿佛都不见了,那么圆鼓鼓的一个人,如今却显得很--也不是瘦,那些肥肉似乎都变成了水,被一层蜡黄的皮裹着,似乎针一刺,便会流出五颜六色的汤水来。
我盖上锦布,眼中掠过一丝惊怖,想起了一部日本电影叫《入殓师》,如果能让一个入殓师给矮胖子叔叔处理一下,那该多好。
半步村的人都说,我来到这个世上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人,其实是矮胖子叔叔。我妈带着身孕来到半步村,人们还来不及了解她,她便因为难产死掉了。矮胖子叔叔是这么对人们说的:“我以前以为孩子像猫狗一样要过些日子才睁眼,没想这小子一出生,便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子瞅着我,眼睛半天一眨也不眨,你说有多神!”
我七岁那年,苗姑姑阴差阳错开始她人贩子的营生。传说苗姑姑要嫁给矮胖子叔叔,但始终没有。人们问及此事,矮胖子叔叔总是摇摇头说,没有的事。问话的人便会傻笑起来。这样傻笑的次数多了,矮胖子叔叔有时也黯然神伤。其时碧河的上游建了一个印刷厂,河水变黑发臭,鱼都浮在水面,翻着白肚皮。矮胖子叔叔每天清晨撑着小渔船,荡开晨雾捕鱼去,但总是空手而归,日子陷入困顿。但苗姑姑的事业却在此时达到顶峰,她的那口金牙就是那时候镶的,金灿灿,成为她的商标,江湖人称苗金牙。她更爱笑了,满口灿烂,似乎已然忘记那个在她肚子里死去的孩子。我曾经坐在门槛上,看着苗姑姑在门口走来走去,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说话。直到有一天发现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死去两天,苗姑姑竟一夜白了头发。苗姑姑活了下来,但仿佛变了一个人,她走出村子,接来了第一单贩卖孩子的生意。富有起来的苗姑姑,直接监管了矮胖子叔叔的生活,间接监管了我。
我关于半步村的记忆,是从矮胖子叔叔“咝”的一声划亮火柴开始的。每天早上,他都会点燃喇叭一样的手卷香烟,蹲在门槛上,像一只嚣张的大鸭梨,将早晨微弱的光线都挡在屋外,我在门口刷牙,透过他的肩膀望进去,屋内有一种神秘的黑。隔壁守寡多年的苗姑姑从门帘后面钻出来,在门口树底下洗脸,他们有时会聊几句,有时什么都不说。这个情景重复多年,我都分不清是记忆,还是梦境。
三
烧了很多纸车纸房纸女人之后,矮胖子叔叔被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装进了一个铁盒子里。我总担心他会不小心撑破自己的皮肤化成水,所以一路上只要车子晃动,我的心也就随之晃动。我不敢懈怠,留心观察铁盒子会不会渗出水来。但没有,矮胖子叔叔将他自己包得紧紧的,一如他的一生。
这辆特殊的车子载着我的亲人开往熊熊烈火。火葬场的人一点都不和善,在骨灰盒上狠狠地宰了我们一刀。架子上各式各样的盒子一字排开,从几万到几百不等,让我想起高丽参。同行的人都将目光投向我,征询我的意见,我一言不发,买了一个价位倒数第二的陶瓷罐子。这罐子除了上面的“福寿”字样,其实跟路边摆摊五块钱一个的陶罐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火炉的小门打开那一瞬间,我感觉那不是台机器,而是一只大兽,正张开嘴巴,一口将矮胖子叔叔吞了进去。里面的火苗正贪婪地舔着墙壁,它们会一口口咬开矮胖子叔叔的尸骨,吃干净之后又会若无其事舔着舌头,就如猫吃完一条鱼,我们吃掉一只烤乳鸽。
火葬场里的石凳上,坐着一些等待骨灰的人,其中有些人还在讨论骨灰如何被这里的人偷偷变卖去当肥料。有钱人谈论着如何在火葬之后买一块地风光大葬。不时有凄厉的女人的哭声划破寂静。我没有哭出来。骨灰盒盖上之前,管炉子的老头好心地递出来一块白色的头盖骨,示意我们盖在最上面,起保护作用。我总疑心那老头对于那些灰烬并无法十分清楚地进行辨认,其实人与人只有这个时候才真正平等,骨灰与骨灰,真的没有任何不同。
我想象着矮胖子叔叔庞大的身躯被塞进那个小小的陶罐中会不会很痛,也想象着他确实是完整地被我们带回来了。陶罐被放在厅堂最里面的案几上,三炷香的烟气笔直地冲向屋顶。矮胖子叔叔已经无法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他被摆放在那里,和活着的时候一样乖巧。人群散去,烧饭的大鼎也被收拾了起来。陶罐要供奉七天才悄悄下土埋葬,我责无旁贷肩负起“守七”的任务。碧蓝的天幕之下,祠堂寂静无声,暗角处有嘶嘶的虫鸣之声。我关掉手机,将几只木凳子拼在一起,躺上去便睡了。
四
睡觉前必须关掉手机,否则我睡不着,我总感觉有人会打电话给我。更准确地说,我总觉得四岁的女儿盈盈会打电话给我。医生告诉我,我这是手机强迫症。
离婚第三天,我去幼儿园看盈盈,我喊她,她也看到我,可她不再如以前那样扑过来,只是远远地、木木地看着我。
“盈盈,过来。”
她摇摇头:“妈妈说你身上有毒。”我靠近她,她往后缩,眼睛里满是恐惧。我只能站住。“爸爸没毒,爸爸没毒,盈盈过来。”我向她伸出双手。她哇的一声哭了:“妈妈说你就是梅毒,妈妈给我看了图片,梅毒很恐怖。”她一哭闹,所有的小朋友都围过来,有的抬头呆呆看我,有的对我傻笑着。
我走出幼儿园,打电话给刘蓉蓉:“你对孩子说了什么?”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我绝对不会允许不干不净懦弱无能的人碰我女儿的!”说完她啪地挂掉电话。
我试过几次,盈盈每次都用一对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的手,仿佛我的手上面长满了蠕动的虫子,一碰到她就会整个给融化掉似的。每次她都是尖叫一声,转身就跑,背上还有一个比她身体还大的书包。“别跑,别摔着!”但她没有听见,像摆脱一个噩梦一样离开我的视线。
我总感觉盈盈有一天会明白过来,她会给我打电话,因为我是她爸爸。也许她的新爸爸会欺负她,这时她会给我打电话,因为我是她爸爸。也许她总有寂寞难过的时候,她会给我打电话,因为我是她爸爸。
五
我醒来的时候,案台上的香烛已经燃尽,古老的祠堂漆黑一片,这是南方湿润的夜,空气里微微带着一丝寒冷的腥味。站在天井中央,头顶明亮的星星让我疑心自己正漂泊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但这座古老的祠堂并不是一艘大船。如果将这里的门窗封闭起来,它更像一座囚禁时间的监狱,十年过去,周围的房屋都在衰老,从崭新变得斑驳,唯独这祠堂保持了它一贯的矜持、羞涩和特立独行,几乎完全独立于时间之外。
我打开手机,信息提示有5个未接电话,来自一个陌生号码。接着来了一条信息:“猪肉大哥,我忘记问你的名字。今晚我心情很坏,翻遍了手机通讯录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想听听你磁性的声音,你却老是关机。开机给我回电话。陈小路!”
想了想,才想起火车上那个话痨,当时我并未将她的号码存起来。与我现在乏善可陈的生活相比,那个女孩子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但这时候我真的不想听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可是这时,手机响了,陈小路打电话来了,铃声在这一片死寂中显得十分刺耳。陈小路的声音十分兴奋,她说看到信息提示我开机了,赶紧打过来,没想到凌晨我还没有睡。又说她现在在家里上网,十分无聊,接着询问我身在何处。“半步村?半步村我以前去过!离东州市区不远!你们镇上有一条很出名的街,叫十二指街,有很多好吃的……”她兴致勃勃,让我感觉电话的那头是一台永动机,而不是一个人。
“东州市区离这里还是蛮远的。”我有气无力地说。
“三十多公里,不远的,现在的路都修得不错,我知道的。”
说到这里,我就后悔自己引出了这个话题,因为她说明天想来看我,让我带她去十二指街吃小吃。“那里的烙饼是全东州最出名的!”我想此时在她眼前,早就浮现出各式各样香气腾腾的小吃。我表示不行,我很忙。她开始央求,喋喋不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我前妻也是这样晃着我的手臂不断央求我陪她逛街。
这样乏味的僵持是让人难受的,看来只能有一个人妥协了,并且那个人必须是我。我抚摸着小木凳,心想出去吃吃饭,晚上回来守夜应该也不碍事,便答应了她。她在电话那边,像打赢了一场战争一样欢呼了起来。
约好了时间和地点,她就挂了电话。四周恢复了平静,我蜷缩在木凳上,心中一片灰色的寂静。陈小路是充满活力的,而我灰心丧气。换言之,陈小路是正常的,而不正常的其实是我。我脑海中浮现出陈小路的笑脸和腰身,突然胯下大动,性欲勃发,是的,人生至此,一切都理所当然。我走向墙角,握住把柄,在尿缸里撒了一大泡尿。黑暗中,我仍然能感觉到它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不觉舒心一笑。
这一天凌晨,我竟然做了一个甜蜜的性梦,仿佛回到了青春期。在梦里,陈小路被我用红绸布牢牢捆住,她的肌肤那样滑,不捆住她我什么都抓不住。可惜捆好之后,我又一泻千里。虽然有点沮丧,但对于一个病人来说,这种久违的快感还是令人激动的。
苗姑姑叫醒我时,阳光已经十分刺眼。她怕我着凉,为我送来一床被子。我以为睡过头。一看时间是早上九点,距离陈小路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还好,时间充裕。从这里到十二指街,大约六七公里,骑单车半个小时可以到达。但很快,我发现时间其实很紧,因为苗姑姑在我对面的木凳上坐下来,看坐姿,她准备说很多话。
如我所料,她让我说说离婚的事。她说,现在你叔叔也已经走了,这事我要管。她把“这事我要管”几个字说得铿锵有力,似乎有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有点恍惚地应对这苗姑姑的提问,直到她让我复习完所有细节。
我只能转移话题:“姑姑,这一行太辛苦了,你就没考虑收手吗?”
“我早就想收手了,但半步村太穷了,这里的人也穷怕了。这里的土地不适合耕种,也快给贪官卖光了。不做这个,你帮大家寻条活路啊?再说,我们不做,别人也会做。”
“我是说你。”
“做这一行的,谁的命还是自己的?”她顿了顿又说,“接下来做一单大的,赚够养老的本钱再考虑。”
我沉默了。
“盈盈怎么可以判给她呢?应该把盈盈接过来!”她又扯回这个话题。
我没有接话,只是看了一眼手机。苗姑姑站了起来,两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然后从她脖子上解下一条银色的项链,上面挂着一块玉,雕刻着弥勒佛,永远笑吟吟的样子。她把项链戴到我的脖子上,我刚想拒绝,她却脸色凝重地说:“这是我出狱那年,你的矮胖子叔叔送给我的。我早就想着把它给你的,别嫌难看,它灵验得很,能保平安。”
她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话,最后说:“我下午要出一趟远门,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有一个孩子你帮我看着,性格内向,但挺老实,好几户人家都没对上眼,有的说是自闭症,有的说是弱智,看来是笔亏钱生意。外头风声有点紧,我们都得挪窝,孩子你帮我看几天,反正你在这也没事,我待会叫人领过来。”
“弱智?会说话吗?”
苗姑姑笑了,说:“据他们说,这孩子很好玩,就只会说三个词:爸爸、哈里路亚和阿门,哭的时候都哈里路亚哈里路亚说个没完,哈哈--”
她边笑边走,到了祠堂门口还回头跟我挥手作别,也没问我是否答应,一个转身就走了。我想起被瓜分掉的糯米酒和高丽参,不觉一笑。半步村的人大概都这样,他们可以随意入侵你的空间,对你的生活像手机一样随意设置,并认为是理所当然。
六
很快有个戴草帽的女人带了一个男孩过来,大约七八岁模样,说叫小丁,甲乙丙丁的丁,我猜大概是编号,也没细问,只问她借了一辆单车。
小丁突然说:“爸爸!阿门!”
我愣了一下,他居然说话了,我只能甜甜应了一声。
“见面就会叫你,你们挺投缘的。”戴草帽的女人匆匆离开了。我站在院子里,看看单车,又看看孩子,时间已经临近十点,眼看要迟到了,来不及细想了,我把孩子抱上后座,骑上单车出发了。
南方初冬的田野,稻谷刚收割过,留下一片片三两寸的稻茬子,像满地爬行的刺猬,又如大地被寒风吹起的鸡皮疙瘩,此刻,令人酥软的麻痒之感传遍全身,整个人更像是一个快要痊愈的伤口。空中飘来细雨,有时如粉末,有时如蚕丝,老天将雨下得十分吝啬,完全无法匹配我此时爽朗的心情。
在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上,我不禁放声高歌。这种快乐,似乎感染了后座的小丁,他嘻嘻地傻笑着。“哈里路亚!哈里路亚……”他的声音如此空洞,但又充满了简单的欢乐。
胸前有一个东西晃荡了一下,一摸,是那块弥勒佛玉佩,我内心突然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老地方咖啡馆,十二指街的情侣圣地。我三十岁,衣衫被雨打湿,在我身后是一个眼神空洞的孩子小丁。我要去见一个比我小十岁的女孩,“90后”女孩,而我总觉得应该发生点什么。
陈小路坐在靠窗的一只桌子后面,低头玩手机,看样子她来了很久,但却没有打电话催我,这一点很好。走近了我才看到她手上拿的是iPhone4,她看到我,马上朝我喊:哇,好有型,停,就站那别动!
她举起手机,给我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对我说:“哇,绝对犀利哥,我要发一条微博!”接着低头捣鼓了起来,应该是在发微博。我微微一笑,边把小丁抱到椅子上坐下,边说:“你把我当乞丐啊?”
“哪敢!”她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小丁,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这个是……你小孩?”
我想这个比较难解释清楚,于是干脆点点头:“我孩子,他有自闭症,不爱说话,反正在旁边坐着,也不碍事。”
“哦--”陈小路表情夸张,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没结婚呢,没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他叫什么名字?”
“你叫他小丁就可以。”
“那你姓丁吗?我都还没问你叫什么名。”
小丁突然说:“爸爸,哈里路亚--”
我和陈小路都一愣,然后陈小路笑着说:“伶牙俐齿的,怎么说他不爱说话,很可爱的嘛!”
我苦笑道:“他就会说这个,瞎说的……我不姓丁,我姓施,你可以叫我阿施,朋友都这么叫我。”
“那丁就是他的名了,施丁,施丁。”她突然大笑起来,“你怎么这样给你的孩子取名字,听起来像死定死定,笑死我了。”
这我倒是没想到,只能跟着笑起来:“可以叫施小丁,就不会有谐音了。你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跑这么远来见我,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你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第一个坐在我对面和我说话的人,女孩子直觉都是很准的,你跟我大伯一样,都是杀猪的,我大伯人很好,你应该也是。我都是靠直觉做事,考虑太多很累人的。你真的是杀猪的吗?一到周末我在家里就闷得慌,什么时候去看你杀猪?”
我笑道:“你真信我是杀猪的?”
陈小路愣了一下,便叹气道:“看来我早就上了你的当!现在的大学生,咋就这么笨呢?我说都是大学盲目扩张惹的祸,网络上有人说,郭靖一傻子,江南七怪加洪七公,八对一,就把他培养成大侠;王重阳武功天下第一,一个教N个,所以教出全真派一群废物。”说得我们都笑起来。
笑完,陈小路低头看着我,她模仿着我的语气:“你真信我是大学生?”
“不是大学生那会是什么?用这么潮的手机……”
“我就不能是人家包养的二奶吗?”
我不禁重新打量她,虽然穿得很运动,但全身上下都是名牌。现在大学生被包养确实也不少,我怎么也那么单纯,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如果她是二奶呀小三呀,那我不是成了小白脸?
“怎么,看不起被包养的?”她很严肃地说,还用手指第二指节敲了敲桌面,还真猜不出她是真严肃,还是假装严肃。
我正想接话,但感觉手机好像响了,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没有电话也没有信息,又将它放回去。
陈小路挑了挑眉头,说:“嫂子查岗了吧?我们聊得这么开心,下次把嫂子也一起带出来吧,那就更开心了。”
“那就不开心了,我们离了。”
陈小路的笑容凝住了:“离了?真的假的?”她看了一眼小丁。
“是真的。”我说,“如果现在有富婆想包养,我是会考虑的。”
“为什么离?小三?”
“我们这种人哪有钱养小三,小三养我还差不多。”
“不过离了也好,离婚是需要勇气的。不合适还在一起,多么痛苦。很多人还不是为了脸面一直在维持一个婚姻的空壳,既虚伪又懦弱。”
她这话似乎另有所指,我想追问,但终于忍住没说,却问:“你是开摩托过来的,还是坐公车?”
陈小路说:“坐汽车过来的。没事,这个你不用担心我。”
“那我们逛逛吧,带你去吃小吃。”
“好啊!小丁。”陈小路伸手去拉小丁的手,“小丁,我们走啦,我们去逛街!”
却不料这个时候,小丁抓起陈小路的手,放到嘴里咬住不放。陈小路大叫一声,脸都变形了。我大惊,伸手钳住小丁的脸颊,这才让他松开口。陈小路痛得眼泪都掉出来了,我抓出她的手,手指上有清晰的齿痕,暗红色的血从伤口渗出来。我说赶紧去医院吧,陈小路大口喘着粗气,口里却说:“没事,没事。”
“走吧,我的车就在外面树下。”我抱着小丁就往外走。
陈小路跟在后面出来了,我让她在门口等我,我去取车。陈小路见我推着一辆自行车从树底下出来,脸上呈现出一种十分惊讶的表情,这时我才明白,她一直以为我说的“去取车”,应该是开汽车,没想到竟然是自行车。
她看看小丁,问我:“三个人,怎么办?”
“我先带你去医院吧,小丁放这里,没事,他不会跑远的。”
陈小路犹豫了一下,拿起电话:“老王,过来,咖啡馆门口。”
两分钟后,街角开过来一辆宝马,司机下车来。陈小路向我介绍:“老王,我们家的司机。”老王对我鞠躬问好。我才明白她坐车来是这么回事,也明白我和陈小路在三十多公里是远还是近的判断上为什么存在差异。
我的单车被卡在宝马的后尾箱里,单车太大放不下,露出一截。我说不好吧,别弄坏车,陈小路摆摆手表示不碍事。我们上车,老王帮助我们将小丁抱上车。上车的时候老王对我说:“施先生,您的孩子好像在发烧,您摸摸。”
我伸手去摸小丁的额头,很烫,果然发烧了。
七
碧河医院不久前曾医死了人还见了报,电视台也进行了暗访,名声很臭,但里面的人还是跟苍蝇一样多,任何一个窗口都排着长龙。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都跟杀手似的黑着脸,不是对着你大吼大叫,就是问而不答装聋作哑。
看到这个情况,老王拿出手机,打了两通电话,过了十分钟,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白大褂的胖医生就跑出来了,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口罩,他解释说刚做完手术,所以来迟了。陈小路上前去很懂事地鞠了一躬:“副院长好!”老王慌忙在旁边提醒,叫吕院长,不用说副。吕院长对着陈小路上看下看,连声夸奖,说这闺女长得标致,仿佛别人没有发现的优点他都能发掘出来。有院长开道,一切顺畅,不到半个小时,陈小路的手包扎完毕,小丁也躺在VIP病房里面打点滴。小丁还算配合,只是他似乎对一切女性,包括护士都心存戒备,显得十分慌张。不久,他用嘴咬着袖子,才慢慢睡去。
老王非常识趣,借故退到走廊外面坐着。我和陈小路并排坐在床沿上,看着沉沉睡去的小丁。
“你见过并蒂莲吗?”陈小路突然问。
我被这个陌生的词汇镇住了,呆呆看着她。灯光下,她咧开嘴笑,并张开了自己的嘴巴,仰着头,扬起右手食指,点着雪白的牙齿,用模糊不清的喉音说:“看,看那两个牙,并蒂莲!”我终于看清了,她在一个牙齿背后多长了一个小牙,紧紧挨在一起。原来这就是并蒂莲,我有点恍然大悟。但这时我发现,为了看清并蒂莲,我几乎将整个身体向她倾压下去,赶忙将身体收回来。
陈小路坏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酷酷的,这么严肃,其实是紧张。别老是那么纠结好不?”
“纠结也是一种病嘛!”我们都笑了。
笑完之后,我内心突然像电脑蓝屏了。我看着眼前这个眨着眼睛的陈小路,她像是一只系统特别的手机,与梦里牢牢捆住的那个女人完全不同。
为了证明自己不纠结,我感叹道:“在东州,病人这么多,看病如果没个熟人,还真不行。”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病人。”她伸手去探了探小丁的额头:“做你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小丁虽然不会说,但我从他眼神里能感觉得到。”
这话让我想起我的女儿不断往后缩的情景,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她说:“逐渐在退烧,没刚才烫了。长得不像你,大概像他妈妈--哦,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我摇摇头,表示不碍事。陈小路又说:“我一般出去见朋友,都不愿意让他们知道我有司机接送,这不好。”顿了顿又说,“你不会看不起我吧?怎么不问我们家做什么的?”
我说我不问,你也可以不用告诉我,不过老王那宝马挂警牌,大约也可以猜到。
“开警车的,可不一定就是警察,就像骑白马的可不一定是白马王子,可能是唐僧!”
她说,她的所有朋友都好像很忙,父母也很忙,她一个人经常空荡荡的,只能对着狗狗说话。“我有时也怀疑司机老王在密谋绑架我。”她看了看走廊的方向,“说了你可能不信,你别看他表面温和,内心坏着呢!”
“所以你喜欢跟我这种外表酷酷内心紧张的人做朋友?”她笑笑说,这种人比较安全。又说,如果有一天我被绑架了,你要来救我。
这时我感觉手机好像响了,赶紧摸出来看,却什么电话都没有。陈小路见我如此神色慌张拿着手机,便说:“你接电话吧,我去趟厕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那辆宝马后面还搁着我的破单车,于是到走廊找老王,提议他将我的单车放下来,可以带陈小姐先走。老王递给我一支烟,又十分客气给我点上。对我说:
“施先生,现在走的话陈小姐一定是不愿意的,等孩子打完点滴,送你们回去。”
我正想说明没必要再送,老王伸出一个手掌制止我,他说:“施先生,老王还要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我们小姐心智单纯,董事长一直不太放心,所以也希望施先生把握好分寸,别让老王为难,我这样说也是为你好。”说完笑吟吟看着我,又递给我一张名片,告诉我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找他,会尽力帮我。
我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名片上什么都没有,就只写着“老王”两个字,下面一行电话号码,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简洁的名片。与那些写满头衔的名片相比,这样的名片倒是十分个性,我不禁露出一个欣赏的笑容。
“大家既然认识,就是朋友。”说着拍着我的肩膀,呵呵笑着。陈小路刚好从病房中走出来,笑道:“你们俩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老王说:“我给了一张名片给施先生,让他有困难好找我。”
“他有我的电话,干吗要打电话给你。不过有困难找老王,江湖谁人不识王定涛,老王的名片藏好还是没有错的。”她乐呵呵地说今天很开心,虽然没吃上十二指街的小吃,但过得很特别。那一刻,她的话让我心中一酸,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一只特别的小白鼠,穷人的自卑感油然而生。
于是我不禁脱口而出:“你们城里人看我们乡下老鼠都觉得特别。”
“别提老鼠,那么恶心的东西。”陈小路露出害怕的表情。
“乡下是好地方,小时候我还吃过老鼠肉呢。”老王哈哈大笑,我也只能跟着笑起来。
冬日天黑得快,小丁打完吊针,落日已西沉,我一直让陈小路先回去,但她坚持送我们回去。“就当你带我识路,下次我可以自己来找你。”她又说,“男人做事,不可以犹豫,走啦。”她这次不敢再去碰小丁,让老王抱着,出了医院。
陈小路又夸小丁几句,又试探着伸手摸摸他的头。小丁看着她,又看着她手上包扎的白色纱布,突然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那些纱布,眼神里有一种沉沉的哀伤。
我担心老王不认识偏远的半步村,但老王说他来过:“我们有几个公司员工也是半步村的,只是施先生常年在外,怕都不认得。”
“不认得,不认得。”我随口说。
我们朝着半步村进发,车灯在黑暗中打出一条光的隧道,随着道路高低起伏,这条隧道也上下摇摆,仿佛不是车在向前推进,而是光柱想将车牵引进去一样。我不知道前面的光是将我引向光明,还是将我引入另一片黑暗。夜的黑,夜的冷,都被隔绝在玻璃窗之外,陈小路突然伸出手拉住我的手:“施哥哥,以后你的手机不能关机,这样我才能随时找到你,在家里,很无聊的。”我看着她手上包扎着的白色纱布,说:“对不起,还是连累你受伤了。”我隐约从车的后视镜里看到老王锐利的眼神,赶忙放开她的手,内心十分不是滋味。我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巴结权贵的穷人了?你们再有钱,老子也不稀罕!心里这么想,脸上也就凝重起来。
陈小路忙问:“怎么了?有心事?”我赶忙说没有。于是车里又安静了下来。
汽车摇摇晃晃开进了半步村,可以看出老王不愧是老司机,对通往半步村祠堂的路十分熟悉,路上他并没有问我这些小路该如何拐弯,却都走对了,十分流畅就进了村子。多年过去,半步村的灯光依旧那么昏暗,狗吠声此起彼伏。陈小路的车在祠堂前面停了下来,车灯打在祠堂的砖墙上,祠堂的空地都一片亮堂。老王下车来,还像之前那样将小丁从车上抱下来。陈小路一边夸赞我们的祠堂很宏伟,一边又说了些依依不舍的话,说一定要自己一个人来找我。
我们挥手道了别,我看陈小路上了车,我也抱着小丁转身走向祠堂。可这时,陈小路却又溜下车,小跑着跟了上来:“这是祠堂,不像是你家呀。我也进去看看,好不容易来一回,总得看看你住的地方。”我反应不过来,呃了一声,陈小路已经欢快地进了祠堂。跑进天井的时候,光线太黑,眼睛还没适应过来,陈小路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晃了几步才站稳。老王从外面一个箭步就越过门槛,神情十分紧张。
既然来了,想看就看吧。我摸索着打开屋顶垂下来的昏黄的灯泡,屋里亮了起来。厅堂之内,在两个板凳中间搭了几块木板,算是一个床铺,上面放着一个木枕头,还有早上苗姑姑拿来的被子。我将小丁放在床上。
陈小路眼光却没有落在我的床铺上,相反,她看着矮胖子叔叔的骨灰罐子、香炉、成沓的冥币和案几上的糖果祭品发呆,又看看我,像是在征询什么。我也不答话,径直走向案几,点了一炷香,插到香炉里。陈小路走过去,十分虔诚地对着矮胖子叔叔鞠了三个躬。
在东州的丧葬习俗中,“守七”期间打扰亡灵是被视为大不敬的,夜间冲撞了香炉更会带来不吉利。陈小路虽然是城里人,但对这些地区风俗还是懂的。
“你睡这里……守……火车上……很抱歉……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你是回来奔丧的。抱歉抱歉。”她居然也对我鞠了一个躬,然后她又环顾四周,显得有些窘迫,惴惴不安地退出了厅堂。
“抱歉抱歉。”她又说,“那我先走了,回头我再找你。”
看着她惶恐退了出去,我内心十分复杂,甚至有一丝快意,却什么也说不上来。老王一直站在天井中间等着她,他等陈小路走到他面前,然后跟随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祠堂的门。出门的时候,陈小路迅速回头又瞥了我一眼。他们上车走了。祠堂前面又重新恢复了黑暗,四周依旧一片死寂。
八
陈小路一直吩咐我别关机,她随时可能找我。而老王要我把握分寸,他的意思大概是别再联系。手机提示电池电量不足,这时我才发现,就在我去十二指街的这段时间里,祠堂里的老鼠将我的充电器电线咬断了。
我从行李袋里摸出卡佛的小说集,对着昏黄的灯光,静静阅读。小丁吃了药,早已沉沉睡去,不时发出几声尖利的磨牙声。祠堂四周总有虫子的鸣叫,它们似乎不分季节,只要夜深人静,便拼命高歌。
看了两个短篇小说,困了,我上床睡觉。半夜里有一个年轻人来叫门,说是家里他父亲即将大去,来取丧葬用品;约莫过了两个小时,他又来叫门,说老人缓过来了,情况似乎不错,将东西还了回来。半夜被叫醒,自然不大乐意,但生死乃是大事,我脸上不敢露出半点倦怠。却不料,天还没亮,那个年轻人又来了,这回哭丧着脸,将丧葬的东西全部取走。我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号啕的哭声,心知村里又有丧事。冬天一来,上帝总是忙于收割生命,而体弱的老人首当其冲。
第二天一早,我被手机铃声吵醒,拿起一看,什么电话都没有。我似乎听到盈盈躲在什么地方,正咯咯笑个不停。手机提示电池已空,自动关机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仿佛和什么东西断开了一样。
祠堂里又热闹了三天,我的手机关了三天。祠堂很吵,全村的人似乎每天都往这里跑,在这里吃饭聊天。想来也是,村子本来就不大,论起来都是亲戚,丧葬是大事,自然是都要通知前来吃饭的。男人都围在桌子旁边,聊着各种话题;妇女们则运行丧葬的程序,有板有眼;孩子们绕着桌子追逐玩耍,大叫大嚷。
许多人过来找我搭讪,料到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于是都主动介绍自己,并详细分析了两人之间的亲戚关系如何亲密,但我都没有记住。桌子上的话题我搭不上话,女人们的事情我也插不上手,所以我到厨房去帮忙烧火。
几天下来,我大概把握了他们的热门话题。比如新一任村书记从几年前就通过涨价的方式,将每张选票的价格涨到十块钱;再比如,年底到了合作医疗卡上的钱必须消费掉,有很多经销商搬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药物来村里摆摊,并说买药的钱可以从合作医疗的经费中扣除。
听到这样有趣的话题,感觉十分新奇,我突然想起把这些跟陈小路聊起来,她必定兴高采烈,喋喋不休。念及此,我不禁往厅堂之内望了一眼,那里有我的手机,此时正处于关机状态,陈小路会不会一遍又一遍拨打我的手机呢?盈盈呢?小丁此时正站在厅堂的门槛上,也朝我这望来,眼神中空空如也。我朝他招手让他过来,他没有动,口里重复说着“阿门阿门”,只有音节而无意义。我垂下头不再看他,往炉灶里塞进一团稻草,火焰被稻草一压,瞬间黯淡了下去,冒起了白烟,但很快就激动燃烧起来。
这时,那个半夜来借东西的年轻人到厨房里来,给厨师及其门下三个弟子都派了烟。他也给我点了一支烟,并叫我舅叔。我被这样的称呼吓一跳,但他跟我解释了辈分和关系,我似懂非懂中也只能接受这个称呼。
叫我为舅叔的这个年轻人姓林,他让我管他叫小林。人群散去,老人火化之后,小林也搬进了厅堂,开始“守七”。小林很热情,而祠堂里也确实空荡荡,所以小林提议帮我把充电器接上:“老鼠咬的,我能接好。”我委婉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手里反复捏着充电器的电线,显得有点失落。
“你做什么工作的?”我其实也不是想知道他的工作,只是为了表达我的善意。
“在东州市区给人家收债。”
“收债?”
“就是讨钱。”小林露出非常干净的笑,“借了钱,就要还,还不起,就要我们去讨。”
“怎么讨?”
“打罗!都是看涛哥眼色,涛哥说打,就打……有时怕惹事,也会把人抓去泡水,冬天泡冷水,夏天泡热水……兄弟们先打,我都是站在外围喊,等他们打完,我就作势补上两脚……有时也会让我先上,涛哥知道我胆子小……凶一点就没事,他们理亏一般都不还手的……”
我脑海中浮现小林打人的样子,但画面十分陌生。这样一个瘦瘦弱弱的男生,打起人来,会是怎么样?
“闭着眼睛使劲打,等涛哥喊停就停手。”小林的描述开始进入状态,对他来说,工作就是工作,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他们嫌我胆子小,说丧事办完,帮我另外在东州市区找份工作,保安保镖什么的吧,涛哥说会帮我。”
九
小丁是个左撇子。这是小林发现的。小丁爱玩蜡烛。这也是小林发现的。小丁到外面的窗台上将白蜡烛和红蜡烛都搬进厅堂,他用左手,一根一根地搬。当时大家都忙,没有人去注意他。小丁将蜡烛分成红蜡烛和白蜡烛,按照长短和大小排列好,然后坐在厅堂的角落里,用蜡烛砌出不同的形状,他砌好之后又推倒它,乐此不疲。
生气的时候小丁还吃红蜡烛,这依然是小林发现的。黄昏时候,厅堂之内光线昏暗。小林刚给他老爹上了香,跪下祈求老爹保佑自己中彩票。他闭上眼睛,将刚买的双色球彩票夹在两掌掌心,虔诚祈祷。当他睁开眼睛时,小丁正坐在案几下面吃蜡烛,蜡烛的细屑沾满了他的嘴唇和下巴,看起来似乎是鲜血淋漓。小丁大叫一声:“哈里路亚!”小林吓得险些尿裤子。
“苗姑姑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快把这孩子处理掉,这样神出鬼没挺吓人的。你看他还在咬蜡烛!舅叔,您的充电器没准是他咬断的!”
“处理?怎么处理?”
“弄瘸了卖去当乞丐,或者……”小林没有说下去,“听说这次苗姑姑是去帮您把女儿接过来?”
“接盈盈过来?”我大吃一惊。
小林也很惊奇:“您不知道?西宠那边也有我们的人,都是老手,您放心,很安全的……我还听人说,苗姑姑走时还交代了,让人帮您物色相亲的,到时老婆女儿都有了,您就安心住下,以前她怎么照顾矮胖子叔叔的,现在就怎么照顾您……”
我感觉自己的生活马上就要被设置,我眼前似乎浮现出前妻刘蓉蓉跪在我面前,流着泪求我将盈盈还给她的情景,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会跪着,把头埋在我的两腿之间,把眼泪鼻涕留在我的裤子上;或者威胁我,她会报警。
小林又压低声音对我说:“村里有人在说你几天前,坐着警车回来了,你跟警察有……有什么……大家都让我暗地里盯着你,舅叔咱也不是什么外人,您和我说说。”
这什么意思,还来套近乎。我瞪了他一眼:“你这不是来盯梢,是来套话的吧?”
“不敢不敢。”小林赔笑着说,“我们农村人都好奇,而且你知道,这……”他指着屋角的小丁,“这些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有一回不也被人卖了,苗姑姑还给抓了起来。”
“那只是普通朋友。”我一字一顿地说。
“舅叔您别多心,大家也只是开开玩笑,您别放在心上。有人说是一女孩,就都逗着说是来半步村寻找失散多年的弟弟……您这充电器啥型号,要不我去给您买个新的?”
我沉默了。我内心突然感到烦躁不安。我摸了摸苗姑姑送给我的那条弥勒佛项链,眼望着矮胖子叔叔的骨灰盒发呆。
这一夜我并没有睡踏实,小丁磨牙的声音,小林吹哨子一样的呼噜声,如两根绑在我心上的绳子,一拉一扯,似乎揪得紧紧的,当凭空里又一荡便又醒过来。断断续续的睡眠让我像睡在大海上,又仿佛睡在汽车上。陈小路的宝马车就这样驮着我,重新回到黑暗的小路上,老王前面开车,还笑笑问我结婚的事。车灯的光柱依然在厚重的黑暗里延伸,车也好像不是第二次在祠堂门口停下来。
但车还是停下来,老王抱起小丁,如抱着一团空气。就在这时,黑暗里突然出现手电筒晃动的光,一群人围了过来:“蹲下!手放在头上,别动!蹲下!别动!”那声音是如此清楚。
除了小丁被解救之外,我们都被制服了。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只是现在摄像机镜头正对着我们,还有一名记者在不远的地方对着另一个镜头解释这一切。祠堂前面变得越来越亮,紧接着,我看到苗姑姑的金牙在灯光下闪耀着,模糊中,她正被押到我身边,也蹲下了。记者边将镜头和灯光对着她,边对着话筒说:“以苗某某为首的人贩团伙现已全部抓获……”我这才想起苗姑姑说她要出一趟远门。
老王正在我背后跟一名警察解释,我只听到许多句“自己人”,然后我和陈小路就可以站起来。苗姑姑回头看着我:“阿施,我刚看你是坐警车回来的?”
“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
“你和他们都是自己人?”
我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里很着急,很想挣脱什么,所以说:“不是的,你听我说……”
“你做得好啊!你是不是渴望我死掉,就没人管束你了?”苗姑姑咬牙切齿。她来不及再说什么,就被押上了警车。
陈小路在我旁边一直在说着什么,但我脑袋里只有嗡嗡的回声。我低下头,却看到胸口那条白银项链不知什么时候跳到衣服外面来,圆润的弥勒佛正慈眉善目对着我笑。
我醒来的时候,小林正晃着我的肩膀:“舅叔,您没事吧,舅叔?”
“没事,我怎么了?”
“您刚大喊大叫,看,您这一头都是汗。”
我侧头看去,小丁还在我旁边磨牙,似乎想咬断什么,却永远咬不断。我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最终会去往何处。月亮清冷的光照在古老的地砖上,天井里那棵枯死的桑树还在,笼在月光里,仿佛马上就要飘浮起来。祠堂外面是一阵又一阵的虫鸣。
十
半夜噩梦没睡好,又起得迟,睁开眼睛,小丁和小林像兄弟一样并排坐在门槛上吃油条。大油条足有一尺长,他们往同一个方向歪着头,吃得津津有味。
见我醒来,小林就站起来,说:“舅叔,昨天我说话不当,吓得您做噩梦,我刚才去买早餐,顺便帮你买了个充电器。”看我惊奇的眼神,他又说,“我对照过你的旧充电器,型号没错,能充得进,喏,我已经帮你的手机充电,开机了,好像有短信……不用客气,舅叔,你这样看着我,让我怪不好意思的,千万不能给钱,这是我真心诚意送给你的,反正都是亲戚嘛。”
他将我略带愤怒的眼神解读为惊喜和感激,这让我不知道怎么才好。“那谢谢你。”我只能这样说。没有猜错,陈小路三天多时间给我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还有一条短信,我笑笑打开了,表情却僵住了:“施哥哥,你怎么又老是关机,我正想什么时候再带男朋友一起去看看你,那天夜里没看清,料想风景一定独好。”信息末尾还落款“陈小路”,仿佛担心我没有储存她的号码。
我心中一片冰冷。是啊,这样有钱的女大学生,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这年头大学生不谈恋爱,都成怪物了。我这是怎么了?我在想什么?
我颓然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看着手机屏幕上充电标识一格一格在跳动。她手机上一定显示我收到信息的提示,那么也一定知道我开机了,会不会像上次那样马上打电话过来?想到这个,我只能将手机放到木凳上,仿佛它很快就响起来。陈小路要是打电话过来,我跟她说什么呢?说我很忙?说这里的选票费?她如果发脾气怎么解释?
但十分钟过去了,手机并没有如我所料响起来,我渐渐感觉有一块石头卡住了我的喉咙,只得长长呼出一口气。我似乎自己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圈套,自己勒紧了自己的脖子。一切,不过是一个离婚老男人的痴情梦,胯下充血之后的荒唐壮举。又一转念:大概这种对待感情的心理机制,也是造成离婚的因素之一。
“苗姑姑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没说,她这次想办一件大事,估计比较麻烦。”小林答道。
“守七期满,矮胖子叔叔葬哪里?是不是葬在莲花山?”小时候参加过一些下葬仪式,都是葬在莲花山。
小林一愣:“他们没告诉你,现在不能土葬了?莲花山的土,都卖给人家去填高速公路了。”
“那怎么办?”
“放万灵堂呀。”
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小林答应带我到万灵堂去看看。万灵堂是一间低矮的瓦房,立在山坡上,有简单的围墙,还有一扇木门,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小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锁还是打不开,最后他火了,飞起一脚将木门踹开了。也是他这一脚让我感觉这个斯文的小伙子真有可能去帮人追债打人。
万灵堂里冷风飕飕,但却阳光充沛,光线中有一种耀眼的白让人很不舒服。墙上钉了一排排架子,架子上密密麻麻陈列着瓶瓶罐罐,风格各异,色彩多样。
“这不是都快摆满了吗?清明没有人过来扫墓?”
“不知道,应该有人定期来清理,反正一直都没有满。清明,在祠堂里拜拜也就可以了。”
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死时轰轰烈烈的葬礼,死后却如此冷冷清清,连一个葬身之所都没有,仿佛连葬礼都是为活人而表演的仪式,而死去的人仅仅是道具而已。
小林看出我的焦灼,说:“这附近像样的山丘都给卖去填高速公路,工程需要很多土,早几年很多人都在转移祖坟,有钱的都转移到城郊的墓园安葬了,没钱的有的搁这,有的就找个地方乱葬。不过乱葬被抓到也是要罚款迁坟的,舅叔,这人一死就那么回事,您也别较真。就连这盒子里的骨灰,是否真的就是矮胖子叔叔的,还不知道,一个炉子里烧的,又不只他一个,您说从那小窗口递出来,没人看见……”
我脑袋里嗡的一响,这些我从来都没想过:“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农村人,死了以后还跟活人一样往城市的方向挤?……城郊的墓园要多少钱?”
“这个不清楚,一平方米好几万吧,您可以让苗姑姑问一下涛哥,苗姑姑跟涛哥交情不错,涛哥门路广,兴许能打个折。”
“这么贵,我现在没钱。”
“舅叔您就别哭穷了。”小林觉得我说没钱是在开玩笑,“几万块钱应该难不倒你们城市人,但农村人就觉得没必要,反正逢年过节祭拜的时候烧一炷香,矮胖子叔叔闻香而来,吃饱回去,要到墓园里干什么?里头冷冰冰的,挤得跟城里的公车似的。”
十一
回到陈氏祠堂,天色已经昏暗,想起明天矮胖子叔叔就要到那阳光灿烂的万灵堂去,我心中十分不爽,但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蹲在门槛上抽烟。
这时,我注意到好像丢了什么东西,猛然才发现:小丁不见了。
“兴许出去玩了。”小林并不着急。
“不对,他从来不离开这个祠堂的。”我正想解释他这个特点,但小林的电话响了,他走出祠堂去接电话,他对着电话那边喊着什么,对着天空指手画脚像是很生气。他讲了几句,就气嘟嘟地走了。
我喊了几声小丁,没有任何动静,巨大的祠堂像棉球吸水一样把我的声音全都吸收得无影无踪。
太安静了。我随手拿起案台上小林早餐剩下的油条,十分认真地吃起来。真的太安静了,我十分清楚地听到自己咀嚼食物发出的声音。
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在祠堂门口,嗵嗵两下就熄火了。
有人踩着高跟鞋从外面进来。我抬起头看去时,陈小路也正歪着头看我,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最终她还是笑开了:“哈哈,你是反应慢半拍呢还是真的这么淡定?你不感到惊喜吗?我又来了,突然吧?你看看,酷吧?”
陈小路在我面前转了一圈,她换上了高跟的皮靴,黑皮裤,上身穿着挂满铁链饰品的皮夹,扎着马尾,背着书包,还画了一点淡淡的眼影。
“你给点反应好不好?人家想着要来见你,化妆打扮都用了一个上午,最后敲定这一身才配得上你酷酷的样子。你看还骑着摩托跑了这么远,我容易吗?”
我站起来,用衣角擦去手上被油条沾满的油。陈小路看我在擦手,赶紧掏出纸巾来:“给,怎么能用衣服擦呢?”我将满嘴的油条吞下去,才说:“你自己骑摩托来?老王呢?男朋友呢?”
“你是想问老王呢,还是想问我男朋友?我告诉你,老王呢,他最近身体不好,请假在家休养;至于男朋友嘛,我学会开摩托车,还留着他干什么,昨天就甩掉了。你上次不是问我是不是开摩托过来,我这次真开,怎么样,勇敢吧?”她笑起来,露出一个酒窝,她甩掉一个男朋友就跟换一部手机差不多,我转念一想自己离个婚是否显得过于苦大仇深,都是活着,怎么陈小路就活得这么轻快呢?
我正想问她过来干啥,她却已经按捺不住,将背上的书包甩到我的床铺上,打开,像个圣诞老人一样,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西装、领带、皮鞋、袜子、剃须刀……这么小一个背包,怎么可能装得下那么多东西,简直让人目瞪口呆。
“你这是干吗?想包养我?”
“这冬天的天很快黑了,我也没时间跟你说太多,你到时又会嫌我话多……这里是西装和领带,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后天穿上西装,到我爸的公司去面试。你上次不是说你还没找工作吗?估计你现在也没有什么计划,反正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你就穿整齐一点去就行,不吭声也可以通过面试的。”她拿起鞋子在我脚上比画起来,担心自己鞋子买小了一码,又交代说,“你也别厌烦穿西装,公司规定比较严,没打领带要扣钱的,一天五十块,整整齐齐戴上好。要不你现在试试衣服是否合身?”
“我长这么大,就结婚那天穿西装皮鞋打领带,你现在叫我……”
“不碍事,你要是不好意思,就等我走了你再试……啊呀!小丁!你吓死我了小丁!”陈小路用手拍了拍胸口。
我循着她的眼光望去,只见小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案台上,手里还举着一只瓶子,正看着陈小路,仿佛随时都可以将手里的大瓶子砸向陈小路的头顶。我也吓得头皮一紧,赶紧将小丁手里的瓶子夺下来,递给陈小路,再将小丁抱下来:“这孩子怎么总是乱跑,力气还这么大,那瓶子多沉啊。”
小丁发出了空洞的笑:“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这泡的是什么酒啊?怎么有点像个萝卜?”陈小路随手将酒瓶子放在案台上。
这时,小林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进来,人还没到就喊:“小丁找到了吧?”他突然这么关心小丁,让我大为意外。小林进了厅堂才看到陈小路,他对她微微一笑,然后低声凑到我耳边:“苗姑姑回来了……阿施舅叔你这有客人……可能不太方便。”
小林前面半句话说得很小声,后面半句话说得有点响,我猜陈小路至少听见“有客人可能不太方便”,所以她赶紧拍了拍她的书包,背在背上,戴上皮手套,笑嘻嘻对我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阿施舅叔,我后天再给你打电话。”
说完她往外走,我说送送她。外面停着一辆摩托,像只怒目圆睁的大螳螂,昂着头伏在门口的大石鼓旁。陈小路说,本来打算让我骑着摩托带她出去兜风的。跟上次一样,她走的时候总是很匆促,似乎她每次的到来都像一只充满了气的气球,每次离开就如漏气了一样,落荒而逃。显然她还不习惯她的高跟鞋,启动摩托也歪歪扭扭,没有想象中那么帅气。
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矮胖子叔叔教我唱的歌谣:“欲去草鞋共雨伞,欲来白马挂金鞍。”大意是小时候出门经商做官,行李简单,事业有成之后荣归故里。现实的反衬总令人徒生落寞之感。
这时手机又响起,陈小路来电,她用很低的声音说:“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来找你很无聊?”我听到电话那头风吹的沙沙声,告诉她开摩托不能打电话,就把电话挂了。
十二
我回到祠堂,小林用一种十分惊恐的语气问我:“阿施舅叔,你到地窖里去了?你怎么把苗姑姑的孩子搬出来了?你故意想气她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我昏头昏脑,但从小林的眼光中我很快知道他在说桌子上那瓶酒。我凝神细视,看到酒瓶中那个萝卜,突然想起苗姑姑肚子里曾经有过一个死胎,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这……这这,小丁……小丁搬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
“苗姑姑就快来了,赶紧……赶紧搬回去!”
我还真不知道往哪搬。小林在祠堂的角落一根柱子旁边的一只破橱柜下面挪开了一只破箩筐(原来柱子是可以活动的,估计是被小丁搬开的),我从洞口看去,隐约看到下面有台阶。我从来不知道祠堂里居然有地窖,看楼梯的材质,应该是后来才修建的。
小林说,赶紧放进去,我给你把风。我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