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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军令状

  黄国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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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步一连这条龙,让彭谢阳这小王八蛋一枪打成了一条虫。

  他若是只把自己个人打上军事法庭,倒也没什么可说。个人膝盖,自己愿意打碎,打就是了;活腻歪了,想把自己送进监狱换种活法,去就是了;坐牢也罢,一辈子残疾也罢,反正这条小命属他个人,自作自受,碍不着天,碍不着地,更碍不着别人,自己想找死,谁也管不着。事情要这样简单倒好了,他这是惧战,是自残!邱梦山、荀水泉、一排长,还有他班长倪培林,他们招谁惹谁啦?一个个都跟着挨了处分,连摩步一连都连带着让他给毁了。彭谢阳这个蛋要知道有这后果,借他十个胆他都不敢打这一枪,可他一个新兵蛋,怎么会想到有这后果。

  军列昼夜兼程,一路绿灯,列车像条巨龙,滚滚向前。

  摩步一连这败气似乎传染给了这条巨龙。列车前半截是载人闷罐,车厢没有窗户,不见一个人影;后半截是载装备平板,坦克、自行火炮和各式榴弹炮,炮筒一律下倾十五度耷拉着覆盖在伪装网里面,圆鼓溜丢显不出半点威严和气势,连那车轮声都沉闷得分不清是喘还是在怨。

  摩步一连憋闷在第五和第六节闷罐车厢里,一路没歌声,没有笑声,连说话声都没有,一个个都蔫着。出事第二天,军保卫处、检察院、军事法院和师保卫科一齐蜂拥而至,车一辆接一辆在摩步一连连部门前排了长队,连操场边白杨树叶儿都惊得憋住气不敢飘动。不是摩步一连少见多怪,伏尔加、上海、皇冠、红旗,什么车没来过?何况这北京吉普!可别小看这北京吉普。车不一样,任务也不同。那些高级轿车是送首长来视察,是来夸他们,是来奖他们。车越好,官位越高;官位越高,一连名气就越大;高档车来得越多,一连就越牛逼。这些低档车虽只送来保卫处副处长、法院副院长、检察院副检察长、保卫科副科长,都是团以下军官,车不好,官也不大,可他们是来办案!是来治罪!找谁谁倒霉,见谁谁头痛。

  耻辱!摩步团副政委、政治处主任在那些人面前脊梁骨都弯着,嘴还要嘻着,头只能勉强半抬。邱梦山和荀水泉更没了原形,差不多在用气声说话,生怕冒犯冲撞了人家,开口前还都要先拿眼睛察看副政委和主任颜色,然后再确定自己该把话扁着说还是圆着说,是直着捅还是曲着拐。嘁!摩步团什么时候有过这模样!摩步一连什么时候有过这德行!

  彭谢阳躺在病床上成了一摊烂泥,烂泥也没人可怜,当场就被撕了领章,摘了帽徽,立即被看守起来。昨天还是宝贝新兵蛋,今天就成狗屎堆。他是自作自受活该,但撕他领章,等于撕摩步一连全体官兵脸皮子;摘他帽徽,等于摘摩步一连那些锦旗奖状。全连进饭堂像进追悼会会场,吃饭像吃药。

  荀水泉蔫得最没了人样。他上车就胃痛一样,一P股坐在闷罐车车厢中间那车门处,闷头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车门关着,但关得不严实,留着一道缝,阳光从这缝隙里钻进来,射到荀水泉脸上,一闪一跳地逗他玩。这时候别说阳光,只怕女儿逗他他都不会开心。荀水泉蔫不只是挨了处分。处分谁也不会喜欢,虽是替彭谢阳承担领导责任,但别人档案袋里没处分,你有,提职升官就有说法,就得往别人后面排。教导员李松平逮着机会对邱梦山公事公办,抓住了彭谢阳私藏两发子弹这个有力证据不放,把问题根子定到了邱梦山消极参战、管理不到位上,荀水泉心里更难受,李松平这时候越借机给邱梦山小鞋穿,荀水泉就越难受。傻瓜都知道自残是违抗军令,是背叛,是政治立场问题,是人格问题,根子在政治工作不落实,他荀水泉是政治指导员,是他工作不力,是他不称职。而且邱梦山一再提醒他,别再搞虚头假脑那些形式主义,屁用不顶,他心有抵触没当回事。连里出政治问题,让连长受过,他怎么会心安。他对处分毫无怨言,但他承担不起责任。一连那些荣誉和辉煌,是几代人用血汗换来的,现在毁在他手里,全部归零!他怎么承担得起?

  阳光继续在荀水泉脸上舞蹈,他无心理会。要说委屈,他有一点,人家都雄赳赳气昂昂奔赴战场,他们却背着十字架参战,做什么都成为将功补过,看着全连官兵跟着一起受过,他心里痛。人有委屈倍思亲,他想到了曹谨和女儿。开拔前,他一直想要给她娘儿俩写封信,可没能抽出空,也没心情写。到了那里还不知什么样,也许根本不可能写信,这一去,万一要是光荣了,连句告别话都没留下,太对不起她们娘儿俩了。荀水泉想到这事,心里很酸,他扔掉烟头,转身拽过挎包,摸出笔、笔记本和纸,拿笔记本垫着,开始给曹谨写信。

  倪培林是摩步一连第二个蔫人。一班是第一拨上车,他是一班长,车厢旮旯角自然只能属于他。这倒正合他心意,这会儿他最怕跟其他班长挨着,尤其是石井生。平素里他占着一班长位置排名在先,出了不少风头。这一回真让邱梦山说中了,跟谁挑战呢?倪培林蔫,全蔫在那个处分上。军校没考上,他把全部希望押在干上。结果没干出功,反干来个处分,他完全绝望了。倪培林倚着车厢壁,窝在那个车厢旮旯角里再没了生气。

  再数下来就是马增明和杨连松两个。他们两个并没挨处分,可他们跟彭谢阳在一起哭过,再沾着老乡关系,自己就觉着脱不了干系。两个已噤了声,一天到晚什么话都不说,不是没话说,而是不敢说。彭谢阳好比是只鸡,他俩就是猴。彭谢阳草鸡该杀,他俩成傻猴也该整。草鸡已经当着傻猴面被宰了,傻猴也看清楚了草鸡为什么被宰。开除军籍,遣送回乡,命虽还在,但跟死了一个样。不管在别人眼里,还是在他们个人心里,他俩跟彭谢阳半斤八两,好不到哪去。明白了这些,他们两个就自觉地取消了话语权,不说话比说话稍舒服一点。

  全连两个人反常,一个邱梦山,一个石井生。两个人一上火车就呼呼大睡,像是十天没睡觉了,要把本捞回来。石井生好理解,彭谢阳是一班人,看着对头倪培林挨处分,爽爽快快出了口窝心气,这口气一直想出而没机会出。虽不能说倪培林难受之日,就是他石井生开心之时,但他在倪培林面前表现舒坦,就是让倪培林往死里难受。

  邱梦山嗜睡让全连官兵难以理解。他是一连之长,处分跟荀水泉一样重,他也知道李松平在对他公事公办,检讨比荀水泉多写了四遍。尽管李松平在一连官兵面前没有表现出要专门对付邱梦山,还公开检讨自己深入基层不够,尤其对干部思想问题迁就手软,但在挖思想根子这一道程序上,李松平实际在跟邱梦山过不去。李松平早在心里把彭谢阳问题根源定在邱梦山沉溺于爱情消极抵触参战上,他围绕彭谢阳私藏那两颗子弹,设计了一条挖根线路,要求邱梦山顺着他设定那线路往深里挖。邱梦山学习愚公一遍一遍地深挖不止,除了没说个人反党、反对参战外,方方面面都挖到了,但始终没挖到李松平设定的那深度,就是通不过。作为教导员,李松平一次都没有直接与邱梦山面对面揭批,他只引导保卫干事,让保卫干事诱导邱梦山挖。邱梦山自己再挖不下去了,他让荀水泉去探探那底在哪。荀水泉已经很尴尬,再不帮邱梦山他就没脸做人了。荀水泉巧妙地从李松平那里探到了根底,邱梦山听了只能笑,他让荀水泉传话,给什么处分他都接受,但要他在检讨里写沉溺爱情、消极抵触参战--办不到,他没这么想,也没这么做,有能耐把他跟彭谢阳一起开除军籍!荀水泉把这话降了调传给了李松平,李松平立即让保卫干事再挖出一个问题--藐视工作组,全连都为连长抱屈。不知谁把这事捅给了团长,团长有点火,直接给李松平打了电话,让他别他妈再搞莫须有上纲上线,李松平这才收手。经历这么一场风波,他居然没事儿一样,怎么还会一睡不醒。有一些官兵看连长这状态,心里发急,打仗胜败关键在指挥,连长这状态,这仗怎么打?

  邱梦山在睡觉,也不在睡觉;有时候在睡,有时候不在睡;睡着时,死死地睡;不睡时,醒着他也不睁眼。邱梦山不想睁眼,是不想看自己那些兵,也不忍看自己那些兵。看着全连这副败气,他生气,想骂娘,但他这会儿不想生气,也不想骂娘,他只愿意暗自思量。有时候他在思念岳天岚,想他们那些疯狂,想他们那些甜蜜,想她回家后怎么跟爹娘跟岳父母讲。思念完岳天岚,邱梦山再想彭谢阳这个小王八蛋。邱梦山一想到彭谢阳这个小王八蛋就恨自己。他恨自己怎么会败在这个小王八蛋手里,他认为自己完全不应该败给这个小王八蛋,可他又不得不承认他真是败给了这个小王八蛋!而且他再也赢不了这小王八蛋,他只能恨自己。不管李松平是什么动机,他抓那两发子弹对。他恨自己心太软,心软是军人大忌,对军事干部来说更是死穴。石井生都看透了小王八蛋,而且要他往狠里揪出他脑子里那条虫,他却没看得这么严重,要是吓病那天就对这小王八蛋下手,揭穿他那灵魂,让他痛不欲生,说不定他就打不了这一枪。世上可惜没后悔药卖,明白了这一点,李松平再怎么整他,他没一句怨言,他打算让自己和全连尝尝后悔药是什么滋味。让全连每个人都看到个人背面究竟是一副什么嘴脸。

  邱梦山脑子里生出作践全连官兵这个主意,是受岳天岚启发。他没想到整天黏着的这弱女子,临走竟会想到要给兵们说话,而且说了这样一番话,他很感激她,她真不愧是他邱梦山的老婆!就在岳天岚跟兵们说话那会儿,邱梦山心里就有了这个主意。

  邱梦山感觉有人在拽他裤腿,他把眼睛睁开一丝缝,见是荀水泉。荀水泉现在这张脸他最不爱看,比倪培林那张脸更不受看,邱梦山不以为然地闭上了眼睛。荀水泉再一次拽他裤腿,邱梦山揉了揉眼,尽情地伸了个懒腰,很不情愿地坐起来,干吗呢?连觉都不让人睡啊。荀水泉小着声说,睡一天一夜了,该补足了,再有一夜,就到那边了。邱梦山没好气,早着呢,下了火车还得坐汽车。荀水泉P股再往邱梦山跟前挪了挪,声音更小了,该收收大家心了,想法提提神,打打气。邱梦山不爱听这话。你想收心就收,想提神就提,想打气就打。荀水泉看邱梦山情绪不好,守着兵们没法计较,仍低声下气商量。还有件事必须做,每个人得把部别、血型、姓名填到衣裤口袋反面和军帽里子上那表格里。要不负了伤会影响抢救,牺牲了没法查明身份。这不是件小事,等于建个人随身简明档案,战场上只能靠这确认身份。军衣军裤军帽,常服野战服都得填写好。这样也等于收了心,让大家思想上早一点进入战争状态。邱梦山觉得这事该办,出发前一切都让彭谢阳这小王八蛋搞乱了,没顾得做这件事。但他仍是那腔调,说这属于政治工作,你做就是了。

  邱梦山一仰身子仍又躺下。荀水泉觉得邱梦山变得像一汪深潭见不着底,过去邱梦山心里有话从来不瞒他,如今他不再信任他了,他在怪他,是他荀水泉连累了他。荀水泉心里更不是滋味,两个主官要统一不了思想,这仗可怎么打啊!那要死人啊!荀水泉顾不得跟邱梦山沟通,他得先组织落实这件事。他振作一下精神,清了清嗓子,发了话,让大家起来,把服装都拿出来,把每件衣裤和帽子上那表格填好,他特别强调部别统一填部队代号和连队分队号,责成班长挨件检查,不能有半点差错。

  全连官兵都打开自己背囊,拿出衣裤军帽,拿钢笔圆珠笔填那表格,很有一点庄严气氛。邱梦山仍旧躺着,也许他觉得自己这么躺着不合适,翻身坐了起来,拿出军装也一本正经填写那身份档案。邱梦山扫了一眼旁边石井生,发现他血型也是B型。你小子血型也跟我一样啊!石井生叼着喇叭筒笑笑说,要不说兄弟呢!你要是负伤,我给你输血用不着化验。邱梦山说他乌鸦嘴,仗还没开打就说不吉利话。荀水泉看有了这气氛,心里才松了口气。

  2

  咣当!火车刹车把兵们连同装备全都震醒。前面就是战场,谁都知道命重要,兵们一根根神经立马紧绷,一双双眼睛都瞪成牛蛋,一个个从车厢中门窝蜂跳下火车。人、车、炮全在吼叫,站台上一片忙乱。

  邱梦山头一个纵身跳下火车,双脚沾地他就直奔营长。唐河背着冲锋枪紧随其后一步不离。邱梦山头一个立到营长面前,其他几个连长呼喊半天才找齐,这就是差异,邱梦山当然只能在心里嘀咕。任务在站台上下达,部队由装载开进转入摩托化开进,成建制按作战队形向栗山挺进。邱梦山铁青着脸回来,还不错,十二个班长一个不落地已在站台上等他,军人就得有这素质。邱梦山宣布按编制序列依次向栗山待机阵地摩托化开进,宣布完任务他没给荀水泉罗嗦机会,一挥手喊了声上车出发。荀水泉不解地直盯着邱梦山,意思很明白,怎么不让他动员几句。邱梦山只当没看见,直奔连指挥车。装备家当太多,兵们恨不能再生出两只手来,有了彭谢阳事件,谁还敢怠慢。

  坦克、自行火炮、装甲输送车、炮车一辆接一辆呼啸着从混乱中鱼贯理出队形,滚滚铁流,尘土飞扬,如波涛涌向栗山。

  栗山和寿山是我国境内两座大山,J军接防前,栗山已被N军收复,完全在我控制之下。寿山靠两国边境我方一侧,仍被敌军占据着。栗山属边境后方,原先只有后勤仓库坑道,没作战永备工事,N军收复栗山后,在栗山沿线构筑起工事,挖了防空洞与敌军对峙。按总指挥部部署,J军各部迅速进入待机阵地,熟悉战场情况,等候命令接防N军阵地。任务是坚决扼守栗山阵地,全面做好寿山反击战役准备,等待时机,一举夺回寿山,把敌人赶回老家去。

  摩步一连车队开进栗山脚下一个村寨,这里已是战场边缘,兵们仍没感受到战争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战场是什么模样,只发觉这里山深林密,到处是芭蕉树、棕榈树、榕树和藤蔓等亚热带植物。老百姓穿着各式民族服饰,男女都花花绿绿;房子是竹楼,零散得不大像村落。兵们顾不得看景,但也没事可做,一个个只好精神紧张地握紧钢枪,挺起胸膛,似乎这样才显示出他们是来打仗,而不是在游山逛景。其实,兵们那精神,是做给老百姓看,特别做给沿路那些美丽姑娘们看。那些傣族、苗族、白族姑娘们服装美丽得像过年,格外引人注目,兵们以为她们是特意盛装欢迎他们。

  刷!一束鲜花打到石井生头上,石井生条件反射地接住鲜花,他本能地扭头看扔花人。哦!是位傣族姑娘,她穿着筒裙,头饰是一朵艳丽牡丹,石井生感觉她比邻居春杏更美丽可爱。石井生情不自禁地朝姑娘招了招手,姑娘居然举起双臂向他示意。背后倪培林看在眼里妒在心里。汽车拉断他们视线,姑娘在石井生心中留下了一个影子。

  轰!轰!轰!车队还没有开出村寨,突然一群炮弹起哄着飞过来,下雹子一样往下砸,村寨里硝烟四起。

  下车隐蔽!

  邱梦山一声吼,摩步一连各班兵们跳下车向村口两边隐蔽。敌人炮弹没遮没拦四处飞舞,摩步一连对敌军炮兵猖獗撒野没一点脾气。许多士兵吓白了脸,兔子一样钻进路边草丛树下隐蔽,紧张得心里咚咚咚乱跳。村寨里有房子起了火,满村寨鸡飞狗跳,男女老少抱头鼠窜,哭喊声惊天动地。眼睁睁看着百姓遭殃,眼睁睁看着百姓房屋被炸塌被燃烧,石井生就不再只是恐惧和害怕。日你娘!当着老子面欺负我们老百姓,把我们当什么啦?

  救护老百姓!

  邱梦山没接到上级命令,他忍不住擅自向全连发出了命令。兵们顾不得个人安危,各班立即分头冲向村寨。路边已经着火,石井生带着三班抢先冲进房子救火,房子用木头和茅草盖起,烧起来干柴碰着烈火,没法救。房子里有女孩子在哭喊。石井生拿水把身上浇湿,带头冲了进去。他见一个姑娘双膝跪地抱着亲人呼天抢地在哭叫,地上躺着一男一女,两个都在流血。石井生二话没说,先扛起男人冲出屋去,马增明和张南虎立即架起受伤女人往屋外跑。房屋在燃烧,那姑娘还在里面哭,石井生再次冲进大火,双手把姑娘托起扛到肩上,从火里冲了出来。放下姑娘,石井生一愣,她竟是扔花姑娘。

  N军炮兵开火还击,120、130、152、火箭炮万炮齐发,一群群火凤凰飞向天空,怒吼着飞越栗山,飞向敌军阵地,压制了敌军炮火。

  石井生全班救出傣族姑娘一家,把大火扑灭,房子烧得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房屋被彻底毁坏。卫生员赶来给她阿爸阿妈包扎,两个老人都已被炸死,卫生员无能为力。姑娘扑在阿爸阿妈身上哭叫,无论怎么伤心,两个老人再无法醒来给她安慰。三班兵们除了石井生,一个个都跟着流泪,马增明差不多也跟着哭了起来,躺地上那两个老人仿佛是他爹娘。石井生没有流泪,他问姑娘她家有没有坟地。姑娘收起泪眼,看着眼前这位解放军大哥,她没能说话又哭了起来。

  石井生领着全班,帮姑娘埋葬了阿爸阿妈。姑娘自始至终一直趴在地上哭泣不止。石井生伸手把姑娘拉起来,跟她说,你别伤心,这仇我替你报,我向你发誓,我石井生要不亲手杀死十个敌人,我就不是男人。敌人把姑娘害成孤儿,石井生知道孤儿是什么滋味,他决心帮她讨还这笔血债。姑娘收起泪眼看着石井生,看着看着,姑娘突然扑通跪到石井生面前,朝石井生磕起头来。石井生慌了,急忙扶起姑娘。他又说,你放心,我是解放军,说话算话,一定会让这些狗杂种加倍偿命。

  3

  摩步一连紧急作战会在待机阵地上召开。班长们听邱梦山传达完作战任务,脸上一色的慌张。晚上八点开始交接阵地,他们团接守栗山主阵地,他们连接守前沿阵地。前沿阵地意味着什么班长们都还模糊,模糊心里就没底,遇事没底就心慌,何况这是战场,是要去拼命。邱梦山看班长们那紧张样心里窝火,出了彭谢阳那事,团里并不想把这任务交给一连,是他和指导员荀水泉硬着头皮向团长争要,团长这才给他们个将功赎罪机会。任务争来了,可这任务绝不是挖条坑道,也不是去筑抗洪大坝,也不是去地震灾区扒瓦砾救人。前沿阵地有个无名高地,位置在栗山和寿山之间那片开阔地上,而且偏寿山一侧。据N军介绍,无名高地是栗山与寿山之间那两百多米开阔地上的一座堡垒,同时也是栗山与寿山间这条山谷通往东面河流之屏障,我国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在这里打了坑道,建了永备工事,但据N军说,上面只能驻一个班。无论谁控制它,对方每天都会拿成吨成吨炸弹往这里倾泻,无论谁占领都无法完全控制它,前线称它是死亡高地。N军知道J军来接阵地,前天拼死拿下了这个无名高地。N军是扩大了战果,可给J军出了道难题。阵地今晚八点就交接,守住守不住跟N军已没关系。要是一连守住了,算是两军顺利交接,稳固了阵地;要是一连守不住,那是J军旗开得败。开仗丢失阵地,影响有多坏,要承担什么责任,谁心里都清楚。

  邱梦山说完情况,班长们一个个几乎忘了喘气。石井生忍不住说,他们太操蛋了!这不是成心给咱出难题嘛!邱梦山点点头,是有那么点意思,情况就是这样,哪个班愿意去守无名高地?班长们谁也不看谁,竟一时没人表态。石井生闷着头掏出了烟粮袋,不紧不慢卷了支喇叭筒,点着抽了一口。石井生吐着烟,拿眼扫倪培林,倪培林没反应,他在想事。石井生不紧不慢道,没人上啊,没人上我们三班上吧。石井生这话尽管带着个“吧”字,指导员荀水泉也觉得他这话十分勉强,但石井生不是说着玩,上无名高地意味着什么他清楚,那是去挨成吨成吨炮弹轰炸,是去流血牺牲。

  石井生话音刚落,倪培林跟突然醒来一样,急忙说我们是一班,该我们上。接着其他班长也凑热闹地跟着表态。石井生扭头眯了倪培林一眼,两肩膀一耸嘿地一笑,那意思很明白,我不说,你他妈不开口,我要上了,你又来争,闹意气也得分个时候,这是去玩命,别斗气了,还是我们上吧。石井生看着倪培林吸了口烟,拿眼睛告诉了他这些。邱梦山心里很矛盾,让一班上,刚出了彭谢阳那档子事,他也不那么放心。让三班上,又有些不舍,倒不是怕石井生牺牲,他考虑栗山这边前沿同样需要石井生他们班,用起来顺手。邱梦山并不希望大家意气用事,大家沉默他觉得这就对了,他要大家认真对待。于是他重新强调,无名高地很艰苦,上面没有水,要夜里靠人往上背;那里也没法做饭,只能啃压缩饼干;无名高地难守,除了每天要承受炮弹轰炸外,还要随时对付敌人偷袭,需要独立作战,到那里没有退路,只有死拼硬顶,这一点大家都要清楚,我们打仗,要打有把握之仗,做有把握之事。

  倪培林这回抢在了石井生前面,连长,在编制序列里,我们排在第一,当然应该我们上。荀水泉骨子里不信任石井生,他也想让一班上,一看倪培林积极请战,他很高兴,立即开了口,那就让一班上,让他们经受考验,经受锻炼,同时,他们也可以用实际行动消除影响。

  在战场,一切事情都变得简单,邱梦山宣布,一班上无名高地。作战会议结束,邱梦山把倪培林留下,他向倪培林具体交代了任务,倪培林没有激动,也没胆怯,还情不自禁地右手紧握着拳头,抬起胳膊把拳头举过了耳朵,做了个宣誓动作。他对邱梦山说,我们一定以实际行动为一班雪耻!人在阵地在!人不在阵地也要在!

  晚上八点,交接阵地行动开始。倪培林带着全班十二个兵站到邱梦山和荀水泉面前,兵们也都跟着倪培林右手握拳抬臂做了那个动作,也跟着倪培林说了那些话。尽管有人腿肚子不争气,不住地打战,但还是很有气势地表达了决心。

  邱梦山挨个拍了他们肩膀,他心里明白,这十二个兵,上去就会有人受伤,也会有人牺牲,也可能一个都回不来。听着自己部下说这种话,邱梦山心里有点热,热里面还带点酸。他是他们连长,他们是他部下,他是他们兄长,他们是他弟弟。挨个拍完肩膀,邱梦山站到他们面前,他跟兵们拉家常一样作了具体交代。接阵地后,先熟悉阵地,重点在朝寿山敌方那面,地形地貌,一草一木,哪怕是一块石头,一道沟坎都要熟记在心。每个人都要明白阵地该怎么守,要搞清楚敌人会从哪些地方摸上来,怎么击退敌人进攻。要把火力布均匀,不要留死角。夜里布双岗,不能瞌睡,上岗瞌睡是找死。上去后,看看弹药够不够,立即来电话。药和纱布个人先带上去。水,勤杂班随后会给送去。饮食只能艰苦一点了,有可能就给你们送饭,送不上去,你们就只好啃压缩饼干。一周,你们要坚持,一周后,我派其他班上去换你们。每天向连指挥所报告四次,早、中、晚、午夜各一次,有意外情况随时报告。记住了吗?倪培林挺起胸说记住了。

  邱梦山没法送他们,他要指挥全连接收阵地,他朝他们挥了挥手,去了连指挥所。荀水泉把倪培林他们一直送到栗山山脚下。荀水泉发现,无名高地与寿山山体相连成块,而与栗山之间有两百多米宽一片开阔地。一旦敌人用炮火封锁,很容易割断无名高地与栗山之间联系,无名高地会成一座孤岛。

  一个小时之后,邱梦山率部队进入栗山前沿阵地。邱梦山刚进指挥所,倪培林用报话机找他,倪培林说话也粗野了,连长!他们真他妈操蛋,弹药打得没剩多少,手榴弹也没几箱,水一口都没有,连电话线都断了,这不是成心难为咱嘛!什么玩意儿!邱梦山立即安慰他,一班长,别着急,人上了战场,情绪和行为总会有些反常。不要着急,弹药和水,我立即派人往上背,记住,电话线路一定要维护好,报话机尽量不用!容易泄密。你立即带着兵熟悉阵地,随时准备战斗。

  摩步一连当晚都住进了防空洞。进防空洞如进了地狱,又暗、又小、又潮,野战服像块湿布裹在身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石井生带领三班进了防空洞,给每个人分配了安身位置,让大家拿出小铁锨修整。防空洞像桑拿房,坐在那里不动浑身都冒汗,干活一出力,浑身便没一块干燥处。石井生把背囊往洞门口一放,把野战服脱了下来,连背心都脱了,只穿一个裤头。全班都愣眼看着他。石井生说,有什么好看呢?想舒服点就脱,不怕捂出湿疹就裹着。兵们立即都把野战服脱了。自从老乡彭谢阳丢了人,马增明变得格外有眼神。他看到班长把背包放到防空洞洞口,知道睡洞口危险大,他就悄悄地提起背包来到洞口。石井生不容商量地把他那背包扔了回去,说,等你穿破几套军装再来争这种事。马增明没话可说,他打心里服班长。石井生向全班发话,用十分钟整理好个人战备物资,然后跟我一起去战壕熟悉地形。

  4

  说防空洞是桑拿蒸房一点不过分,又热又闷又潮,但人搁不住疲劳,真累了,泥里水里照样睡。凌晨五点,摩步一连全体官兵除了哨兵,其余人都沉睡在梦中。轰隆!轰隆!轰隆!山下突然传来隆隆炮声,山体不住地颤抖。邱梦山一骨碌爬起来,从观察孔往下看,晨曦中,无名高地上一片火光。

  炮弹成群结队呼啸而来,似乎故意要试试倪培林他们胆有多大,志有多坚。炮弹一波接一波在坑道顶部爆炸,那一阵阵巨响把一班十二个兵们眼珠子都要震脱。他们一个个面部肌肉全都僵硬成块,没有惊叫,也没有语言交流,都傻眼相看着,身不由己地随着一阵阵爆炸声战栗。有几个兵用双手捂住了脑袋,仿佛他那两只手是坦克钢板,只要拿手护住脑袋就能保住性命。十二个兵显得有些狼狈,可谁也没觉得有多丢人,在这种情况下,反正都一个熊样。

  炮弹滚过几阵之后,兵们感觉脑袋还长在脖子上,手脚也都还完好无缺,拿手捂着脑袋的那几个兵这时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傻,不好意思地把两只手从脑袋上拿了下来。倪培林是这里最高指挥官,他虽没拿手捂脑袋,但他那手脚也一直在战栗。打娘肚皮里出来,谁听过这种巨响,谁受过这巨震。他们连队也打过炮,但那是单发,比二踢脚动静大一点而已,再说,打炮是把炮弹打出去,炸点都在几百米、几千米之外。而现在是十发二十发炮弹一起在头顶上爆炸,真是天崩地裂,再这么震下去,心脏不震裂,脑袋先得震晕。老兵徐平贵突然反应过来,他对着倪培林喊,班长!坑道下面有弹药库!咱们下到弹药库爆炸声会小些!倪培林当时也忘了这,立即挥手让大家下弹药库。

  兵们赶紧一起往下面弹药库跑。下到弹药库,他们才恢复听力,发现对方不只嘴唇动,还能发出说话声音,一张张绷得钢板样脸蛋才松弛下来,只是每个人耳朵里依然不停地在嗡嗡响。爆炸声是小了许多,但山依然在颤抖,坑道也仍然在震动。兵们一个个抬起头察看坑道混凝土,地动山摇归地动山摇,但没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坑道很坚固。倪培林有些乐观地说,坑道坚固着呢!把天炸塌,这坑道也塌不了。倪培林成了全班主心骨,他有责任设法让大家情绪安定,要是大家不安定,他也没法安定,全班心不安定,这阵地就没法守住。大家听倪培林这么一说,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倪培林看大家眼睛里仍旧布满恐怖,他感觉这样恐怖下去不行,大家都在弹药库躲着倒是安全,可万一敌人摸上来怎么办?让敌人摸进了坑道就完了。倪培林提起冲锋枪站了起来,让两个兵跟他上去。那两个新兵,有些胆怯。倪培林很不高兴,他说,有坑道,有枪,有手榴弹,还有四零火箭筒,怕什么怕?咱们要是不把敌人打死,敌人就要打死咱;咱们要是把敌人打死了,咱们很可能就死不了,走!其余人先在下面躲着,听到喊声,立即上来。那两个兵默默地跟着倪培林来到上面坑道。

  倪培林还没爬到上面坑道,听到电话铃在响。倪培林忘了给连长报告,他三步并作两步窜过去拿起电话,只喂了一声,邱梦山就破口大骂,问他怎么回事。倪培林尽管被连长骂,但还是像孩子在困境中听到了爹娘问候一样,他立即解释。连长!炮弹就在我们头顶上炸,炸得我们心脏快破裂了,耳朵也震聋了。邱梦山没工夫听他解释,问他敌人上来没有。倪培林说还没发现,倪培林话还没说完,一个兵大声地喊敌人上来了,如同发现东北虎正朝他扑来,声音发颤。倪培林从射击孔往外瞅,敌人果真上来了,他喊了一声,敌人上来了!扔下电话,让那个兵立即叫大家都上来。邱梦山在话筒里面吼叫,让他们立即阻击,绝对不能让敌上阵地。邱梦山吼得嗓子痛,倪培林却一个字儿都没听到,他已经端起冲锋枪进入射击位置,他慌得连话筒都没顾得搁机子上。那些兵立即钻了上来,倪培林对他们吼,各就各位!要想活着回去!就把上来那些敌人消灭!害怕只能等死!敌人手里是枪!不是烧火棍!只有把他们消灭!我们才有活路!

  上面是环形坑道,四周都有射击孔。兵们一人一个射击孔,把枪支了起来。倪培林还在吼叫,也不知他是在给兵们壮胆,还是在给自己壮胆。别害怕!咱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咱们有工事掩护,他们无处藏身,瞄准了打!狠狠地打!打死一个就少一分威胁!

  一班十二个兵全开了枪。徐平贵旁边那新兵手发抖,枪是响了,但徐平贵发现子弹就打在十几米处山坡上。徐平贵一边打一边吼,你他娘朝哪打啊!三点成一线都不会啦!深呼吸!瞄准了再打!倪培林也喊,你打不死他,他就打死你!兵们打了几枪之后,面前尽管枪声不断,但没见敌人子弹钻进射击孔,慢慢就沉下气来,开始瞄准了再开枪,打着打着,渐渐找着了准头。丁零当啷一阵好打,敌人不见了。徐平贵见旁边那个新兵还一个劲在射击,他走过去朝他P股踹了一脚,那兵哇地一声尖叫,以为敌人踹他呢!徐平贵骂,你打什么呢,敌人都没有了,你往哪打啊?那个新兵傻笑着收了枪。徐平贵看着新兵犯疑惑,你瞄了吗?新兵十分无辜,瞄了啊!徐平贵十分蔑视他,瞄了?人都没了你瞄什么?新兵委屈,我看着他们还在跑呢!徐平贵说,步枪有效射程就两百米!敌人早跑出八百米之外了,你以为手里那枪是炮啊!新兵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倪培林收起枪,回过身来,检查班里人员,人都在。他问伤着什么没有,兵们都说没伤着。倪培林松了口气,没伤着就好,就这么打。他让徐平贵统计一下打死了多少敌人,徐平贵挨个问,问完再从射击孔往外察看,数阵地前敌人尸体。数来数去,能看到七八具尸体,最后确定消灭了八个敌人。倪培林立即向邱梦山报告,他这才发现电话忘了扣,赶紧拿起电话重摇,电话一通,倪培林笑着报喜,连长!敌人打下去了!看到了八具尸体!邱梦山声音里露出了高兴,问伤着谁没有。倪培林说没有,一个都没伤着。邱梦山就更高兴,表扬他们打得好,让他们继续盯着,不要松懈,就这么打,晚上给他们送肉包子吃。

  轰隆隆!炮弹又泻了过来。倪培林立即向连长报告,这一回他没忘把电话扣上。实践就有经验,他让徐平贵带一兵留上面监视敌人行动,个人带其余兵们下弹药库避震。经一回考验,兵们胆子大了许多。炮弹爆炸声稀疏之后,没等徐平贵喊,倪培林就领着兵们钻上来。倪培林进入射击位置朝外一看,他吓呆了,高地前敌人黑压压一片,差不多有一个排,倪培林两手抖得连电话都拿不住,他向邱梦山报告了情况,请求团里火力支援。邱梦山让他别慌,坚决顶住,他会立即请示团里炮火支援。

  就在这时敌人对栗山主阵地也发起了炮火袭击。邱梦山不能只顾无名高地,立即组织全连隐蔽,准备还击。倪培林这边吃了紧。十二个兵手里那枪虽然越打越准,但搁不住敌人人多,而且都是亡命之徒,前面倒下,后面连眉头都不皱,继续往上拱。倪培林急了,把冲锋枪拨到连发,咬着牙,搂住扳机不松手,子弹雨似的往下泻。扑通!一道火光从他旁边一个射击孔钻进了坑道,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倪培林感觉有热汤泼到身上,他本能地抬手一摸,满脸是血,他以为被炮弹打中,惨叫了起来!连叫两声,他并没觉着哪痛,一扭头,感觉脖子上滴溜嘟噜挂了什么东西。低头看,是肠子!他以为肠子被打了出来,吓得浑身哆嗦。倪培林赶紧伸手摸肚皮,肚皮上没有窟窿,他奇怪这肠子从哪来。倪培林扭头看,班里两个兵倒在地上,血淌得满地都是。倪培林正要去照应这两个兵,徐平贵惊呼,敌人涌上来了!倪培林顾不得那两个兵,一把拽掉缠脖子上那肠子,回到射击口,端起冲锋枪扫射。

  倪培林一气扫了三个弹匣,再往外看,敌人往回撤了一点,但仍没放弃进攻。他摸起电话向邱梦山报告,牺牲了两个兵,敌人仍没有撤退。邱梦山要他坚决顶住,绝不能让敌人挨近坑道。倪培林感觉没有把握,问连长万一顶不住怎么办。邱梦山没给他退路,必须人在阵地在,倪培林只好放下电话。团炮兵火力支援给了他们鼓舞,炮弹一群一群泻过来,打得很准,从他们坑道前沿,铺地毯一样一片一片在往下铺,铺着铺着,敌人慢慢消失了。

  枪声一停,坑道里死一般寂静,兵们突然从生死搏斗中解脱,浑身骨架都松开了。倪培林抱着枪靠坑道壁瘫坐在地上,徐平贵和几个兵也都瘫坐在那里。倪培林没忘记自己是班长,他放下枪,先把全身摸了一遍,尽管身上到处是血,但没发现少什么,也没觉着哪儿痛,身上那些血不是从他肉里流出,是战友牺牲时溅到了他身上。倪培林站了起来,一一清点班里人数。两个兵遗体不成样,零零碎碎散在地上;还有三个负了伤在流血,这时才感觉痛,坐在地上呻吟,全班减少了近一半战斗力。倪培林发觉三个伤号那呻吟,直接影响其他人情绪。他走过去朝他们吼,让他们忍着点。呻吟照样还是痛,三个兵小下声来。倪培林转身对徐平贵说,快帮他们三个包扎好。徐平贵三个一人帮一个,替他们包扎伤口,三个伤员停止了呻吟。

  倪培林摸出压缩饼干,让大家抓紧时间吃点东西,一会儿敌人上来没空吃。徐平贵说他不想吃,想吐。倪培林扭头看了看两具遗体被炸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他也没了食欲。倪培林收起压缩饼干,让三个伤兵监视着敌人动向,让徐平贵几个跟他一起去埋牺牲战友。

  倪培林他们把两个战友遗体拖出坑道,找了两个炸弹坑,把他们掩埋。再给他们一人找了块大石头,拿小石头把他们名字写到大石头上,放在坟包上做记号。掩埋好战友,倪培林领着几个兵回到坑道,让大家一起啃压缩饼干。嘴里本来就干,啃压缩饼干更干,嚼了半天还是一口干炒面,没法下咽。倪培林说,咽不下也得吃,不吃没劲跟敌人拼,晚上连长给咱们送肉包子。大家就狠着劲啃压缩饼干。徐平贵一边嚼压缩饼干一边在想事,嚼着想着,他向倪培林提出一个疑问。他们只剩七个人,敌人再上来,要是守不住怎么办。倪培林没理徐平贵,他讨厌这个问题,他已经为这挨了连长训,再提更要遭批评。他面无表情,重复了那句话,人在阵地在。徐平贵有点懊丧,咱们班头一仗就都得报销。倪培林何尝愿意死,可没有命令,谁敢撤,他心里这么想,但话没吐出口。倪培林不说,徐平贵知道他也这么想,徐平贵就给倪培林出主意,让他乘敌人还没上来,再跟连长商量商量,要么连里派增援,要么他们顶不住就撤,不然他们都得牺牲,阵地肯定守不住。

  倪培林嚼着压缩饼干,没说话,只是拿眼睛看徐平贵。看着看着,倪培林拿起了电话,他把徐平贵那话学给连长听。邱梦山听出倪培林有怯战情绪,来了气,厉声说,倪培林!你给我听着!你赶紧把脑子里那鬼念头拔出来摔地上!拿脚踩碎!打到哪怕只剩下你一个人,你也得打!你要是放弃阵地逃跑,我就毙了你!第一仗就丢阵地,你不想活啦!倪培林一头撞了南墙,推车撞壁地把电话扣上。

  徐平贵问怎么样,倪培林说,不怎么样,开弓没有回头箭,誓与阵地共存亡。徐平贵把话咽进了肚子,转身靠坑道壁坐下,发恨地啃压缩饼干。倪培林一块压缩饼干没啃完,炮击重又开始。这一回,他们已懂得掌握打击时机,他们离开射击口,躲到安全处继续啃压缩饼干。炮击过后,倪培林他们嚼着饼干,提着枪来到射击口,这一回敌人更多,跑前面那些敌人已经进入射程。倪培林一边开枪一边吼,打!七个兵一人守一个射击口开始射击。那三个伤员也爬了起来,爬到射击口,也都咬着牙开了火。他们只有一挺班用机枪,一支冲锋枪,其余都还是半自动步枪,火力压不住敌人。敌人离他们越来越近,在坑道里扔手榴弹使不上劲,投不远。敌人距离越近,对他们威胁越大。敌人拿三挺机枪封他们机枪射击口,机枪手先倒下,接着徐平贵哎哟一声惊叫,只觉右肩被什么咬了一口,鲜血立即洇红军衣。倪培林一看慌了,他大声喊,坚持住!只有消灭敌人!才能保住自己!不要离开射击口!扔手榴弹!绝不让敌人靠近!

  就在这时,敌人一枚手雷扔进了射击口,手雷爆炸,两个兵应声倒下。一班只剩下四个人,徐平贵还受了伤。他们射击面越来越窄。倪培林爬过来,拿起了电话,他那声音在颤抖。连长!我们只剩四个人了,我也已经受伤……倪培林正说着敌人又投进来两颗手榴弹,两声巨响,另外两个兵又倒在了血泊中。倪培林拿着电话继续喊,连长!只剩我和徐平贵两个人了!就算我们坚持到底,那也只能是送死!我们牺牲,也守不住无名高地了!邱梦山拿着话筒看荀水泉,荀水泉朝他点头。邱梦山决断地说,你们想法撤回来吧!

  倪培林和徐平贵一起向敌人疯狂地扫射了一阵,然后从坑道北口撤出。

  5

  荀水泉来信,给了曹谨莫大安慰。曹谨拆开信到看完信,眼泪不断地流,她看出这封信不是趴桌子上写的,信上那些字一个个都喝醉了酒一样歪歪斜斜站不住脚,字里行间隐伏着低沉和无奈,她能感受到荀水泉肩上担子有多重,一句开心话都没说,结束也来不及对她说句亲密话,草草地说好了,到那边看情况吧,还不知道能不能通邮。信就这么打住,给了曹谨一团疑云。曹谨手下见主任流了泪,一个个慌得不知两口子发生了什么故事,都围过来问。曹谨不好意思地擦掉眼泪,跟手下说,孩子她爸,上战场了,他们已经到了边界,当晚就要进入阵地。她这话说得很轻,手下们听着却如同晴天霹雳。手下看主任心里郁闷,他们想帮也帮不了,只能干同情。谁都知道上战场打仗,子弹不长眼睛,一不留神,咔嚓一下就会死去,想到这一层,手下没法表示什么,只好劝她回家休息。

  曹谨心一横给自己放了假,出了单位门,她却一时不知道该上哪。这么个大事该告诉爸妈,让他们知道,也好多体谅体谅她。曹谨忽然想到了岳天岚,觉得爸妈那里早一点晚一点告诉不耽碍,该先去找岳天岚,说不定她也收到了信,她们才有共同语言。曹谨立即回头去找岳天岚。

  学校里空无一人,跟做完礼拜那教堂一样冷清,传达室老头告诉曹谨,现在是暑假。曹谨拍脑门说自己傻了,她又找到了岳天岚娘家。没想到岳天岚不在,岳振华说她妈陪她上医院检查身体去了。曹谨很失望,本来带着一腔热情想两个好好聊聊心里话,结果人不在。

  岳天岚虽然做了媳妇,但在她妈眼里还是个孩子,看她脸色不好,吃东西也挑这拣那,有时候还恶心,她妈就拉着她上了医院。曹谨闷闷不乐回家,在胡同口迎面碰着了岳天岚和她妈。岳天岚没想到曹谨会主动来看她,很是意外。曹谨告诉岳天岚荀水泉来信了,问邱梦山来信没有,岳天岚激动起来,尽管她还没接到邱梦山来信,但只要荀水泉能来信,证明那里跟内地邮路还通,邱梦山一定会来信。曹谨把荀水泉来信拿给岳天岚看,一点都没在乎私情不私情。岳天岚看完荀水泉那信,心里跟着沉重起来,信上虽没明说彭谢阳那事,但说战前官兵心理很复杂,战场就是生死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一路火车他一刻都睡不着。岳天岚立即想到邱梦山,邱梦山肯定也睡不着。两人一时没了话,默默地进了岳天岚家。

  两人不说话,心里却都在想前线那人。岳天岚想不能这么干着急,该做点事,她提议既然跟前线通邮,立即给他们写信。曹谨当然响应,说晚上就写。岳天岚急着要告诉邱梦山喜讯,他要当爸爸了。曹谨也替他们高兴,想邱连长要知道了这喜事,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会给他多大鼓舞。岳天岚搂住曹谨说,让他知道自己要当爸爸了,好多一点责任感,多爱惜个人生命。

  6

  倪培林逃命跑得比兔子还快,跑着跑着,倪培林感觉徐平贵没跟上来。徐平贵负着伤没能力跑。倪培林不能撇下他不管,只好再跑回去,拖着徐平贵一起跑。徐平贵伤口很痛,但他知道命就在自己脚下,要是跑不出敌人射击圈,只能死,他拼死跟着倪培林跑,痛比死强。他们两个正在生死线上逃命,邱梦山在连指挥所里被一级一级批成一堆狗屎。

  丢失无名高地!消息像炉膛里蹦出红铁块,谁敢接?电话嗖嗖地从营里打到团里,团里报到师里,师里报给军里。军参谋长咔嚓击垒球一样挥棒把那红铁块一棍击到指挥所角落里。哧儿一声,烫手消息凉了,没再让它烫上级。这消息不只烫手,烫心哪!接防第二天就丢阵地,传到军区,再传到总部,J军还要不要脸?还有没有脸?参谋长斩钉截铁说,绝对不能往军区报!更不能往总部报!人家旗开得胜,咱旗开得败!不光败坏咱军声誉,同时影响整个战线士气。战斗刚刚开始,气可鼓不可泄!让摩步团不惜一切代价,几小时之内立即夺回无名高地!夺回阵地后再向军区和总部一并报告!作为一个战斗过程上报!

  作为一个作战过程上报!太妙了!军里领导一致同意参谋长意见,还称赞参谋长机智。现实中常常是报喜得喜,报忧得忧,开战丢阵地,无论有什么理由,那是败绩,传出去,不只J军丢脸,全军区也要跟着丢脸;丢脸事小,影响大家斗志事大。战斗正在进行,暂时不报算不上不报忧,等夺回阵地再报,不但战斗过程精彩,而且还体现战斗复杂与残酷,更体现指挥员才能,对上对下好处都深远无比。事情是暂时捂住了,但领导们都清楚这只能是权宜之计,纸终究包不住火,必须在纸还没烧着露馅之前把问题解决,那才能万全,要是不能及时夺回无名高地,你不上报,外电会替你报,J军这脸就丢大了。

  参谋长恼火透顶,他对作战处长说,摩步一连算什么钢铁一连!我看是个猪尿泡,只能吹起来哄小孩子玩,打仗不顶屁用。告诉摩步团,别再让一连上了!把那个连长给我撤了!不请示就放弃阵地,谁给他这权力?无法无天!军参谋长作完指示,心里气还没消,又让总机直接摇通了摩步一连,把邱梦山结结实实批评了一通。军参谋长批评邱梦山,邱梦山只能立正听着,彭谢阳自残是事实,丢无名高地也是事实,没有什么可解释。谁坐在军参谋长这位置上,谁都会火,谁都不可能去想这十二名士兵肝胆心脏差点被炸弹震裂,也不会去问两个兵肠子怎么被炸飞,更不会因为倪培林和徐平贵两个人对付不了敌人两个排进攻才同意他们放弃无名高地。作为这一级指挥员,他只要命令执行结果,不需要下级执行命令过程。他不管任务如何艰巨,也不管你如何英勇,也不管你牺牲有多大,他那里只有一个标准:守住阵地,一切都好;丢失阵地,一切都不好。

  邱梦山拿着电话,一句话不说,他也不想说,说什么都是多余。邱梦山等参谋长把心里那火全部发泄完,直到最后,参谋长停下喘息,他才说了句,我们总结教训,以利再战。没想到这句话又触怒了参谋长,参谋长又加了一句,不只是总结教训,要承担责任,等着接受处分吧!

  邱梦山和荀水泉两个像两根水泥桩一样杵在连指挥所里。他们知道,摩步一连算是完了,不管情况有多复杂,不管无名高地有多难守,开仗丢阵地,说到哪都丢人,而且不只是自己丢人,还给团里师里军里抹了黑,让军首长们在军区首长总部首长面前丢了脸。上一个处分油墨还没干,新处分又要塞进去,档案袋里漆黑一堆了。这军装怎么穿下去?邱梦山铁青着脸一P股坐到折叠椅上,伸手跟荀水泉要了根烟。邱梦山闷头抽着烟,抽着抽着,他突然吼了起来。唐河!唐河就站在旁边,根本用不着吼,他一步跨到邱梦山跟前。邱梦山见他在,随即小下声来。你给我找个小本,要精制、结实、不怕雨、不怕汗,能装在衬衣口袋里。唐河没问干什么用,转身离开了连指挥所。不到十分钟,唐河回到指挥所,把一个硬壳塑料皮小本给了邱梦山。邱梦山接过本,先往野战服上衣小口袋里装,正合适。再看本,上面有“省政府新年春节慰问团慰问手册”字样,他把小本放到指挥桌上,摸出钢笔,在扉页那硬板纸上写下了“血债”两个字。再翻开小本,铁青着脸,一笔一画,横平竖直,写得那么庄严,那么肃穆,那么认真。荀水泉和唐河挨过去看,邱梦山在记一班牺牲那些士兵,有名字、年龄、籍贯、牺牲时间、牺牲地点。

  军参谋长急了眼,把电话直接打到摩步团二营指挥所,亲自掌控战斗进展情况。师长、团长插不进一个电话。

  摩步团长没事可干,他来到摩步一连指挥所。跨进摩步一连指挥所,他感觉指挥所里缺氧。李松平先他一步到了一连指挥所,坐在那里喘气,邱梦山和荀水泉立正站在他面前。除了发报机电流声,只有热风和火药味。李松平没发火,他特别平静地在说道理。邱连长,我请你想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什么叫人在阵地在?第二个问题,不请示,擅自让部下放弃阵地,这是什么性质问题?荀水泉急赤白脸说,不!教导员,是我让连长下了那个命令,要撤职得撤我!邱梦山把荀水泉拨到一边说,别听他胡说,电话是我打的,与他无关。

  争什么争!光荣啊!英雄啊!团长十分恼火,他又对李松平说,党委还没有研究,你先在这儿定什么性,刮什么风啊!三个人立即赶紧站起来,一齐向团长敬礼。李松平急忙把折叠椅搬给团长坐。团长继续问,为啥要下这个撤退令?当时是什么情况?邱梦山如实作了汇报。荀水泉当然不能让邱梦山独自承担责任,他又往前站了一步。他说,这么顶下去也坚持不了几分钟,坚持只能多牺牲两个兵,阵地照样要丢。无论将军还是士兵,当他们站到同一条生死线上,执行同一使命,一起以个人生命为代价跟战争魔鬼周旋时,人与人之间就没了距离。这时邱梦山没工夫想个人得失,他只想怎么少牺牲部下,怎么多消灭敌人,兵也是父母生父母养。战斗力是人,人决定战争胜负,保护人就是保证战斗力。

  团长说,这是两回事,性质完全不同,这种道理难道不懂?邱梦山说,他们不是擅离阵地,是执行命令,责任在我。团长很为他惋惜,他放低了声音。别不知天高地厚,这种责任你承担得起吗?外电已经把咱们丢阵地这消息传遍全球了,连太空中都在高喊,中国J军开战就丢了阵地!

  李松平不失时机接过话头对邱梦山说,上次让你挖根子,你始终不认识自己的问题,说你藐视工作组,你还不服,这次擅自下令放弃无名高地,这不是消极,不是抵触,你自己说是什么?

  团长看了看李松平,再看了看邱梦山,他没法再说什么,事情已经捅到军里,这事就不是他说了算。他不是来追究责任,责任已用不着他追究,他只是不想当官僚,想把来龙去脉理清,他要知情,别让人把事情说歪了,委屈了部下。他明白了前因后果,扭头走出了一连指挥所,邱梦山拿起一支冲锋枪,跟着团长走出指挥所,唐河立即也背着冲锋枪紧紧跟随。团长扭头瞪了邱梦山一眼,你跟着我干什么?李松平也说,我话还没说完呢!邱梦山说,撤职命令还没下,我不想罪上加罪!让团长再在我们连阵地有闪失。邱梦山跟着团长进了战壕。李松平把话扔过去,营党委研究了,你现在就停职!邱梦山头都没回,跟着团长走了。

  轰隆!轰隆!我炮兵以血还血,把炮弹向无名高地倾泻。无名高地上像军火库爆炸,爆炸气浪狂潮一样宣泄飞扬。敌人也开始炮击,他们不是对准我炮阵地还击,而把炮弹全打到两百多米开阔地上,敌人打得特别准,他们在这里练出了绝技,射击距离可以精确到米,不留一点空隙,二营无法向无名高地接近一步。

  邱梦山和唐河一前一后顺着战壕护送团长进了二营指挥所,二营长刚接受完军参谋长强攻命令,他正在指挥五连,让他们分成四个梯队,依次向无名高地攻击。邱梦山在指挥所里看得清清楚楚,第一梯队在我炮掩护下飞速冲向开阔地,冲出大约一百米,寿山方向敌人一排炮弹飞来,掀起一道道火墙,第一梯队几十名士兵随火墙烟尘一起腾空飞起,烟尘飘去,开阔地上不见一个人影儿。邱梦山心里一阵撕痛,如被钢刀扎刺。第二梯队紧接着冲击,他们比第一梯队速度更快,冲过了开阔地中间地带,敌人炮弹像安了雷达制导器,追着他们轰击,开阔地又是火海一片,那一队士兵,像麦子一样被割倒。邱梦山心里又被刀扎了一下,他那两只手在颤抖,似乎那些士兵完全是为他倒下。二营长立即命令后面两个梯队分两个方向一起冲击,开阔地上炮弹像滚雷一样遍地开花,两队士兵顷刻被硝烟遮蔽,没有一个士兵冲过开阔地。

  团长!这仗不能这么打!邱梦山再看不下去了。团长比他还火,哪个指挥员眼睁睁看着部下倒下心里不痛?他嗓门比邱梦山更大。阵地丢了!不夺回来行吗?团长这话把邱梦山逼上了绝路,阵地丢了,是谁丢的啊?是他邱梦山丢的,现在人家在为他夺,在为他牺牲。他急了眼,跟团长对着喊。阵地要夺回来!但不能这么夺!团长吼,你说怎么夺!你能你来啊!邱梦山争辩,开阔地不能这么集群进攻!邱梦山和团长在这边争着,二营长向军参谋长报告,五连官兵全部壮烈牺牲。话筒里传来军参谋长声音,不惜一切代价!六连出击!不夺回无名高地决不收兵!二营长立即拿起另一个电话,六连!六连!立即投入战斗!分六个梯队,成疏散队形……

  邱梦山脸憋紫了。他知道首长不在前沿,军指挥部看不到战场实际情况,他也知道首长决心不可能轻易改变。邱梦山绷着脸一步站到团长面前,团长!这样打下去,别说一个营!咱们全团用不了一天就全部报销!团长吼,我愿意他们这样牺牲吗!我连一句话都插不上!这时军参谋长专线电话又响起。邱梦山没有半点犹豫,两步冲过去,一把从二营长手里夺过电话。五号首长!听筒里传来参谋长声音,我是五号!你是谁?邱梦山挺起胸膛,五号!我是一连长邱梦山!我请求停止对无名高地集群进攻,伤亡太惨重!军参谋长火了,邱梦山!你想干什么!邱梦山没有激动,我请求首长,给我二十四小时!我要是拿不下无名高地!军法从事!军参谋长很严肃地说,军中无戏言!邱梦山说,军人说话,说一不二,由我们团长作证。电话那边略有停顿,听筒里再次响起参谋长声音,好!现在是十点四十五分,明天上午十点四十五分前拿不下无名高地,你就不要再回来了!邱梦山一个立正,响亮地回答,是!

  7

  唐河没说完连长立军令状这事,荀水泉一P股跌坐在折叠椅上。二十四小时夺回无名高地!这种玩笑开得吗?怎么夺啊?荀水泉问唐河连长人在哪,唐河说可能上排里去了。荀水泉立即到各防空洞找邱梦山,哪个防空洞里也没有邱梦山,荀水泉心里着了火。

  邱梦山钻进了芭茅丛,他蹲在芭茅丛里两手捧着脑袋。军令状立了,下面该怎么办?无名高地怎么夺?他当时只想制止这鲁莽行动,让兄弟连队停止牺牲,根本没去想无名高地能不能夺,也没时间去想怎么夺。二十四小时夺回无名高地,谈何容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军令状既然立了,夺得回要夺,夺不回也得去夺。军令状是他立的,可他一个人无法去夺回阵地,只能组织一支敢死队去夺。参加敢死队就得准备死,谁愿意跟他去死呢?邱梦山心里一紧。刚才是军参谋长要求二营官兵去夺无名高地,是参谋长要他们去淌地雷阵,去赴汤蹈火,一百多人已经倒在开阔地上。现在,是他邱梦山要自己弟兄去抛头颅洒热血。让谁去呢?真让他为了难。

  消息在一连一个个防空洞里悄悄地走着。无名高地丢失,摩步一连再次遭受一片骂声。全连官兵再一次抬不起头来,尤其连长要被撤职那消息传来,全连官兵一片沉默。他们知道自己连长是什么样人,心里不服,不服又有什么用?丢无名高地是事实,只能眼睁睁看着连长受过。听到连长向军参谋长立了军令状,全连官兵又是一片沉默。他们不是在害怕,他们在为连长担忧。军令状不是儿戏,夺不回阵地就不只受处分,而是脑袋要搬家。

  邱梦山从芭茅丛回到连指挥所,指挥所里外站着许多兵,荀水泉手里拿着一叠纸正在招呼大家。兵们发现邱梦山异口同声地喊,连长!这声连长喊得惊心动魄,喊得邱梦山鼻子发酸两眼湿润。

  邱梦山接过荀水泉手里那叠纸,他没能噙住热泪,扑簌簌流了下来,那叠纸全是请战书,有几份还是血书。自己部下愿意跟他一起去拼死,他还求什么呢?邱梦山跟兵们一一握手,让他们先回去,他跟指导员商量了再找他们。

  邱梦山把请战书一一看完,感动之中生出一大失落,在芭茅丛里他想好了,这个行动石井生和倪培林两个必须参加,他需要石井生这种贴心兄弟,也需要倪培林,他熟悉无名高地内部工事和地形,无论如何他得带上他们两个。可是,单单他们两个没写请战书。倪培林经历了残酷,也许吓怕了,那就算了,石井生得找他问问。

  邱梦山到三班防空洞去找石井生,石井生竟没事儿一样躺洞里睡大觉。邱梦山问他是怎么回事。石井生爬起来笑了笑说,我是你弟弟,这种事你落下谁也不会落下我,我是想抓紧时间睡一会儿攒点精神。邱梦山望着他苦笑。

  倪培林是最后一个要求参加敢死队。敢死队名单敲定,十五个人在连指挥所前战壕里站好了队,邱梦山已经在布置任务,倪培林跑来喊了报告。邱梦山已不打算要他了,倪培林直挺挺地站到邱梦山面前。连长!我熟悉无名高地坑道和阵地情况!让我去吧?邱梦山两眼像两把尖刀直刺倪培林瞳仁,一直刺到他心底。差不多有一分钟,倪培林没有眨一下眼睛。邱梦山点了头,好吧!那就多一个,十六个人,入列。倪培林站到了敢死队队尾。邱梦山站到队前,他很平静地开了口。谢谢弟兄们理解,谢谢弟兄们信任和支持,咱们明天上午十点四十五分之前,必须拿下无名高地,要是拿不下来,我就在无名高地上自己毙掉自己,你们也可能都回不来,这一点大家要先想清楚,谁要是害怕,现在还来得及,怕死可以不去。

  兵们一个个面无惧色,只有一腔热血在胸膛里涌动。他们知道自己就要去拼死,为一连名誉去拼死,为连长那个军令状去拼死,为摩步团去拼死,为不让其他战友像二营战友那样一排一排倒下去拼死。他们完全理解连长,连长立这个军令状,绝对不仅仅只为了摩步一连,更不是为了他个人名声,他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兄弟连队官兵因为他们丢阵地而牺牲,为这去拼死,值。他们决心与连长并肩作战,让大家看看摩步一连究竟是个什么样!

  邱梦山在队前走了两步。他说,我到了战场才体会到,军人可以承受流血和牺牲,不能蒙受耻辱。军人可以丢性命,绝不能丢尊严!咱们去,不是去送死!只有一个目标,一定要把敌人全部干掉!夺回无名高地!咱们要让他们看看,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什么样!当然,敌人不是豆腐,我们去,是要拼死,肯定有人要牺牲。我要大家说实话,怕不怕死?十六个人齐声高吼,不怕!荀水泉和团长在一旁看着,营长和李松平也在一旁看着。

  李松平两眼一直在邱梦山脸上扫描,邱梦山立这个军令状让他非常意外,他甚至有点不信,邱梦山竟有这胆量!他知道自己没这胆量,不敢做这种事,而邱梦山敢做,他顿时就感觉比邱梦山矮了许多,他再不能用原先那种态度看他对他。邱梦山突然叫倪培林,倪培林肩枪一步出列,邱梦山让他用十分钟时间给大家介绍无名高地情况。

  十五名敢死队队员站到沙盘跟前,倪培林用八分钟介绍完了无名高地情况。邱梦山没再说话,他向团长报告,请团长作指示。团长只说了一句话,我等你们胜利归来!邱梦山没再请营长教导员指示,他让大家回防空洞睡觉,放心大胆地睡,睡到叫醒。

  指挥所里只剩下邱梦山、荀水泉、团长、营长和李松平五个人。团长没有绕弯子,他问邱梦山,需要团里做什么。邱梦山没客套,他掏心里话说,咱们来这里绝对不只是要拿下无名高地。团长说,任务是收复寿山。邱梦山说那就越早动手越有利,免得在这种地方作无谓牺牲,要是让敌人连寿山都保不住了,他们哪还会有心思来夺这无名高地呢!团长说,上面战役部署可能还没有最后敲定。邱梦山说,要是上面允许,今下午和傍晚,团里最好向寿山搞一点进攻,要有点真打那样。团长说,这可以请示师里批准。邱梦山跟荀水泉交代,下午对无名高地搞几次佯攻,主要是扫雷,想法开出两条通道,但不要让敌人发觉我们扫雷。荀水泉明白了邱梦山意图。

  邱梦山放了心,他没向团长汇报作战计划,也没要求团里什么支援,向团长、营长和李松平一一敬了礼。团长也没问邱梦山作战计划,相信他已经有了计划,要不,他不会这么从容。李松平最后一个跟邱梦山握手,他嘴唇动了动,像要说什么,但又没说,却用双手握了邱梦山那只右手。邱梦山都松开手了,他才说,请你理解,我不是要跟你过不去。邱梦山笑笑说,我明白,你是干工作,尽职责,不过,你不妨换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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