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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三个肥城人的秘密

  方晓

  我继续怀着这种秘密

  默默走在人群中,他们都不回头--蒙塔莱

  周良

  厌恶肥城的一切。这是在一年前或者更早几年的三月的某天之后,周良愿意把具体的时间忘了。那个春天的夜晚悄然布满肥城时,他送一个女人去城南火车站,回来的公交车上,他脸紧紧贴着阴冷的窗户,遥望满城灿烂的千万灯火,光影在他幽暗的面颊上倏忽而过。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他想象着,他看到了,和以前一样,就在车外,在柔和的灯火之下,那个女人挽着他胳膊,他们依偎着徜徉而过。就在他的面前,他们随着前进的步伐向后退去,渐行渐远。他抑制着自己,尽力抬起头,泪水还是顺着耳根下来了。在一个空旷的转口,他又看到了那座高高在上的宝塔,被浮华的霓虹灯勾勒得仿佛空中楼阁的此刻突然显得圣洁无比的宝塔,他开始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他都不计较了。他快速发出短信:我又让你像鸽子一样飞走了,但我手中始终握有长线,是吗?他收到了回信:一把剪刀很便宜的,我有许多把,你知道。他深深地埋下头来。他的眼里开始充满黑暗。他还是能想象出来,车窗外,温情的灯火依旧鬼魅似的摇晃着,但他的眼里已充满许多只蠢蠢欲动的愚蠢而肮脏的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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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良下午三点十分从火车站出来,路过801公交站牌。在一天最为慵懒的时刻,等车的人依然拥挤得让人心生惶恐。周良茫然等待了几分钟,四十多岁骨瘦如柴的司机坐在车门紧闭密不透风的车内悠闲地抽着烟,目不转睛但毫无表情地观望着紧簇在车门前做好冲锋架势的人们。门前所有的人包括老人和小孩都双眉紧蹙心事重重。周良索性朝前走。后面有人喊他,一个豁嘴的小姑娘赶过来向他推销手中的花。周良凝视她并不单纯的眼神半晌,重重地挥挥手让她走开了。

  右拐上了胜利路,十分钟后到了水湖路,周良在元一时代广场前面停下来,这所欧式风格的建筑即使摆在肥城的东南角仍然显得突兀。不久之前,周良在里面转过一下午,狭窄的空间却非尽复杂之能事,仿佛东方的曲径通幽和西方的粗犷野蛮风格的奇怪混合物。周良在里面几次迷路,他发现有专门的服务员为人导路,为他服务的人从未重复。一个月前,这个广场在报纸上征集宣传标语,周良曾以“一场一世界”去应征但未见下文。但现在周良分明看见该标语飘扬在场内的许多地方。周良询问某个导路员得到的答复是,据他所知,该标语出自他们一个素有“才子”之称的副总之手。

  周良继续往前走,因火车驶过城市中心而设置的路障耽搁了几分钟,半小时后赶到长江中路的鼓楼面前。早在肥城电视台大造声势的全国平民街舞选拔赛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了。一个年轻的外国佬坐在不大的场地中央充当评委,同时接受所有中国观众的欣赏和质疑目光。周良和在场的所有中国人一样,无法弄清楚他到底来自西方哪个国家。当然这无关紧要。台上的小伙子姑娘们满地翻滚,充当着扫帚、拖把甚至吸尘器之类的洁具。这无疑是中国最不需要搞善后卫生的一项聚会。当他们躺倒或趴倒在地,头从裤裆里钻出来,或者极力保持表情平静、自信乃至愉悦地把双脚伸到脑后的时候,周良不由想象此刻世界在他们眼中颠倒、曲折、七拐八弯的模样。周良不得不在一阵阵肆意尖叫声中灰溜溜地离去。

  五点左右的光景,秋日的太阳已经软弱无力地被黑云侵吞了一半,但仍然企图以黑云边缘的虚幻色彩向并无情趣的世人展示多余的魅力。周良已经走上了操兵巷。一个人迎面而来,在半明半暗灰不拉叽的光线中老远就朝他打招呼。用人们的话说,周良总是容易被人记住。所以此刻周良费了很大力气仍然想不起来此人姓甚名谁但对方却十分热情。

  短暂的寒暄之后,此人略显突兀地问,你现在从事什么工作?周良想了半天不知该如实回答还是随便编造一个,对方却仿佛瞬间洞彻他心理似的宽容且意气风发地说,不方便说是吧,没关系,我最近遇到的一些老朋友都好像不约而同地对自己职业讳莫如深,但据我所知,确实有一个你我共识的老朋友考上了公务员,进了安全局,你我都知道,他以前就是一个刻苦的家伙,有着可笑的野心。不过他现在的处境确实值得羡慕。那说什么都是一个好职业,我偷看过他的银行存折,令人惊恐不安和匪夷所思。听说,他家里安了四重锁,你我都能理解,这个社会报复与反报复总是在同一时间并行不悖。周良微笑着一言不发,他注意到右侧橱窗映出自己的脸,黝黑且疲惫不堪,像某个经久不用被遗忘的鸟巢。此人伸出胳膊来热情地按住周良的肩膀,一股白日贪睡过度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他言辞激烈地邀请道,我一个不大来往的朋友的妻子去世了,但说什么也得去一下,你不妨和我一起,多看死人对我们这些活不出滋味的活人有利无害,说完就视为周良同意而拉着他走。周良对他最后一句话表示首肯。

  他们赶到安然殡仪馆时,死去妻子的男人已在盛情地把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往车上塞。看到他们,男人悲戚与笑意交加的脸布上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欣喜,不等他们说什么,就也给塞进了车里。车子一刻钟后就到了目的地--古井假日大酒店。

  周良和何兵

  这至少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宴会。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按捺着自己浮夸的兴奋和虚伪的忧伤,除了男主人。他为了活跃气氛,一度鼓励大家猜拳并带头表率。席面的氛围不知是从哪一刻开始恢复正常的,吆三喝四声使人想起多年前乡下淳朴的毫无虚饰的婚礼。带周良来的朋友一个劲地给自己和周良倒酒,并找了个机会凑到他耳边说,喝,不喝白不喝。看了周良茫然不解的神情,他毫不忌讳地骂了一句,傻。然后他干了,吐吐舌头满面笑意地说,我敢说,这里认识他老婆的没几个,知道她名字的都没几个,就像你忘记了我的名字一样,我叫何兵,是几年前你工作过的小蒙羊火锅店的同事,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过去中升华友谊是吧?他停顿了几秒钟,又心有不甘地把手挥了一圈,囊括了大厅内的所有人说,真正悲伤的不会来的。周良心不在焉地点头,一口干了。令周良不太难堪的是,酒过三巡之后,男主人突然令人毛骨悚然地痛哭起来,像一个黄昏时分丢失了母亲的孩子。他还迷蒙着泪眼拿出妻子的照片挨个给所有人展览,诉说自己的妻子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贤淑多么独一无二的女人。人们都举杯耐着性子等到展览结束,然后一口闷掉,匆匆离去。

  周良和何兵来到大街上,默默无言地经过锦绣大道。转上圣泉路时,何兵朝周良伸出手示意告别,却又瞬间转变为邀请的样子说,我看出来了,你现在也单身一人,不管出于何种缘故,这都值得恭喜和珍惜,千万不要把这种幸运浪费了。他又握紧周良的手,使出一种牵引的力度说,我正要去赶第二场,你似乎不应该有理由拒绝与我同去。周良看着他鼓鼓囊囊的口袋,实在忍不住向他借一点钱的冲动,但最终仍没有说出口。他有一种盲目的自信,认为自己开口,在何兵面前应该是不会落空的。于是他又同意了。

  两人乘出租车朝原路返回,路过古井假日大酒店时,那刚尝丧偶之痛的男人正在门口神清气爽地与最后的客人一个个拥抱道别。周良已经想不起来刚才自己是否也与他这般,但对他同时爆发的振聋发聩的笑声似乎还有几分印象。何兵又凑过来满腔鄙夷地评论说,他习惯熬夜的脸在七彩霓虹灯的反射下像一盆干枯的根雕。你明白了吧,这场宴会不过是一场最后的祭奠,告别他过去的生活,他从此将踏上新的充满奇遇的自由征程。丧偶会令一个中年人幸福无比。

  周良看着车窗外急速流过的红彤彤的夜色,不置可否地缓缓摇摇头。

  何兵马上急躁但又力图显得胸有成竹地说,我了解他。似乎他了解这个男人就有资格给所有男人盖棺定论。周良脸上布上一层疲倦的神色,他又摇摇头,似乎不愿再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但他明白旁边的何兵不满意他的这种状态,而且正以一种迫切等待的眼神注视着他。周良感觉自己被盯视的左脸有些发烧,只好扭头轻淡地看了何兵一眼。窗外一幅妖艳的霓虹灯上的几个大字:后宫俱乐部,扑闪而过。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许多时候人们对幸福的理解不一样。

  话尚未说完,何兵似乎早已从这个话题中跳脱出来。他以一种兴奋的寻求赞同的语气说,我喜欢夜里九、十点钟的肥城,像一个人妖,中性,不喧闹也不死寂,不刻板也不羸弱。就像一堵适合暗夜里行走的墙,我就是一只夜行的猫。周良略微颔首,他真不想再作任何讨论。

  到钱柜歌吧后,何兵大方得令人不安,扔给司机一百块钱就往台阶上冲,周良拽住他提醒他等司机找钱。何兵爽朗地笑起来,面孔在闪烁不定但明亮无比的霓虹灯下显得极不真实,夹杂着刻意蒙上但模糊不清的狡诈。他说,有时哥们唱歌老不埋单不好意思,这就可以表示我付过了,他们是否知道与我的自我心理安慰无关,老实说,唱歌的单我埋不起,如你所知,我同样窘迫。周良又侧眼看着他鼓鼓囊囊的钱包,不知道自己找他借钱的想法是否应该抛弃。

  何兵轻车熟路地冲到808,推开门,鬼哭狼嚎声突然在耳边炸起。何兵执着地在巨大的让人痛不欲生的噪音中向房间里的每个人逐一介绍周良,周良不太理解何兵脸上凝固般的自豪神情,仿佛他是何兵新交的女朋友。每个人都对周良抱着一种陌生的敬而远之的客气,与周良逐一握手。两个小时里,周良又喝掉四瓶啤酒,唱了三遍刘德华的《天意》。

  结束时,各人作鸟兽散,很快就无影无踪。周良这才记起来,没有任何人跟他握手。深夜十一点的街道上,已少有人影,只有风在来回飘荡,互相抵消着每一次力量的扫荡后果,借以自娱自乐。偶尔有出租车从很远地方顶着被霓虹灯淹没得十分惨淡的前灯疾驰过来,还未来得及让人留神观察就一溜烟消失了。这是一个消失竟如此迅速的社会。

  何兵伸手要与周良告别。周良看着那缓慢驶过的公交车厢里塞得满满的身影,虽然在柔和得异常世故的车内灯照耀下他们的表情都鲜活无比--疲倦不堪、期待休息、心事重重,但他们仍然像匆忙赶往另一个世界的影子。噪音仍在午夜的城市上空继续。公交车上的电视重播着白天的《木娃与水娃》,两个傻帽似的卡通人物向久经风霜的人们讲授着《十万个为什么》,一个穿白色制服的推销员仍像白天一样,兢兢业业地重复施展她并不高明的骗术。在被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残忍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之上,许多广告牌白痴似的上蹿下跳,和着空调外机的啦声、莫名的吆三喝四声、让人恶心的咳嗽和吐痰声,城市的寂静似乎已经成为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遥远神话。

  周良伸出手,握住何兵粗糙而温暖的大手,说,你不着急回去吧?我们不如再找个地方喝几杯?

  何兵笑得很爽朗,夜色在他豁开的嘴边飘荡,然后被他一口吞了进去。他说,我急什么,但酒我却不想喝了。明天说不定还有可以免费参加的饭局,得悠着点。他又朝一处黑黢黢的所在一指说,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去那里坐坐。

  何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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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坐在环湖公园的长椅上。不远处另一条长椅上一个流浪汉的鼾声连绵起伏而充满温情,周围的狮子、羚羊、长颈鹿的石膏像在夜色中苍白无比,仿佛无数个虚伪的白色颗粒毫无规则组成的幻象。湖面上有扑通声传来,有人还在游泳,有条黑狗朝他们警惕而紧张地张望了几眼,又扭头朝湖里的主人吠叫几声,意在警告或催促。

  初秋的夜寒意侵人,周良裹紧衣服,佝偻坐着,而何兵却敞开胸怀躺靠在椅背上。有那么几分钟,两人都沉默不语。

  何兵突然说,你也许对我现在的生活状态颇为奇怪。周良极力回想何兵以前的样子,却毫无印象,所以他只是缓缓礼节性地摇了摇头。何兵说,不仅是你,就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比如这个时刻。

  何兵又突然说,我曾经坐过两年牢。周良在心里盘算着与何兵毫无联系的时间。何兵微笑着扭头看他说,是的,刚出来不久。我从小蒙羊出来后,自己找生意做,积蓄全赔光了,但我准备结婚了。他猛地停下来,在寒冷的空气中打了个冷战。

  我当时对未来生活充满了憧憬,真的,我经常能想象出自己老时仍然幸福无比的模样,靠在木躺椅上,下午的阳光温暖地从扇形木叶窗透射进来,一只小猫踩着室内零乱的阳光跳来跳去。不过,那阵子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的想象虽然比较贫乏,但一直没有出现第二个人,我当时的未婚妻始终没有出现在我关于幸福的畅想里。我为这种念头懊恼不堪,千方百计地逼迫自己,但都是徒费力气。渐渐地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的未婚妻是肥城一家颇负盛名的蛋糕企业的生产部经理,对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奶油味我喜欢极了,每次见到她我都有冲上去狠狠吮吸几口的冲动,她经常因此骂我下流,我觉得对她下流点并没有什么不好,而且我能看出来,她并非真的厌恶。你知道,我们那时一文不名,是个整日被许多粗俗的没有水准的家伙们呼来喝去的打工仔。我也想过我未婚妻看上我的原因,我看上去比较大块头,可能让她有安全感,我曾经为此询问过许多女人,她们都喜欢大块头因为有安全感,更重要的是她的话我从不反对,她就是我的指南针,我总是这样警告自己。她已经习惯了指挥人,对这一点十分满意。在一个特殊的场合,她坦白地对我说,她需要我听她的,一个家只能有一个主,她必须能掌控一切。我无所谓。她年龄已经偏大了,但她有许多东西,而我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无所谓。

  事情发生在一个秋天的早上。她的车头天晚上送去修理厂检修了,她像厌恶飞机、火车、轮船、公交车、所有人一样厌恶的士,但好像厌恶公交车较厌恶的士的程度较低--这点很奇怪,我曾经想了一个下午,但没有想明白,所以我们只好坐公交车去新房里等送家具过来。说真的,那阵子我心里始终充溢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简直像一个高血压病人一样整日头昏脑涨。我已经做好坐享其成的准备了。除了她和我,还有她的母亲,一个中年丧偶的并不那么慈祥的老太太。

  刚上公交的那一刻事情就发生了。她俩先上,硬币在我手上,年轻的司机朝她们呵斥让赶快投币。她几乎是瞬间变得怒不可遏,朝年轻的司机骂了几句。无疑,养尊处优的她已经不习惯这个世界底层生活的真相,而自虐似的把所有的不友好情绪和言语引向自己。其实你我知道,姑且不说公交司机的那种态度多么司空见惯,即使一个陌路人朝我们身上吐口痰又能怎样呢?反正我觉得都可理解,每个人都在套着沉重的枷锁辛苦而牢骚满腹地生活着。但她自然无法认同,她和她那些天真的想法一样,早被隔绝在世界的真相之外了。她仍然不停地斥骂,大意是司机居然诋毁她是坐车不付钱的人,然后又开始摆富并攻击一个司机的贫穷。说真的,我心里有点鄙夷她,但我更在乎她不虚张声势就足以炫耀的资本。于是为了表现,我也恶狠狠地骂了句,就把她推着往里走。但这时,她母亲不让了,操着外乡口音放肆地咒骂起来,腔调飘飘忽忽很悦耳,只是话语的意思很让人难堪,三对一,年轻的司机毕竟没经过什么世面,甘拜下风,沉默不语了。事情原本就可以这样结束了,但旁边另一个准备接班的公交司机却路见不平,跳将出来。

  初秋的早晨空气清冷而黏稠,季节的变换让人莫名地烦躁。二对二,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在拥挤的噪音难忍的车厢内咒骂得不可开交。我求助地看着许多人,但没有一个人肯出口劝架。早晨现实中的笑话远比昨夜的电视剧精彩刺激,我能看出来,他们对我未婚妻那样飞扬跋扈总觉自己高人一等的女人,和对不通情理脾性暴躁的公交司机一样厌恶,双方的交锋再次让他们体会到幸灾乐祸的精神愉悦。

  我一言不发,更准确地说,是插不上口。咒骂或者说训斥对掌管一千多人的我的未婚妻来说乃家常便饭,她再轻车熟路不过了。她可以伶牙俐齿地大训一通,只为休息才停下片刻,对方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了,她却可以开通良好的闭听功能,于是所有的反诘都不入她的法耳了。

  明显,就她一个人战败两个男人都不在话下,何况还有一个为老不尊的助阵。但中间有那么几次,她用眼睛狠命地盯视我,我明白那是暗示我出击。虽然她只是我的未婚妻,但我觉得很没面子,她一看就是那种地位不低、资产不少的人,换作平日,我也会如其他人一样深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这类人的笑话,毫不掩饰嘴角嘲讽的笑意,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笑的细节,这实在是一个平衡充满着报复欲却无处发泄的心理的绝好机会。

  她母亲一手环抱在硕大的乳房上,另一只手撑在上面托着下巴,气定神闲地叫骂不休,一面还和她女儿一样抽空盯视着我命令我出击。其实,我不知不觉成了旁观者,冷眼而又颇有趣味地欣赏着这一切。但你知道,谁愿意轻易放弃即将到手的幸福呢--姑且称之为幸福吧,而且后果的严重性并非我危言耸听,我亲眼见过她们对许多值得同情的人那么冷漠无情,何况我不值得同情,她们比我自己都更清楚我看重的是什么--何况只是要放一句狠话而已。

  我思考再三,才清清嗓子向两个司机其实也是朝她们断喝一声:不就公交司机吗?狂什么?一个电话打到公交集团就全完蛋,别吵了。你知道,前些年我们还在小蒙羊干活时,那些粗人们吵架中这种显而易见直截了当但绝不会兑现的威胁太正常太普遍了。都不过是逞一时口快企图从语言的交锋中给对方致命一击罢了,我们能从中享受的快感也只是对方一时的无从反应和眉宇之间那么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慌。说实在的,我说完后就随即做好迎接反击的准备,但车厢内突然静默下来。头顶上敞开的天窗突然有风侵袭进来,在这个初秋的早晨冷得我一激灵。

  我的话无疑提醒了我的缠斗很久但一无斩获的精明的未婚妻,她向我投以赏识的一瞥,就像对待某个帮助她解决难题的下属一样,当然这种机会非常之少。她开始紧闭起嘴唇一言不发,脸上盛气凌人的神情像西洋画里十五六世纪的白痴骑士一样一览无遗。而她的母亲也昂起高傲的下巴,眯缝起眼睛仍然遮挡不住里面的闪闪寒光。

  从面朝我们的那名中年司机惊慌甚至忧伤的表情我能看出来,这句话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的软肋。他低下了头,像一个犯错却无望得到原谅的孩子一样玩弄着手指甲里的污垢。这是一个清晨时分手指上就藏有(或仍藏有)污垢的男人,和不长时间之前的我一样。我充满一种受伤的共鸣感凝视着他,他四十出头,如果他的家庭正常,应该是孩子上中学、老人已经离不开医院的人生负重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不幸。他头顶中间的头发稀少,且像麦田圈一样杂乱无章地向四周倾倒,而侵略他领地的外星人则正是这个社会的种种不公。我知道其实我和他没有区别,他正在走向虚无,而我正以不可挽回的趋势快速走向他。唯一的不同,在于我正以一种卑劣的出卖幸福的方式企图阻断这种旋流。我选择这个女人和委曲求全的生活方式的目的,天人共知。从这方面说,我比他更可怜。

  在那个初秋的早晨,我怀着一种忧伤的自怜和怜悯长久地凝视着这个男人。其间,他几次似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然后乞求地看着我的未婚妻。他得到的只能是冷漠和残忍。我开始有些明白,他人生将可能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改变,但我仍然想象不出那种最坏的结果。而且,不知何时,可能就是明天,也可能是今天下午,甚至是马上,我也可能跟他一样遭遇我未婚妻的冷漠和残忍。不管怎样,我还是暗自盘算着怎样帮他求个情,让未婚妻放他一马。而且你也可以想象,一个电话又能把他怎样呢?这个社会,天天去信访,去检察院实名举报的多了去了。结果呢?但是,他很害怕。

  要下车了,我未婚妻高声命令我,记住后面的车牌号。中年司机也唯唯诺诺地跟下车来。我在未婚妻凌厉的眼神下装模作样地记着号码,直到车一溜烟跑了,我都没记住。中年司机的愚蠢在于,他不下来,我繁忙的未婚妻可能会把这事忘掉的。我了解她,她一直宣扬在气势上压倒别人,她的病态在于,看着别人深受折磨的样子会有一种痛快淋漓的舒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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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司机就倚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上,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我想上去安慰他几句,但未婚妻制止了我。我们开始往前走,他像一只被丢弃的受伤小狗一样远远跟在后面。这种状态持续到我们的楼前,我未婚妻那种外强中干的心理就暴露出来了,她带着明显的紧张问我,他不会把我怎么样吧?我注意到,她很自私地只说一个“我”,也许她认为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她一向自我感觉如此良好。我同时更注意到,她还瞥了我发达的胸肌一眼,在某种程度上,我只是她一个保镖。我朝她晃动胳膊,亮亮紧绷绷的腱子肉。我朝旁边看,她母亲麻木得像一根迟钝的朽木,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我鼓励未婚妻大胆地转过身去,朝楼里走。正在这时,后头十几步远的中年司机叫了起来。

  “大哥”,他奔跑过来的途中连叫了几声,还一面从兜里掏出烟来。他掏出的是白沙烟,和我们当年在小肥羊时抽的同样的劣质烟。他已经毫不掩饰他的乞求,神情窘迫,满脸通红,他结结巴巴地说,大哥,我求求你,你跟大嫂招呼声,别打电话好吗?我其实比他小很多。他的聪明在于知道男人不会为这事跟他计较,但他没看出来其实我做不了主。这时,本已躲到我身后的未婚妻又蹭地跳出来,啪地一下打落了我刚接过来的烟,她态度十分飞扬跋扈地质问,你刚才为什么飞扬跋扈呢?我说过了,她实际上不可能打那个电话,是这个不聪明的中年人一步步把她往那上面引导的。

  中年司机说,我错了,我悔不该当时路见不平,呃,不,明知那小子错了还帮他,真是错上加错。大哥,你们大人不计小人过,放我一马。我朝他点点头,他脸上马上露出欣喜若狂的样子。我未婚妻却恶狠狠地说,你别高兴,我还没答应呢。她掏出手机佯装要打的样子。她就是那种人,我真不理解折磨人为什么可以产生快感。谁也没料到,中年司机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夺过了手机,又快速塞到我手里,然后他又绕过我,直接面对我未婚妻,我未婚妻却又极为惊惧地绕到我面前来。我听见中年司机在我身后狠狠地咽了几次口水,我都不理解他的紧张因何而起,那些年我们可没少得罪那些客人,可有不少人扬言要整我们。可是你看,我们一直活得好好的。

  中年司机半晌才慌张地开口,在我身后继续恳求,大嫂,昨天领导才找我谈过话,我前些天犯了一个不得不犯的错误,那是没办法的事情,明知错了还不得不犯,和今天不一样。今天我是猪油蒙了心,有眼不识泰山,你们放过我,我会感激你们一辈子。他在我身后把他知道的好话都说了出来。但接着半天没有声音,我诧异地转过头去,见他竟泪流满面了。他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又抽抽搭搭地扑闪着眼睛说,我领导跟我说,再有一次错误就让我滚蛋。他给了我两个月的考察期,如果你们在考察期的第一天就给他打了电话……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索性蹲下身去,头伏在膝盖上号啕大哭起来。

  接下来的就有些戏剧化了。中年司机蹲在地上嘤嘤呜呜地哭诉,我未婚妻没完没了地训斥他,但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清楚。我只听见中年司机间杂着说出“求求你”这样的字眼。我看到我未来的岳母面无表情地坐在垃圾桶盖上。我又斜着身子向面前的高楼看,在我不正常的视线里,它也是斜的。一群鸟从上空快速掠过,但有一只扑棱着翅膀来回盘旋几次,停落在一根突出的梁柱上,静静地凝视着人间的这幕闹剧,我看不见它的眼神,它却可能看见我的,那种无奈与忧伤交织的充斥着同情与自怜的眼神。我还注意到,鸟儿身后的天空带着一层慵懒的橘黄色,仿佛尘埃密布的深秋的黄昏。天空仿佛还未从午夜另一种形式的喧嚣之中清醒过来。而高楼之下,那单调的、贫瘠的、了无生机的、冷冰冰的高楼之下,天色已经泛灰。这种灰白色的人造光亮和夜晚的霓虹灯一样透支了白天的生命。我在想,那十八层之上的某个房屋是否会真的属于我?我用所有的一切--爱情、尊严、对理想的向往--换来的东西是否也会在某一天无可挽回地令人万分难堪地土崩瓦解?

  后来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中年司机突然跳将起来隔着我的肩膀朝我未婚妻的脑袋狠命地揍了一拳。这个女人应声而倒,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我理解中年司机,换作是我,在抛弃尊严百般恳求仍不奏效时也自然会最后一击。

  未婚妻半天才爬起来,她命令我追。其时中年司机已跑出几十步远了。我愣在那里,想伸手扶住她站得那么稳妥的身体。这时她却似乎忘记害怕了,弯腰把高跟鞋脱下向后砸给她的母亲,赤脚在毛糙的地砖上撒腿就追。我只好尾随其后。本来,自认为已跑到安全地带的中年司机正止步回身倚在一棵树边喘着粗气观望着我们。看到我们起步,他极为惊惧地大叫一声,扭头就逃。他的叫声让人恐慌,像精神已濒临崩溃边缘的人又遭遇一件极度刺激他神经的不幸之事。

  我努力与未婚妻齐步,而不想超越她。说到底,我并不想追上公交司机,我就想让他那么跑掉。他早该跑掉了,没人会打电话投诉。而现在,一拳的恶果却说不定真会致使我的报复欲异常强烈的未婚妻天天守在路口等他出现,或者索性去公交集团闹个天翻地覆。至少,此刻他就像一只被追杀的兔子一样亡命奔逃,我未婚妻也没命地往前扑,还一边推着我的胳膊命令我加快速度。接下来,惨剧发生了。

  中年司机已经逃到小区门口了,保安意识到不对,已经赶过来,他其实已经很安全了。实际上他一直是安全的,实际上我们都是安全的,没有人会杀了我们或对我们怎么样,即使他工作丢了,但他同样是安全的,他的家人和他一样安全,他们仍然会好好地活着。无论怎样不幸,其实人都能好好活下去,可惜我们习惯性地不相信社会,实际上我们只是不相信别人而已。中年司机敏捷地穿过人行道,企图越过栅栏逃到马路那边去。有一辆大货车停在路口遮挡了视线,我分明看到,他在慌张之中还秉持职业习惯伸头朝左侧看了看,当然什么也发现不了。他冲了出去,与左侧斜刺里冲出的一辆红色吉利车砰然相撞。我分明看到,灰白色的天空下他结实的身躯划出一道极度残忍的弧线--这条身躯是他整个家庭的希望,重重地抛在十几米开外,在他的身后,他的绵延许多世纪的家族的鲜血雨丝一般满天飞舞。

  3

  我讲得太多了,何兵有那么一点自责和不安地说。周良在黑暗中微笑着缓缓摇摇头。

  你看,那人又沉下去了,何兵指着湖面说。有风吹过,松树哗哗作响,浓厚的树枝在夜色中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形状。周良顺手摘下几颗柔软的松针,在手里玩捏成各种模样,沉静地看向湖面。

  那只黑狗不安地绕着护栏不停转悠,时而朝湖中人没顶的位置吠叫几声。几分钟后,周良幽幽地问,后来呢?

  何兵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明显的不耐烦,但在深夜城市模糊的噪音背后听来却如此清晰。他似乎已经在后悔向一个几乎陌生的人透露了诸多的个人秘密,而这陌生又几乎是他克制不了并被某种力量压迫不得不讲出来的原因。若是在白天,或一个熟人面前,这些都会自发地掩藏在身体深处,但此刻,回忆的缰绳已经松懈,他已经无力与回忆的魔力作最后一搏了。周良知道,在一个始终视若陌生的城市里,人同样需要倾诉,即使是在午夜时分面对镜中的另一个自己。那一刻,所有的不良情绪,诸如不安和忧郁,都将被排斥在城市与生活之外。无勇气与惯性决绝的心理困境、世俗资本的匮乏……都会悄悄地从封锁的过于僵化的身躯中逸出,慢慢吸附在镜面上,聚集,而后轰然滑落,一道道伤痕使得镜中的那个人面目全非,重量倒从自己的身体里消失了。

  我说过,我曾坐过两年牢,何兵慢慢地斟词酌句地说。显然他已经想尽可能说得简短并有所隐藏。如果说刚才的坦诚相告是因为有某种东西未及设防地从心里溜出来,那么它现在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他接着说,就是因为这件事。如你所知,那个中年司机死了。第二天下午他老婆来找我们。她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还抱着一个应该刚满月不久的女婴。你可能也已经猜到他领导警告他的原因,可惜他并未遂愿,第二胎仍是女孩。他确实愚昧,好吧,我不再作评论了。那是一个地动山摇的下午,于我而言一点也不言过其实。死了老公的女人把矛头直指向我,她或许认为这个社会都如她家里一样,都是男人顶天立地。我并非推卸责任,虽然我实际上并无什么责任,我解决不了,换句话说,我帮不了她。中年司机是自己横穿马路的,肇事者亦无任何责任,我同情她,于是我暗示她找我未婚妻赔偿,她十分有钱,我比谁都清楚。你也会猜到我未婚妻就此反目了吧。但你绝对想不到是她把我送进了监狱。在法庭上,她慷慨激昂地控诉我如何恐吓、殴打中年司机,以致后者落荒而逃。她描述得活灵活现极其生动和逼真,像极了港台电影中的暴力情节。说真的,我都为她声泪俱下的控诉义愤填膺。她最后总结说,这样的恶人留他作甚,监狱才是他最好的去所啊,如果我是法律的制定者,我一定直接置这样的人于死地,没错,他是曾厚颜无耻地称呼我为未婚妻,但是在正义和同情面前,最坚固的爱情都应该退居二线,何况我从未接纳他,惩罚他吧,狠狠地惩罚他吧,求你们了。

  你不要摇头,确实,这种奇怪的心理我们理解不了。两年的监狱生活我想了无数遍,一直寻思自己哪个地方使她不满意了,决不是利用价值的问题,这一点从一开始无疑就无分毫。或许有那么一个不太贴切的解释,她需要把我送进监狱,借以稍微缓解她内心的愧疚和惊惧。这么说,倒挺让人觉得安慰,毕竟她还认为我的服刑可以代替她。我愿意相信她还有这点人性。她母亲,那个拥有硕大乳房的老太婆也慷慨激昂,一反平日死活不分的萎靡神态。这种大义灭亲的行径令旁听的白痴式的众人,令弱智的被虚妄的正义蒙昏头脑的法官们敬佩并唏嘘不已。我没有赔偿的资本,只得以两年的自由来消减。

  何兵说完长叹一声,像完成了一桩令人压抑的仪式或终于走完一段曲折幽暗而危机四伏的心路历程后,极度疲乏的身心终获轻松。他不再等周良作任何反应,站起身来告别。周良的脸隐没在夜色之中,仍一语未发。他懒洋洋地看着何兵快步但摇摇晃晃地攀过台阶跨上人行道即将要消失,突然喊道:何兵,你能否借我一些钱?后者回过头来,半天才听明白,下意识地摸了下周身的口袋,几乎是半分钟后才闷声问:钱?多少?周良在黑暗中伸出一根手指,半晌才意识到何兵不可能看见,于是又大叫:一百。在静谧却似乎有某种物质从未停歇的嗡嗡作响的夜色中,周良听见何兵若有若无的从担心变得轻松的一声叹息。

  周良

  2

  周良手里紧握着一张在黑暗中泛着红光的经过复杂的计算程序代表或象征了奇怪价值的纸币,长久地站在寒风习习的湖边,心里不知不觉升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仇恨情绪。他抬眼朝模糊的潜藏着万种生物或万种罪恶的四周逐一巡视,最后把目标定格在一个摇曳不定的姿态张扬的枝头。他仿佛看见,整个肥城与自己的仇恨、诋毁、厌恶、轻蔑还有忧伤、自怜、悲哀在其之巅正作殊死搏斗,难分难解。由于诸多情绪并不明朗,随时都有倒戈的可能,所以黑暗中的周良拼命瞪大眼睛,怒视枝头,尽其所能地加大仇恨的力度。他不停地深呼吸,仍然遏不住粗气累累。最后,他感到整个身子都疲软了,不得不闭上眼睛休息一会。有那么几分钟,世界真的突然安静了,喧嚣似乎知趣地或有所策略地从肥城上空退却了,但又会势所必然地卷土重来。周良陡地睁开眼,朝黑暗的波浪汹涌不息的湖面大吼,淹死你,淹死你,淹死你们这些狗东西。那只黑狗朝他猛叫不已。周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朝它猛踢一脚,但踢了个空,自己差点摔倒。黑狗自觉受伤似的呜咽着逃了开去,逃到一个自觉安全的角落又停下来朝周良猛吠。周良撒腿就追,边追边骂:我要油炸了你,我要油炸了你,我要油炸了你这个狗东西。追到一百多米,在一个桥头,周良停了下来,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着粗气。此刻眼下的湖水宁静无比,许多的罪恶以一种安稳而泰然的姿势匿藏其中,他有了跳下去徜徉在湖面之上的冲动,或者,再深入进去,与之搏斗,至死方休。

  一如往常,周良又踯躅于凌晨一点的肥城街头。他总是拥有一种奇怪的身在外乡的感觉。只有陌生人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城市的秘密,而一个城市的秘密确实潜藏在白天密集的人群中,但只有在街头空无一人的午夜才以各种面目乍然呈现,并且稍纵即逝。任何城市的夜大同小异,人们以各种与白天不同的身份潜藏在各扇窗户后面,做着各式与背叛有关或无关的梦。也有一些通宵达旦的场所,它们白天与黑夜倒置,正是它们,让夜变得不纯粹,种种徒有其表的谈笑风生、尖叫和呻吟把夜的天空撕碎得七零八落,但也正是它们,赋予黑夜胜似白天的丰满意味,从某种意义上构就了肥城的完整。它们同样潜藏于虚掩的门户之后,享受着黑暗的保护。黑暗使刺激加重,更使诸如自责、愧疚、忠诚、奋斗、天天向上等白天显得冠冕堂皇夜里却明显无比虚无、突兀、如此不协调的情绪消融殆尽。

  周良的夜行路线是不固定的,他总是不自觉地朝有人声的街道行走。即使内心枯寂如他,同样需要声音。此刻,他来到了长江西路,在一所丛林繁密的大学附近,他看到了一对学生情侣。他站在一棵白桦树下点起一支烟静静观赏。

  男生把女生往一家学生旅馆拉,女生挣扎着不同意。两人僵持了几分钟,男生的手上有许多小动作,女生对这个并没有抗拒。后来,男生索性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是男人都知道,男生的身体起反应后已不方便站立了。女生俯下头像安慰宠物一样抚摸男生的脸,男生的手乘机而上,贴在了女生后面最高的部位。女生又开始轻吻男生的头,这像是一种出于内疚的安慰,又似乎是一种羞于启齿但动作却不小心就暴露了内心真实想法的暗示。很不幸,她胳膊下廉价的挎包猛地砸在了男生的脸上。男生突然把女生抓住,死命地按坐在自己的腿上。女生挣扎半天才站起来。她几乎是怒不可遏地抽了男生一耳光,像打一个淘气的小畜生。男生半天没动静,他一时可能想不清楚是应该就此放弃还是要更进一步,在没有想好之前,他只是眼光死死盯着女生并不高耸甚至显得干瘪的胸部,不过,那里在一个初秋的午夜确实显得温暖诱人和青春洋溢。半晌,男生从早已紧绷的长裤口袋里摸索半天才掏出一样东西,凝固似的放在女生的眼睛和他的下部之间。那是一只同样廉价的避孕套。他不是在乞求,更不是在诱惑,而只是在等待。他不只是想告诉女生,其实与他上床并不危险,与传宗接代没有任何关系。胜利在一步步向他靠拢。可以说,早有图谋这一点让女生心荡神摇。也正因此,女生开始抬步独自朝前走。聪明的男生立即跟随。在下一个学生旅店门口,女生毫不迟疑,一头扎了进去。她进门的一刹那,耳畔的充满青春气息的秀发在门前灯的照射下温柔无比。

  周良在黑暗中轻轻笑出声来。他可以想象出自己的表情有多么鄙视、邪恶而又痛苦不堪。又一个处女在这个夜晚消失了,消失得这般容易这般轻飘这般不清不楚,肥城的夜竟毫无动静。

  周良一直蹲在那所旅馆门口,企图听取那一声根本不会传来的惨叫。一辆出租车突然在他身边停下来,司机按了几声喇叭后伸出半只头,眼神迷蒙,不合时宜地大叫,哥们,去哪?我载你一程。周良不理睬他。他趴在车窗上继续叫喊,我困得快睡着了,不收你钱,就陪我聊聊。周良上车,司机扔给他一支烟,自己也抽起来,然而再也无话。

  车在肥城的大街小巷不停转悠,地球在轮下噗吱呻吟。周良开始觉得制造噪音也有一种快感。半个多小时后,路过一家“梦幻演艺”酒吧时,周良下了车。然后他拾级而上,像那女生一样没有丝毫留恋地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

  正是这个凌晨,他遭遇了阿美。

  周良和阿美

  只有一名男侍者,斜趴在服务台上,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审视眼光端睨着推门而入的周良。周良能从他因为疲倦而毫无生气的脸上看出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讶,此刻已近凌晨三点,属于夜晚而对白天充满敌意的人们尚且已转移阵地,酒精已向睡眠妥协或者发酵成更赤裸更纯粹的求欢心理。总之,相对于一些洗浴场里至情至性的服务,酒精在此刻已显得不合时宜。

  酒吧因空旷而显得狭小,空气中凝固着潮湿的烟味、过量的酒味以及令人恶心的呕吐气息。五平方左右不久前还挤满了诱人但并不火热的女性胴体的寄托着众多正派与不正派男人眼光的舞台上,已经只剩下一条黑色的软塌塌的表演裤,其丝状的质地极像被弃之不用的蛇皮,泛着清冷、僵硬而肮脏的死光。而明晚,它将再次套在某位酒吧女郎或瘦弱或妖娆的大腿上成为诱惑男人的工具。

  在酒吧的尽头,唯一的顾客在抽烟,她的疲累从染黄的卷发里,从笼罩着黑色丝袜的暗红色罩衫里,乃至从双指间腾起的烟雾里都乍然呈现。她的面前摆着一瓶已经只剩一半的二锅头。

  周良尽量显得有精神地朝男侍者打了个响指,示意他来一瓶同样的二锅头。但得到的不耐烦的答复是这里从来不卖这种劣质酒。

  周良几乎未经思考,就快速走到那女人面前坐下。如果非要给他这个动作一个世俗的理由,那么男侍者嫌恶的表情再合适不过了。他还与其身份极不相称地嘟囔着,真是臭味相投。这话对周良而言恍若推动器,因为他还不习惯与人发生争执,特别是在凌晨三点的时刻。即将与人发生争执的时候他总是选择离开,而现在,又不能走出门去。

  那个女人正盯着墙壁上一幅粗劣仿制的梵高的《向日葵》出神,面前的杯底还残存一点点酒。她面色彤红,表情憔悴神色委顿,眼睛里满是疲倦和蒙胧但却有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炯炯有神。总之,她看上去十分年轻。

  周良很重地坐到她对面,从她面前拖过酒瓶,在冰冷的玻璃桌面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女人只是略微侧过头瞄了他一眼。

  周良把自己的杯子倒满,然后把酒瓶举在半空,作势欲给她加酒说,没二锅头了,借一点,我叫周良。

  女人把杯子推到中间,轻柔地抿嘴一笑说,不用客气,这里只是一个与酒没有太大关系的消遣场所,正常。我叫阿美。

  周良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神色说,是的,那年我去一个江城,也是这样一个初秋时分。我往一家仓库去闯,想找一个能睡觉的地方,或者一辆去外地的运货车。我当时只想尽快能离开那个城市,而不管去哪里。那个城市很冷酷,像冰凌般刺人,或许这样形容也并没有表达我的意思。我已经四天夜里没地方睡觉了,城管、园林管理人员甚至环卫工人都对我大呼小叫拳打脚踢,要知道,我并非真正的流浪汉。只有坐地分赃的小偷们偶尔还对我示以温情,有天夜里,他们还请我喝了许多酒,抽了许多烟,那是他们大获全胜的一夜,据他们说,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我不得不说,他们并不是些坏人,看着他们兴奋地干杯,我发自内心地为他们高兴,他们豪气冲天的样子,使少年时代的武侠书中绿林好汉的形象再次在我面前鲜活起来。不怕你笑话,我年轻时这样的遭遇非常多。其实,我想说的还是酒。那个初秋的夜里我往一个仓库里闯。一个看门的老头喝住了我,我趴在窗户上与他交涉。他正在吃晚饭,一只煤火吊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白萝卜和肉,边上放着一瓶二锅头。老头满脸被酒气浸润得幸福无比。所以说,喝酒还是要一个人细细品尝。

  阿美略微颔首。她起身去把面向街道的落地窗帘拉上。窗帘原先的质地和颜色已完全被各种酒精饮料和一些无处发泄精力的肮脏的手完全篡改。但有时肮脏却能让人感到温暖,就像拥挤或者醉酒才能真实地感到自己存在一样。重新落座的阿美很长时间才说话,尽管疲惫之态清晰显露,但她的言辞之间总有隐约的笑意--或许这本出自她的天性。阿美说,你看上去依然很年轻。我同意你关于喝酒的观点,很多事情都只能一个人做。

  周良举杯找她干了一口,淡淡地说,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阿美没有抬头,眼神在空荡荡但又没擦拭干净还残留着些许唾沫或者呕吐物的桌面上来回穿梭,带着一种周良意想不到的玩世不恭的戏谑语气说,就是那么回事,说白了,这里和它的名字一样粗俗可笑,当茶楼这种再古老不过的场所都变得肮脏的时候,这里再不和纯粹的生理有关就万分令人意外了。我天天在这里。

  周良深深地靠进座椅里,极力克制自己说话的欲望,但没有成功。柜台后面已经传来放肆而温馨的鼾声,酒吧侍者和妓女一样,同样需要睡眠和睡眠的恢复。周良聆听了很长时间还是忍不住说,我是一名出租车司机,开夜班。我厌恶噪音,直接说吧,我厌恶肥城白天的一切。不过肥城的夜晚我也不怎么喜欢,只是相对白天容易忍受些。我宁愿深夜里在街上开车溜达,我时常突然想聊天,于是随便找个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寂寞甚至同好的路人载他一程,不收钱,说好只是聊聊,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说,坐着就挺好。你知道,想在深夜大街上找一个同好再容易不过了,我能一眼看出来谁和我一样厌恶肥城。你应该也是,这么说你不反对吧?

  周良来不及等阿美表态,这个夜晚他的诉说欲望如此强烈,仿佛很多天的沉默寡言只不过是积蓄力量罢了。而且他意识不到他言语中的身份虚构和有关性欲的倾向,角色的转变是那般自然,连他自己都不以为意,对此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些本就潜存于他的身体之中。似乎他的身体里真存在一个未及设防的突破口,喷涌而出的话语像亲眼目睹自己身体某处的伤口正在爆破鲜血汩汩而出一样使他有了一种难得的快感。

  周良急速地说,但今晚我遭遇了一件怪事。一个女孩急匆匆地上了我的车。我有个怪癖,从不带女客,有意思的是还真有那无聊透顶的人去投诉我拒载,我当然对此无动于衷,很多看似很麻烦的事情其实都可以无动于衷,是吧?今天晚上那女孩拼死才拦住我的车,死乞白赖地求了我半天,说她有急事,我信了,她的脸色确实像尿憋的时间太长了涨得通红又发暗,于是,我破例了。破例总不会带来好运。

  果然,她一上车就很放松地四仰八叉地靠在后座上。我问她去哪,她想了半天却说还没想好,让我随便开。我不想跟她争执,就沿潜山路笔直往北跑。大约十几分钟的时候,她在后面唉声叹气说她想好了,就到梦幻演义酒吧。我本想劝诫她如此深夜一个小女孩去那种地方不好。你别介意,我没有其他意思。但我从后视镜里瞄着她的时候却发现她面部的化妆及表情妖艳无比。我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一路无话,我把她送到这里。她又在后座幽幽地说,大哥,我没钱。我有点火了,转过身去呵斥她,并给她指计时表上的三十多块的数字。她仍然说没钱,并当我面把所有口袋掏遍,以示她确实分文没有。我不同意。其实我不在乎那点钱,只是突然觉得这样的夜里与一个陌生的女人吵吵很有点意思,我想看看这种状态下她如何收场。令我根本没有想到的是,其实很抱歉地说,我想到了,当时甚至有点渴望她这样做,她突然扒开上衣露出洁白的胸脯,里面没有穿胸罩,她说大哥,这下好了,我们给看一次五十,这次优惠你。她看我悻悻的样子,近乎顽皮地笑起来,说你再不让我走,我再脱一次给你看,你就要倒找我钱了。我也笑起来,眼睁睁看着她走上台阶。这事发生在两小时之前,我想来看看她是否还在。

  阿美轻笑起来,脱口而出说,可能是小绿,只有这鬼精灵的家伙才干得出如此顽皮的事情。

  周良试探地说,她应该是一个至情至性的孩子吧?或许开一个酒吧也挺好?

  阿美似乎没有听到,又侧头看那幅《向日葵》。

  阿美

  四年后,在何兵与小绿的女儿满月酒席散场之际,小绿笑意洋洋的表情中透出一种做作的牵强的阴郁,她拉着阿美的手说,我们也许不该通知你来,但我们是朋友。阿美挣脱开,顺手抱起何兵怀里的孩子,轻轻摇晃拍打着。她的神情是向内的,她只是随口说,这孩子真好看,真好。小绿说,要是你们当初那个孩子……何兵抢着说,阿美,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周良在哪里的,我是说,我知道怎样能找到他。阿美笑起来,眼里泛出泪花。她说,我也知道,我还知道周良一些不为你们所知的故事。小绿想安慰几句,被阿美摆摆手止住了,她吐出的音色含义无穷,交织着温馨的回忆和沉淀的痛苦,但表情却又璀璨如花,她说,小绿你还不知道吧,你曾经无辜地充当了我们的红娘。还有,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周良,那是我的一个秘密。她突然侧头看着窗外明亮的、在暮秋的风中瑟瑟抖动的肥城,很长时间过去,才转回头轻声说,那不是因为爱,是一种对被爱的需要,那天凌晨,我非常想像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样躺在一个老实甚至拙笨的、曾经对爱情有过追求而不得的男人怀里,无论他是谁,他都能让我感觉到被爱。这个愿望周良让我实现了。那天凌晨,我多么想让那许多无谓的不屈的反抗和较真一瞬间就成为枯枝败叶,都一尘不留地滚到爪哇国去。第二天早上,我就将那本自传丢在垃圾桶里。三人又默然坐了片刻,阿美离开之前,站起身狂放地笑起来,她的脸孔被挤压得仿佛残破了似的,但她的眼睛里光线柔和,已看不见一点泪迹。

  1

  春天即将过去的时候,周良迎来自己的第一个新婚之夜。酒至半酣的他向阿美坦白,关于一个妓女乘出租车的故事完全是即兴虚构,更准确的说法是来源于一篇他曾经阅读过而如今已忘记作者姓名的小说。阿美看上去一点也不吃惊和恼怒,她的脸庞平静如昔,甚至没有一名新娘该有的娇媚与羞涩,她似乎只是出于敷衍才莞尔一笑,柔声提醒周良其实第二天她就知道他并非出租车司机,并且她并非因为那个故事才对他有什么不一样的看法。周良显然对这样的回答比较失望,悻悻地看了阿美半天还是心有不甘地接着说,他没想到阿美当时就指认那女孩为她的某个姐妹,无论怎样他们该感谢这名无辜地充当了他故事中妓女角色的女孩,正是从阿美含糊其辞的指认开始,他认为他们之间已经存在而且必然发生更多的联系。周良说到这里停顿下来,似乎期盼阿美的附和,又像是思考接下来的表达方式。在这间隙中,阿美仍然只是很平淡地说,那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就像她和我们的未来没有关系一样。然后就再无多话,低头兀自玩着手机游戏,偶尔瞥一眼床柜上萎靡地矗立着的在白炽灯光下无聊燃烧着发出无力而清冷光芒的红蜡烛。周良分明看见,阿美隐隐约约地打了两个呵欠,她对今天专属于她自己的婚姻的仪式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她似乎一直没有投入进去,像个陌生的白痴游离其外。她比以前更显苍白了,额头上的几缕头发干黄,像晒谷场上被弃之不用的凌乱稻草,而两腮处故意点就的绯红却使本已很高的颧骨显得更加尖细。周良逼迫自己露出一丝温情,他轻柔地抚摸阿美的脸庞,企图把那两抹浅红引向她整个日渐憔悴的脸庞。也正是这种柔情让周良更深地沉浸在对过去的缅怀中,他一不留神就说出这样的话:但我更应该感谢的是你那本未写完的自传。周良还没来得及后悔,阿美就毫不掩饰地冷笑起来,她摁灭灯,又瞬息吹灭蜡烛--她为什么要吹灭蜡烛呢--动静很大地倒向床上。黑暗中寂静无声。几分钟之后,传来阿美冷酷无比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感谢那些该千刀万剐的医生呢?

  周良与阿美初见的那天晚上,在长达两个小时的静坐和断断续续的交谈之后,将近凌晨时分,周良用从何兵处借来的一百元换取了前往阿美租住小屋的通行证(在“并非结局”结束之后,周良偶尔一个人夜半时分徜徉在肥城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回想起这段往事时,他毫无情绪地把结束之前的一切归结为这一百元,他会笑着对自己解释,不是因为其他,而是何兵将他悲怆而宁静的独行道路划出了一条分支)。这么说一点都不刻薄,周良在其后的岁月里也并无自责或羞耻之感,他自认那天晚上已经尽了自己对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的最大尊重。唯一出乎周良意外的是,阿美并没有收他的钱,还让他多睡一会儿,但只是告诫周良这是最后一次,这里以后不欢迎他。对这种本不算什么绝情的话语,阿美的偿还方式是出去买菜,准备款待周良一顿。

  在阿美出去的时间,周良坐在一名妓女的闺房和接客屋里,傻乎乎地兀自发笑,他一遍遍地询问自己,阿美此举的意思是否表明她已经喜欢上自己却怕越陷越深?他觉得这像小说,更像深夜街头神经质们之间发生的故事。但接着周良又想到门当户对,最终得出结论他即使嫌弃自己也不会嫌弃一名妓女。周良又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些念头不仅无聊而且无耻,在心里猛抽自己几个耳光之后,他站起身来,拉开窗帘,打开小屋唯一一扇窗户,上午的喧闹声不由分说地冲进来,周良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关掉,那是白天的世界,不属于他。他开始在屋内清晨般的幽暗而泛蓝的光线中转悠,深呼吸着单身女性小屋特有的好闻气息。他的视线流浪在诸多廉价的小饰品上,终于在一本方格纸上停下来,方格纸上方压着一本帕斯卡尔的《思想录》,是六七十年代的版本,随着岁月的侵蚀已经成为极其纯正的土黄色。周良轻轻移开它,方格纸的扉页上写着:酒吧女郎小传。

  2

  我有心用帕斯卡尔的某句话给我尚还短暂的人生作一总结,却未曾找到,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我的人生还不够惨烈。帕斯卡尔,这些年除二锅头之外我仅有的消遣,它没能挽救我的生活,但确实拯救了我。我已经知道,它与我的生活毫无联系,如果除却有那么几次摒弃了我的轻生念头之外。轻生,如今我认为是一种可笑的思想毛毛虫,瘙痒之余对按既定轨道前进或倒退的人生轨迹来说毫无大碍。我只想知道,顺着这条狭窄的道路,我会到达哪里,换一句浅薄但时髦的话说,我只想知道,我的这一生会惨烈到什么程度。我甚至有些期盼了,但我知道,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不过,我丝毫不会为此不安,因为我从未奢想这种遭天杀的生活会好起来,哪怕只是好那么零点一秒。我看不到希望。

  然而,当我真的提起笔准备写自传的时候,我笑了,我能写什么呢?被五个男人玩弄?是的,除此之外,这可能夭折的自传没任何价值。我只是一个普通女人,被男人玩弄的众多不幸女人中的一个,被社会玩弄的众多不幸的人中的一个而已。我的自传或许是被玩弄的唯一善果,却使从不曾愈合的伤口再次血流如注。而我,不再感到痛楚。

  我,一个叫林美的乡下丫头,无惊无险地从肥城大学毕业。2005年7月开始,在步入社会的第一天,我才开始知道真相。

  有位老师曾说,这个世界上,除了死亡之外,再无真相。不,真相很多,只不过很多时候它们与我毫无关联。这些真相短暂,而且显得浮浅,但正因此,它才会天天优哉游哉地环绕在我们周围,就像一条肤色与大地颜色那么相近,我们曾以为那就是我们的大地的毒蛇一样环绕在我们周围,蹴地一下子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时刻扑到我们的脖子上吱吱喳喳地啮咬,它是致命的。我毕业第一天就掉进真相的窟窿里。

  我终于明白,我并非想写所谓的自传,而只是想记录那段事实,像翻晒发霉的稻草一样打捞那些记忆,但我从不担心有朝一日会突然忘却,它早已铭刻成我生命的本色了。像饮鸩止渴一样,我需要这种凌迟般的刺激。那么,开始吧。

  我遭遇田洁是个夏日正午。我从人潮汹涌的人才市场里钻出来,像一枚被无情的巨浪冲上沙滩后就不闻不问的无助的贝壳。我觉得口渴,炙热的阳光把对面高大的银行与保险公司照得飘飘忽忽,它们和来回穿梭的各式车辆各色人群一样在蒸腾的空气中颤抖。其实我对这天的具体情形已无从回忆,说到底,它们不过是我现在想象中该有的样子。在那之前,我早已警告过自己,那不过是万千个平常日子里的一天,此后,这样的冷遇将伴随我走过一段漫长难熬的岁月,用教科书式的语言说,那似乎还将成为一种阅历和财富。呃,阅历和财富,滚吧,阅历和财富。所有的痛苦都是阅历和财富,连死亡都是。天知道,这种鬼话是哪个遭天杀的发明的,居然还有那么多人信以为真。

  我看着这个颤抖、飘忽、随时可能倾倒或崩塌的世界,眯着眼睛不停地咂嘴。田洁走了上来,从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但她看上去并不像兜售的小贩。我接过来咕噜喝下去一大半,内心的世界清明了些,外面噪音却更重了。半天我才听明白她自我介绍说她叫田洁。她看上去快五十岁了,或许会更老一些,但明显是三十岁的打扮。这显然不是一个属于她那个时代的名字。

  我不得不说到我的少年时期,我真不愿提及,说什么这都不是自传,没有一个酒吧女郎傻到真写什么自传,换句话说,没这么坚强。我只是想借以表明很多事情在很多年前其实就早已注定了,和什么人们总是引以为豪或者引以为耻的个性无关,关乎命,命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注定了。

  我的少年时代,与我后续命运有关的,也许用一句话就可以全部诠释了。有一天,我跟一个卖货郎走了很多村落,只因为他许诺我的一根棉花糖。我父亲终于找到我时气急败坏地说,你是个甘于受骗的傻丫头。这话真经典,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我的个性--我该引以为豪还是引以为耻,也就此成为我命运的谶语。这个弱智的世界上其实坏人并不多,只不过人人为己罢了。一如那个卖货郎,他也不过是摸摸我的手,亲亲我的脸而已。他最后确实给了我一根最大的棉花糖。同样,我这两年遭遇的男人中,有些还是很讲情义的。

  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刚进行到一半时,接到他老婆的电话,就匆匆忙忙地撇下我回去了。最坏的,也不过把我当作工具,而不是女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因为,他们从不赊欠和赖账。

  我对田洁是有警惕性的,正常心智的人都会有,但我觉得无所谓,这和找工作的艰难毫无关系。简短的交谈之后,我就决定跟她走。她像电影中的某种角色一样,站在异常焦虑却百思不得其法的我必然出现的门口,与我攀谈,提出一些引诱性的条件,然后带我去饱餐一顿,再然后给我买了两套时髦光鲜的衣服。夏天的衣服,很性感,曲线玲珑,充满魅惑,我欣赏这样的自己。

  然后,我就上岗了。其实田洁只是个药材经销商,她的生财之道就是往医院推销药。这年头,无论男女老少的药材经销商都会给医生回扣,这已经很不新鲜因此也很不奏效了。必须注入其他元素,而我就是田洁的其他元素。

  用田洁的说法,我的工作就是带着药材名目和自己,深坐在某个男医生的独立办公室里,软磨硬泡,无所不用其极,把药材和自己一起推销出去,然后把药材留下,把自己完整无缺地带回来。当然,这只是田洁的美丽奢望,她不是一个坏女人。而我一开始就从未这样奢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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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界上没有省油的灯,也没有节省精液的男人。我这么说却是一点贬义都没有。粗俗,但是符合真相。具体过程如今还不愿详述,留待以后。总之,某一天一个不到三十的小个子男医生把我搞上了床,因为他承诺半年之内都用我的药材。他确实兑现了诺言,还顶着不那么小的压力,所以他并不坏。他似乎还真想对我负责任。此后,几次真诚地邀请我,说想跟我认真地处下去,有次他还在我面前失声恸哭起来。一个医生泪流满面真让人吃惊,更让人笑话。不过我对他没有兴趣,我甚至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交易。这笔交易让我一次拿到了七千块的提成,我还会继续拿到更多。因为,直到现在,他还在坚韧而超期履行他的承诺,都两年多了。

  我并不是水性杨花的女子。田洁知道这件事后,一天晚上醉意汹汹地冲到我房间来抱着我痛哭,我推开了她,并毫不掩饰对她的厌烦。她便更加认为是她伤害了我,抱着头蹲在那里哭天抢地,不住地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自己。他们一个样,总是在占到便宜之后认为伤害了我。他们似乎都很会后悔和自责,可最简单又最悖论他们给不出答案的问题是,那又为什么当初要占我便宜呢?所以,我认为他们的后悔与自责绝不是为了解脱内心的自我折磨,而是企图更多地占我便宜,至于具体原因我根本懒得去猜测。他们没有伤害我,如果我不愿意,谁也伤害不了我。真没必要,我瞧不起田洁,虽然她看上去是那么发自肺腑。但年长如她,仍然没有了解社会真相,或者尽管了解仍然假装不接受,假装不承认,把真相残忍地拒之门外,而活在一种虚妄的温暖、情义与感恩戴德里。这就是她活得不好的原因,我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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