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邪
上个月我回了趟乡下老家甸村。那是一个雨天,我原先计划早去早回的,可不成想,那天根本不是平常的雨天,而是个台风天。台风即将在距离共城几十公里的邻市环岛登陆,登陆时间是那天的午后。早饭后我坐上从共城开往石镇的班车,车还没到中途,大风就刮起来了。待到我在石镇转车的时候,雨越下越大,短短一个下车上车的间隙,就把我淋了个半身湿漉漉,而后来当我在自家门前的马路边下车,风雨交加中跑了那么十多步,还没来得及跑进院子,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在那样的台风天里,到家后我就怎么也出不了门了,所以那一趟,我只好住下。
楝树墩被抓的事儿,就是那天吃午饭时祖母提起的,然后母亲给我讲了个大概,再接着,父亲又为我做了很多细节上的补充,因为前两天楝树墩的老婆在给邻居们讲述事情的前因后果时,他彻头彻尾仔细听过了好几遍。而我几乎惊呆了--闹得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它就发生在我家的楼下,我居然是一无所知!
那天中午,我们一家子在饭桌上谈论楝树墩的时候,其实我们都不知道,那一刻楝树墩已经从城里回到了家。楝树墩是半上午时回的家,也就是说,在我进了家门后大约没多久,他就回来了,只是外面刮风下雨的,我们没有注意到他在门前的马路上下车而已。
台风简直就是个变态的魔头,它差不多一直鬼哭狼嚎地肆虐到了那天的后半夜,才让这世界慢慢得以平静。到第二天天放亮时,我们才知道,楝树墩早已在前一天回来了,而且就在当夜里出了事……
在我们甸村,提起楝树墩,但凡稍微上了点年纪的,恐怕都是无人不知的。楝树墩之所以有如此鼎鼎大名,是由于他当过兵--当然不是普通的义务兵,是真正上前线打过仗并且在枪林弹雨中立下过军功的战斗英雄。
现在推想起来,楝树墩参军的那一年应该是1982年或者1983年吧。那时候我还在上甸村小学。我清楚记得有一天早晨,背着书包上学去的我走在前门的大路上,正好与刚从桥头下来的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迎面相遇,我惊异地发现,队伍里赫然走着身穿草绿色军装的楝树墩,他胸前佩戴的大红花和脖子两边的红领章非常醒目,而军帽上的红五角星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1982年或者1983年,二十多年前了,那会儿我还是个十二三岁的毛孩子,可奇怪的是,那天早晨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
那天早晨,一身军装的楝树墩是那么的精神和威武。
由于锣鼓声的吸引,小弯河两岸,家家户户的前门或后门都站着人,甚至有好多跑到了各个路口张望。我的弟弟和堂妹堂弟们,这些小不点儿也从院子里往外跑,他们一边跑着一边不停地嚷:“楝树墩--解放军!楝树墩--解放军!”而我听见祖母喝住了他们,训斥道:“不许叫楝树墩,快叫青锋!”顿了顿,他们改口嚷:“青锋--解放军!”但也许是觉得节奏不对吧,他们就嚷了这么一声,接着跑出院子,还是这样嚷:“楝树墩--解放军!楝树墩--解放军!”
当我与队伍交错而过的那一刻,我看到楝树墩朝我们家的路口侧了下脸,嘴角漾起了一抹笑意,可随即就又恢复了原本严肃的表情,昂首挺胸,把炯炯的目光投向了前方--我回头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是一片红彤彤的霞光和霞光中心的那个光芒四射的红太阳……
那天早晨,我沿着小弯河走在上学的路上,差不多每到一个院子或路口,都能看到在向我身后张望着的人们,同时也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他们说,楝树墩这么好的身体,是块当兵的好料哇!他们说,这两年的兵不好当,都要去打仗呢!他们说,楝树墩要是去打越南,能立个功回来就好了……
关于南方的战争,我是经常听大人们讲起的,虽然听得津津有味,不过总感觉那是在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事儿。但是这一回,因为楝树墩,好像战争一下子离我很近了!
那天早晨,我转身站在大路上,眺望着前方阳光下的那支队伍,突然流出了两行热泪--曾经在学校操场上看到过的那些电影,譬如《上甘岭》和《英雄儿女》等等,一股脑儿涌上了我的心头……
楝树墩真的要去打仗吗?像电影里的解放军那样?
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电影里的让人景仰的英雄人物,猛然间,距离自己是这么的近!
那天中午放学回家,听大人们说,楝树墩大约是真的要去打仗的。大人们说,楝树墩全家都在哭呢!
那时候的我真是不懂事,我竟然不明白:楝树墩当了解放军去打仗,他家里的人有什么好哭的?他们应该自豪的呀!
楝树墩的家就在我家前门的小弯河对岸,站在我家前门口,一撩眼皮,就能看到对面他家的后门口。在我的印象中,好像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楝树墩就已经是个大人了。楝树墩的个子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有点偏矮,但是他有一身非常强健的肌肉,无论胳臂、腿脚还是前胸和后背,都鼓鼓囊囊的--夏天的时候,光着身子在河埠头洗澡、在河里游泳的楝树墩,浑身鼓鼓囊囊的肌肉使他看上去活像是一只剥了皮的大青蛙。
小时候当我第一次知道了楝树墩他的名字不叫“楝树墩”而叫“杨青锋”时,我好奇地问过祖母,为什么大家都不叫楝树墩的名字而要叫他绰号?祖母说,楝树墩自打娘胎里出来就黑黑胖胖的,没长几岁,就特别的壮实,但个子却老是长不高,所以他就有了这么一个绰号,意思是长得像从苦楝树上锯下来的树墩子,又矮又结实。我又问,那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叫他绰号,他却叫一声应一声的,从来不生气,并且连他家的大人们也不生气?祖母笑了,她说,这个绰号就是他自己家里的大人们给他起的嘛,叫来叫去都叫了十几年啦,有什么好生气的?再说哇,这个绰号也起得好,你想想看,一个树墩子该有多结实啊,怎么摔也摔不坏!
楝树墩打小就有的这个绰号,我想祖母说的应该没错。要不然,怎么大家把这个绰号叫得跟咬黄豆似的脆响,而楝树墩好像也习惯把它当做了自己的大名?不过,要说楝树墩出娘胎后没长几岁就有多壮实,这恐怕是有些夸张的。
在楝树墩家的后院,也就是从他家的后门口到河岸边的那一块不大的地儿,现在是挤挤挨挨种着各种瓜果蔬菜的整个菜园,可在我小时候,记得那上面有一个大猪圈,猪圈后面,则留有一块两三张桌面大的空地--那里长年摆着一对石锁,而每每在早晨或黄昏,楝树墩就在那里舞弄,或提或举或抛,把那对石锁玩得滴溜溜转。印象中最玄的是抛石锁了,偌大的石锁,到了楝树墩的手里,就仿佛是小女孩手里丢来丢去的小沙包了,它被一次次抛起,又一次次被抓住,看得人心惊肉跳眼花缭乱。玩到后来,楝树墩还玩出了很多花样,让石锁在空中翻出各种各样的跟头,我甚至看到过他同时用双手抛出两个石锁,然后再一左一右齐刷刷地接住。
我想,楝树墩之所以有一身如此强健的肌肉,该是他长年练石锁的结果吧。
除了练石锁,印象最深的就是大冬天在小弯河里摸鱼了。
现在的冬天是越来越暖和了,很少天寒地冻,但从前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小时候的冬天,遇上下雪,或者仅仅是下雨,早晨起来屋檐上是经常挂冰锥儿的;而早晨起来看到小弯河里结冰,甚至整个河面都结了一层的冰,更是常有的事。
小时候的冬天,每当我听到楝树墩的母亲在河对岸用一种既急切又无奈的口气拖长了声调喊楝树墩的名字,或是听到楝树墩的父亲在河对岸用那种虚张声势的表面上生气内心里不无得意的声调骂骂咧咧,我就跑出去,跑到河岸边,因为我知道,这个时候,楝树墩肯定又跳到河里摸鱼去了。
楝树墩的水性是很好的,他不但游得快,游得远,而且能够在水里潜上老半天。在我们甸村,在这小弯河两岸,其实水性好的大有人在,譬如我父亲,他的水性就不错,我经常能听到别人说起他的水性如何了得。然而大冬天里下水摸鱼,这可不是光凭好水性就行的,像我父亲吧,一说起这事就倒吸一口气,不由得牙齿打颤了。
楝树墩这小子有名堂,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投的胎!我父亲不止一次说过这句有点玄的玩笑话。这句玩笑话在小时候的我听来,还是感觉很奇异的,有一段时间我因此可笑地一再猜测:是水牛?是鱼鹰?还是大人们传说的水猩?后来我在小人书上看到梁山好汉,居然觉得楝树墩身上是有阮氏三雄或浪里白条的影子的……
只穿着一条裤衩的楝树墩在大冬天的小弯河里扑腾的时候,总是那么的欢快。他在水中摸索的双手忽疾忽缓,而当他乌黑的泛着光亮的脊背在一蓬水草或一棵茭白或一片冰凌边上耸起,每每都是有所收获的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会一边裂开嘴笑着,一边把到手的一条鱼先举起来展示给岸上的人看一下,然后再甩手把它高高地抛上岸。有时候他还会幽默一下,在把鱼举起来展示的同时说:“这条鱼正在睡觉哩!”或者说:“这条鱼正在拉屎哩!”逗得岸上的人发笑。
在我们甸村,摸鱼的好手是很有一些的,但他们都是在夏天的时候下河;大冬天里下河的,除了楝树墩,绝无仅有。
那么冰冷的河水,楝树墩不觉得冷吗?应该不是。我想楝树墩只是不怕冷而已。因为有很多次,我用手指头摸过刚上岸的楝树墩,他的皮肤滑溜滑溜的,也冰冷冰冷的,但同时却冒着烟气,感觉就像是手指头触摸到了夏天里吃的棒冰一样。而我每一次摸过楝树墩后,他都会摆出一个练拳的姿势,大喝一声,舞几下拳头,再用手掌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响。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看到楝树墩在冰冷的小弯河里摸鱼,我都忍不住兴奋,兴奋得手足发颤,而等到他上了岸,我经常就情不自禁地要伸手去摸他湿漉漉的身体,然后还要问一个一成不变的幼稚的问题。
“冷不冷,楝树墩?”我记得自己总是这样羡慕地问。
“小鬼!”楝树墩喜欢摸我的脑袋,摸了一下两下,然后一边穿衣服一边豪壮地说,“怎么会冷哩?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哇!”
我记得楝树墩真正上前线去打仗,差不多是在他参军后的第二年了。那个时候我小学毕业了,已经在石镇上中学,平日里不放学,只在每个周末回一次家。回到家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大人们议论起楝树墩,说他大约是要上前线了--当我听到这样的议论,都会立即竖起耳朵仔细听,但结果却是令人沮丧的,因为大人们讲来讲去的意思是,楝树墩是否要上前线还没个准,还要看南方的那场战争是否还要继续打下去,即便要继续打下去,也还要看他所属的部队是否轮得着上前线。
那时候,我私下里的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那场战争要继续打下去,然后楝树墩要轮得着上前线。那时候我的一个执拗而极其幼稚的想法是,假如楝树墩能够去打仗,他肯定会成为一位战斗英雄。
我的这个秘而不宣的愿望,是在某一个周末实现的。那天楝树墩的父亲手里捏着一封信来找我祖父,他前脚刚到,楝树墩的母亲也急忙忙跑来了。
我祖父是我们甸村小学里最受人敬重的老师之一,邻居们都尊称他为“先生公”,哪家偶尔收到一封信,凡是家里人不识字或不太识字的,都会来找他念一念。楝树墩一家,看样子他父亲至少是认得一些字的,他的两个弟弟,好像都是小学毕业了的,也基本上识字,但这一封恐怕是不同寻常的信,他父亲母亲脸上都是一副极其凝重的表情,似乎非要把信让我祖父给念一遍才安心。
我祖父每次给人念信都是有固定的程序的--先去楼上拿来眼镜,戴上,然后坐到堂屋的那把老藤椅上,慢条斯理地展开信,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声调,很有表情地逐字逐句地念一遍,接着再以明白晓畅的口语讲解一遍,直到收信人完全听懂了为止。可是这一次,当祖父戴上眼镜坐到藤椅上举起那几张纸,却怎么也无法用他一贯的声调和表情念下去了。
楝树墩写的信只有寥寥数行字,就是说自己所在的部队马上要上前线参加战斗了,根据上级的指示,每个战士都要预先给家里寄一份遗嘱。
问题就在信后面的那一份遗嘱上。那份遗嘱比较长,有两三页纸,那种口吻,差不多就是一封完完整整的信了--当我站在祖父跟前没心没肺地急着要听遗嘱的内容时,祖父只念了一两句,眼泪就出来了,而楝树墩的父亲母亲更是泣不成声。
现在回想起来,楝树墩的那份遗嘱是很感人的,之所以感人,不在于言辞,而在于一个年轻人向父母告别的那种冷静的语气。
楝树墩的文化程度并不高。据说他小学毕业时的成绩还不错,考上了乡里的中学,但他没上完一个学期,就自动退学回家了,因为他在学校里顶撞了班主任一次,然后实在受不了班主任的“特殊照顾”--也许是由于文化程度不高的缘故吧,楝树墩的遗嘱里没有什么特别讲究的话,然而一句一句的大白话却实实在在直指人心。
“双亲大人,我就要去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了,战场上枪林弹雨,炮弹不长眼,说不定一眨眼间我就光荣牺牲了。我们的首长说了,要是我们中间谁光荣了,部队上保证会把谁的骨灰安全寄到家……”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楝树墩那份遗嘱的开头就是这么两句。接下来的内容,楝树墩从这场战争的重要意义讲到了作为一名解放军战士的神圣使命,又从父母的养育之恩讲到了自己光荣之后无法尽孝的问题,他说希望在父母百年之后,请自己的两个弟弟把他的骨灰盒埋在父母的墓碑下,以此来长伴父母。
我从来没有看到生性矜持的祖父在给别人念信时如此涕泪俱下地失态过,而祖父一失态,早已泣不成声的楝树墩的父亲母亲,更是哭作一团了。
祖父在念信的时候,每回是要附带指出信上的错别字的。我看到了楝树墩写的几个错别字,可是这一次,祖父视若无睹了。他也不再照例作进一步的仔细讲解,只是掏出手帕,一再把眼镜摘下来擦拭,同时抹一把眼泪和鼻涕。最后,原本有些喜笑颜开的我也被当时的场景感染哭了。
当然,哭归哭,那时候我心底里还是有一份偷偷的喜悦的。我想,楝树墩终于上前线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我还想,别看楝树墩的遗嘱写得跟真的要光荣了似的,但他心底里真的觉得自己可能会光荣吗?我想这未必。
“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哇!”
我想起楝树墩在冬天的小弯河里摸鱼的那副模样,想起了他多少次对我说过的这一句豪壮的话。
因为楝树墩寄来的那份遗嘱,我们甸村人都确信他是真的上前线去了。在那一段很长的时间里,围绕着楝树墩的事,几乎是整个甸村都有了点沸反盈天的味道。
我记得,那会儿每当我周末回家,总是会在一天里听到大家多次谈论起楝树墩和南方的那场战争。大家看到楝树墩家里的人--他的父亲母亲或他的两个弟弟出现在路上、桥头或后院,在谈论楝树墩;大家在外面听到了什么捕风捉影的点滴消息,回到家,又要谈论楝树墩……我父亲曾经买过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那个时候我们甸村除了每个院子有一只广播喇叭,绝少有电视机,而且广播和电视里也没有关于那场战争的具体消息,所以我们家的收音机成了罕见的宝贝,因为这个宝贝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收听到台湾那边的电台广播,在那种沙沙的听不太真切的广播节目中,有很多关于那场战争的新闻。于是父亲俨然成为权威人物,邻居们经常来向他打听战争的事,而楝树墩的父亲母亲更是三天两头跑来询问究竟了。
楝树墩母亲的眼睛就是在那时候哭坏的,很多年后,其中的一只几乎完全看不清东西了。据说那时候她的眼睛天天冒眼泪,隔三差五的,还要为让人一惊一乍的消息而哭得死去活来--那个时候,有关楝树墩的有鼻子有眼的坏消息特别多。
我记得有一次是说楝树墩在部队里逃跑了,说楝树墩不敢上战场,当了逃兵,而当逃兵是犯了大罪的,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都要抓回去坐牢。楝树墩怎么会当逃兵呢?我第一个不信,大家也都不信,但消息是从乡政府里传出的,很多人包括楝树墩的母亲都慢慢开始有点信了,于是她一边数落儿子不争气,一边大哭了半天。而这件事最后水落石出的结果是,乡里确实出了个逃兵,但那不是楝树墩,是邻村出去的一个在还没有轮得着上前线的某部队当兵的。当然,那些坏消息最多的无非就是说楝树墩死了--有一次消息是说楝树墩被炸断了一条腿,已经被部队上退回来了,结果楝树墩的父亲母亲哭着哭着还露出一丝喜色,说总算捡回了一条命,但跑到乡里去问,遭了一顿不知真假的训,乡政府的干部板着面孔说,哪有这么便宜断了一条腿就回来的!有一次传来死讯的时候我正好在家,说楝树墩千真万确死了,包裹已经寄到了乡里,里面装着楝树墩的骨灰盒,还有一件被子弹打出很多洞洞的带血的军装和一个刻有名字的军用水壶--水壶上的名字叫什么锋来着。那时候农村可没有什么电话之类的通讯工具,除了邮递员送的信,其他的就靠口头相传了。那次我是亲眼看着楝树墩的父亲母亲呼天抢地地跑过我们家前门的大路去乡里的,结果因为是周末,乡政府里锁了大门,找不到一个问事的人,他们扑了空回来,几乎是瘫在路上起不来了。
我是一直不相信楝树墩会死在战场上的。我始终相信,楝树墩一定会成为一位战斗英雄,然后胸前佩着各种各样的军功章,被敲锣打鼓地送回到我们甸村,就像他从我们甸村出去时一样。但是那一次,我真的有些绝望了--楝树墩在遗嘱里说的,“战场上枪林弹雨,炮弹不长眼”,说不定他上了战场,真的是一眨眼就光荣牺牲了。为了楝树墩的光荣牺牲,我也大哭了一场,还在学校里难过了一个星期。可是接下来的一个周末我再回到家,得到的确切消息是,那个包裹根本不是楝树墩的,甚至也不是我们乡的,那是另外一个乡的人在前线光荣牺牲了……
楝树墩是在那年的腊月里回来的。那天我刚好放寒假回到家,看到小弯河对岸楝树墩家的后院站着一个穿军装戴军帽的人,吓了一大跳。
“楝树墩!”我脱口叫出了声,然后高兴得蹦了起来。
母亲告诉我说,楝树墩回来已经好几天了,他没缺胳臂也没缺腿,整个人好好地回来了,那边战场上死了不计其数的人,可是他的命最大,枪林弹雨的就他没挨子弹,而且还立了军功。
“楝树墩这一辈子啊,可有指望啦!”
我清楚记得母亲的这一句既羡慕又欣慰的感叹。
当母亲在感叹的那一刻,我正背着她泪雨滂沱--那是一个少年欢快流淌的热泪,他眺望着,胸口怦怦直跳,他泪光中的英雄变得无比高大、伟岸!
年前年后,楝树墩一共在家待了差不多一个月,因为部队上给了他一个月的探亲假。
对我来说,那真是一段激动人心的日子。我想,其实不光是我,也许可以不无夸张地说,在那段日子里,差不多整个甸村都是沉浸在愉悦的躁动之中的!
楝树墩的父亲变得容光焕发,整天笑得合不拢嘴的。楝树墩的母亲也逢人就笑开了花,但她还是流泪,笑着流泪,说都流惯眼泪了,边说边捏着一条黑不溜秋的手绢不住擦着两眼。而楝树墩的两个弟弟突然变得生龙活虎了,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腰板挺得直直的。
楝树墩呢?楝树墩自己则天天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胸前佩戴着刺眼的军功章,间或还披着威风的军大衣,差不多走遍了我们甸村的每一个院落--首先是村长和村书记请他吃饭,接着是他自己家的近亲、邻居,然后是很多他小学时的同学……仿佛是做巡回报告,楝树墩每到一家,是绝对少不了要仔细讲述自己的英雄事迹的--那些事迹也许被楝树墩重复讲述了一百遍几百遍,但他不管什么时候讲述起来,都是那么的不厌其烦,都是那么的带劲、新鲜、活灵活现和扣人心弦!
我们家在祖父的提议下,也置办了一桌颇为像样的酒菜,请了一回楝树墩。楝树墩刚来我们家的时候,我的弟弟和堂妹堂弟这些小不点儿一个劲缠着嚷:“楝树墩--解放军!楝树墩--解放军!”而这回祖母没有训斥,只是笑吟吟地纠正他们道:“你们这么没礼貌哇!快叫青锋--叫杨青锋!”然而他们没理祖母,还是直嚷嚷:“楝树墩--解放军!楝树墩--解放军!”而楝树墩举起双手,用手指勾成了两支“手枪”,笑说:“你们这些小鬼呀,我一枪一个,把你们全部毙了!”然后还真的装作瞄准射击的样子,嘴里一边发出子弹出膛后的噼啪声。趁着楝树墩与这些小不点儿闹的间隙,我偷偷提起他脱下来搁在藤椅背上的那件军大衣,披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后跑到里屋对着大橱上的大镜子照了又照--当我穿着军大衣双手拎着沉甸甸的下摆从里屋出来,我的滑稽的举动引得楝树墩哈哈大笑。楝树墩过来剥下了我的军大衣,之后又摸了摸我的头。“小鬼--”楝树墩说,“咦?长高了不少嘛!”他把军大衣披回到自己身上,好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又说:“怎么样?长大了要不要去当解放军?”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摇头了,看着我,说:“不行啊,你太瘦了,小气薄力的怎么能去打仗呢?”说完又是哈哈大笑。
在我的眼里,当了解放军,上前线打了仗回来的楝树墩已经改变了很多--他原本就长得黑,在南方日晒雨淋的,更黑了;他的身体经过在部队里的锻炼,似乎更强壮了,但脸部明显是瘦了一些的,而这样瘦得恰到好处,使得一张脸更棱角分明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的目光也变了,变得精光四射,当他看我的时候,我感觉他仿佛一下子就把目光射到我的心里面去了?还有,他早已是大人了,可为什么当了解放军打了仗之后,他的身体还在长高,好像是长高了不少?
在饭桌上,楝树墩自然又给我们一家讲起了他在前线的那些经历和见闻。对于我来说,他所讲述的这些几乎耳熟能详了,然而我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的。
人的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候,越是时间久远的事情或场景,它们在记忆中却越是清晰,越是熠熠生辉。就说楝树墩所讲述的那些吧,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鬼”,如今已经老大不小了,可是它们在我的脑海里还是那么的记忆犹新。我甚至还清楚记得当年的一些细微的场景,包括楝树墩在讲述的时候的一些语气和手势……
现在回想起来,楝树墩当年的讲述其实原本就是精彩生动的--无论是他讲述的内容还是他讲述的方式。
南方边境。崇山峻岭。亚热带丛林。潮湿的猫耳洞。千奇百怪的毒蛇。经常以敌方装束伪装行动的我方。竟然会说流利的汉语以混淆视听的敌方。游击战。地雷阵。全民皆兵的国度。骁勇善战的民族。一会儿老态龙钟一会儿手持手榴弹的老太婆。在我方火力范围内集体下水洗澡裸泳的敌方女兵。温馨的俘虏营……楝树墩讲述的这些,即便用现在的眼光来观照,它们依然是一部宏伟的战争片甚至好莱坞式的国际大片中不可或缺的电影元素。
楝树墩是一名侦察兵--这可是最具传奇色彩的兵种,它总是与秘密潜行、独立作战和出生入死等等可以想象的情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按照楝树墩的讲述,自从他给家里寄了那份遗嘱之后,其实并没有立即上前线,而是部队转移和参加特别训练去了,只不过那几个月不能与家里再有通信联系罢了。他没想到的是,恰恰在那段时间里,在我们甸村的传言中,他不知道受伤了多少次死了多少回!楝树墩真正上前线参战,前后总共只有四十几天的时间,但那是随时与死神形影相连的日子--他们连队执行了无数次的侦察任务,有好多次,楝树墩都与炮弹擦身而过,最后他们连队的战友阵亡的阵亡、失踪的失踪,只剩下了包括楝树墩和正连长在内的七个人,而这七个人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时差点全军覆没,幸亏楝树墩机警地脱身并且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同时还把中弹昏迷的连长救出了险境,背着他一共走了十多里的山路才回到营地。
在楝树墩的讲述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两件事。
一件是关于女兵的。楝树墩说他曾经无数次碰到敌方的女兵,那些女兵大多年轻而且漂亮,但打起仗来异常泼辣,当她们被逼到山洞或战壕里走投无路的时候,她们就弃枪投降,然后用妩媚的汉语勾引我方战士,还解开身上的皮带,袒胸露乳或者干脆脱掉自己的裤子。楝树墩说第一次是他和一个战友一起碰上一个这样的女兵,他的战友一愣怔,没料想那女兵从短裤后面掏出一支手枪来,一枪就把他的战友击毙了,幸亏他躲得快,就地一打滚,顺势还了那女兵一枪,击中了她的太阳穴,也一枪结果了她。楝树墩说经过第一次的教训,后来他几次碰上类似的事,就狠心先下手击毙她们。但有一次例外,那次是一对一地碰上,楝树墩说那个女兵太漂亮了,眼睛忽闪忽闪的,眼睫毛长长的,脸上被烂泥巴弄脏了还是盖不住两个迷人的酒窝,她一边丢掉手里的冲锋枪去解腰上的皮带,一边冲着楝树墩媚笑,楝树墩觉得实在下不了手,再加上离营地不太远,于是就命令她系好皮带扣好纽扣,同时搜缴了她裤腿里藏着的一把匕首和一支小手枪,轻轻松松把她带到营地,俘虏了她。
当年我可是一个不懂事的毛孩子,但如今,我回想起来,楝树墩在形容那些女兵如何漂亮时,他动用的那些词儿,竟然还是蛮有水准的。我记得楝树墩还描述过那些女兵的皮肤,说她们虽然漂亮,但皮肤都比较黑,不过黑得也蛮有味道,像黑珍珠一样。真不知道楝树墩关于黑珍珠的比喻是怎么想出来的。
另一件事就是关于那个连长的。说到他的连长,楝树墩就特别激动,他详细描述了连长怎样受伤,而自己又怎样冒着生命危险,在完成任务后又原路返回救了昏迷不醒的他,再怎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救出虎口,然后背回营地的全过程。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我听得最心惊胆战的是楝树墩为了避开敌方的搜捕,怎样背着连长游过一个山谷中的湍急的溪流那一段。楝树墩说,要不是他水性特别好,换了别人根本没法背着连长游过那条溪,而要是不游过那条溪,连长的命肯定就捡不回来了。
楝树墩之所以最后立了三等功的军功,就是因为他救回了连长,虽然他同时完成了比救回连长更重要的任务。多少年后,我才终于明白了连长在楝树墩心目中的重要性,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一提起那个连长就激动不已的可能的缘由。但我清楚记得,当年楝树墩用了一个词儿来形容他的连长--楝树墩说,他的连长是个大城市出来的小白脸。那会儿我是不明白什么叫小白脸的。后来我明白了,还明白了这基本上是个贬义词。楝树墩为什么会拿一个贬义词扣在他的连长头上呢?我不明白。不过不管怎么说,后来从那个连长的那副不难猜测得到的嘴脸上,可以看出,楝树墩把“小白脸”这个词儿扣在他的头上,那还是恰如其分的。
那年年底楝树墩回家探亲,他在家过了春节又过了元宵节,差不多度过了风光的一个月之后回了部队。我记得,在我们甸村,虽然楝树墩走了,但关于他的话题还是继续了好一阵子的。
大家都觉得,楝树墩这下子可是祖坟冒青烟了--他恐怕是要留在部队上工作的,至少得当个军官什么的。
因为楝树墩曾经说过,他在战场上救回了那个连长,那个连长不但起死回生,而且因祸得福,被部队授予了一等功的军功章,因此那个连长对他感激得无以复加,说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争取让他留在部队工作的。楝树墩还说了,他的那个连长是有一点家庭背景的,不是一般的人。显然,救了这样的人,楝树墩是救对了主儿了。
好像是再到了第二年,楝树墩突然回来了。大家都以为他是回家探亲,谁知道,不是探亲,他是退伍了。
楝树墩怎么就这样光溜溜地退伍了呢?这样的事实,大家觉得一下子难以接受。其实楝树墩自己恐怕也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因为大家听到过楝树墩几次愤愤地骂自己的那个连长。
“他娘的!王八蛋!小白脸狼心狗肺,自己升了官,拍P股走掉了!”楝树墩这样骂。
显然,楝树墩是被连长甩了,也被耍了。那么楝树墩回来,政府得给他安排个工作吧?大家觉得这个应该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所谓退而求其次,大水湍走了大牯牛,也得捞一个别的小一点的什么东西吧?
退伍回来之后,楝树墩和他父亲确实跑进跑出的,乡上,镇上,还经常跑进城里去。大家渐渐觉得,楝树墩能有一个工作,其实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部队在老远老远的地方,还是在家乡工作的好--原本一个泥腿子,在战场上没有被炮弹炸成炮灰,倒回来弄个工作,一辈子不用种田不愁吃喝了,也该知足了。
但后来的情况是,楝树墩始终没有被落实工作。这让大家觉得太意外了。
这件事显然也让楝树墩一家都觉得难堪。据说有一次楝树墩的父亲喝多了酒,在外面把什么都骂了一遍,小到村干部,大到中央领导。接着他还把楝树墩也骂了,骂他怎么不缺胳臂少腿再回来,怎么不胸口插几个弹片回来,说要是这样就好了,成了残废军人,早就落实工作了。
“什么鸟政策!笨手笨脚的人成了烈士,可以拿抚恤金,家里人安排工作;慢手慢脚的人成了残废军人,进福利厂;而活龙活虎的人,得了个军功章,只顶个屁!”
这句话是楝树墩的父亲骂到高兴时顺口骂出来的,后来成了在我们甸村流传甚广的名言。
而楝树墩从南方战场上带回来的那个难以启齿的病,也是那一次被他父亲给抖搂出来的--据说那边湿气太重,楝树墩经常躲猫耳洞,他的裤裆里都烂开了花,可这不三不四的病怎么也治不彻底,落下个常年瘙痒天天得用手去抓裤裆挠痒痒的后遗症。
楝树墩的父亲说,有一次进城里去找县里的领导,自己一急就把这病给说了,谁知道领导笑得合不拢嘴,领导说只要东西在,不影响传宗接代,这哪是个事儿啊!
人的记忆确实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候,越是时间久远的事情或场景,它们在记忆中却越是清晰;然而又有的时候,无论是时间远近,某些事情或场景在记忆中却是异常的模糊,怎么努力也清晰不起来。
譬如楝树墩吧,他结婚的事儿,我想来想去就是有点想不起来。
我只记得,那时候好像楝树墩很不情愿找对象。现在想来,他那时候应该是想在自己落实工作后再结婚吧?我想应该是的。但是那些年他偏偏没有被落实工作。后来成为楝树墩老婆的那个女人不但瘦小,而且毫无姿色。这曾经让我想起楝树墩一遍遍描述过的越南女兵,无端地把两者作了比较,觉得那种反差太让人受不了。
想起来了,在老婆的问题上,有一次我好像很为楝树墩抱不平,而我母亲说,楝树墩得了那个烂裤裆的病,我们甸村像模像样的姑娘谁愿意嫁他呀?
而楝树墩最后终于被政府安排到共城郊区的一个集体所有制的水泥预制场当搬运工,那应该是我高中毕业后的事。
我高中刚毕业没几天,就参加了乡里的征兵体检。乡里的体检是初检,我得了个“双甲”,通过了。我当时激动得不得了,可回到家,母亲则苦着脸。我说怕什么,当了兵可以报考军校,又不是像楝树墩一样去打仗--那边的战争已经结束了,除非再跟台湾打,要不,想打仗也找不到地方啦!
“你看看楝树墩,他手里提着自己的脑袋去打仗,还拿了军功章,可是到现在,政府连一个工作也不给他安排!你想想,你去当个义务兵有什么屁用?”
我记得母亲的这句尖刻的话。显然,那时候楝树墩还没到那家水泥预制场去上班。
对了,说起征兵体检,也滑稽得很--后来我到城里参加共城统一的复检,居然由于我的一米八一的个子需要更多的体重才能够达标,可我恰巧少了那么两三斤的重量而被剔除了。
“不行啊,你太瘦了,小气薄力的怎么能去打仗呢?”
当我讪讪地离开体检站,我想起了当年楝树墩剥掉我身上的军大衣之后所说的话。我不幸被楝树墩预言了。
有时候想想,人生真的像古人所说的“白驹过隙”。
高中毕业后,我一直在外,后来又在城里安了家,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在这二十年里,忙这忙那的,我回我们甸村老家的日子,也许加起来拢共不到百来天吧。而楝树墩呢,我可能要每隔很长时间才能想起一次,或者听到一次有关他的消息。
我只知道,楝树墩在结婚后好长时间还没有被落实工作,为了工作,楝树墩和他父亲甚至跑到以前的部队去找领导,也去找过那个发达了的连长,希望他们能够帮忙给共城的有关部门打个招呼关照关照,但都没有结果。楝树墩去那个水泥预制场当搬运工,那还是再后来的事,此前楝树墩一直在家种田,把以前的军装都穿旧了,也懒得穿了,一生气,拿柴刀剁得粉碎。可能是楝树墩剁军装的事刺激了他父亲吧,据说他父亲终于豁出去了,给城里的某某领导送了很多钱,楝树墩进水泥预制场的事才给办了下来。
后来有一次母亲告诉我说楝树墩得了胃癌,医生宣布他最多只有半年的命了。我大吃一惊。母亲说不奇怪,楝树墩的胃病是在打仗的时候熬出来的,都这么多年了,平常的胃病慢慢变成了胃癌,也不稀奇。母亲感叹说,楝树墩究竟是个没福气的人。
大约又过了一年吧,有一次我回家看见楝树墩从前门的大路上走过,被吓了一跳。母亲高兴地对我说,楝树墩的命就是硬,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转世的,炮弹炸不死,胃癌也奈何不了他,被切掉了半个胃,他又活得好好的!
再后来,有一次母亲告诉我,楝树墩已经被单位里开除公职了。为什么会这样严重?母亲说,这倒是楝树墩的不是,他以前不是生了个女儿吗,可非要再生一个儿子不可,但他楝树墩是有工作的人哪,不像别的农村户口的人,他怎么能生两个呢,违反了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当然就只有开除公职啦。
后来听说,被开除了公职的楝树墩也不恼,他还是喜欢儿子,他说反正那个鸟水泥预制场的工资也没几个钱,不干拉倒,就又回家种田了。
但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又有一次,母亲对我说,楝树墩又得了大病,是肺病,挺严重的,虽然死不了,可也一辈子治不好了。母亲说这病是因为他在那个水泥预制场上班而得的,是太多的水泥被呼吸进了肺部出不来的缘故。母亲说楝树墩再去找单位理论,可是原先的单位哪里会搭理他……
某一年春节,我回家发现了一个大变化,楝树墩家的前门院子里造了三间新楼房。父亲指给我看,说,两边的五层楼是楝树墩的两个弟弟的,中间的那一间才是楝树墩的。我说,为什么他那一间只造了两层?父亲大笑说,你想啊,楝树墩他哪有这么多钱?
楝树墩的那间两层楼滑稽地夹在两个弟弟的五层楼中间,它始终没能再盖上去一层,也一直连外墙都没粉刷。好几年后,母亲告诉我,楝树墩的那两个在外面做生意的弟弟,每年春节回家都要跟楝树墩吵架,就因为他们责怪楝树墩不把楼盖上去,害得他们两家与楝树墩家接壤的墙壁每次遇上刮台风就渗水。但是楝树墩没钱哪,叫他怎么办?我说。母亲说,对呀,楝树墩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他们要吵架。我说,他的两个弟弟怎么就不借钱帮大哥一把呢?母亲说,他们肯借?借给楝树墩盖了楼,这跟打水漂没两样,楝树墩用什么归还?
那一次母亲正跟我说着楝树墩的事,她突然指着前面桥头走下来的一个毛孩子。
“你猜,那是谁?”她说。
“谁?”我一愣,说,“我哪里能认识啊。”
母亲说:“小楝树墩哪!”
我走出去想仔细看一看,可那毛孩子跑了起来,一溜烟跑远了。
“真有点像他爸,虎头虎脑的!”我感叹说。
“那模样是有点像,可是你没看见过现在的楝树墩,忙着种田,又这病那病的,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母亲叹息说,“楝树墩这辈子是没出息了,除非,除非他这儿子以后有出息……”
我的确是已经好多年没见过楝树墩了。大约两个多月前了吧,那天当我在自家楼下向一个小贩购买水果的时候,那个小贩的声音突然让我的胸口怦怦直跳起来。
那个小贩,我的眼睛光顾着他三轮车后面架子上的两堆青桃和青苹果,根本没注意他长什么模样,反正只觉得他黑黑瘦瘦的,穿着也灰不溜秋的。
街上那些流动摊贩大部分是外地民工,这谁都知道。
我是用普通话问价和跟他砍价的。他的普通话有点生硬,我不由得瞥了他瘦得皮包骨的胡子拉碴的黑脸膛一眼。
他给我称了几个青桃。我说你的秤准不准,可别做什么手脚哇?一边说,我一边探头装出留意他的秤花的样子。我之所以聪明地多长一个心眼,是因为本地的电视新闻节目里刚刚曝光过这些流动摊贩普遍存在缺斤少两欺骗顾客的现象。
“咦,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猛地睁大了眼,瞪着我,改用本地方言说。
原来他是本地人,我还以为他是外地来的民工呢。
看得出,对于我的怀疑,他的反应比较激烈。他转身一指不远处的那家糕点店,脖子都粗了,气呼呼地说:“喏喏喏,你送到那糕点店里放电子秤上再过过秤,要是少你半两,我赔你十斤,你再把我的这杆秤拿去折了!”
那天的情景,后来每当我回想起来,都是那么的令自己羞惭,并进而使得我一遍遍地自责,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小肚鸡肠,不是为了担心几个青桃的可能的缺斤少两却遭遇到一个小贩的坦荡而感到羞惭和自责,我之所以感到羞惭和自责,是因为那个小贩的似曾相识的嗓音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楝树墩!
我得承认,当那个小贩改用本地方言向我瞪眼呼喝的时候,我就差不多突然认出他是楝树墩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一阵胸口怦怦直跳的当儿,我并没有直接向他求证,而是从他那双过分粗糙的手中接过袋子和找回的零钱,迅速离开了现场。
那天提着那几个青桃上楼的途中,我觉得自己心底里仿佛有两个极其矛盾的声音在激烈争辩:一个声音说,他就是楝树墩,绝对是!而又有一个声音在说,绝对不是,他怎么可能是楝树墩呢!
可是进屋后,我急不可耐地给老家打电话求证,母亲告诉我,那一定是楝树墩了,楝树墩确实在城里卖水果,已经卖了一两个月了,而且据说就是经常在购物大厦的边上卖水果。母亲说,现在的楝树墩,也真的是一副瘦得皮包骨的模样,他老是不刮胡子,脸上不胡子拉碴的才怪哩!
我的家坐落在共城的购物大厦的边上,旁边是一家银行的大楼--购物大厦、银行大楼和我家所在的大楼,它们三者在楼下构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地带。由于购物大厦是个客流量非常大的场所,许多年来,这个被很多人戏称为“金三角”的隐蔽的三角地带一直是那些流动摊贩的乐园,卖风味小吃的、卖快餐的、卖水果的,形形色色的摊贩加上熙来攘往的顾客,每天从早到晚把一个弹丸之地弄得热火朝天的。
作为“金三角”边上的住户,我和我的邻居们对楼下的那些流动摊贩是恨得牙根发痒的--我们基本上对卖水果的没什么意见,他们最多丢一些果皮或者偶尔丢个烂水果在地上,谈不上污染环境;我们憎恨的是那些架起煤气灶煤球炉卖油炸小吃的和生起炭火卖烧烤的,他们弄出来的油烟源源不断上升,熏得楼上的我们根本不敢在白天里打开窗户通风换气。
那些摊贩差不多是无法无天的。
最初,城管大队的执法车经常来搞突然袭击,把摊贩们追得四处逃窜。后来大约是被摊贩们百折不挠的精神惹恼了,城管大队开始搞“打砸抢”,当场破坏或没收摊贩们的经营工具和物品,甚至调动大批人马同时包围现场搞“清剿”。可是摊贩们居然像韭菜,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而且长得更欢了。再后来,城管大队就蔫了,一般都是接到了我们这幢楼的哪个住户的举报电话,才来例行公事一下,把执法车开进“金三角”,吓唬吓唬摊贩们,让他们暂时解散一会儿了事……
我家唯一的一个阳台就在西面,就在“金三角”的上空,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可能是我们这幢楼的住户中向城管大队拨打举报电话最多的主力之一。而我在拨打举报电话之后的一个习惯动作,就是端上一杯茶,打开很少在大白天里打开的那扇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踱到阳台上去等待俯瞰下面上演一场猫捉老鼠的好戏。
在那么多次拨打举报电话的过程中,我能够感觉出来,随着对我的声音越来越熟悉,轮番接电话的那两三个女人的态度也越来越淡漠,甚至有一次,其中的一个女人几乎心不在焉的,而我期盼中的执法车也根本就没有来。因此最后那次我发了狠,我对着话筒说,你们要是再不赶快来的话,我们几个邻居就要一起下去跟那些小贩们拼了,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铁锤和铁棍了!我说,我们是忍无可忍了,哪怕闹出流血事件,也大不了去局里蹲几天!我的色厉内荏的狠话还是起作用了,那天中午我在阳台上很快等到了呼啸而来的执法车,不是一辆,而是有五六辆,它们几乎同时分别从南边、西边和北边三个口子上围堵住那些摊贩,并且每辆执法车后面还跟着一辆用来装载战利品的小卡车……
那个中午是值得拍手称快的,可仅仅过了三四天,我就在为自己的聪明而懊悔了--那天我在楼下买了几个青桃,而那个小贩竟然就是我老家的楝树墩!
自从发现楝树墩成了我家楼下的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后,我再也没给城管大队拨打过举报电话。同时,我经常忍不住要到阳台上去--楝树墩的水果摊,大多时候都摆在一个差不多固定的位置,而这个位置,感觉就在我的跟前,我只要稍稍一低头,就能看到整个水果摊以及楝树墩的脑袋和肩膀。
我相信自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是,每当我在阳台上俯视着楝树墩,眼前却经常会情不自禁地翻滚起小时候的那一幕幕:在河埠头洗澡、在河里游泳的楝树墩,在后院把石锁玩得滴溜溜转的楝树墩,大冬天在小弯河里摸鱼的楝树墩,锣鼓声中一身军装迎着霞光参军去的楝树墩,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胸前佩戴着刺眼的军功章的楝树墩……而这翻滚的一幕幕最后总是让我觉得胸口堵得难受。
有一次,正当我在阳台上莫名地难受,突然发现,城管大队的一辆执法车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楼下,接着,车上下来了几个健壮的执法人员。我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而只见,楝树墩像一台猛然发动的机器,三下五除二收拾好架子上的两堆苹果和桃子,转身敏捷地跳上三轮车,一边高声吆喝着一边踩着三轮车逃向了另一头--真是难以想象,楝树墩那特别洪亮而又急促的吆喝声,居然犹如某种拉响的警笛,使得下面熙熙攘攘杂乱无章的人们纷纷躲避,形成了一条曲折但有效的空白地带,而楝树墩踩着他的三轮车,像是在人群中卖力地表演杂技,扭扭歪歪且险象环生地快速行进,不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
我站在阳台上,惊诧地看着这一幕,竟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下面的那些小贩,他们或正无助地挣扎着,或正被迫缴械投降,而唯有楝树墩,唯有骁勇的楝树墩,他已经突出了重围!哦,我立刻联想到当年那个炮火连天枪林弹雨的南疆了,我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肆意地流淌,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推算起来,楝树墩被抓的那天,应该是我那次去杭州开会的第二天。时间是在那天下午的四点钟左右。那一刻,我应该是早已经逃离了那个无聊的会场,和几个朋友一起坐到了西湖边的那家茶楼里。喝茶其实也是另一种无聊,那一刻,我也许正把目光长时间地投向了游人如织的湖畔,也许正摆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在倾听哪个朋友讲述的段子,一边让自己的嘴角浮现出礼节性的微笑。
就在那一刻,在几百公里之外,在我家的楼下,对于楝树墩来说的一场噩梦开始了。
事后看来,这场噩梦的降临多少有点偶然性的成分在里头。
首先是楝树墩的老婆。一般她只在每天中午来给楝树墩送一次饭,但那一天,她来了两次。因为中午的时候,楝树墩说牙疼,只吃了一点点,就吃不下饭了,所以到了半下午,她又来送了一次饭--当时,楝树墩正在低头吃饭,要不然城管大队的执法车一开进来,他就会警觉的。楝树墩的老婆就站在三轮车边,但不是与楝树墩站在同一边,她正好挡住了楝树墩的左前方的视线,而她的警觉性太低了,她居然不知道执法车是怎么进来的,后来她只是成了整个事件的目击者。
其次是城管大队的执法车。那一天,城管大队也太敬业了一点,都下午四点钟了,还来执什么法呢?对于“金三角”,他们的执法热情可是越来越低的,执法力度可是越来越小的。早在很久以前,他们就开始请不动了,我和邻居们给他们打电话,若是在半下午,他们就推脱说来不及了,快下班了。为什么那一天来得及赶过来呢?赶过来执法了,也不磨磨蹭蹭,还特别来劲,一大伙人一拥而上,没收了楝树墩的水果,砸了他的木架子,为什么还要得寸进尺,来抢他的三轮车?
还有就是那三辆运钞车。据我所知,银行的运钞车进入“金三角”,通常集中在每天的三个时间段:早晨上班时间以前,中午,下午下班时间以后。但是那一天,运钞车居然早来了一个小时,而且一来就是接连三辆--它们尾随城管大队的执法车进入,然后用庞大的躯体大大咧咧地堵住了出口。
可是,运钞车堵住了“金三角”的南边,楝树墩怎么不向西边或北边逃跑呢?就像上次我亲眼目睹的那样,那么骁勇地突出重围?
我想,即便在这样的危急关头,楝树墩一定也是镇定的,他不可能产生错误的判断,他既然选择向南边也就是运钞车堵住的方向突围,一定有他充足的理由--事实上,楝树墩就是向南边突围的,他放弃了水果和木架子,但绝不放弃三轮车,他从两名执法人员手中夺过三轮车的车把,骑上车,开始奋力突围。
楝树墩是被运钞车上下来的那些保安人员挡住的。原本,楝树墩也许可以穿过几辆运钞车之间的间隙,然后和他的三轮车一起脱身。他在突围的过程中,因为太过勇猛,甚至把一名试图拉住三轮车车厢的执法人员拖倒在地,把他摔了个四脚朝天。可是,从运钞车上突然下来那么多的保安人员,他们戴着笨重的钢盔,穿着笨重的防弹衣,端着笨重的机枪,还煞有介事地做出高度戒备状,不停地转动笨重的身躯--由于他们的出现,楝树墩再也无路可走了,而几名恼羞成怒的执法人员一拥而上,死死拽住了三轮车。
楝树墩的那个惊天动地的动作,就是在这一个时刻做出的。
那是一个千不该万不该做的动作,可是楝树墩做了,并且做得非常利索和漂亮。
--楝树墩跳下三轮车,顺手一捋,腰身一扭,肩膀一靠,夺下了那把机枪的同时,还把那个正在装模作样的保安人员撞了个趔趄。
当楝树墩端起机枪,摆出那个射击的架势,那一瞬间,他是不是想起了当年南疆的战斗?那些银样镴枪头的保安人员,他们是不是为一个卖水果的小贩能摆出那么专业的射击姿势而惊诧与羞愧?
我不知道这些,我只是从楝树墩老婆的讲述中得知,在楝树墩把枪口对准那些执法人员之后,那些神气的执法人员通通慌了神,通通像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镜头一样,每个人都颤巍巍地举起了双手投降,其中一个还不由自主地扑通跪了下来--但在这样对峙几秒钟之后,楝树墩也轰然倒下了,因为他遭受了来自背后的一根电棍的袭击,动手的正是那个因为丢了枪而恼羞成怒的保安人员。
最后的场面让人毛骨悚然--楝树墩倒下了,运钞车周围的保安人员蜂拥而上,齐刷刷地用十几挺机枪的枪口指着他的脑袋,而几根电棍又接连噼里啪啦敲下……
楝树墩的老婆说,后来楝树墩遭受了城管大队的那些执法人员的疯狂报复,他们对着昏死过去的楝树墩没头没脑地踢打。最后,几辆警车呼啸而来,楝树墩当场被警察铐走了……
那个刮风下雨的中午,楝树墩是自己一个人回的家。
楝树墩在看守所被关押了六天,这六天里,他的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四处托人跑关系,得到的回答都是冷冰冰的,都说这事儿情节特别恶劣,楝树墩是出不来了。
然而楝树墩居然被主动释放出来了。虽然他被打得遍体鳞伤,还发着高烧,回到家倒头就睡了,可毕竟没缺胳膊没少腿。楝树墩从中午睡到傍晚,傍晚时分曾经醒过来一回,但仍然虚弱得抬不起头来。他沙哑着喉咙小声说渴,然后一连喝了两大碗凉开水,又倒头睡着了。那个台风肆虐的夜晚,一家人围着楝树墩,他们守候着,等待着楝树墩再次醒来,精神饱满地醒来然后告诉他们这些天里他所受的委屈与磨难,但是,楝树墩再也没睁开过他的眼睛……
第二天天放亮时,世界已经风平浪静,但小弯河对岸却呼天抢地,几乎惊动了整个甸村。
越来越多的人往楝树墩家里跑去,我也夹杂在其中。
很多人都上了楼,但我没有。站在楝树墩家的楼下,我就已经泪眼婆娑了--他家的新房子,我从来没走过河对岸来仔细看过,现在,新房子已经变成旧房子了,而且旧得不成样子。
楝树墩家始终是两层楼,也始终没有粉刷,里外都没有。而两旁,他的两个弟弟家的五层楼,几乎还是新的,这样,他家显得更是寒碜甚至是可怜了。
我努力迈进门槛,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个结了许多蛛网的镜框,差点就哇地哭出了声。
镜框悬挂在靠壁的那张旧方桌的上方,镜框里全部是褪色了的从前的楝树墩--穿着军装,手持冲锋枪的楝树墩;胸前佩着军功章,表情严肃的楝树墩;披着军大衣,举起一只手挥舞,一脸憨笑的楝树墩……
我对着镜框里的楝树墩,默默地泪流满面。
楝树墩的家,真的是能用“家徒四壁”或“一贫如洗”这些过时的词来形容。透过镜框下面的隔窗,我看见后屋里的楼梯,那楼梯竟然是悬空的,两边都没有栅栏和扶手。
我想说服自己,上去再看一眼楝树墩,但我心里有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不,不要上去!不要再看楝树墩的惨状了!
我转身,发现从门槛上跳下一只猫,向后屋走去。也许是发现陌生人了吧,中途它停了半分钟,与我静静地对视。我几乎很是疑惑--它是一只小猫还是大猫?从个头的大小来看,显然是一只小猫,但它的表情告诉我,它是一只上了年纪的大猫,它是一只瘦得可怜甚至是病恹恹的老猫。它忧郁、呆滞、疲倦,把我打量仔细之后,行动迟缓地迈向后屋,好一会儿,我从隔窗中看到,它上了楼,也像是一个去最后看一眼楝树墩的乡亲。
我霍然一惊,心想,不,可以肯定,这应该是楝树墩家的猫,它刚回家,它是上楼去看望主人了……
后来,在离开楝树墩家的时候,我做了一件事--向他的一个弟弟和几个邻居讲述了众所周知的看守所里的许多黑幕,唆使他们报警并向有关部门提出抗议。
而当我走到小弯河上的桥头,清晰地听到了风中飘过来一个老人的号啕恸哭:“儿啊!儿啊!你还不如当年死在战场--呜哇哇,儿啊!儿啊!你还不如--当年死在战场,做个炮灰……”
那一趟从老家甸村回来后,因为楝树墩的事,我沮丧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些天里,我经常向老家打电话,探听消息。这件事让我的父亲也比较义愤,于是我便不停地通过父亲给楝树墩的家人支招,让他们提起上诉并不断地“走访”具体的有关部门。
与此同时,每天经过楼下,我都有点儿类似穿过一个曾经的战场的错觉。我还多次梦见了从前的楝树墩,每次都是由曾经发生过的真实场景演变到魔幻世界--我梦见我背着书包上学去的那个早晨,楝树墩身穿草绿色军装,胸前佩戴着大红花走在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里,而走着走着,他飞了起来,向着东方,迎着朝霞飞去,还在空中翻起跟头;我梦见楝树墩在他家的后院抛石锁,几个大石锁在空中飞舞,舞着舞着,石锁变成了蓝色的印花布,再变成了扭动的龙身,最后化为密密麻麻的雪花降落,笼罩了楝树墩的整个身影;我梦见楝树墩在冬天的小弯河里摸鱼,一条条五颜六色的鱼被他纷纷抛上岸,然后他在冰面上滑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只有一次,我梦见了卖水果的楝树墩--他在“金三角”遭受了一群城管大队的执法人员的围堵,突然,他大喝一声,突出重围扬长而去--他骑的不是三轮车,而是一匹乌黑的高头大马,不过手中握的仍然是冲锋枪。
经常,在梦见楝树墩惊醒之后,我会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
我甚至忍不住做过两次非常荒唐的恶作剧--大白天的,我从阳台上向下扔垃圾,一次是在城管大队的执法人员进来追赶小贩们的时候,我把一塑料袋的残羹剩饭刚好掷到一辆执法车的挡风玻璃上,炸开了花;另一次是把类似的一袋水淋淋的垃圾掷在一辆运钞车的顶盖上,也炸得稀里哗啦,一片狼藉。
这一天,我从街上回来,刚走到“金三角”南边的口子上,就看见几个小贩火急火燎地逃窜出来,他们骑着或推着三轮车,或挑着担子,慌不择路。跑在最前面的是个骑三轮车的青年,黑黑瘦瘦的,赤裸着上身,由于紧张和用力,上身的肌肉拧得非常难看。紧接着,一辆执法车追出来了,但被故意站在路中央的我阻碍了好一会儿。我想,自己的这一义举肯定能为小贩们的逃跑赢得时间。可是当我抬头再看远处,发现那个骑三轮车的青年,大约因为太慌乱,前轮撞在了街道中间的一个花坛上,他的三轮车一下子侧翻了,橘子和水晶梨噼里啪啦滚了一地,由此而引发了路人的一阵哄笑……
我又想起楝树墩了。
上了楼,我忍不住又给老家打了个电话。我问起楝树墩的事,父亲有点垂头丧气,声音蔫蔫的。他告诉我,这事闹了这么长时间,但看起来就要收场,要不了了之了。
已经闹得有点眉目了的事,怎么又偃旗息鼓了呢?
父亲说:“你知道,胳膊到底是扭不过大腿的,鸡蛋更是碰不过石头……”
只这一句话,便让我哑口无言了!
父亲告诉我,这么多人折腾了这么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进行了尸检,但得出的结果竟是:楝树墩死于急性肺炎,属于旧病复发,与外伤一概无关……
“怎么会呢?他身上有那么严重的伤痕哪!要不是那些人下手太重,他怎么会死?要不是知道问题严重,他们怎么会主动放他回家?”
父亲没有回答。
父亲当然没法回答我的问题。
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长气……
而话筒在我手里拎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我觉得心里骤地憋得难受至极,仿佛自己的整个身体就是一个不断膨胀变形的气球,马上要炸破。随着热泪的喷涌,我猛然听到了房间里爆发出伴着哭腔的一声已经陌生了的吼叫,那是从前我们甸村人最重口的咒骂--
“畜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