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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足下

  卫鸦

  1

  那块皮革是白色的,摸在手里有些粗糙。马小路将皮革举到跟前,就像举着一面镜子。他把皮革翻转过来,让光滑的那面对着自己,在阳光里晃了晃,一股浓重的气味迎面扑来。这气味马小路觉察不到,在这家制鞋厂呆了几年,嗅觉早就疲软了。这些年他梦里装着的都是这种气味,就连从他毛孔里散发出来的,也是这种气味,仿佛他本身就是块被浸制过的皮革。

  马小路放下皮革,将目光移到远处。从车间的窗口望过去,对面是块足球场,看上去有些斑驳,前些天厂里举办了一次大型的足球比赛,成百上千双脚在场上飞奔,让这片绿色变得不那么完整了,球场上裸露出泥土的地方,被践踏掉的草还没有长出来。这是家台资厂,老板是个超级球迷,足球自然也就成了厂里最主要的一项体育运动,厂里生产的主打产品,也是球鞋,除了球鞋,厂里还生产旅游鞋,也叫波鞋。每天下班之后,足球场上人声鼎沸,男男女女都爱去那里,围在场边看球,或者是在场上踢球。现在也是,那地方人影憧憧,欢呼声起起落落。阳光从那里斜穿过来落进车间,被窗户上的玻璃分割成束,在这些成束的阳光里,尘土争相飞旋的景象很清晰。

  马小路认为,阳光是有魔力的,就比如说他手中的这块皮革,只要把它举起来,对着阳光晃两晃,这块密实的东西立时就透明了。从皮革中间,马小路可以窥见到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这是一个属于马小路的秘密,这个秘密他对谁都不能说,包括陈利,当然,就算说了她也未必看得出来。

  马小路已经追了陈利两年,在马小路心里,陈利是他女朋友。如果不是迫于无奈,马小路并不想对陈利有所隐瞒,他认为爱情需要真诚,情侣之间应该无所不谈。但这只是马小路的原则,能不能坚持是另一回事。事实上,他没少欺骗过陈利。他骗她,说自己读过大学,只是后来家里没钱了,没能把学业继续下去,所以没有毕业,而实际上他高中只上了一年。他还经常骗她,说他马上就要当上制造课长了,不信你等着瞧。结果陈利等了两年,马小路还是车间里的一名员工。不管陈利信与不信,反正在她面前,马小路的自信心就是这么培养起来的。当然,他还想抓住机会再骗她一次,这次他想把陈利骗上床。

  想到陈利和床,马小路心里热了一下。他又把皮革举了起来,这次他没让皮革对着阳光,而是对准了车间。他的目光在车间里缓缓绕了一圈,最后落到生产线上不动了。陈利的工位就在那里,陈利当然也还坐在那里,否则马小路早走了。陈利是个劳模型的女人,在马小路记忆里,除了努力工作,他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别的特长。现在,陈利手里正在摆弄一双牛筋鞋底,随着双手摆动的节奏,她丰硕的背影也跟着起起伏伏。

  马小路盯着陈利的背影,恍惚着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可能是半个小时,也有可能是一个小时,甚至更久,具体有多长时间,马小路也不知道,当他的目光停留在陈利身上的时候,时间流淌起来总是很快。马小路擦了擦眼睛,被陈利的背影牵引着,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往前走。再走近一点,就能看到陈利的两瓣P股,被他的视线放大了,很诱惑地鼓出凳子边缘。为了节省成本,老板把员工坐的塑料凳买得很小,刚好能搁下一个P股。马小路心想,这些台湾老板可真他妈抠门,长得丰满一点的女性,比如说陈利,一坐在这些凳子上,臀部就饱满地溢出来了,这会让他生出很多遐想。马小路被陈利的那两瓣P股越拉越近,他站到陈利身后的时候,陈利觉察到了,她把手中的鞋底拍在工作台上,站起来,转过身,两人的目光就对上了。

  陈利说,还没走?

  你不走我哪敢走?马小路讪笑一下,迅捷地把那块皮革揣进兜里,他说,今天又是第一吧?

  陈利嗯了一声,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马小路这是明知故问。在陈利那条拉上,她每天的产量都是第一。陈利这么拼命工作,并不是为了赚钱,她只是想好好表现,当上拉长。当了拉长,才有机会找个拉长以上的男人做对象。陈利坚信这条人生哲学--对女人来说,混得好不如嫁得好。因此,她的择偶条件,最低标准也是课长。至于长相和年龄,她不是很在乎。像马小路这类外表俊朗的小青年,在陈利眼中没有任何优势。她对马小路说,什么事这么高兴?是不是当上课长了?

  马小路说,课长算个鸟,我的目标是经理,像我这样的人才,当个课长,那只是迟早的事情。

  陈利没说话,这样的话她已经听马小路说过多次,说来说去马小路还是员工。她横了马小路一眼,两道目光从马小路脸上滑过去落到自己的工卡上。她擦了擦手,抓起工卡往车间门口走。马小路赶紧跟上。

  以前,陈利总是最后一个走出车间。现在,最后一个走出车间的人成了马小路。陈利不走,马小路就不会走。自从他看上陈利之后,他就成了吊在陈利身后的一条尾巴,怎么甩都甩不掉。

  马小路说,我请你吃饭吧?

  陈利又瞥了马小路一眼,还是没说话,走路的节奏也没慢下来。她挺起胸膛从马小路跟前轻快地越过,工衣下两团肉随着步伐在颤,就像是要蹦出来似的。马小路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目光一下子从陈利的侧面滑到后面,她的臀部也在颤,马小路的眼皮又是一跳。马小路加快步子跟了上去,踩着陈利的脚印往车间外面走。陈利快,他也快,陈利慢,他就跟着慢下来,就像是身上系了根无形的绳子,被陈利牵着。

  马小路说,去“湖南人家”吧,那里的剁椒鱼头打特价。

  陈利仍然没说话。剁椒鱼头是她最喜欢的一道菜,这点马小路早就知道了。在一次年底打牙祭的时候,老板让所有员工自己点菜,放开了吃。马小路曾经亲眼盯着她吞完了整盘鱼头,然后又抹着嘴巴叫服务员再来一盘。但喜欢归喜欢,陈利不想让马小路请。她把工卡插进打卡机里,咔嚓一声再拿出来,看了看,卡上打出来的时间没错。她说,要吃你去,我去食堂。

  马小路愣了愣,陈利的背影蓦然闪到门后,看不见了。马小路赶紧加快脚步,撵了上去,让自己的肩膀平上了陈利的肩膀。两人去了食堂。

  食堂里吃的是红烧肉炖土豆,一人一勺,等打饭的员工都走了后,马小路凑到窗口,要师傅又加了一勺。马小路个子高,个子高也有好处,食堂里的师傅担心他吃不饱,菜炒得多的时候,总会给他多加一勺。今天的菜有点多,师傅给他加了一勺,并慷慨地问他要不要再来一勺,马小路说够了够了。

  的确是够了,再来一勺也是残羹剩汤,马小路拿着筷子拨来拨去,饭盒里全是土豆,肉没见到几块,但他还是对师傅说了声谢谢,然后捧着饭盒往陈利的餐桌边走。陈利把头埋在饭盒前,没看他。马小路挨着陈利坐下来。马小路说,这伙食是越弄越差了,都是他妈的金融危机闹的。

  陈利还是不说话,埋着头只顾吃饭。陈利心情不太好,把马小路也弄得没什么胃口,心情这东西也跟病毒一样,能传染,马小路把肉块挑出来,拨进陈利饭盒里,胡乱扒两口就把饭盒搁下了。他知道,陈利除了剁椒鱼头之外,还喜欢吃肉,尤其是红烧肉。他说,你不是喜欢红烧肉吗?都给你。

  陈利终于说话了,她的话硬邦邦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她把这些石头狠狠地扔向马小路,她说,我喜欢吃肉,可我想要的不是肉。

  马小路当然知道,陈利想要的是一双波鞋。这家鞋厂生产的波鞋是世界名牌,陈利在这家厂工作了那么多年,做出了无数双鞋子,可她从来都没穿过自己做的鞋子。她买不起,这些波鞋,平时制作的时候,她并不觉得它们有什么特别,可一摆到商场的柜台上,最便宜的标价也是上千块钱一双,贵的就更离谱,她看到过一双八千八百八十八的,那数字把她吓得够呛,她心想这是什么鬼东西?就这么一双鞋,给它全部贴上金片,也值不了那么多。老板说过,这就是“品牌效应”。老板说这四个字的时候,脸上堆满了笑。她知道“品牌效应”这个名词只与老板有关,与员工无关。这些年,从她手底下经过的鞋,没有十万双,也有八万双吧,如果按着一双鞋一千块的价格算,那么从她手底下流过的财富,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这个数字同样只与老板有关,与员工关系不大,甚至是没有关系。员工为老板创造出来那么多的财富,可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也就是那点微薄的工资。陈利虽然拼死拼活地干,可她一个月的工资还买不起一双鞋。所以她才想当拉长,然后再嫁个课长。课长的好处,工资高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课长级的职员,厂里每年会发两双波鞋。两双啊,都是他妈的响当当的世界名牌,穿在脚上,走起路来都不一样,两只脚格外有力,就像踩着两只风火轮。这样的鞋陈利也想穿。她对马小路说,我要是有这么一双鞋,十年不吃剁椒鱼头,十年不吃红烧肉都行。

  马小路把饭盒顿在桌子上,他说,别说是鞋,就是个月亮,我也能摘下来。

  就凭你?陈利瞥了马小路一眼,她的目光和她的声音一样,轻飘飘的。

  马小路说,对,就凭我。

  陈利愣了一下,不吃饭了,她把饭盒顿在桌子上,说,就知道吹,也不看看你是谁。说完转身就走,把马小路一个人扔在食堂里。

  我是谁?陈利的话把马小路弄糊涂了,从家乡来到深圳后,马小路还真是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他只知道自己是百利厂的一名划料工,厂里面有几百名像他这样的划料工,都穿着统一的工装,干着一样的工作,就像同一块水田里插着的秧子,模样和表情看起来都差不多,这让马小路很容易把自己的真实身份给混淆掉。马小路盯着陈利消失在食堂门口,这次他没有去追陈利,他坐在餐桌边想了好一会儿,他绞尽脑汁地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谁。后来他总算弄明白了,他站起来拍拍脑袋,说,我还能是谁?我是马小路。

  2

  马小路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一百四十三斤,是个活脱脱的衣服架子,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好看,厂里发放的工作服,一般员工穿在身上,越看就越像是给街道美容的清洁工,马小路穿在身上却很精神,就好像那身工作服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这就是马小路,他是我老乡,长得比我帅多了,在深圳的这几年,他一直管我叫哥。

  马小路十七岁那年来了深圳,他经常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因为他有两个名字,在家乡的时候他不叫马小路,叫李梁。来深圳的那年,他没带身份证,进不了工厂,所以他才找到了我。那时我正好在这家厂当拉长,跟管人事的经理还算有点关系,弄个把员工进厂不是问题,他找我算是找对人了。但关系是关系,关系再好身份证也是一定要的,所以我让他去办个假证。他睁大眼睛,满腹怀疑地问我,难道深圳也有假证?这家伙把深圳想得过于完美,他认为深圳什么都是真的。我让他去天桥底下转转,在那些长着城市牛皮癣的地方,找个电话号码打过去就行了。他立即就去了,半天后捧着一个身份证出现在我面前。我看了看身份证上的名字,差点笑了出来。因为我叫马大路,办假身份证的时候,他让假证贩子把他的名字写成了马小路。他指着那三个字,拖长音调念了好几遍:马--小--路--,马--小--路--,马--小--路--……念完后他亢奋地说这名字真他妈好听。马小路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他哥。

  两年前马小路看上了陈利,但陈利不怎么鸟他。对于这件事情马小路想不明白。当年在家乡读高中的时候,有那么多女孩子围着他转,他说那时他就是学校里的贾宝玉,想要薛宝钗就有薛宝钗,想要林黛玉就有林黛玉。我知道他是在吹牛,即使他不是吹牛,他过去的辉煌经历也不足以构成他如今谈情说爱的资本。这里不是家乡,这里是他妈的深圳。我们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台资工厂,进了这家工厂,他这个曾经的宝玉就成了一块廉价的石头。这点我比他清楚多了,因为我在这家工厂已经待了整整五年,对厂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厂里的女工找男友,首要条件是职位,跟长得帅不帅没多大关系。陈利看不上马小路,这件事早在我意料之中。但马小路是个很执著的人。马小路说,陈利看不上他,他也得追,他得坚持不懈地去追,一直追到陈利投怀送抱为止。这就是马小路。从他身上我能够体会到什么叫情比金坚,什么叫坚定不移,什么叫爱情的力量。

  马小路有很多梦想,比如说,某天睡觉的时候天上会掉钱,一觉醒来发现有很多花花绿绿的钞票堆在他的床头;比如说,三下五除二就把陈利弄到床上;还比如说,有朝一日他能参加厂里的足球队,哪怕是当个守门员也行。在我看来,对于马小路来说,天上掉钱和踢足球这两大梦想不是那么容易实现;天上掉钱,只有傻瓜和暴发户才会做那样的美梦;至于踢足球,马小路根本就不是那块材料,他喜欢足球,足球却不喜欢他,他练来练去还是那三脚猫的功夫,就凭他那点技术,我估计他在球场上跑上一整天,皮球也到不了他的脚底下。但是把陈利弄上床,我认为还是有可能的。

  我知道陈利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确实是很漂亮,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而且能吃苦耐劳,可她就是没有多少脑子。我认为一个长相漂亮的女人,如果没有脑子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就比如说陈利,她一心想找个课长级别的男人做老公,让自己在厂里的前途也跟着一片光明。可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厂里的课长,一共就那么十几二十来个。能混到课长级别的男人,最起码都三十以上了,如果不是缺胳膊短腿的,肯定都结了婚。结了婚的男人,自然不在陈利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她找的不是情人,而是老公。我算是个例外,我运气比较好,手里有张重点大学的文凭,工作起来也比较卖力,所以不到三十就当上了课长。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没有结婚。这两点结合起来,我完全符合陈利择偶的标准。我为什么没有成为陈利的老公?因为结婚是两个人的事。

  在马小路看上陈利之前,我曾经喜欢过陈利,并且我也像马小路一样,一心想把她弄上床。但当时我只是个拉长,不在陈利的考虑范围之内,所以陈利同样不鸟我。我当上副课长的时候,她开始注意上我了,那段时间她到我宿舍里来过三次。我摸过她,也亲过她,还看过她身上一些不该让我看的地方,最后我还想把她弄到床上去,她很坚定地拒绝了,她说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干那件事,要想跟她干那件事,得等我当上课长之后才行。

  我当上课长的时候,陈利到我宿舍里来过五次。每次来了之后,她都大大方方地坐在我的床上,P股底下就像生了根,一坐就是半天。我不撵她,她就不肯走。她的意思是,只要我喜欢,那么我随时都可以把她弄上床了。但这只是陈利的意思,我已经没有了想把她弄上床的兴趣,更准确一点地讲,是我不能跟她上床了,因为那时马小路已经看上了她。既然马小路看上了陈利,那么我只能忍痛割爱。谁让我叫马大路,他叫马小路?我是他哥。看上陈利的那天,马小路跑来问我,他说,哥,你很喜欢陈利是不是?

  我说,是啊。

  他说,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喜欢陈利了。

  我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也喜欢陈利。

  他说我是他哥,当哥就得有点当哥的样子,当哥的怎么能喜欢弟弟的女人?这就是马小路的混账逻辑。这种逻辑对全世界的男人都没有用,就对我一个人有用。马小路要我放弃陈利,我乖乖地就放弃了。因为那时我已经想明白了,就算我把陈利弄上了床,那又能怎么样呢?她看中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课长的职位。所以当陈利来我宿舍里找我的时候,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把陈利撵走。最后一次,我撵她她也不走了,她变成一棵树扎到了我床上。我说,你怎么还不走啊?

  她一声不哼就把衣服脱了。

  我说,你什么意思?

  她又一声不哼把裤子也脱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起来,我说,你真不走?

  陈利还是不说话,然后她把乳罩也脱了,胸前两座白色的小山丘一下子蹦出来,在我面前很活泼地晃着。我就像被人在脑门上敲了一棍子,脑子里剧烈地晃了一下,紧接着又晃了一下,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我的呼吸开始紊乱起来,就像被一双大手掐住了脖子。这时的陈利就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绵羊,身上泛出乳白色的光晕,在我眼睛里荡来荡去。我脑子里的响声更杂更乱了,额头上的血管突突突地跳,我全身上下就如同是着了火,大有一触即燃之势。但我必须在她面前保持一副十分冷静的样子。我耸了耸喉结,把一口唾沫咽进干涩的嗓子里。我说,你到底走不走?

  她咬了咬嘴唇,说,不走。她不但没走,最后她把内裤也脱了,她在我面前变成了一件光洁的瓷器。

  我说,你不走我走。我拔腿就逃,一转身鼻血就顺着上嘴唇挂了下来。我走的时候很狼狈,左脚在右脚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门口。但是再狼狈我也得走,再不走的话,我身上的火就会越烧越旺,那时我就会给马小路一顶绿帽子。

  这事我没敢跟马小路说,我是他哥。既然马小路看上了陈利,那么我就有责任把他和陈利撮合到一起。但这件事情有点难度,陈利想嫁的是课长,可马小路不是课长,连拉长也不是。所以马小路追了陈利两年,也没取得什么成果。在马小路的死缠烂打面前,陈利就像块坚硬的石头,很显然,马小路的身上的热度远远不够,融化不了这块石头。马小路想过许多办法,比如说霸王硬上弓,比如说先用啤酒把她灌醉,然后趁她昏睡之时把她给办掉,还比如说给她吃春药等等。但这些充满罪恶的方法他光说不练。他懂法律,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通过光明正大的手段把陈利搞到手。有一天,马小路跑来问我,他说,哥,陈利喜欢吃剁椒鱼头是吧?

  我说,没错。

  马小路说,那为什么我请她吃她不去。

  我说,可能她今天没胃口。

  他又问我,她是不是喜欢吃红烧肉?

  我说,那当然,这事厂里很多人都知道,她看到红烧肉就像饿狗见到肉包子一样。

  马小路说,我给她红烧肉,她也不吃。

  我说,还是同一个道理,她胃口不好,胃口不好对什么都没兴趣。

  马小路说,我看她不是对那些菜没胃口,而是对我这个人没什么胃口。文的武的我都试过了,我死缠烂打搞不定她,来文明的那套还是搞不定她,我彻底没辙了。哥,这事你得给我支支招。他递了支烟给我,说,芙蓉王,从家乡带来的,一直舍不得抽。真的,要不是在哥面前这烟我绝对不会拿出来。

  我说,我能支什么招?我要有招,像我这年龄,儿子好几岁了,现在我还不是王老五一个?

  马小路说,哥,你老实说,你觉得我帅吗?

  我说,帅,怎么不帅?帅呆了。我把烟点上,让马小路自己去照镜子。他的确很帅,别说女人,就算是男人见了都会喜欢他。

  马小路说,那陈利为什么看不上我?

  我说,她想要的不是帅,帅能当饭吃?

  马小路说,那她想要什么?

  我说,她想要的东西多了去了。

  马小路说,再多我也不怕。

  我说,她要星星你有吗?

  马小路说,这没问题,我给她摘。

  我又说,她要月亮你有吗?

  马小路说,这也没问题,我照样可以给她摘。

  最后我说,她想要一双百利牌波鞋,你有吗?

  马小路愣了愣,说,这还是没问题,我给她做。

  我说,是做?还是买?你喝多了吧。

  马小路说,是做,不是买,我没喝多。

  我说,那你先把鞋做好了再说。

  马小路说,你说得对,我得先把鞋做好。哥,我听你的,我现在就去准备,我一定要把星星给她摘下来,把月亮给她摘下来,把百利牌波鞋也给她做出来。说完他把剩下的半包芙蓉王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走了。

  全厂一万多员工,马小路谁都不服,就服我。因为我是他哥,同时我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本科生。他总觉得我说的话很有道理,放个屁都有几分香味。在家乡的时候,马小路就以我为榜样,那时他还不叫马小路,他叫李梁。到了深圳,他还是以我为榜样。到了深圳他不叫李梁,叫马小路。这两个身份确实很容易混淆,就连我也时常会恍惚地想,他到底是李梁还是马小路?

  3

  马小路决定给陈利做一双百利牌波鞋,这是个秘密,除了马大路,他谁都没告诉。他天天收集厂里的边角料,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算过了,他每天收集一块皮革,这样的话,半个月之后,就能存够十五块皮革,十五块这样的皮革,可以做成一只波鞋。一个月之后,他就能存够三十块皮革,三十皮革就可以做成一双波鞋。马小路想,陈利不就是想要一双百利牌波鞋吗?这容易,要星星要月亮这事不太好办,跟要命差不多,要鞋就好办多了,我可以做,只要我把波鞋做好,那时我自然也就能把陈利弄上床了。马小路被自己的想法陶醉了,他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天才。

  三十块皮革收齐后,马小路发现,做波鞋光有材料还不够,还得懂制造车间里所有的工艺。马小路是个划料员,而且是个优秀的划料员。一块皮革,裁切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用量具去量,拉长只要报个数据,他咔嚓两剪刀就裁出来了,裁完后质检员用卡尺一量,形状跟尺寸都毫厘不差。但马小路只懂剪切皮革,问题就出在这里。皮革切得再好也没用,一双波鞋是经过很多道工艺之后才制作出来的。对其他工艺,马小路是一窍不通。这点马小路不怕,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不懂可以学,做鞋又不是做原子弹。高科技的东西他有点敬畏,干那种工作脑子里得装满知识,马小路什么都不缺,就缺知识。做鞋就不一样了,只要手巧,肯卖力,谁都可以把它做好。马小路是个很聪明的人,手底下的活他从来都没惧怕过,学什么都是一两天就上手,一两周之后就成为老手。马小路觉得,只要自己肯努力,就没有他马小路学不会的事情。他是个很有信心的人。

  马小路决定先学批边。什么叫批边?就是把皮革之间的缝合处批薄批光滑,好拿到电车上去走针。在马小路看来,这项工作再也简单不过,不就是批个边吗?跟磨刀差不多。可是看事容易做事难,实际操作起来,却让马小路伤透了脑筋。同样的工具,别的批边工能把皮革的缝合边批得又亮又均匀,到了马小路手里,不是批多了,就是批少了,皮革的边缘参差不齐,看上去就像被狗嘴啃过一般。

  马小路是个善于寻找问题根源的人,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不是天才,既然不是天才,就不可能无师自通,那么他就应该找位师傅好好学学。马小路很快就有了人选。全厂批边批得最好的,就是方师傅,车间里的批边工,都是经他的手培训出来的,在批边这个工位上,方师傅就是把尺子,你有多高水平,能拿多少工资,经他一量就出来了。所以马小路一想到学习批边这项手艺,脑子里连弯都没转,就直接把目标锁定在了方师傅身上。名师出高徒,这个道理马小路还是懂的。找位好师傅,学起来可以事半功倍,为了及早把陈利搞到手,他得拜方师傅为师。下班之后,马小路去了方师傅宿舍。

  马小路说,马大路是我哥。

  方师傅说,我知道马大路是你哥,我也知道你叫马小路。

  马小路说,他是课长,是你上司对不对?是他让我来找你的。

  方师傅说,他只是我上司,又不是我爹。

  马小路说,他虽然不是你爹,但比你爹更能管你,你说是不是?你不承认也不行,因为这是工厂,不是你家,在工厂里,上司的命令,下级是不是该服从?

  方师傅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马小路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拜你为师,跟你学手艺。

  方师傅说,你不是想拜我为师,你是想要我的命。

  方师傅说的是实话,他不是不肯教马小路,而是没时间。上班时间,马小路肯定是不能去学的,他得先干好本职工作,才不至于被老板炒鱿鱼。下班时间,方师傅却不肯教。对于方师傅这样的老员工来说,在工厂里待不了多长时间了。深圳是座属于年轻人的城市,二十出头的人待在这里最好,有广阔的天地可以让你放手一搏,当你处于这个年龄段的时候,你该跳槽就跳槽,该炒老板鱿鱼就炒老板鱿鱼,总之,只要你不犯法,你想干什么都行;三十出头的人待在这里也还算不错,如果你积累了一定资本,那么你赶快抓紧时间投资吧,把一万块钱变成十万块,十万变成一百万,一百万变成一千万,把该赚的钱都赚进自己的口袋;假如你上了四十岁,如果你捞够了足够的钱,有房有车还有花不完的存款,那么,你生活在这里仍然还算不错,你可以抓紧时间找几个情人,养几个二奶,把感情生活搞得红红火火;但是如果你到了四十岁还没有捞到足够的财富,那么,很不幸,你还是回老家种地去吧。方师傅已经上了四十岁,这种年龄段的男人,既无财富又无事业,还能待在深圳苟喘残息,这足以证明他的毅力有多么坚强。像他这样的老男人,什么努力啊,拼搏啊,财富啊,都已经与他毫无关系了,他最大的追求就是下班之后能抽两支好烟,睡个好觉。所以,下班后的这段时间,是谁都不能占用的,这些时间就是他的命。所以马小路想占用他下班后的时间,就相当于是要他的命。

  马小路也不想要方师傅的命,但陈利也是马小路的命,如果马小路不要方师傅的命,那么马小路就会丢了自己的命。所以马小路还是努力把方师傅的命收买下来了。他知道方师傅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抽烟。这就够了,这个老男人喜欢抽烟,比起陈利喜欢百利牌波鞋,喜欢找课长做男朋友来要好办多了。马小路将两条好日子塞在方师傅手里。方师傅看了看,将两条烟扫进抽屉里。他叹了口气,说,去车间吧。

  马小路就像捡到了几万块钱,眼睛忽地一下亮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并拢双脚,把手举到齐眉的地方,对着方师傅咔嚓一下来了个军礼,然后响亮地叫了一声:师父。就跟着方师傅去了车间。

  一个星期后,马小路学会了批边。学会批边的那天,他感觉陈利忽地一下就跳进了他的脑子。

  接下来马小路又去找陈师傅。陈师傅是厂里最厉害的打磨师傅,年纪不大,不但会打磨波鞋,也会打磨女人,他的老婆刚来深圳的时候像颗饱满的葡萄,才一年,就被他打磨得瘦骨伶仃,风一吹就倒。如果不是为了把陈利弄上床,马小路是不会跟这类人交往的。交朋友得注重人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道理马小路非常明白。马小路对陈师傅说,我想跟你学打磨。

  陈师傅说,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马小路摇摇头说,不知道。

  陈师傅说,肉。

  马小路说,那简单,猪肉、牛肉、羊肉,随你选,只要不是人肉。

  陈师傅说,我喜欢的恰恰就是人肉。

  马小路说,陈师傅真会说笑。

  马小路请陈师傅去小肥羊,点了一斤涮羊肉。马小路觉得这个地方来对了,陈师傅的确喜欢吃肉,不到半个小时就把一斤羊肉消灭干净了。这斤羊肉马小路没吃到几块,为了让陈师傅吃个痛快,马小路只是虚张声势地举着筷子,半天才往锅里凑一下。陈师傅一边吃一边咂着嘴巴说小肥羊就是小肥羊,味道真他妈的不错。马小路把两百块钱掏出来,很豪气地拍在桌上,叫服务员又加了一斤,他让陈师傅别客气,尽管放开肚皮吃。

  陈师傅当然不会客气,他把肚皮完全放开了,他吃得很痛快,那张嘴巴一张一合,就像台高效率的绞肉机,让马小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在马小路看来,陈师傅吃的不是肉,而是钱。陈师傅每吃一块羊肉,马小路就发现那两张纸钞掉了一片。等陈师傅吃得满嘴流油,拿着纸巾擦嘴巴的时候,那两张纸钞也没有了。陈师傅抻着脖子打了一连串的饱嗝,这串饱嗝让马小路满意极了,他觉得陈利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从小肥羊出来后,马小路问陈师傅,什么时候开始教我打磨?

  陈师傅没有想教他的意思,陈师傅说,肉呢?

  马小路说,你刚才吃的是什么?难道是屎?

  陈师傅说,我说的是人肉。

  马小路说,哪来的人肉?

  陈师傅指着路边的一家发廊,这里面就有。

  马小路顺着陈师傅手指的方向看,他看到了一间朦胧的屋子,两扇玻璃门敞开着,灯光是粉色的,屋子里有张沙发,几个露着大腿和肚脐的女孩子坐在上面,脸上浓妆艳抹,嘴巴里叼着烟。马小路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原来陈师傅好的是这一口,他心想他娘的又不早说,害我白搭了一顿小肥羊。

  马小路只好又掏了次腰包,请陈师傅吃了回人肉。这次更让马小路郁闷。在小肥羊吃羊肉的时候,马小路好歹还尝了几块。可是这人肉,马小路只能让陈师傅独吃,不敢同流合污,否则他就对不起陈利。马小路袖着双手,蹲在门口干瞪着眼等,一边等一边想,等他的鞋子做好后,一定要好好地把陈利吃上一回。他看了看表,二十分钟过去了,陈师傅还没出来。他只好又在想象里把陈利吃了一回。当马小路在想象里把陈利吃了三回后,陈师傅提着裤子出来了,他对马小路说,回工厂吧,我教你打磨。

  马小路说,现在?

  陈师傅说,对,就现在。

  马小路说,好。他心想陈师傅裤裆里那玩意真是不错,怪不得他老婆会变这么瘦。

  这样,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马小路从陈师傅那里学会了打磨。然后是王师傅、李师傅……马小路掏了一次又一次的腰包,学会了一道又一道的工序。在学习过程中,他想着的不是那双鞋,而是陈利,他每学会一道工序,就会想象着陈利身上的衣服少了一件。他学会批边的那天,他想象着陈利脱掉了上衣;学会打磨的那天,他想象着陈利脱掉了牛仔裤;学会针车的那天,他想象着陈利脱掉了乳罩;等他学会了最后一道工序之后,他想象着陈利变成了一条光溜溜的美人鱼躺在他的床上。

  4

  我发现马小路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比如说生活习惯,比如说兴趣爱好,还比如说他来我这里的次数。往常他疯了似的喜欢看球,一下班他就猫在我宿舍里看电视,锁死在几个体育频道,翻来覆去地找球赛看,看完足球看篮球,看完篮球再看排球,然后是乒乓球。橄榄球和羽毛球他从来不看,因为它们不是圆的。他说他只对长得圆的球感兴趣,因为地球也是圆的。我心想这他妈算是什么理由?这就是马小路,他说话做事从来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他的很多想法实在有点令人费解。

  现在马小路不看球了,所以他很少再来我这里。以前他经常来我这里的时候,我有点烦他,可是他突然之间不来我这里了,我却觉得有点不太适应。人与人之间,还真是有很多微妙的地方,就比如说我和马小路,我明知道他不是我弟弟,可我却默认了我们之间的兄弟关系。我想,如果不是在深圳这么一块远离故土、远离亲人的地方,我会不会接受这个鱼目混珠的家伙?

  马小路不到我这里来,那么他去了哪里呢?他喜欢上了车间,喜欢上了车间里的那些机器和工具,他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能待在车间里。他偶尔到我这里来,也是来去匆匆,P股还没坐热就往车间里跑。在那些日子里,马小路不再是马小路,他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只忙碌的工蜂,一到晚上下班之后,便在车间里各个工位上来来回回地穿梭不止。我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马小路大约每周去找陈利一次,如果陈利鸟他,他就请陈利去吃个打特价的剁椒鱼头,有时也会去街边的排档上吃爱情麻辣烫;如果陈利不鸟他,他就来找我。马小路来找我,是想向我汇报一些情况。有一天马小路跑来找我,他说,哥,我学会批边了。一周后,马小路又跑来找我,他说,哥,我学会打磨了。两周后,马小路再次跑来找我,他说,哥,我学会打码子印了。三周后,马小路又跑来找我,他说,哥,我学会做帮和车帮了……

  我说,你老老实实当好你的划料员就行了,学什么批边?学什么打磨?学什么打码子印呢?……你以为学会这些鸡巴东西,你就能把陈利搞到手?你这是不务正业。

  我骂了马小路一顿,我知道这段时间他总是打着我的幌子,软磨硬泡,让车间里的那些师傅教他各种制鞋工艺。这让我很是恼火。这样的事情,一次两次还没什么,可是次数多了,就会对我的形象造成伤害。

  马小路说,哥,你不懂,我怎么就不务正业了?我这是为了爱情。爱情,你懂吗?

  我说,你真以为一双波鞋就能换到爱情?

  马小路说,哥,你不懂。

  我说,我不懂?我谈恋爱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马小路说,哥,你真不懂。

  他摇摇头,从桌上顺手抓过我的烟盒,弹出一支叼进嘴里。这就是他妈的马小路,他以为全世界就他一个人懂爱情。有时我真想找支枪把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干掉。在我看来,他想把陈利弄到手,就跟癞蛤蟆想吃到天鹅肉是同一码事。他就算是很懂爱情,把爱情这两个字研究透了也不管用,因为他不懂陈利。陈利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再也清楚不过。她想嫁的是课长。如果你是课长以下的职员或者员工,你想接近她,那么,你得不停地请她吃红烧肉或者是剁椒鱼头,否则她鸟都不会鸟你。如果你当了副课长,那么,她会到你宿舍里来三次,那时你可以抱她,可以摸她,也可以亲她,但是她不会让你跟她上床。如果你当上了课长,那么,她会到你宿舍里来五次,她会把上衣脱掉,把牛仔裤脱掉,把乳罩脱掉,把内裤也脱掉,你想在她身上干什么都行。这就是陈利,一个现实得有点可怕的女人。她喜欢吃剁椒鱼头,喜欢吃红烧肉,她一心想找个课长级的男人当老公,她还想穿我们厂生产的世界名牌--百利牌波鞋。这一切马小路都无法为她提供,马小路既不是课长,也买不起百利牌波鞋。所以,我认为陈利不适合马小路。

  我奉劝马小路,让他放弃陈利算了,我说厂里的女工又不止她一个。我说的是实话,工厂一万多名员工里面,有七千多女工,比陈利长得漂亮的也有一大堆,凭马小路的外形条件,找个漂亮女朋友不是什么难事。可是马小路听不进我的劝告,他只顾着向师傅们学手艺,学手艺的同时,马小路也做些与陈利有关的美梦。他没把我的话当回事,他一心想着要为陈利做一双百利牌波鞋。

  后来我顾不上去管马小路的这些破事了,我又不是他爹,连这个哥都是假的,我凭什么去管他?我开始忙碌起来,马小路要做一双鞋,我也得做一双鞋。因为几个月以后,欧洲杯就要开赛了。原本欧洲杯跟我没什么关系,可是老板决定在厂里搞个球鞋设计大赛,欧洲杯就跟我有关系了。这次设计大赛,就是为了迎接欧洲杯而准备的。我们老板是个很有本事的商人,他知道每次大型的足球赛事前后,球迷们的热情都会涨向一个高潮,球鞋的需求量自然也会骤增,比狐狸还精明的老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赚钱的大好时机。为了让参赛者设计出世界一流的球鞋,老板把这次大赛的奖金设得很丰厚,一等奖十万,二等奖八万,三等奖五万。老板下了死命令,全厂各个部门都得准备作品参赛。这件事情让我伤透了脑筋,设计球鞋,我认为是设计部门才能干的事,可老板却硬要将它摊到全厂,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思。老板是这么认为的,真正的设计天才,未必就一定出在设计部里,就像名贵的珠宝,往往是藏在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所以除了设计部之外,资材部、资讯部、采购部、业务部、财务部、总务部,只要是厂里的部门,都得参加这次比赛,由各个部门的课长带头,快马加鞭,早日把参赛作品弄出来。这完全是霸王条例。真是操他奶奶的蛋,设计部的人个个才高八斗,他们吃的就是设计这碗饭,让我们跟他们一起去比赛设计球鞋,这就相当于让乌龟和兔子去赛跑,让老鼠和大象比举重,我们累死了也只不过是陪太子读书。

  这次球鞋设计大赛真是把我害惨了,那段时间,我脑子里想着的全是欧洲杯和厂里的球鞋设计比赛。既然非参赛不可,那么我也想拿到那十万块钱的奖金。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所以我绞尽脑汁,拼命想设计出一双可以一举夺魁的球鞋。可是我越努力,脑子里就越没有鞋的概念。当老板提到欧洲杯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跳进了一个足球;当老板提到球鞋设计大赛的时候,我脑子跳进了一堆足球。当老板提到十万块钱奖金的时候,我脑子里已经被足球挤满了。这没什么用,我要的不是足球,而是球鞋,但我脑子里就是不肯出现一双球鞋的样子。后来我只好急病乱投医,我原本不喜欢看足球,世界杯和欧洲杯与我都没有多大关系,可是为了这次球鞋设计大赛,我却不得不找来历届欧洲杯的资料,从中筛选出印有球鞋的图片,在宿舍里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马小路很惊讶地问我,哥,你怎么突然喜欢起足球来了?

  我说,因为足球是圆的,地球也是圆的嘛。

  马小路嘿嘿嘿地笑,他说,哥,你有进步啊。

  我说,没你进步快。

  马小路说,那是,哥,我跟你说,这段时间我还真是进步神速,以前我只是个划料员,对吧,但是现在,我能做个波鞋设计师了。

  我说,那正好,你可以代表我们部门去参赛,得个一等奖可以拿十万块钱回来。

  马小路摇摇头说,我学做波鞋,可不是为了去参赛,我是为了把陈利弄上床,与陈利比起来,十万块钱算什么?

  这就是马小路,有时我喜欢他,有时我又想狠狠揍他两顿。我喜欢他以及想揍他,都来自于同一个原因。因为他厚颜无耻,他不知天高地厚,他身上有股一根筋绷到底的傻劲。在他心里,十万块钱居然还抵不上跟陈利上一次床。

  马小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说要给陈利做双波鞋,过了没多久,他果然就把一双花里胡哨的波鞋摆在了我面前。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很了不起。他指了指这双波鞋,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哥,你看看,你仔细看看,看完以后,你就会觉得我对得起“马小路”这三个字了。你是马大路,你是课长,我是马小路,我是个划料员,但现在我不仅仅只是个划料员,我更是个优秀的波鞋设计师。

  奶奶的,他还真把送给陈利的波鞋给做出来了,可是,从这双波鞋上面,我实在是看不出马小路跟波鞋设计师有什么联系。这双由三十块皮革像搭积木一样拼凑而成的鞋子,让我大跌眼镜。我说,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说,哥,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

  我说,我真看不出来。

  马小路说,这是鞋,我做的波鞋。

  我哈哈大笑。

  马小路说,哥,你笑什么?我很好笑吗?

  我说,不是你好笑,是这双鞋好笑。

  马小路那张脸刷地一下就挂下来了。他说,哥,你不该笑这双鞋。

  我说,我笑的就是这双鞋。

  马小路说,我宁可让你笑我,也不想让你笑我这双鞋。他指着那双鞋,这是什么?这就是我的爱情,是我的幸福,有了这双鞋,我就可以把陈利弄上床了。你笑这双鞋,就是笑我的爱情和幸福。

  我也不想发笑,可是我看着那双波鞋,怎么也抑制不了自己的笑声。这双由三十块皮革拼凑起来的波鞋真是太他妈滑稽了,鞋面上黑一块白一块地间杂着,看上去就像是烂影碟中的马赛克,这哪里像双鞋啊,活脱脱就像两个足球。

  马小路说,哥,你能不能不笑?你可以笑我,但不能笑这双鞋,你要是再笑这双鞋,我可就要揍你了。

  我说,去你妈的,这是鞋吗?这明摆着就是两个足球。

  马小路拿起那双鞋,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他摸摸我的额头,问我,哥,你是不是有病?

  我又一次笑了起来,因为我发现满脸涨得通红的马小路,看上去也像个足球。马小路说,哥,你再笑,我可真要揍你了。

  我还是止不住笑,马小路做出来的这双鞋太他妈好笑了。我捧着肚子,笑得一颤一颤的。马小路真的就动手揍我了,我眼前突然一晃,笑声戛然止住,然后我看到了马小路的拳头和许多金星。

  这就是马小路,狗日的马小路,他管我叫哥,可是为了一双波鞋,他居然把我给揍了。但是我没有跟他计较,因为厂里的设计大赛迫在眉睫,我的参赛作品还没有设计出来。你先看看马小路的身板,再看看我的身板,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不跟马小路计较了。如果我跟他打上一架,我一定会进医院,这样,我就无法参加这次球鞋设计大赛,无法去争夺那十万块钱的重奖。

  可是,我的参赛作品在哪里?马小路说的没错,我想我真的是有病了。我眼睛里只有足球,没有别的东西。当马小路打我第一拳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房间也变成了足球,他打我第二拳的时候,我看到我房间里的床、桌椅、窗户,通通都变成了足球。我想一定是这段时间我看欧洲杯的资料看多了,以至于什么东西在我眼里都变成了足球。我突然间恍然大悟,在那些图片的影响下,我一定是先入为主了,一提到球鞋,我心里便只想着足球,所以我才没办法把那件参赛的作品设计出来。

  5

  马小路实在是想不明白,马大路是大学生,一个大学生居然弄不出一双球鞋,看来书读得多有时也未必是好事。因为弄不出球鞋,这次球鞋设计大赛,把马大路快逼疯了。他马小路就不一样了,虽然没读多少书,但他能做波鞋。所以对马小路来说,这段时间他过的天天都是神仙般的好日子。从收集皮革的那天开始,他心中便像着了火一般燃起了希望。马小路认为,一个人只要有希望,就不会活得郁郁寡欢。希望这东西不分高低,也不分贵贱,有的人希望发财,有的人希望升官,有的人希望四十岁的时候死老婆,而马小路的希望是痛痛快快地把陈利弄上床。

  马小路的希望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当他把三十块皮革批好边的时候,他觉得陈利的上衣没有了;当他把三十块皮革缝合在一起变成两只鞋面的时候,他觉得陈利身上的裤子没有了;当他把鞋底做好的时候,他觉得陈利身上的乳罩没有了;当他把整双波鞋做好之后,他觉得陈利已经光着身子躺在他的床上等候他的光临。

  波鞋做好的那天,马小路觉得这个世界美丽极了,看什么都觉得顺眼,在深圳呆了几年,他从来都没有发现这座城市这么美丽过。那天他小心翼翼地给那双波鞋贴上了百利的标志,然后举在手中,他眯起眼睛,看看窗外的天,他看到一轮红日鲜艳地挂在城市上空;他又眯起眼睛,看看窗外的地,他看到地上四处是芳草茵茵;最后他眯起眼睛,看看坐在工位上的陈利,他看到了自己跟陈利的幸福生活。

  这天下班的时候,马小路没有等陈利,下班铃刚响他就冲出了车间。他把自己做好的这双波鞋拿去给马大路看,他想马大路看到自己的杰作后,一定会狠狠地夸他几句。可是让马小路无比失望的是,马大路没有夸他,马大路只是不停地笑。马大路笑的不是马小路这个人,而是马小路做出来的这双波鞋。所以马小路怒气冲冲地揍了马大路一顿。揍完后马小路想,我是不是疯了?马大路是我哥,连哥我都敢揍?马小路有点后悔。后来马小路又想,这件事情错不在我,谁让马大路笑我的鞋?他笑我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笑我做的这双鞋,既然他笑了我这双鞋,那么,别说他只是我哥,就算他是我爹,我照样会揍他一顿。这样一想,马小路就原谅了自己。

  从马大路宿舍里出来,马小路来到了厂门口。他又把那双波鞋举了起来,对着厂门口看。这次他没有看到太阳,太阳已经沉到西边去了,他看到暮色正在往地面笼罩下来,然后他看到了陈利,摇摆着腰身从厂门口晃出来,她可真漂亮。马小路发现陈利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漂亮过。马小路把波鞋用塑料袋子装好,藏在身后,他扯扯衣服,把身后鼓起来的地方拽平,然后走过去把漂亮的陈利堵在了厂门口。陈利说,什么事?

  马小路说,很重要的事。在陈利面前,马小路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神气过。

  陈利说,有话快说,到底什么事?

  马小路说,我还是先请你吃剁椒鱼头吧。

  陈利说,怎么,又打特价了?

  马小路说,你看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没打特价我就不能请你吃剁椒鱼头?

  陈利说,我没胃口。

  马小路说,那我请你吃红烧肉吧。

  陈利说,我还是没胃口。

  马小路想,奶奶的,这也没胃口那也没胃口,难道她真想要星星,要月亮?星星和月亮马小路没有,没有他也不怕,因为他有双百利牌波鞋,所以马小路底气十足,他说,那你跟我去宿舍。

  陈利说,去宿舍干什么?

  马小路说,宿舍里是不是有床?

  陈利说,废话。

  马小路说,床是拿来干什么的?

  陈利说,废话,当然是睡觉。

  马小路一拍大腿,说,你说得太对了,睡觉,我就是想跟你睡觉,我想这件事都想了快两年了。

  马小路看到陈利那张脸刷地一下就变红了。她瞪了马小路一眼,说,神经病。

  马小路说,你以前这么说我,我没意见,但今天你这样说我,我就有意见了。你不是想穿百利牌波鞋吗?你看看,这是什么?马小路把手反到身后去摸那个装鞋的塑料袋子。

  陈利猛地转过身,看着马小路。很显然,马小路口中的波鞋激起了她的兴趣。马小路就像变戏法似的,把那双波鞋从身后拿了出来,他指着鞋面上的标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百利牌。

  陈利没说话,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双波鞋。等马小路把那鞋交到陈利手上后,马小路看到陈利的脸刷地一下由红变白了。

  马小路说,穿上试试,看合不合你的脚。

  陈利仍然没说话,马小路看到陈利的脸刷地一下又由白变成青了。

  马小路说,怎么样?高兴坏了吧,我跟你说,只要有我马小路在,别说只是区区一双百利牌波鞋,你就是想要月亮,想要星星,我也能从天上给你摘下来。

  陈利还是没有说话。马小路看到陈利的脸再次刷地一下从青色变成紫色。他心想这女人今天是怎么啦?变起脸来比脱裤子还快。马小路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还没等马小路想明白这个问题,陈利已经将那双鞋一把摔在地上。她不但把马小路给她做的鞋摔在地上,还提起脚来在那双波鞋上跺了一脚,然后又跺了一脚。马小路心里就像被针扎似的,痛了一下,然后又痛了一下。他觉得体内有个什么东西咯吱两声就被陈利跺碎了。他想了又想,发现碎掉的是希望,是那份在他心里酝酿了很久的希望。这时候马小路有点想哭,但他没有哭,他只是弯下腰,把那双波鞋捡了起来。马小路掸掸鞋底的灰尘,又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擦去印在鞋面上的脚印。他对陈利说,婊子。

  陈利说,你骂谁?

  马小路说,骂你。

  陈利说,你敢骂我?

  马小路说,不是我骂你,是这双鞋在骂你。你可以打我耳光,也可以往我脸上吐唾沫,但你不能扔这双鞋,你更不应该跺它。

  陈利说,我扔了又怎么样?跺了又怎么样?她一边说,一边将马小路手中的鞋一把夺了过去。陈利一挥手,再次将那双鞋摔在了地上。她提起脚来,跺了一脚,又跺了一脚。马小路的心里痛了一下,又痛了一下。当陈利想跺第三脚的时候,发现马小路已经攥紧拳头逼到了她的跟前。

  陈利说,你想怎么样?

  马小路说,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在你脸上打两拳。他真的就打了,还没等陈利反应过来,马小路的拳头已经落到了她的脸上。马小路一拳一拳地数,一下,两下……陈利在波鞋上跺了四脚,马小路也很公平地数了四下。这四拳打得很结实,数完四声后,马小路看到陈利已经捂住脸倒在了地上。马小路弯下腰,他弯腰不是去扶陈利,而是去捡那双波鞋。马小路把鞋子捡了起来,很小心地掸去鞋底的灰尘,再用衣袖擦去鞋面的脚印,然后把波鞋抱在怀里转身走了。

  马小路边走边想,今天我是怎么啦?先是揍了马大路,然后又揍了陈利。马小路觉得陈利骂他骂得没错,他就是个神经病。如果自己不是神经病,又怎么会动手去揍马大路和陈利呢?在深圳,这两个人都是对他最为重要的人,一个是他哥,一个是他的梦中情人。现在,为了这双波鞋,马小路把这两个人都揍了。对马大路,马小路还好交代,男人之间动动拳头是常有的事,请他喝顿酒就没什么事了,大不了再让马大路揍回去,他不会皱一下眉头。对陈利,马小路有点后悔。他在陈利身上的这段感情,已经酝酿了整整两年,就像酿着一缸陈年老酒,他全部的希望和幸福都倾注在这缸酒里,可是现在,他四拳就把自己的希望和幸福给揍没了,他心中的这缸酒砰的一声就变成了空气,消失于无形之中。马小路又看了看手里的那双鞋,他恍惚觉得,今天揍马大路和陈利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这双鞋。

  马大路和陈利都不知道,这双鞋对他有多么重要,一个人笑它像两个足球,另一个人摔了它两次,还跺了它四脚。马小路想,马大路真会扯淡,明明是两只鞋,在他眼里怎么就成了两个足球呢?他挨挨揍也是应该的;至于陈利,那四拳更是挨得一点都不冤枉。这双鞋凝聚了他多少心血啊,时间和精力就不说了,只说说钱吧。马小路算了一下,方师傅那里送了两条烟,一百五;请陈师傅吃了两顿肉,这鸟人太贪,吃完羊肉又要人肉,加起来一共花了三百五;还有王师傅李师傅……前前后后累积起来,马小路的花费超过两千块。两千块钱完全可以买一双百利牌波鞋了。但马小路没有买,他觉得自己亲手做出来的鞋,更能代表他对陈利的一番心意。他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愿意花几个月的时间去做这双波鞋。可是这番心意却被陈利很轻易地就践踏掉了。马小路想,陈利实在是不该摔这双鞋,更不该在这双波鞋上跺四脚。既然她跺了这双波鞋四脚,那么,别说她只是陈利,就算她是我老娘,我也照样会揍她四拳。

  6

  这天半夜的时候,马小路跑来找我,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一场。他对我说,哥,我想喝酒。他说话的语气真像我弟,他好像已经忘了,今天早上的时候他还打过我两拳。想起那一拳我心里就不痛快,但我还是打开一瓶啤酒递给他。他抓过酒瓶,仰起头,像耍杂似的一口气灌下去,一边灌一边咳嗽,眼泪都呛出来了。一看到他这副喝酒的架势,我就猜想肯定是陈利又不鸟他了。每次碰到陈利不鸟他,他就到我宿舍里来很变态地喝啤酒,喝完啤酒再看球赛。

  我问他,陈利又不鸟你了?

  马小路说,哥,今天你别跟我提陈利,我只想喝酒,再给我开一瓶。

  我又给他开了一瓶,马小路还是一口喝光。喝完后他问我冰箱里还有啤酒没有,有的话继续开,没有就下楼去买。这时我才发现事情比我想象的远要严重,以前陈利不鸟他,他最多喝两支啤酒。在我印象中,他对啤酒的需求量超过两支,这还是头一回。我打开冰箱,装啤酒的那格已经空了。我说,啤酒没有了,你到底怎么啦?

  马小路说,少废话,赶快去买酒。

  我赶紧下楼,去小卖部扛了一件啤酒回来。马小路疯了似的喝,我在一旁不停地给他开酒,他就那样一瓶接一瓶地喝下去。很快他就喝醉了。然后他开始向我道歉。他向我道歉的时候,我房间里已经多了八个空荡荡的啤酒瓶子。

  马小路说,哥,我不该揍你,但我不能不揍你。我揍你,是因为你笑了,你笑的不是我,而是那双鞋。你知道那双鞋代表着什么吗?他代表的是我的幸福,是我的尊严。哥,为了那双鞋我容易吗?不容易。我请方师傅抽了两条烟,请陈师傅吃了两顿肉,陈师傅这个鸟人,先是吃羊肉,吃完羊肉又要人肉。哥,你知道人肉是什么吗?就是小姐,才一百块钱一次,比小肥羊还要便宜,小肥羊要两百。还有王师傅李师傅……每一个师傅,都被我当成爹来孝敬过,我为的是什么?就是这双鞋。

  马小路把那双波鞋拿了出来,摆到我面前。我左看右看,这双鞋还是像两个足球,但我没对他说,我也不敢再次发笑。上次我笑这双鞋的时候挨了马小路两拳,这次再笑,没准他会跟我拼命。后来马小路又说起了陈利,马小路说到陈利的时候,我房间里已经多了十个空酒瓶子。

  马小说,哥,我把陈利也揍了。我为什么揍她?因为她欠揍,以前我觉得她是个仙女,现在我觉得她是个婊子,这婊子把这双鞋往地上摔了两次,她不但把鞋摔了两次,还在这双鞋上跺了四脚。所以我揍了她四拳。他妈的,这四拳下去,痛是痛快,但是我的幸福也给揍没了。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连一个陈利都搞不定,要换成我读高中的时候,十个陈利都搞定了。你如果觉得我没用,你就笑我吧,你尽管笑,只要你不笑这双鞋,要不,你打我一顿也行……

  我没有打马小路,也没有笑他,我只是默默地陪他一起喝完了剩下的那几瓶啤酒。我不打他,因为我是他哥,做哥就得有点做哥的样子。我不笑他,是因为我没资格,在很多方面,我还比不上马小路。他好歹能做出一双像足球的波鞋,我却什么鞋都做不出来。这段时间我脑子里只有足球,始终想象不出一双鞋的样子。

  这天晚上,我和马小路两个人都喝了很多。后来马小路开始骂人,先是骂陈利,骂完陈利又骂陈师傅。马小路说陈利是个人见人操的婊子,现在他已经不想跟她上床了,他宁可跟头母猪上床,也不愿意跟陈利上床,母猪多好啊,不吃剁椒鱼头也不吃红烧肉,还不会跺他做的波鞋。他说陈师傅是个嫖客,见到女人就是一副淫贱相,真他妈的骚,吃了羊肉,还要人肉,总之,姓陈的没一个是好东西。哥,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我点着头说简直对极了,没人比你说得更对。这种时候,除了附和,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安慰马小路。马小路骂完这两个人的时候,我房间里已经多了十四个空酒瓶子。马小路掰着手指数这些空酒瓶,他还算没完全喝醉,能准确地把手指掰上十四次。数完后他很抱歉地对我说,哥,这些啤酒花了你不少钱吧?

  我说,几十块,小意思。

  马小路说,哥,几十块也是钱,你别小看这几十块钱,我加一个小时班才三块八,我得加几十个小时的班才能赚回这些啤酒。哥,你对我真好,我揍了你两拳,你都不记恨我,你不但不记恨我,还给我买啤酒喝。这钱我就不还你了,我把这双鞋送给你吧。哥,你知不道,为了做这双鞋子,我花了两千块钱。你这十四瓶酒,换我这双鞋,也算是值了。你拿去也许能派上用场……他一边说,一边歪着脑袋栽在地上,我去摇他,摇不醒,他已经睡着了,我只好把他扶到沙发上。

  马小路睡了,我却睡不着,为了这次球赛设计大赛,我已经失眠很多个晚上了。我把马小路做的波鞋拿在手里仔细打量,这时我才看出马小路的不凡之处。我越看就越觉得马小路的这双波鞋做得不错,这双鞋,当我一只一只分开来看的时候,的确是不怎么样,鞋面颜色杂乱,有点像马赛克。可是当我把这两只波鞋放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视觉立即就对称了。这两只鞋,虽然由三十块皮革拼成,看上却是一模一样的,皮革之间的缝合处也相当精巧。我想,为了这双鞋,马小路花费的心思还真是不少,所以他才很自信地对我说我也许能把这双鞋派上用场。

  可是,我能把它派上什么用场呢?当时我认为马小路说的只是句酒话,我没太往心里去。马小路走了之后,我顺手将这双鞋扔进抽屉里。令我没想到的是,一周以后,这双波鞋真的被我派上用场了。一周以后,老板突然召集全厂课长级的职员开会,老板说离欧洲杯开赛只有两个月了,今天各位课长必须把所辖部门的参赛作品交上去,否则降薪五百。老板的意思是在欧洲杯开赛的两个月之前,一定得把一二三等奖评出来,然后制造部门参照获奖作品小批量试产,试售。老板下的是死命令。他有权力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因为他是商人,对于商人来说,在这种情况下,时间就是金钱。

  这下把我吓坏了。妈妈个鸟,我拿什么交呢?这段时间我脑子里只有足球,没有球鞋,那个参赛作品八字还没一撇。降薪五百块,这还是件小事,真正让我难堪的是,别的部门都在虎视眈眈盯着那十万块钱的奖金了,我的部门却连件参赛作品都拿不出来,这实在是让我很没面子。

  老板的这次会议把我开得满头大汗,散会的时候,其他部门的课长都站起来,一脸自豪地把参赛作品交到了老板手中,只有我像个傻瓜似的坐在那里。我该怎么办?我把脑袋都想破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我索性不再去想这次比赛,我开始去想别的事情,我先是想到了陈利,至于我为什么会想到陈利,我想是马小路的原因,因为马小路把陈利揍了,他们之间已经玩完,如果这时陈利脱光衣服站在我面前,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摁倒在床上。想完陈利我又去想马小路,我想,我跟马小路还真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好兄弟,他失恋之后,我也被这次比赛逼上了绝路。

  一想到马小路,我突然想到了那双波鞋。我拍拍脑袋,把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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