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学校对我们的欢迎宴,举行得稍嫌迟缓。但也很难说,这不是一种用心。校长姓张,祖上三代都在百节煤矿,因而被称为“老百节”,相当于土著了。城镇里的许多土著,都有些看不上外地人,但好职位大多被外地人占了,钱财也大多被外地人赚走了,土著的心里,不可能不起一点波浪,再面对外地人的时候,眼里有了光彩,只把不屑埋在骨子里,说话做事,都跟你保持着距离。不知道张校长是不是也这样。他有五十多岁年纪,体胖,个矮,脸庞宽大,不管说什么话,都像在跟人争吵。他多次到班上听我们上课,详细地做记录,但下来并不跟我们交涉。他也到宿舍看过我们,对李冬梅门上的那副对联,大加赞赏,听说联语是李冬梅自己编撰的,连声说:才女!才女!但他并没夸奖我的书法。学校还开过几次教职工大会,他跟书记坐在主席台上,从头至尾,都是他说,书记只是木头似的陪在他身边。每次开会,他都以这样的话结束:我们应该请一请新来的同志。
但说过就丢开了,直到两个月之后。
百节煤矿被群山围困,距达州市区有两个多小时车程。我大学毕业那年,分配到这里,任子弟学校教师。苦读十多年书,到头来,却落脚在比自己家乡还要偏荒的地界,心里并没觉得委屈。早就读累了,早就想奔向社会,挣自己的钱,过自己的日子。那时候,总觉得学生生活是被栅栏隔开的,逼仄、拘束,外面的世界却宽阔无边,有天高任鸟飞的感觉。更可喜的是,那年份到百节子弟学校的大学生,男男女女共有九个,且跟我一样,都是本科毕业,这夹皮沟里什么时候来过本科大学生?老一辈的教师,大多只有高中文凭,去井下挖几年煤,学校差教师了,便从他们当中挑选,选中了,即刻摘下矿灯,将镢头换成教鞭,这样都还凑不够数,还得从附近的农村招聘代课教师。现在突然来了这么多正正经经的大学生,矿上很珍惜,把一排早就不用的平房教室,用砖墙隔开,给了我们一人一个单间。单间仅六七个平方米,但在我们眼里已足够宽敞了;上初中以后,就过集体生活,哪怕大热天睡觉,也习惯把脸蒙住,保住一点所谓的私人空间,那真不是滋味。抓了阄,各人进了各人的屋,免不了一番收拾,把自己对生活的理想,都尽量外化,让人一目了然。因我练过书法,当然要写一幅字的,就用行李包装纸写,皱皱巴巴地贴在墙上,却也让刚刚粉刷过、到处都是石灰疙瘩的小屋,成了勉强可以安顿自己的地方。
我左边住的是男教师杨贵华,右边住的是女教师李冬梅,两人进到我的房间,见字写得不赖,让我帮他们也写一幅。李冬梅说,我不要你写在墙上,我要你帮我写副对联,贴在门上。言毕,她到矿区买了红纸,小心裁开,再送过来,同时送来的,还有她自撰的联语“马人遇蛇年凡谋不举命由天定嗟叹不已;风耳悟空音三思后行面从心生勤奋为怀”。我们毕业那年,属蛇,李冬梅的属相是马。
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容易满足。
矿区像山城样式,起伏不定。学校也是。我们住的那排平房,呈长条形立在丈余高的堡坎上,与新修的教学楼隔着一个空坝,因而很独立。平房前面又是堡坎,笔陡,高过屋檐,下面是条水沟,装了水泥做的洗衣槽。这里并不只是住着我们九个人,还有学校别的单身教师。我们来之前,他们住在矿上父母的家中,父母没在矿上的,就住在机修厂的工人宿舍里。总之,学校没有单独的房子给他们。现在沾了我们的光,也得到一个单间。他们住西边,我们住东边。更东边是一个小小的篮球场,空地上配了单、双杠等锻炼器具。每天清早,九个人中凡没有早自习辅导的,都到球场上去疯;晚自习下课后,便聚在一起,下棋,谈天,打扑克。反正学生都是矿区孩子,不住校,随你把屋顶闹翻,也没人管。住在西边的教师,同样不管。西边总是静悄悄的,门窗紧闭。
有时候,在屋子里闹不过瘾,就相约去矿区喝酒。学校没有食堂,像我们这种外地来的单身汉,早中晚三餐,都是到矿区食堂买饭。因每个时段都有出井的工人,食堂昼夜营业。但许多时候,我们都不去食堂,而是到食堂对面一家名叫“红光满面”的私人食店。食店老板是个年近六旬的妇人,每次去,都给我们讲她的女儿。她女儿姓朱,二十岁出嫁,生了两个孩子,小的那个还不满一岁,她就到成都一家庵里修行去了。说到这件事,妇人很是骄傲。她那两个外孙,六七岁的样子,圆头圆脑,偎在外婆膝间,听她讲母亲的故事,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们笑。
在成都那个清寒的庵舍里,姓朱的女子会忆起自己过去的生活吗?会思念她的孩子吗?每次听妇人讲,我们都会默想这些事。但酒没少喝,肉也没少吃。
只有李冬梅,她从一开始就流泪,直流到席终人散。她边流泪,边去抱那两个孩子。孩子不要她抱,把头钻进外婆的怀里,发出抗拒的声音。见此情景,杨贵华问,他们妈妈回来过吗?回来的时候,他们要妈妈抱吗?妇人说:嗨,咋不要妈妈抱?天远地远的,就扑过去了。我女儿回家,从不事先通知,可这两个小家伙头天绝对知道,夜里觉也不睡,把他们往被窝里塞,都犟着不肯,说等妈妈。果然,第二天清早,我女儿就回来了!
杨贵华眼珠通红的,盯住李冬梅笑,说你别自作多情了,你没有慧根,你连孩子的那点儿慧根也没有,还是拿起筷子,端上酒杯,吃吧,喝吧!李冬梅却没动,两只手握在一起,松松地垂在腹部,明显有些不悦。她长得很好看,脸上和身上都很有肉,是丰肥的那种。
这种胡闹并没持续多久。表面上看,是因为李冬梅的情绪与大家不协调,因而总使聚会的气氛显得怪怪的,骨子里其实不是这样。当那股兴奋的劲头过去,我们发现,矿区实在太狭小了!这只是一个不成规模的镇子。从学校向西走,通过长长的水泥路巷道,再过若干稠密的人家,是一个灯光球场,最繁华的所在,都围绕灯光球场展开;所谓繁华,也不过是十数家店铺、酒楼、小吃摊和电影院,此外就是食堂、办公大楼、矿工宿舍。灯光球场总是闲置着,电影院里也老放那么几部片子。学校以北,耸立着一座浑圆的山体--卧牛山,机耕道上,自晨至昏,牛车拉着石头、煤炭、树种,叽叽咕咕地来往,人沉默,牛也沉默。山脚底下,是一些和矿区紧邻的散淡农田,农人在庄稼地里劳作,也跟大地一样沉寂无声。我们九个人,虽大多出身寒微,可毕竟去南京、西安、成都、重庆等大城市待过了四年光阴,城市的白天和夜晚,如一棵大树,枝叶伸展,铺天盖地,让人觉得生活从来就没有终止过。而在这矿区,白天似乎也就等同于夜晚,所见所闻,今天和昨天是一样的,明天也必定和今天一样。我们教的学生,都是初中生。这学校只有小学部和初中部。在刚毕业的大学生眼里,初中课本不就是些小玩意儿吗?学校要求备课,但我们都是在铃响之前,潦草地涂抹几笔,算是完成了备课的任务,随后就站到讲台上去。学生自然是听得一头雾水。那怪谁呢?只怪他们文化太浅,听不出我们的高深。
我们开始怀念大学生活。对大学生活的怀念,也就是对城市的怀念。到这矿山来,不是实习,不是支教,更不是旅游,它就像一枚图钉,把我们摁在这里,任随时光老去。这种觉悟,使我们心惊。那时候,周末只有星期天,星期天早上,整个矿区还只是一个淡青色的轮廓,我们几人就起床了,早饭也不吃,就到办公大楼前坐上了去市区的早班车。大半路程都是土路,颠簸晃动,尘土飞扬,加上车子破旧,黄雾被风吹打进来,嗓子眼里窜进一股土腥气,发痒。到了市里,脸上都被蒙了一层。州河绕城而过,去河边把脸洗了,像模像样地,再去逛大街、商场和公园。
达州只不过是川东北一座中等城市,人口仅三十余万,这时却显出了一种压倒的气势。
我们已经不是从大城市来的大学生了,而是跟张校长他们一样,成了矿山人。
--这时候,学校决定请我们了。
宴会安排在酒楼里。几十号教职工,坐了好几席。书记、副校长、教务主任、政教主任、办公室主任等等一干人,平时都像被张校长点了穴道的,在酒桌上,穴道终于被解开,显然兴奋、激昂。张校长先敬三杯,其余的人再依官阶大小,次第上阵,频频起立,频频举杯。那顿酒喝到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回到宿舍的,我全然不知,事后也想不起来。九个人中,基本还算清醒的,唯有刘畅。刘畅跟我是大学校友,我学中文,他学数学,因而以前彼此并不相识。次日是星期天,早上八点过,张校长带着他的手下来了,把门敲开,见我们醉眼惺忪的样子,他哈哈大笑,还手舞足蹈,与平时的风格判若两人。大家都起了床,洗漱之后,都聚到刘畅的屋里去。他是昨晚的英雄,格外被器重。大家七嘴八舌,说着数小时前的酒局,特别是说到我们出的洋相,笑得眼泪花直转。以前我们目中无人,既不跟校领导有任何私人的接触,也不跟平房西边的教师接触。在我们眼里,这学校是一潭死水,张校长率领着一群木偶--除我们之外,别人都是木偶--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个个都妙语连珠。他们喝下的酒,不比我们少,甚至更多,但没有人残存丝毫的醉态。
不一会儿,姚中庆进来了。他就是住在平房西边的教师,去年中师毕业,我们来之前,是最高学历。姚中庆提来满满一袋热腾腾的包子,是特意为我们九个人买的。他说,老师们,趁热的吃下,刚醉过酒,空着肚子不行。大家道声谢,一拥而上,很快把一袋包子消灭光。这期间,西边别的教师也围过来,屋子里站不下,就站在外面的走廊上,都喜形于色,像遇到什么节日。
没想到,好几十天都不理不睬,只因喝过一顿酒,就其乐融融的,快成兄弟姐妹了。
当天晚上,刘畅来到我的房间,把门闭上,郑重其事地问我:昨晚和上午的事,你有什么感受?我说,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其实他们挺好的。刘畅冷笑一声:他们终于成功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你没感觉到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在我们面前,他们是自卑的,包括张校长在内,都很自卑,于是就想用喝酒来把我们压倒。遇上你们这些家伙又不争气,没几个回合就被放倒了,洪金辉和谢明燕当场狂吐,逗人家笑话。刘畅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不就是喝一台酒吗?可他认为,表面上看,只是一台酒,但酒背后是有文化的,你听说谁的接风宴要等到两个月之后才举行?之所以拖这么久,是观察我们,做到知己知彼。我说,说白了,大家都是教书匠,各进各的教室,各改各的作业,又不是国民党跟地下党,哪有那么紧张?
刘畅把桌子一拍:说得太好了,“大家都是教书匠”,人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们放在宿舍里的书桌,都是学生桌,有一个倾斜的坡度,一支笔被刘畅拍到地下,摔断了。我很痛心地拾起来,笑他神经过敏。但他比我还痛心,他说吕小虎你说说,住在那边的教师(他往西边指了一下),以前和我们隔面又隔心,今天早上就跟我们说笑了,这证明,人家已经把我们看成跟他们是一样的人了,就像你说的,“都是教书匠”,--而我们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来到这里,我们并不甘心,而他们早就把根扎下了。一旦与他们打成一片,这辈子,就永远也别想走出矿山!
这几句话,说得我悚然一惊。
他轻蔑地扭了一下脖子,接着说:姚中庆把包子买来的时候,你们还抢着吃呢--我不吃!
我偷偷地笑。我亲眼看见,他一口气吃了六个。他也意识到了,补充说:我即使吃,也只吃进胃里,不吃进心里,总之我不能丢了架子,架子丢了,人也就垮了。随后他说:你相信我,好戏还在后头。今天他们觉得跟我们平起平坐,再过些天,还会想办法整治我们,到时候,整个儿就颠倒了。
我平时从不想这些事,在刘畅面前,一定是傻乎乎的。他看出了我的傻,问我:你在大学当过什么没有,比如班干部?我说没有,我连小组长也没当过。
他那长了许多疙瘩的脸上,自进到我屋子以后,第一次绽出笑容。他说难怪,我是当过两年副班长的,还差点进了校学生会,你的政治经验没有我丰富。
这夹皮沟里的学校,最大的官,也就是科级干部,却联系到“政治经验”上去了,可见刘畅对自己的人生是下力气的。但不管怎么说,事情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在向前推进。紧接着是期中考试,我们九人教的课,跟别的班比较起来,成绩都要低一些,杨贵华教两个班的历史课,平均成绩比另两个班低了整整五分。开总结会的时候,张校长提到了这件事,但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并不以为意。没过几天,他又召开会议,这次就声色俱厉了,说有人传播谣言,给我们九个人的班,是慢班,学校分班的时候,都是好坏平均搭配的,没有快班慢班之分。当时我很吃惊,因为我从没听到过这种谣言。我坐在前排,看不清别人的脸,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跟我一样吃惊。张校长最后宣布,为了消除谣言,学校决定举行青年教师讲课比赛,年龄限定在三十五周岁以内。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张校长强调说。
比赛的结果,只有盛东民得了个二等奖,其余八人,无一人得奖。盛东民跟我一样,教语文。评委都是老教师,张校长怕我们不服,分别安排我们听一堂课,讲课教师都是各科一等奖得主。语文科得一等奖的,是姚中庆。听姚中庆那堂课,让我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平时我讲课,更多的是发掘课文中的情感,有许多课文,因为没有情感,或者情感虚假,还让我相当愤怒。而姚中庆不这样讲,他把文章一刀一刀地割开,割成尸体,刨出里面有用的东西,别的都丢掉。所谓有用的东西,就是考点。这么一比较,我讲课就显得大话多,空话多。学生的反应也证明,他们不喜欢情感描述,只需要指明能让他们考出高分的方向。虽然是矿区孩子,可谁也不愿意接父母的班,下井挖煤,或者去煤山上捡矸石。尽管还不知道父亲在井下匍匐而进的辛苦,但父亲出井时的样子,他们是看见过的,要是站在那里,不转动眼珠,你甚至不以为那是一个活物。有人不幸得了矽肺,每换一口气,都得把骨缝里的力气抠出来,挣得青筋暴突,大汗淋漓,最终,肺凝固成一块黑黑的炭石,把人活活憋死。这些事情,学生们都知道,他们梦想着逃离。
坚硬的现实不能打破,他们的愿望不能满足,你所描述的情感,才是最彻底的虚假。
我想,其他人也有了同样的感受,因为那之后,大家都沉默了许多。首先是李冬梅,她似乎打定了主意,履行那副对联中的话:勤奋为怀。每个周末,她都在宿舍里看书。平时,空闲下来,她也闭门不出,手不释卷。说“闭门不出”,只是一句方便用语,她坐在屋子里看书,是从不闭门的。那时候,秋风劲吹,天已很见凉意,她大敞着门,坐在书桌前,任冷风吹打她的后背。她是学政治的,经常拿在手上的,却是许国璋编的英语教材。她还从学校借来一部闲置着的录音机,听英语磁带。这架势,明显是准备考研了。这无形中给了我们压力。有一回,杨贵华和刘畅来我屋里坐,话没说两句,李冬梅朗读英语的声音飘进来了,我指指隔壁说,你看看人家!刘畅说,向她学习,向她学习。明显有些不以为然。杨贵华更是,嗤了一声,不屑地说:你见过有这样读书的吗?当年毛主席去闹市读书,是为了锤炼意志,她敞着门读书,也是锤炼意志?又说,五天前,我去她宿舍,见她翻到第20页,昨天我去,还是第20页。最后,杨贵华归结为一个字:装!
很不幸的是,恰恰是杨贵华,喜欢上了李冬梅。这当然是后话。
李冬梅之外,其他人的变化看上去不明显,刘畅依然会提到他的“政治经验”说,他认为,别说在一家开采长达半个世纪的矿山有政治,就连客厅、卧室甚至卫生间里,都有政治。教英语的冉强照旧是乐呵呵的,不管跟他说什么事,他都是两个字:要得。盛东民呢,还是老样子,你不跟他说话,他就不理你,你跟他说话,他又显出过度的热情,像跟你是八辈子的兄弟姐妹,有多少知心话说不完似的,弄得人无所适从。洪金辉也没改严肃刻板的作风,问声好,也问得一本正经,哪怕吃饭时不小心把筷子掉到了地上,他也要前思后想地弄个明白,这筷子究竟是为什么掉下去的……这些,都说不上有什么变化。但毕竟,我们聚在一起闲聊、下棋和打扑克的时候少了,深更半夜去矿上喝酒的时候少了,见到平房西边的教师,点头问好时,也有了完全不同的心境。
张校长却没松手。没过多久,又举办全校教师板书大赛,接着是硬笔和软笔书法大赛。比赛之前,刘畅对我说,小虎,这回就看你的了!说得很悲壮,弄得我格外紧张。其实,板书和硬笔我不敢说,对毛笔字我还是有信心的。首先比的,就是毛笔字,场地设在会议室里,教工早就把桌椅拖至墙角,摞起来,正中只留一张长方桌,笔墨纸砚都摆在上面,参赛者按所拈号数,依次上阵。我拈的是三号,前两个人,都写得不好,我上去后,把墨填得非常饱满,写了三个大字:卧牛山。我住的那房间,打开窗子,就能望到卧牛山,写这三个字的时候,它的一日三景,还有鸟鸣声、牛车叽咕声,都汇聚到笔尖,与以往的字相比,不仅有字的结构,还有字的声音。写完后,我就出去了。我想在这山窝窝里,还有谁的毛笔字能胜过我呢?拔头筹是自然而然的事。
跟讲课比赛一样,结果令人失望。我拈了第三号,也只得了第三名。第一名被张校长拿了,第二名是个女教师,名叫李亚,四十多岁。张校长写了幅狂草,真个叫龙飞凤舞,学的是怀素;李亚写了幅汉隶,秀逸多姿又骨力峭拔,学的是《合阳令曹全碑》。他们都是认真临过帖的,不像我,从不临帖,提笔就乱画,所谓字好,不过因为爱写,经常摸在手上,熟悉毛笔的天性,也多少悟出了些道理,若要论到功力,是谈不上的。
堡坎之上的那排平房,自此终于彻底清静下来。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要在一个小地方站稳脚跟,也不那么容易。人家又不是不承认你是大学生,甚至比往常更加尊重你,可在我们自己,骄气已经泄掉,眼里的矿山,虽依然那么狭小,但它于我们,再不是毫不相干,而是有了想抹也抹不掉的血肉联系。
九个新来的教师,六男三女,除李冬梅,另外两个女子都是没心没肺的那种。刚来的那段时间,我们不仅去矿区和市里闲荡,还步行将近四个小时,去四川有名的佛教圣地,也是风景名胜地真佛山。从学校出发,翻过卧牛山,沿百节河一直向北走,河水清澈,卵石累累,洗衣的村姑,在浅滩处把水弄得琤琤淙淙,间或扭动腰肢,挥动捣衣棒,捣衣声却不来自姑娘的手底下,而是从河的对面回荡过来。李冬梅虚着眼睛,带几分怜悯地盯了村姑几眼,继续往前走,而那两个女子,谢明燕、付昕,却翕开嘴唇,站下来看,站下来听,一站老半天,喊都喊不走。真佛山有千余步排马石梯,走不了多久,李冬梅就揉肚子,甚至干脆坐下来,大家只好等她,可她不要我们等,说你们走吧,我不上去了。这时候,杨贵华一步跨到她面前,歪着嘴说,你又不是小姐,何必装小姐样呢!杨贵华身体壮实,不像学历史的,倒像学体育的,嘴角长着一颗疣子,疣子中心生出一撮黑毛,歪嘴说话的时候,那撮黑毛动来动去。听见这话,李冬梅越发不肯动身,眼里有浅浅的泪光。没办法,只有留下她,我们快去快回。杨贵华说,算了吧,我陪陪她,算我倒霉!我们走出老远,都听见杨贵华骂骂咧咧的。上到山顶,见石壁凹陷处供着一尊菩萨,谢明燕和付昕倒头便拜,旁边站着一个婆婆,很怜惜地望着她俩,待她俩起身,婆婆说,好好拜,灵呢。去年我媳妇来拜了,今年就生了个白胖娃娃。原来那是送子娘娘。要是李冬梅,不知道该羞成啥样,谢明燕和付昕却只是互相拍打,哈哈大笑。归途中,走得太累,就歇歇,谢、付二人找一块光滑的石板,躺下去睡,而且很快就睡着了。我们几个坐在一处,望着细长的河水、莽莽的群山和青绿的田畴,说些天高云淡的闲话。
杨贵和李冬梅则单独在一起,与我们相隔着十余米的距离。
很显然,他们恋爱上了。杨贵华之所以总是对李冬梅尖刻,是因为他拥有了对她尖刻的权利。
那时候,我们心里是有点儿酸的。尽管,李冬梅并不是我们欣赏的那类女子,但毕竟她漂亮,比谢明燕和付昕都漂亮。谢明燕比李冬梅还胖,确切地说,李冬梅是丰满,谢明燕才是真正的胖,胖得脖子都不大能看出来;仔细瞅她的五官,没一样不精致,就因为胖得过分,又加上没心没肺,脸上便失去了光彩。付昕却走向另一极端,瘦,瘦得出奇,都快二十二岁的人了,脸上还像孩子似的暴露出蓝色的筋脉,那双手,惨白惨白的,看上去连皮也没有,只有骨头。
但大体上,我们酸得并不过分。那时候还没从幻想中走出来,还以为脚下的土地跟自己没有关系,还把“天涯何处无芳草”的老话,挂在嘴上的。学校举行书法大赛后,情况起了变化。最大的变化,是我们感到了寂寞--这里是我们生活的地方,要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得有一个家。
家里得既有男人,也有女人。
矿上有的是女人,而且不乏长得好看的女人。矿山女子大多漂亮,这说不出什么让人信服的道理,勉强说,也不过是山好、水好、空气好,这三样东西,都是养人的,尤其养女人。但老实说,以前我们并没怎么发现漂亮女子。唯一发现的那位,在食堂门口摆个推车卖烧腊。那女子姓戴,算起来,年龄应该比我们大,因为她儿子都已经五岁了,可我们都叫她戴妹儿,小身子,巴掌脸,眼睛又大又黑,皮肤给人一种晶亮感。去食堂买饭的时候,我们爱去她摊子上称二两烧腊,每次称了过来,都发现分量不足,摇摇头,自嘲几句,发誓再不去照顾她生意,但最多间隔三天,就又管不住自己的腿。除了戴妹儿,还真没看见有特别养眼的。
可不知怎么,那学期快结束,临近放寒假的时候,漂亮女子竟一堆一堆地涌现出来。
原来,我们这批大学生要分到百节煤矿去,消息早就传开。那年月,大学生是稀罕的,矿区尤其稀罕,全国上下兴起的文凭热,又正处于波峰浪尖,偏荒地界的女子,如果能嫁给一个大学毕业生,非常荣耀,这辈子的幸福,也仿佛事先预定下了。大学毕业生肯定不会长时间下井,在矿难中丧生的可能性很小,得矽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由此,女人当寡妇的可能性,也会大大降低;如果混得好,有着高文凭的丈夫还可能在学校或矿上弄他个一官半职,甚至调进市里去--矿务局总部,就设在市里的。夫贵妻荣,这是多少年就传下来的生活常识。矿山女子,见惯了伤痛,见惯了生死,脑子里总绷着一根弦,有了嫁一个好丈夫并进而改变命运的机会,当然不愿错过。但她们并不莽撞行事,她们知道,一旦莽撞,被对方回绝,路就被堵死了。最好的办法是待机而动,从单位上回到家里,就躲在窗帘背后,掀开一只角,偷偷往街上瞧。我们不是天天去食堂买饭吗?不是常常结伴去灯光球场那边闲逛吗?她们就下细地盯住我们看,选定自己的如意郎君,时机成熟,再行收网。
这些话,是姚中庆说的。
姚中庆的话自然有搞笑的成分。以前看不到漂亮女子,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的眼光。当心里活跃着天高地阔的梦想时,身边的人事自然就没有位置。
不管怎样吧,快放寒假的时候,那些女子都扑到眼前来了。
在矿山,因条件所限,自由恋爱的并不多,矿上倒是有一个舞厅,偏偏遇上我们几个都不爱跳舞,教师的身份,本身也是一种限制。这些扑到眼前的女子,当然不会自己上门求亲,而是按照乡下的规矩--矿区差不多也就是乡下--请了媒人,媒人一串跟一串的,成天来我们这排平房走动。
那些天,真是应接不暇。媒人进了谁家的屋,彼此都清楚,当媒人离去,几个男人会坐在一起,议一议。有一天,晚饭过后,媒人老半天也没从刘畅的屋子里出来,我们等不及,辅导晚自习课去了,下课之后,几人去找刘畅。刘畅喜形于色的,说给他介绍的那位,在机电厂上班,本姓欧阳,但简化了,只单姓一个阳字,技校毕业,刚过二十岁。我越听越不对劲,问他,你看过她照片没有?刘畅说看过了。我说那张照片上的阳妹子,是不是穿着白色线衣,袖子老长,把手全都笼起来的?这回轮到刘畅觉得不对劲了,你怎么知道?我笑岔了气。今天中午别人才给我介绍过她,且是同一个媒人。刘畅闻言,气恼得一张脸憋得血红。谁知,我的笑还没收住,洪金辉又说话了,洪金辉说,昨天傍晚就把她给我介绍过了,还说等两天就去看人的呢!严肃的洪金辉无法理解,怎么给他介绍了,还没看人,更没表态,就又介绍给了别人,而且介绍了两个?谁知,他话音刚落,冉强将手掌一抡:洪金辉你算啥?虽然我是今天早上才听媒婆介绍的,可媒婆说,她愿意在机电厂亲自给我焊接一副哑铃,让我锻炼身体!冉强把双臂举了几下。他个子瘦小,看上去跟付昕差不多瘦。刘畅盯我一眼,又盯了洪金辉和冉强一眼,再也撑不住,恼怒不起来了,拊掌大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他妈的,真好玩!他说。
矿上待嫁的女子那么多,这边的男子只有六个,而杨贵华已经跟李冬梅恋爱上--现在,两人再不跟我们一块儿坐在食堂的餐桌上吃饭,都是杨贵华把饭菜买回,送到李冬梅的房间里去,你一勺我一勺的--除掉杨贵华,只剩五个,媒人为做到万无一失,往往把同一个女子给五个人都介绍一遍,谁看上给谁,要是几个人都看上,就依先来后到的原则。
正因此,我们五个人,谁也没去跟任何一个女子见面。
媒人并不气馁,依然不辞辛劳,往平房里跑,我们也只好接待。这么说,好像我们不愿意接待似的,其实不是;五个人中,只有盛东民慢慢退出了,不再应承媒人,其余几个,都还兴致勃勃的。无论是技校生,还是初中也没读满,甚至只念过小学的,无论是机电厂的、服务公司的,还是洗衣坊的,都会让我们向往一阵。向往的倒不是女人本身,而是觉得,在未来的日子里,这其中的某一个人将跟我们共同度过,就免不了涌起一股麻酥麻酥的暖流。
这却把跟我们同来的女性冷落了。李冬梅自是名花有主,谢明燕和付昕呢?她们开放着,却没人看见。媒人也从不往她们的房间里去。主要的原因,是她们的大学生身份。这是有一种观念的,女人傍男人,天经地义,男人傍女人,就被人瞧不起了。似乎只有领导才配做谢明燕和付昕的丈夫,然而,凡当了领导的,都已结婚生子;矿里如此,学校也如此。
当然,除了领导,就是我们几个,但我们几个谁也没对她们产生兴趣。
继杨贵华和李冬梅不跟我们一块儿吃饭之后,谢明燕和付昕也不去食堂了。她们自己做饭,炊具放在谢明燕的屋子里,两人搭伙。烧电炉,又干净又方便,不一会儿工夫,饭菜就熟了。生在煤矿,电总是不缺的,虽然矿上为防火灾,明令禁止烧电炉,但对烧电炉的住户,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跟我们,她们也生分起来,甚至带着敌意。有天中午,谢明燕在洗衣槽洗鞋袜,我从走廊路过,跟她打招呼,她不理。那时候她正拧开水龙头,往水槽里放水,我以为是因为水响,她没听见,便站到她身后去,对着她胖嘟嘟的、白如嫩藕的脖子,大叫一声,她连头也没回,更没应声,像没有我这个人,弄得我一脸的尴尬,不知道在哪件事情上把她给得罪了。
我心里不能装事。当天晚上,我从教室出来,正碰上付昕也从隔壁教室出来,就拦住她,把那件事说了。付昕沉默了一下,说你放心,你没有得罪她。
又说,你们这些人,太没出息了。
付昕长着一颗虎牙,说完这句话,她把嘴合上,但那颗虎牙还留在外面,在灯影里闪闪发光。
我理解了她的意思,无言以对。
要是她们知道,我们五个谁也没去向她俩求爱,并非不敢,而是没兴趣,她们会受到多大的伤害。
生活变得有些混乱,有些朦胧,好在终于放寒假了。二十多天的假期,加上中间插着一个闹哄哄的春节,足以把许多事情忘掉。开学前两天,我回到了学校。那时候,大部分人都来了,个个脸上都有一股新鲜的气息,连谢明燕和付昕见到我们也笑,彼此问问春节过得如何,再问问家里的情况、父母的身体。那种类同于兄弟姐妹般的情谊和气氛,因为久违,所以珍贵。
我回校的当天晚上,几个人去菜市场买了许多东西,搬进谢明燕的屋子去烫火锅。大家动手,洗洗切切,没多久,菜准备好了,火锅底料也热腾腾地熬开。谢明燕说,没那么多碗筷,去把你们自己的拿来吧。碗筷拿来后,闻到满屋里飘着牛油香。付昕麻利而安详地把锅面上的黄色泡沫舀去,谢明燕则把葱花和蒜泥加进我们碗里。随后,付昕往每只碗里舀鲜汤,让我们大滚地喝下去,出出汗,去湿。百节这地方,被山围困,风吹不进来,雨却没少下,湿气是很重的。
李冬梅是不做事的,我们去走廊水槽边洗菜,她也只是站在一旁,怀里抱着个暖水袋,说这样菜可用刀切,那样菜却只能用手撕,因为一旦沾了铁器,味道就丢了。听上去很内行,其实没一样说到点子上。杨贵华倒是勤劳,菜洗得又快又干净,还要不停地附和李冬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杨贵华就不再对李冬梅刻薄了;非但不刻薄,还不放过任何机会,向别人标榜一下李冬梅的能干。本来应该用“表扬”而不该用“标榜”这个词的,但杨贵华表扬李冬梅的时候,明显带着崇拜,如果李冬梅在场,他说话就带着甘居下位的口气,因而说成标榜,似乎更确切些。
正式开吃的时候,杨贵华又是抢先一步占据话头,说到李冬梅的英语多么了得。春节期间,先是杨贵华去了李冬梅家,然后李冬梅又到了杨贵华家。李冬梅的老家在开江县的一个百年老镇上,杨贵华的老家在宣汉县城。几年前,宣汉县发现了储量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请来了一些外国专家帮助开采。外国专家住在县城一家酒楼里,因杨贵华和县委某主任是高中同学,县里请外国专家团年的时候,也把他和李冬梅叫上了,李冬梅就在餐桌上跟外国专家用英语交流,叽里哇啦地说了好一阵,还唱了几首英语歌,其中一个专家说:密斯李的歌比他们国家的歌星还唱得好!
杨贵华叙述这件事情的时候,李冬梅安静地咀嚼着谢明燕拈给她的耗儿鱼。无论说话还是吃饭,李冬梅那张丰润柔韧的嘴,都张得很小,咀嚼的声音自然听不见,只有吹弹即破的腮帮,在轻轻地蠕动,相当的淑女。杨贵华则显得很昂扬,再香的食物也没时间吃,每说一句话,眼睛就朝外鼓一下;疣子上的黑毛是剪掉了,脸上却油光光的,像把牛油熬出的气体和气味,都吸附了一样。
人家说得这么山高水长,听的人自然要应和几声,我们都不看杨贵华,而是看着李冬梅,说李冬梅你真厉害呀,真不愧是张校长说的“才女”,你是念书的时候英语就好,还是毕业后突击出来的?李冬梅嫣然一笑,说我念书时英语就好,这边来也突击了一些。冉强说,你既然给外国专家都唱歌了,也给我们唱一首吧,我们还从没听你唱过歌呢。李冬梅又是一笑:要说唱歌,还真是我的强项,念高中的时候,我差一点就向歌星方向发展。于是,大家齐声邀请她唱,可她既不说唱,也不说不唱,反正就是没有声音。
席面上有了一些难堪。
一旦出现这种局面,就很难挽回。好在谢明燕和付昕像两个尽职尽责的主妇,给大家夹菜,添汤,领头说一些平平淡淡的家常话,才敷衍过去了。
只有盛东民和刘畅没参加今晚的聚会。盛东民是今天下午才到的,说他太累,肚子又不好,不想吃。不想吃,来坐坐也行啊,等把一应东西准备齐全,付昕去叫他,却发现他不在屋子里。刘畅早就到学校来了,甚至有人说,他根本就没离开百节。他的老家很远,在川西绵竹;我们九个人的老家都比较远,但除了刘畅,都在川东地界,也都属达州市管辖。远,不是刘畅不回家的理由,他的真正理由是留下来相亲。相亲的对象,就是机电厂的那个由欧阳变为阳姓的女子。对此,五天前就来学校的洪金辉知道内情,说那女子叫阳霞,是阳青的姐姐。
阳青是谁呢?是姚中庆的女朋友。姚中庆来百节不到三个月就谈上的。
我和冉强相视而笑,没想到刘畅竟有这一手。他把自己的“政治经验”学说,运用到生活中了。可他还说过,他不愿意跟先于我们到百节来的教职工有任何牵扯,怕跟他们打成一片后挫损了意志。可现在,他和姚中庆准备娶同一家的女儿,成了老挑,那牵扯可就大了。
正说刘畅,刘畅就来了。是跟姚中庆一起来的。两人都把外套披在肩上,像早些时候的下乡干部。他们明显喝过不少酒,耳根透红,刘畅脸上的小疙瘩,仿佛一粒粒凝固了的血珠子。刚进屋,刘畅就大声武气地训斥谢明燕和付昕:请他们烫火锅,为什么不请我?谢明燕在自己床上铺了张布单,让两人坐下,又去给他们准备餐具,说我们是打平伙。付昕的嘴却不饶人,斜眼看着刘畅:你要是想告诉我们你到岳母家喝酒去了,明说就是,没人嫉妒你。刘畅笑起来,姚中庆也笑,两人边笑,边勾肩搭背的,说他们今天晚上喝了多少白酒,又喝了多少啤酒。
有了两个醉鬼的加入,屋子里再次热闹起来,说话的音量也提高了许多。
只有洪金辉没做声。自刘畅和姚中庆进来后,他就没说过一句话。
过了些日子,有天中午,姚中庆到我屋里来,说有个教学上的事需要商量。最近,他被提拔为语文教研组组长--顺便说一句的是,对教书这个职业,我们说不上热爱,但都是相当认真的。凡走上教学岗位,百人之中,有九十九个都会认真,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你面对的是人,是一双双活泛的眼睛,想不认真都不行。既然商讨教学,我问姚中庆,是不是把盛东民也叫来?姚中庆说,不必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俩议一议就行了。我知道他不喜欢盛东民。学校比我们老一批的教师,大都对盛东民另眼相看,认为他古怪。他本来就古怪,放假前的那段时间,变得更加古怪了。应承了一阵媒人,他就闭门谢客,门闭起来,有时候在家,有时候不在家,不在家的时候,是到“红光满面”去了。他酒量并不大,更不独自饮酒,去那里干吗呢?这学期开学后,他往“红光满面”跑的时候越发频繁,我们也才知道,他是去陪朱姓妇人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跟他感情也相当好。我们原以为,朱氏修行去了,自然而然就没有丈夫,谁知她还有丈夫,在掘井队上班,盛东民去得过多,跟朱氏丈夫闹了矛盾,两人还在食堂外面吵过架。这件事在矿上被传得风雨交加的,都不理解盛东民为什么要那样做。
说是商讨教学上的事,其实没什么好商量的,只不过是关于几个文言词句的解释,参考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文言词典上也很方便就能查到。姚中庆找我,真正的目的,是心里憋着话,想找人说。
那时候,恰好洪金辉也来了。这家伙能弄一手好泡菜,自己买了个小小的陶罐,泡了些豇豆和白菜梗进去,盖子一揭开,老远就异香扑鼻。昨天我随口说了声,让他教我,今天他就来问我是否把陶罐买回来了,其实我哪有那心思。见姚中庆很神秘的样子,明显有话说,洪金辉觉得自己不便听,准备离开,而姚中庆却拉住他,说坐啊,坐啊。他便坐下了。
姚中庆去把门闭了,先笑几声,才煞有介事地问:你们找到女朋友没有?
当是什么事呢!我说,你是不是也想当媒人?
姚中庆把鬓发用指尖挑了一下。他皮肤白净,鬓发自然卷曲,长得有几分帅气,是典型的白面书生那种,只是不知为啥,他脸上老带着一些或明或暗的伤痕。
他说我才到矿上一年多,认不了多少人,给你们当媒人,还不够格。你们应该向刘畅学习。
刘畅的女朋友阳霞,我们已经见过了,脸嘴儿很一般,人挺本分,跟她妹妹阳青,像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阳青可用俊俏来形容,走路时身姿挺拔,小时候明显练过舞蹈,一站下来,腰又微微弯曲,连衣服的褶痕里,也探头探脑地显露出藏不住的妩媚。关键是阳青机灵。碰见熟人,她从不像姐姐那样打招呼,可她的眼睛活泛、幽深,里面有捉摸不透的内容,而她姐姐虽然礼貌,可眼里一是一,二是二,一加一也只能等于二。这种对比,姚中庆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并深感骄傲。
姚中庆虽然去年才中师毕业,可他念中学的时候,多次留级,因此年龄比刘畅大。这时我给姚中庆开玩笑,我说中庆,你恐怕要依阳青,把刘畅叫哥才行呢!
我就是亏在这里啊!姚中庆做出很痛苦的样子说,你们不知道,媒人当初给我介绍,说的是阳霞而不是阳青,我去她家里见人,她父母回避了,但阳霞让妹妹陪她,结果我把她妹妹看上了。两天过后,吃了晚饭,我去约看电影,进屋就说:阳青,我们看电影去吧?当时一家人都在,都愣住了,阳霞和阳青的脸,都像浸出了血。这时候当爸爸的指着大女儿,说了声:她叫阳霞。我像没听见,又说,阳青,我先去电影院门口等你啊?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了足足一个钟头,电影早就开映了,才看见阳青像影子一样飘过来。她说:你为什么不约我姐姐?我看上的是你,为什么要约你姐姐?她说,我妈妈哭了,哭得伤心断肠的。你姐姐呢?她开始也哭,后来就不哭了,还劝妈妈,然后又劝我快来,免得人家久等。要不是她劝,我是不会来的。
说到这里,姚中庆笑了。他把自己的骄傲说了出来,希望有人分享。但他很快意识到,刘畅跟自己在同一个单位,这种话是不应该在同事间说的,眼神里浮起一丝后悔,站起身,走了。
我只是当成一段故事来听,洪金辉却不。不管阳霞是否好看,是否聪明,媒人是最先把她介绍给他的,尽管后来又介绍给了别人,但大家都没去相亲,这事就过去了,总算没失兄弟情分,谁知刘畅春节连家也不回,利用这空当,撇开众人,跟阳霞把关系定下来。这实在太不成体统了。洪金辉把姚中庆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给了刘畅。目的不是挑拨姚中庆和刘畅的关系,而是让刘畅难受。
学校没什么可娱乐,我们来之前,那么多年的时光,也不知教职工们是怎么过的。因学校与主矿区还有段距离,放学后,这里就沉寂下来,楼房,山野,田园,都如同坠落到远古的岁月里。以前我们闲聊,打牌,喝酒,去旁边的球场上疯,多少还弄出一点动静,现在这点动静早就没有了。
杨贵华、李冬梅、刘畅,都有了各自的世界,跟我们打堆,自然抽不出时间,也没有心情。盛东民同样有自己的世界,对别人异样的目光,他不管不顾,当然解释是有的。他说,朱氏跟她丈夫,虽没办离婚手续,但关系早就名存实亡,那男人几年前就有了同居女人,对两个儿子,从来就没照管过。这解释并不能服人,人家的儿子,管不管与你有何相干?对盛东民的家史,我们并不了解,大家猜想,他是不是跟那两个孩子一样,从小没得到过父爱?总之,他跟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私下的交往了。至于谢明燕和付昕,只要不是进教学楼,都是手挽手地来,手挽手地去,那关系,仿佛水也泼不进。还剩了三个,我,洪金辉,冉强,所教科目不同,加上洪金辉太正经,由于过分正经,免不了斤斤计较;冉强呢,不仅人瘦,声音也瘦,尖利如刀,听他说话,感觉身上在被一刀一刀地割,吃力而且痛苦,因此我们三人虽依旧还是单身汉,却没了单身汉之间的那种粘合力。再说,我们的教学任务都很重,上学期,学校还保留了几个从农村招聘来的代课教师,这学期把代课教师全都放回家了,他们所担的课,分摊下去。我以前教两个班,现在教三个,洪金辉教四个班,冉强则把初二、初三两个年级的英语课都揽了下来,上课就跟打仗一样。
九人构成的那个团体,可说是彻底瓦解了。念大学的时候,只要遇上周末,我们都喜欢睡懒觉,刚毕业那阵,却不喜欢睡懒觉,天麻麻亮,就起了床,哪怕啥事不干,只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闲逛,也不愿横在床板上;而现在,只要时间允许,就赖着不起,跟住在平房西边的教师一样。
真正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刘畅所谓的“打成一片”,终于成为事实。打成一片不是形影不离地抱成一团,而是认同了别人所过的、你本不想认同更不想过的那种生活。
学校的死气沉沉,张校长也感觉到了。张校长从四十岁就当百节煤矿子弟学校的校长,当了十多年,也没感觉到死气沉沉,此刻却感觉到了。这是有个对比的,与我们来校之初对比。我们的到来,与学校旧有的气氛之间,有意无意地在进行着一场和平演变,演变的结果,是旧战胜了新。然而,获胜的一方,永远都不可能胜得那么干净彻底,不可能丝毫不沾染失败者的气息,更何况这种胜利不是三下五除二的战争得来的,而是演变得来的;所谓演变,就有浸润的意思。有一天,张校长说,怎么搞的呢?这日子为啥这么没意思呢?那天是星期六,下午学放得比较早,太阳歇在西山头的松垛上,大如轮盘,柔和的光焰,一缕缕地透过松针,照射过来,把田野和学校的楼房、道路,染成一片金辉。张校长就站在平房西边的金辉里,说了这句话。
吃晚饭的时间没到,再说周六不上晚自习课,也没必要急着去吃晚饭,许多人围在张校长身边,作一些必要和不必要的交流。那地方有坡石梯,石梯外侧是石栏杆,人也分布得上上下下的,或倚或坐,很松弛。张校长这人,说话做事虽然霸气,却没架子,只要不在工作中,他是很随和的。
可这时候,没人应他的话。
在老教师和新教师的心里,都各有了一份怅惘。
看这样行不行,张校长说,我们自己组织一个舞蹈队,自己编,自己学,然后又表演给自己看。矿上的舞厅,越来越不像话,灯光红一条绿一条,像切西瓜那样把人切开;跳的舞呢,无一例外,都是面贴面的,实在不好看。平时要求大家别去舞厅,倒不是对你们不放心,而是太不雅观了!张校长像女人那样不好意思地笑了,又摇摇头,问:你们的意思呢?
李亚老师接过话:张校长,你那么熟悉舞厅的情况,是不是经常去?是不是也写了不少诗?众人大笑。这里有个典故:前年夏天,矿上闹了一起离婚案,是一对退休的老夫妻,结婚都快满四十五年了。有一天,老头子不在的时候,老太婆收拾房间,从卧室的三屉桌里,取出一大堆笔记本,翻开一看,竟全部是诗,老头子写的诗!老太婆可从不知道老头子会写诗,一时间有种奇异的新鲜感,就坐下来看,开始几句是这样的:“头发黑,皮肤白,腰肢乱摆眼儿斜。”老太婆尽管文化不高,但老头子的诗明白易懂,一看即知是写给女人的。几大本诗,全都写给女人,且每首诗的后面,都落了创作日期。老太婆翻到最后几首,心里一鼓捣,发现这几天,或者中午,或者晚上,老头子是单独出去过的,就跟今天一样。她不动声色,跟踪调查,终于发现老头子是去了舞厅,心里那个气,非离婚不可!最终是否离了,没人关心,但这段故事是传播开了。
见李亚这样问,张校长冲到李亚面前,要搂住她跳舞。大家笑得更厉害,因为李亚是个高个子,张校长的头只能到她的胸部。听说,李亚的女儿比她还高,在这学校读到初二,就离家出走,独闯深圳,现在已在深圳当了车模。这可不是李亚期盼女儿要走的道路。又听说,李亚字写得那么好,就是女儿出走之后,她的伤感无以排遣,才去习帖的。
这气氛奠定得非常好,张校长很高兴,决定从今天晚上开始,就把场子拉起来。
吃罢晚饭,愿意参加的都去天桥集合。
初中部和小学部,相隔很近,一座弧形天桥,将二者连成一体。之所以选在这里集合而不到球场上去,是因为天桥敞阳,夜里,明亮的路灯把桥身照耀得如同白昼。到场的并不多,除张校长外,基本上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张校长说自己编自己学,可由谁来编,又由谁来教?我们谁也没想到,张校长竟是跳舞的高手!他那么矮,满身的赘肉,可录音机里的音乐一起,那满身赘肉就像长在他身上的羽毛,让他腾挪,飞翔,空灵而且生动。“文革”时期,百节煤矿跳“忠字舞”,就是由张校长把大家教会的,那时候他二十出头,只是生服公司的一个普通职员,跳那干系重大的舞蹈,他并没专门跟人学过,只是去外地看别人跳过几场,就把舞步全都记住了。除了“忠字舞”,他还自编自创了《永远跟党走》、《永不落的红太阳》等一系列“永”字头舞蹈,小小一个百节矿,文艺演出不仅在矿务局拿奖,还在全市拿奖。现在他教我们跳,自然还是当年的那些老套路,“忠字舞”是不跳了,其他的,比如《北京的金山上》、《颂歌献给毛主席》,都跳得十分扎劲。几十年不跳的舞,张校长竟没有忘记,一招一式的,根本不需要想,音乐自会让它们从他的肢体生长出来,就像春风吹绿树枝。他是在回忆自己人生的春天,特别的忘情。
我们这群人,因为新奇和好玩,差不多也跟他一样忘情。
学得最快的是姚中庆。他长得帅,估计念书的时候没少进舞厅。一段时间之后,如果某个周末张校长有事,姚中庆就充当我们的老师。张校长是很喜欢姚中庆的,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培养他。
本以为这种文娱生活会持续下去,却被一记耳光扇掉了。
挨耳光的就是姚中庆。谁敢打他呢?当然只有他女朋友,阳青。
在一些不谙世事的小青年眼里,女人之间的重要差别自然是长相,然而,略阅人世,就会明白,女人之间的重要差别其实不是长相,而是性格和教养。阳青跟她姐姐比,性格和教养上就天悬地隔。阳霞很独立,阳青的骨头却是长在姚中庆身上的,需要靠,所谓小鸟依人。这也是让姚中庆骄傲的地方--他把阳青对他的靠当成对他的爱。两人好的时候,阳青也确实爱他,爱得发黏,发腻,爱得在姚中庆的世界里,只能有她,而不能有别的。她一开始就反对姚中庆跳舞。又不是跳交谊舞,更不是贴面舞,怕什么呢?她不怕什么,就只是需要姚中庆陪。她是一根藤蔓,天生要有一棵树缠的。每个周末的晚上,音乐刚起,她就到天桥的一头站着,不说话,也不笑,不管遇到在我们看来是多么滑稽的场面,也没见她笑过。事实上,她就没大往我们这边瞧。她冷淡着脸,望着别处,偶尔才把细细的脖子扭过来。那时候,我们往往笑得前仰后合,而她呢,只看一下,就把头别过去了。这似乎显得我们很傻。趁这空当,姚中庆跑步到她身边,抢时间跟她说几句话,她不回应,只把眼睛一翻,下巴一扬,望着宝石蓝的天空。这明显是不高兴了。
张校长也不高兴,他知道阳青到这里来,是等姚中庆的,至少要练两个小时,你何必站在这里干等?这分明是在给姚中庆施加压力,让他跳得越来越不尽心。张校长曾经邀请过阳青,让她一起跳,她只哼了一声,像不屑于与这群人为伍。既然愿意等,你就等吧,张校长不再理会她了。可这却苦了姚中庆,他向阳青身边跑的时候日渐增多,张校长转过头咳声嗽,他也要跑过去说上两句。
这天,姚中庆低三下四的,说了好几句,也不见过来。张校长实在看不下去,说,姚中庆,你回去算了。姚中庆不愿在众人面前输了志气,笑着大声回答:谁说回去?再跳一个钟头!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他挨耳光了。
我们的那份吃惊,难以言说。同时也明白了,姚中庆脸上为什么总有或明或暗被抓挠出来的伤痕。
张校长把录音机一关,怒气冲冲:婆娘都管不住,还指望他管啥呢!
姚中庆挨的那一耳光,就像一出戏的结束鼓,终止了我们的文娱生活。很可能,也终止了姚中庆奔往仕途的前程。
那天回屋后,刘畅洗了把脸,就到我房间来了,紧接着,冉强、洪金辉他们也来了。
大家都议论姚中庆跟阳青,唯刘畅一言不发,只是听。
我承认,我很佩服刘畅。那次,洪金辉把姚中庆的话转告给他,他气得脸上的疙瘩一抖一抖的,都以为他要跟姚中庆吵一架,甚至要跟阳霞解除关系,可过后悄无声息,阳霞还是他的女朋友,他和姚中庆之间,虽不火热,可表面的关系维持得滴水不漏。跳舞的过程中,阳青站在那边,不仅张校长心里有气,我们也比较厌恶,有时还说两句怪话,把阳青跟阳霞比较,说都是一个妈生的,人家阳霞为什么就不来找刘畅的麻烦?对此,刘畅从不应承,连表情也没有变化。
今天照样是这样,他听了一会儿,说我身上痒,去洗个澡,就起身离开了。
几个人都有洗澡的想法。学校没有澡堂,平房里的人,都各自准备了一只塑料桶,小洗,塑料桶就能解决,大洗就不行了,得去矿上。矿上的澡堂跟食堂一样,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的,而且,澡堂对矿上的所有职工都免费。这天,我、洪金辉、冉强、刘畅四人,结伴去矿上澡堂时,大概是晚上九点过,穿过黑灯瞎火的灯光球场后,要经过几幢家属区,其中一幢,是住矿领导的,那幢楼从外观上就跟别的楼房有区别:它有阳台,别的楼房没有。我们正要过去,突然看见杨贵华从有阳台的楼房里出来了,刘畅轻叫一声:藏起来!旁边是几棵粗大的槐树,往槐树背后一撇,就躲得严严实实。这是为了免除杨贵华的尴尬。这个时间段往那楼房里跑,干吗去了,再没有政治经验,也能猜出个大概。最近,学校办公室主任要退休,还听说张校长要调走--矿务局正在市区里建一所中学,叫通矿一中,以高中为主,将集全局学生、教师和领导干部之精华,冲击高考升学率和重点大学上线率,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通矿一中办成名校,与市里另外两所名牌高中抗衡,改变局里长期以来贴钱办校的历史。听说张校长要调去当副校长,至少是教务主任。当然,那所位于市区北郊的学校,才把地基平出来,张校长要去,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而办公室主任退休,是眼皮子底下的事情,杨贵华定是为那把椅子给自己铺路去了。校领导是矿里直接任命的,像办公室主任这样的中层干部,由校领导提名,最后还得矿上批,当然矿上也可以直接压给学校。
但奇怪的是,杨贵华从那楼房里出来,并没离开,而是站在空无一人的楼底下,朝上望,望得又很没目标,目光的落脚点,从低到高,又从高到低,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子,退后几步,像要朝某个窗户上扔,结果是扔到了自己脚下。然后,他走了。他没从我们身边过,而是选了另一条路,那是一条上扬的小路,直通学校之外的田野和山林。
对杨贵华的这一系列怪异举动,我们谁也没发表意见,直到进了澡堂,脱衣裤的时候,刘畅才悄声地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杨贵华已经发现我们了。
他的意思是,杨贵华故意做疯癫状,为的是打迷魂阵。
老实说,刘畅的话给了我很大的打击。
我也说不清在哪一点上打击了我,反正就是心里难受。人,真有那么复杂吗?
尽管我不愿意相信人有那么复杂,可似乎又不能不信,那之后,我再看杨贵华的时候,就觉得他身上带着某种坚硬的东西,我对那种东西很陌生,也很排斥,因而不想去碰。我是一个多么没有追求的人。我的身上还有着明显的“学生习气”,把什么都看得简单,也希望简单。
然而,我们毕业都快一年了!
这时候我才从骨子里感觉到,当学生的时候,世界固然被栅栏隔开,走上社会,就一马平川了吗?所谓天高任鸟飞,是不成立的;即便成立,也得看你是什么鸟。
这让我无形中产生了自闭的倾向。自闭,是因为内心有了恐慌感。
我不大想见人,特别不想见到杨贵华。他是长长的一段阴影。可不想见他怎么可能呢,我的宿舍,夹在他跟李冬梅之间,每天,他们从我窗前,来来去去地要走很多趟。我无需抬头看,就分辨得出他们的脚步声,李冬梅的像鸟在落叶满地的林间行走,沙沙响,杨贵华的一轻一重,左脚轻,右脚重,轻得像叹息,重得像夯土,不知为什么他会养成这种走路的习惯。每当杨贵华从我窗前走过,我都在心里打着拍子:轻、重、轻、重……脚步声消失好久,我还在默念,中了魔法似的。
我为什么不跟他们换一换房间呢?
这天放了午学,我比杨贵华先回宿舍,没急于去食堂买饭,一直等他,听到他门响,我过去了。
我说贵华,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我跟你换一换房间吧,你住我的,我住你的,或者李冬梅住我的,我住李冬梅的,都行。
我想他是应该高兴的,但他没有。他把一大摞作业本放在铺得整整齐齐的床上--有女朋友的人,床才铺得这么齐整--嘴角那颗疣子上的黑毛,摇动了几下,沉着脸说:你为啥不早提出来?
我现在提出也不晚啊,再说,你自己也可以提的,我又不是刁钻古怪之人。
杨贵华没言声,眼神里变幻出非常复杂的内容,我一时没有读懂。
沉默一会儿,他说,暂时不用换,需要换的时候,我再给你说。
人一旦对自己生活的环境有了警惕,那环境就像一件泡涨的牛皮衣,风吹日晒,自会干燥收缩,对心灵形成挤压。我已经打算逃离这个地方了。或许,这想法并不是现在才产生的,更不是因为偶然间发现杨贵华的“秘密”而产生的,说不定它早就潜伏起来了。我记得,当我带着派遣证,从市里来百节报到的途中,见一路瘠薄的田地和恶相毕露的山体,就有过窒息般的感觉;那时候我以为只有我一个呢,没想到还有八个,正是这八个跟我同样身份同样命运的人,使我忘记了那种感觉。
忘记,并不等于消失。
然而,有什么办法能够逃离呢?考研吧,前面说过,我读书早就读累了,而且对英语考试心存畏惧。念高中的时候,我英语学得很不错,我相信肯定比李冬梅好,高二的时候,我就能读《老人与海》的原版,高考只差两分就得满分,大学前两年学英语,都没听过课,全是吃高中的老本,考分由高到低,低到只有六十多分的时候,英语科就恰到好处地结业了。大学的后两年直到今天,我从未碰过英语,偶尔还记起一个单词,都是听李冬梅朗读的时候回忆起来的。如果下一点苦功,把英语捞起来也不是不可能,可我缺乏那样的决心。
那么,我将在这夹皮沟里把自己打发掉吗?
其实我心里明白,所谓夹皮沟,并不是地域的狭窄,而是人心的狭窄。
这人心,又主要不是指别人的人心,而是自己的人心。
心里明白和勇于面对,还有着很长一段的距离。
我想,如果通矿一中建成后,能及时调进去,不同样能达到目的么?
过了几天,张校长因为什么事,来平房找付昕,他那大嗓门老远就能听见,那时候我正在写毛笔字,将笔放了,出门去西边的过道口等着。没两分钟,张校长过来了,我装着偶然碰见他的样子,向他问好,随后故作惋惜地说:最多再过一年,我们想见张校长都难了。他说,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说,你不是要调到通矿一中去吗?他哈哈笑,不置可否。我漫不经心地问他:那学校规模很大吧?大概招多少学生?他挤了几下眼睛,满有把握地说: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关心的不是招多少学生,而是招多少教师。我脸上发烧,矢口否认。他说,你也来关心,他也来关心,都走了,我这百节煤矿子弟学校还办不办?但我告诉你,想去通矿一中,你们暂时还没有资格,筹备组有个意见,没有五年从教经验的教师,再能干也不考虑。
这么说来,向张校长探听那件事的,不只我一个。当然,失望的也不只我一个。
我似乎找到了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可平衡的时间是短暂的,因为我到底不能跟人家比。我说的“人家”,是指刘畅、杨贵华包括姚中庆他们。有天清早,天还没亮明白,我起了床,去旁边的场地上,并没有锻炼身体的意思,只想散散心,主要的时间,都是靠着单杠望天。天上无声无息,四周也无声无息。过了大约一刻钟,我看见刘畅起床了,他屋子里并没开灯,只是人站到屋前的走廊上,东张西望的。不过他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到了球场上,目光也就没放那么远。我正要喊他,他却进屋去了。刚进屋,又出来了--但这次出来的,不是他,而是阳霞!
也就是说,阳霞在他那里住了一夜。
我做贼似的,急忙躲起来。
我想,李冬梅也定是跟杨贵华宿在一起,阳霞的妹妹阳青,也肯定跟姚中庆做了鸳鸯。姚中庆挨了那一耳光,在人前消沉了几天,那几天时间里,他基本上没用好看的手指去挑自己卷曲的鬓发;但很快恢复了原状,又跟阳青如胶似漆的;如胶似漆了一阵,脸上再次留下伤痕,伤痕还没消除,两人又蜜一样地亲热。姚中庆就服阳青那包药。
他们都是在生活,而我,却是在混日子。
你不觉得无聊吗?付昕对我说。
我把付昕约到卧牛山上,向她求爱。我说得很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