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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我们为什么读小说

  鱼禾

  一个人读小说,肯定不是为了获取实际的用途,也不是仅仅为了获得一个故事。否则,去看菜谱,去看电视剧,一定是更为有效的办法。

  我们为什么读小说?至少,在看到弋舟的小说之前,准确地说,在看到《隐疾》之前,我甚至从来没有思考过。人的行为其实在许多时候都是盲目的,许多事,也许还是自认为很重要的事,若是追问其中的缘由,会把自己问得茫然失措。弋舟的叙述,令我对自己的阅读状态产生疑惑:你为什么会在阅读一篇小说之后感到沉痛,感到你其实误解甚至高估了生活。

  即使生命犹如监牢,也总是会有一部分人,是受到命运优待。尽管我获得的并不丰盛,但我一直觉得自己还算是被优待的人--衣食无忧,家人安好,有足够的闲暇来阅读或写作。于是我也就有了挑剔。如果阅读中的挑剔严格到所剩无几,弋舟的小说也应该是被保留的那部分。因为,我常常在欲哭无泪的时候,读弋舟。

  《隐疾》,乃至弋舟所有的小说,几乎都是不可转述的。它们所呈现的幽暗与悲痛,难以略写。

  《隐疾》中小转子的梦游症,或老康们为了攫取而不惮制造出的人间地狱,抑或“我”内心深藏的委屈、孤独、软弱和羞耻,这一切躲在光鲜仪式之下,已如瘟疫般浸透了我们的生活,逃都逃不脱。“那些天我们整日在草原上游荡,不知所终,忘乎所以。我偶尔也会想到老康,想到左玲莉,想到瘦岗村和水俣病,但仅仅限于‘想到’,他们如同一些非常遥远的往事,就像前生一样,说和我有关就有关,说无关,也实在是无关。眼前的一切成了我生命中的一段盲区,从时光里抽出,悬置于蒙昧之处,就像小转子记忆中那些电脑碎片般的间歇性的空白。”两个孤独、伤痛的人,从老康、左玲莉、瘦岗村和水俣病构成的景象里出逃,行走在意识的蒙昧之地,行走在另一种黑暗里,沉静,疯狂,恬适,悲伤,似乎进入了独属于自己的梦境,与其余一切失去了联系。

  弋舟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都是梦游者。

  让向日葵低下头去的,一定是黑夜。它吞没了颜色、热度和清晰。小转子唯有在癔症里才可以与之匹敌:“我把他干掉了。”而“我”,面对瘦岗村的水俣病,只能在打开的电脑上留下一个无字的页面。“我”与小转子的出逃被老康截获;小转子被带回精神病院,被限制,并被做掉了孩子;与瘦岗村一样,小转子所在的地方“医院里人满为患,因为,这里发现了铁矿。”

  阿莫偷用公款,开始是为了一件昂贵的毛衣,为了掩饰过于细长的脖子,让自己看起来顺眼一点。然而偷顺了手,阿莫渐渐习惯了用偷来的公款赎买一切,直到公款的缺口变成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天文数字。除了对那个年轻男孩的爱情含有确凿无疑的执意,阿莫所做的一切,似乎都陷于懵懂。一切丧失殆尽的时候,阿莫乘着出租车漫无目的地走,隔着玻璃,她看见了一株幼小的黄色稆生植物,如同“被无限缩小了的向日葵”,在路边“动人的冷漠”里开放(《凡心已炽》)。

  对于爱,对于安慰,金农军是有所向往的。他的谨慎与天真,并没有避免丧失。他失去了爱情,失去了诗歌,失去了儿子和财产,甚至失去了身体的完整。“金农军终于知道了,自己第一次离家远行时无法遏制地颤抖的原因--那个家伙长久以来柔韧地蛰伏在他的心里,确凿无疑,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它觊觎着,无时无刻不在伺机荼毒他的生活--那就是,一个人一无所有的,孤独”(《金农军》)。

  毛萍在一个荒寂优美的废旧车间里被恋人的手指戳破,得到一疙瘩黄金。当初恋被父亲的一桩交易毁尸灭迹,从此她就爱上了黄金,她不断交出自己,换得黄金(《黄金》)。

  张教授的羞愧成为一桩杀人事件的引索。这羞愧,来自一段困兽般的经历:“一切都被放大了,饥饿已经促成了谵妄,它挤出了我身体里所有的本能,并且在这一刻,无限地放大”,“当我被一声响亮的撞门声唤回到现实中,我发现自己竟然压在那女人赤裸的身子上”,“他没有对我进行任何暴力的惩罚,只是凝视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怜悯。这怜悯是何其的深切,子弹一样地穿透了我”(《锦瑟》)。

  毁坏之后,谁也难以说清这是怎么了:竟不是美好在修复残缺,而是残缺在毁损美好。

  这一切,还有讨回的可能吗?

  毛萍也许试过了,最后,她去找了那个当初无意间毁掉她的处女膜的人,“十多分钟后毛萍出来了,她的脸色煞白,神情却很平静”,当初那块黄金回到了她手上。然而,她顺手把它抵偿给了那个向她索赔的小卖部摊主。摊主问她那一疙瘩金属是什么,“毛萍觉得自己依然如同16岁时的那个黄昏一般的疼痛和庄严,她在一瞬间的憔悴中体面地说出了那两个熠熠生辉的字:黄金。”

  谁曾讨回过呢。谁可以通过毁弃和放纵,再讨回什么呢。

  生命中布满了试探、诱惑和强迫,往往,毫无预兆地,我们会突然跌进壕沟。无论你自以为多么洞察,都会被精确无误地算计;有一些东西,永远不可能以你自以为拥有的力量去克服。

  于是,我们只得以自己的卑下和不堪去克服。

  就像一直试图抵抗卑下的曲兆寿,面对不由分说的剥夺,还是被迫亮出了这样的底牌:“我的眼睛有些发乌,有两团絮状的白颜色爬了上来。……我感到喉咙奇痒无比,禁不住就要用手去抓,但那痒在喉咙里面,我只有把自己的脖子掐起来,才能管些用。我觉得有泡沫从自己的肚子里翻涌上来,顺着嘴角流了出去”(《我们的底牌》)。

  这样的撕开,像冷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呼应着生命经验里难以言说的幽暗和悲恸,因而令阅读化为沉溺,化为剔除与清洗。仿佛我们面对的已不是虚拟之事,而是一场正在发作、原本浑然不觉的隐疾。

  一切似乎都如此无望。

  不过,在弥漫的晦暗之中,总会有一种明亮的,哪怕很微渺。那是见证过冶炼与败坏、从炉膛里抢出碎瓷的手(《碎瓷》),是在被贬低的冷漠里求生的向日葵(《凡心已炽》),是本来无邪、却被玷污的黄金(《黄金》),是令“我”视如同命、被人用以藏匿毒品的锦鲤(《锦鲤》),是高傲的金枝以卑贱的方式换得安身的资本之后,那令人啼泣的戏剧式的独白(《金枝夫人》)。当然,还有在“我”与小转子的逃路上,那匹“巨大的藏獒,它在越野车刚刚提速的一刻悍然扑了上来”(《隐疾》)。当“我”面对毁损感到了无上的绝望,当“我”已经没有勇气再读小转子的来信,那匹坚决骁勇的藏獒,却冲进了记忆,它“撞碎了我体内那种恒久的昏聩与消极,尽管只有那么一瞬间,但我也猛然地感觉到了,在这个瞬间,我是一个焕然一新的、宛如初生之婴儿一般充满光明面的完好如初的人”。

  当生活被冷硬和蒙昧一再践踏,当纯洁一点点没入黑暗,这些明亮的事物,有如乍然出现的强光,直刺得人泪眼婆娑。

  遇到他的小说的时候,我正深陷在一种失败里,整个人变得无情,唯恐最后一点热气也随风散尽。那时候,我遇到了弋舟的叙述,遇到了弋舟笔下那些虚构的人。那些被着意摹写的人,精神上有一种息息相通的东西,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归纳,那就是:病人。那是这样一些特立独行的病人--单纯,痴情,坚决,骁勇,怀着幽暗的无边无际的梦想,在俗常生活冷硬的逼迫中永远不懂得妥协与叛变,宁可、也只能把自己撞碎;即使碎落在尘泥里,也还是目不斜视。

  这令人悲戚、貌似绝望的特质,才是人性深处的光辉啊。这样的照耀,常常令我内心的沉痛化为汹涌的泪水,令我为自己的苟且自惭形秽。

  我想我遇见的,不仅仅是表达的庄严。那道看穿之后而能温存、悲恸之时仍含想往的目光,也许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理解、安慰与珍爱,它不是文字的修炼所能企及的,它来自表达者的虔诚与洞察。那种悲痛与信念,化为檀木般浓沉的意蕴,似乎无迹可寻,似乎柔软似水,却具有无坚不摧的辐射力。它像银针一样刺中了我们自己都抓摸不到的痛楚,令人陡然醒彻:原来,我们身上竟然藏匿着如此多、如此深、如此隐蔽的疼痛;原来,我们竟是遍体鳞伤的人;原来,我们无论多么黑暗,多么羸弱,也都可经由体认与顺服,化为光与盐。

  弋舟说,我们的写作,是为了将生命的姿势降低;小说最基本的意义,就在于守护不存在的事物,企图用真来诉说无。

  那些--向日葵、黄金、藏獒、锦鲤、台词--并非虚妄,它们呈现的,也许恰恰是一种逼真的灵魂图景,由于太明亮、太单纯、太坚决,所以会令我们羞愧难当。甚至,一切纯粹、锐利的事物,比如爱情,都可以照见这种深埋于内心的羞惭:“和你在一起,我常常感到自己很滑稽,而且,挺可悲的--我是说,即使没有你,这些东西也是我自身本来就存在的问题--但没有你,它们就是不易察觉或者是可以被有意忽略的,有了你,这些东西都变得很尖锐,让人无法承受,嗯……和你在一起,我总是,很羞愧”(《跛足之年》)。

  无疑的,生活是被我们自己毁坏了,我们身体内部埋藏着如此无可转圜的黑暗和残缺,以至于,遇到任何有轮廓的东西,我们都会像梦游症患者似的在不自意中绞碎它。但这些黑暗和残缺,又是什么时候栽植下来的呢?似乎只要呼吸,就会不停地加深自己的毒性,就会污浊下去、坏下去。

  他们也感到了这可悲的不可克服,他们也知道没有什么可资清洗、弥补。他们,凝视着锦鲤的“我”,带着小转子逃向草原深处的“我”,在向日葵丛中质问爱情的阿莫和黄郁明,搂抱着的金农军和小史,讲故事的张老和听故事的老张……他们,“哭了,哭了,哭了”。甚至那场发生在草原深处的肌肤之亲,也充满了怜惜和悲戚,不,这甚至就是两个人在抱头痛哭:“这里面有爱,那是确凿无疑的,我怜惜身下的小转子,有种害怕将她弄坏般的谨小慎微;然而除了爱,这里面也有确凿无疑的悲苦与凄凉,毋宁说是一种抵抗,抵抗我们的不完美,抵抗被时光弄得支离破碎的一切”(《隐疾》)。

  我们心底的委屈、疑问和羞惭,还可以怎样来倾诉、来申辩呢。也许,我们阅读,读小说,正是为了抵达这样一场哭泣。它赋予我们沉醉初消般的疼痛与孤独;它赋予所有的悲痛以尊严;它赋予我们痛彻之后,片刻的安宁与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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