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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染了后青春期的忧郁以及略略的荒诞

  人邻

  那年,我们一行人,在兰州的名山五泉山喝了酒晕晕乎乎下来,在某处喝茶歇息的时候,老管(此人如今是出版社的社长、以前曾在著名的《当代文艺思潮》编稿子)带来一个人。

  老管怕冷落朋友,一上来就先介绍:这位叫弋舟,是一流的设计师。弋舟的“弋”字,老管怕大家弄不清楚,还专门解释了,好像说的是“游弋的弋”。也许是老管怕大家不相信,介绍的话语过于强调的缘故,大家瞥他一眼,稍稍客气,却都不吭声。一流的啊!拜托拜托。这一行人,说是写作圈的,却都懂点美术,没有哪个人不挑剔的。这边出版社设计的书,说实在话,不敢恭维。

  那次,见面时间很短。散伙的时候,似乎也没有谁细问弋舟什么。似乎散了就散了,以后并不准备再见面的。

  奇怪的是,这之后,我却因为某些现在如何也想不清楚的什么事情,和弋舟见面很多。大多是几位女作家加上弋舟,有事谈事,没事,只是喝酒聊天。

  弋舟后来说,要写有教养的小说,其实这家伙自己也算是个有教养的,对几位女作家,更是开口必然姐、姐的,男人呢?则是兄、兄的,招人喜欢。

  弋舟似乎也颇为喜欢唱歌。几个人喝晕了,跑去唱歌,弋舟抓住话筒会唱个不停。弋舟唱歌很动情,神情忧郁、哀伤的样子,低头时会叫人觉得这家伙快要落泪了。

  这时候,弋舟已经在悄悄写小说了,可是呢,只是暗地里用劲,面上不大说的。

  一天,《天涯》忽然刊了他的小说《锦瑟》。《天涯》双月刊,每年发不了几篇小说,且这份人文刊物,也算是颇为挑剔,能刊在那里,应该是不错。我心里暗想,这家伙终于跳了出来。心下要恭喜他,却没说什么。写作这活,长着呢,且慢慢熬吧。

  转眼几年,七八年,还是更多一些呢,记不清楚了,弋舟面相几乎未改,还是小子的样儿,却呼啦呼啦,满世界的发小说了。这小子,蹦跶得真快!弋舟某某兄、某某姐地叫着(他小嘛!叫是自然的),很快就在圈子里优哉游哉地熟悉起来。

  好几年之后,一次吃饭,弋舟借着酒劲,说最早和这帮人见面那件事情,似乎对他有些刺激。也似乎就是这刺激,弋舟才下决心写点什么。

  不过,这也好,歪打正着。

  多了一个小说家。

  按照弋舟自己说,写了十年了。真快!我都有点不敢相信,竟然真的十年了!

  看着这个家伙每天急急忙忙背着个大书包,里面塞满各种各样乱糟糟的东西,跑出版社、杂志社、印刷厂,设计封面和书稿,心想,这家伙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写小说。

  后来跟弋舟聊,才知道这家伙是真正的夜猫子。

  在兰州的写作圈里,熬夜的作家不少,可我愿意说弋舟是特别的一个。

  夜深之后,我想象这个家伙,依旧会戴着一顶运动帽(在兰州,有三个人几乎是一直戴着运动帽的,除了弋舟,还有叶舟和诗人阳飏),帽檐一直压得低低的,怕人看见他的表情似的。戴运动帽的人,什么样的心理呢?压得低低的帽檐,实在是隐蔽自己的好办法。稍一抬头之际,顺着帽檐急速地扫别人一眼,而后自己一低头就可以忽然消失的。这样的人,似乎有窥视欲,可是哪个人没有窥视欲呢?尤其是写小说的人。

  弋舟的小说,大多是在暗夜降临的时候,以一根指头(他竟然不会多用几根指头)独自敲出来的。当他被迫面临着那个虚构的世界,在无奈交出自己的内心之时,那些文字才出现了。诗歌和散文是另外一种形式。也许只有小说家才会有那种感觉,生命是随着那一枚枚钉子一样的词语,借助键盘敲进去的时候,才产生了一点意义:生命的木质部分感到了胀痛,它的泥土部分感到了金属的锈蚀,但是它的流水依然是毫无感觉地流逝着,毫不怜惜。

  弋舟是忧郁的吗?

  忽然想起,弋舟眼神转向别处,不给人看见的时候,也许真是忧郁的。有些人是天生的,即便没有遇到什么可以忧郁的,也是那样。也有些人,一辈子都不知道忧郁。细想一下,忧郁是很特别的东西。因为某件事情痛苦,也可以伤感,只有忧郁,却允许来自于莫名其妙、无法说清的东西。

  上帝制造了忧郁,其实是制造了某种美学的东西。能够体验忧郁的人,是有慧心的人。

  因为忧郁而写作,这也许是有道理的。人写作的时候,不会是常态。而弋舟执意的那些文字,大略可以相对应于他在长篇小说《跛足之年》的《后记》里写着的那种“生着冻疮,长着粉刺,体内滋生着生肉的气息”。那种气息里的忧郁,是什么样的忧郁呢?我们习惯里的忧郁,是阴性的,带着些阴柔的,带着幽暗花香的,在某种光影里逶迤的。而弋舟的忧郁是另外一种忧郁,是那种后青春期的,过不完的后青春期,即便成年人了,也是那种过不去的忧郁。

  他的小说里,几乎没有那种世俗意义上的完全成熟了的男人。就某种角度说,弋舟不关心另一些层面的男人,起码在现阶段,他的小说里还没有关心另外一些男人。弋舟笔下的那些男人,似乎在某个阶段,内心的生长忽然停滞下来,甚至在生理上也发育不全。

  《跛足之年》的开头,青年马领几乎无缘无故的哭泣,引起一个妇女的注意。正常的写法,应该是马领和妇女的正常交谈,沟通和递进。可奇怪的是,情节一拐,却是马领忽然站了起来。以下情节再次一拐,妇女竟然会以为马领要动手打她,于是先发制人。情节在这里再次一拐。几乎是不合理的一拐。再往下,是别的人冲马领喊:“不要打女人!”我的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情节。往下,则是乘警出现。下面还是一拐,本来乘警应该是询问“不要打女人”这件事情的,却又拐成乘警问:“你哭了没有,啊,你哭了没有?”情节的发展简直有些荒诞不经。可是,这却是最有效的情节发展,给了读者颇有意味的阅读滋味。

  在读弋舟小说的时候,我一直会猜想,弋舟为什么写了这样的小说,那些男人,一个一个的,都怎么啦?

  停滞和发育不全的忧郁,和弋舟是什么关系?弋舟的内心里,究竟有些什么呢?

  我曾经对人说,观察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的屋子里安装一个摄像头,看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在做些什么,有着什么样的神情。

  很难想象,弋舟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尤其夜晚,近乎孤独的台灯下,光影照在一张似乎并未显得十分成熟的脸上,他的神情,将会显现出一些什么?

  这样想象,我似乎可以看见弋舟斜拧着坐在一张转椅上,神色严峻地盯着电脑屏幕,一根手指打字的样子。随着文字一个词、一行的出现,弋舟脸上现出近乎调侃的、痛苦的表情。

  在他的小说里,那些年轻、苦闷的男人,经历不够丰富却也够多了的男人,着实是有弋舟的影子的。有些人的小说,不大容易看到作者自己。弋舟的小说,却常常引起人的这种猜想。那种虚构的,略略荒诞的,镜片磨损开裂而有些变形之后才能看到的,有些灰的苦涩的影像,我细心阅读的时候,常常会觉出里面折射了弋舟隐藏着不肯轻易交出的那一面。那里面似乎没有温暖,只有阳光,亮度不够的阳光,无非给人白天的感觉罢了。这白天的生活,却是暧昧不明的。叫人看见,细究之下,觉得不真实,却如骨在喉地鲠着人。也并不太痛苦,弋舟不是那种写绝对痛苦的人,弋舟只是写那些不够痛,却不容易痛过去的痛。那是旧了一样的痛,还没有新,就已经旧了的痛。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痛,无法解脱,弋舟才写了一篇又一篇小说,写了那些人物,让他们自己行走,自行痛苦,或并不痛苦。那些琐碎的生活,有时候甚至是卑琐的生活,没有理由痛苦的生活,构成了弋舟的小说世界。

  也许就是这样的痛苦,晦暗的,它本身就不是陷阱,也就无从拔脚出来。

  很多年前,弋舟的职业应该是一个美术老师,或者说是一个画家,是一个通过线条、体积、色彩甚至是温度反映世界的人。弋舟自己说,他以为绘画是平面的,而写作是立体的。也就是说,如果人生有必须解决的问题,可能借助文化的方式解决的话,绘画是没有办法解决的。那么,弋舟的写作,究其内里,是要解决一些问题的。一些什么问题,难道真的能够说清楚吗?能够说清楚的,已经不需要解决了。

  高更多年前画过一幅画《我们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这是以绘画方式试图解决些什么。其实高更自己也清楚,绘画并不能解决什么。他也只是把问题拿出来,甚至只是喃喃自语。弋舟的转向文字,也有这样的意味吗?

  这个科班学习绘画的人,竟然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完全放下绘画,沉迷于文字,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二十多年前,在北方某所大学的图书馆里,每当有新一期的《收获》和《花城》,管理员阿姨总是会“概不外借”。因为她要留给一个渴望的少年。这个少年就是弋舟。那个时候,他的大部分课余时间,都是在阅读中度过的。大量的阅读,会低度酒精一样地慢慢渗透这个少年。在学习绘画的过程中,文学的麻醉剂其实已早就暗自得手,只等待这个人的走动,就会在走动中慢慢显现麻醉的意味。

  这个从少年时期就大量看小说的人,一个几乎是小说滋养起来的少年,在枯燥的人世,那些小说里的人和事给了他多少欢愉和寂寞,多少快乐和忧伤。以至于这个人,也许从少年时代就觉出人生意义的匮乏,必须不断从小说的虚构里才能丰富,也必须有小说那样的人生,才自认是有意义(或者无意义)的人生。

  可是,人生的问题永远不会得到解决。面对生活,文学依旧是惶惑的。小说家只能在惶惑里写作惶惑,在看见太阳却感受不到阳光的城市的街道上独自徘徊。温暖,只是瞬间。

  弋舟的博客上,有几个字相当显眼:光与盐。

  光和盐的意味,不需要我来解释。

  但是,我知道的是,凡是需要去寻找的东西,总是找不到的。找,只是完成一个过程。而在那个过程中,一生就那样过去了。找,是一种幸福,不断地找,才能有不断的幸福。

  屏幕空白,写下第一行字的时候,弋舟也并不清楚他将写下一篇什么样的小说。人生如此,写作也是如此,即便是那些有着打腹稿习惯的作家也是一样,他根本不能有效控制全程。

  至于弋舟要写的那些他自己定位的“有教养的小说”,我是一直疑心的。小说,也只能是小说,从来不是别的什么。也许,对于教养,弋舟有另一解,那就是“在轻浮中写出悲怆,在猥琐中写出庄严”。

  弋舟的大部分小说,是滞涩的,有些苦楚和荒诞疑问的。读他的小说,让我骨鲠在喉。在这些小说里,他也许是在追问人生的终极意义。可什么才是人生的终极意义?也许,我们不过是追问罢了。追问本身就是意义,此外,别无任何可说的意义。

  我曾经在另外一篇文字里写道:毫不怜惜,也许这才是世界的本相。

  毫不怜惜,心肠硬到这种程度的时候,也就接近了这个世界的本相。小说到了那种程度,才是真正的好吗?我不知道。

  弋舟,但愿你真的能找到自己的光与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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