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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生命、自然、信仰

  杨志军 张薇

  一 关于荒原

  张薇:读你所有的作品,有个非常深刻的印象,从20世纪80年代一开始写作,你仿佛就从命定的责任和使命出发,抵达了自然的荒原,你在荒原找到了精神家园、你一切写作的根柢。你把触角直接探进了自然,探进了人与自然惊心动魄的断裂,从而构成了你的庞大的荒原体系。

  杨志军:我的“荒原”是一个象征,是一种生命的体验,是我经历过的危险的心理历程,而对一个作家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历程和体验更重要的。荒原也是我思想的载体,更是我一生寻求的神性高地,是我安放灵魂的精神寄所。自从自然与人的断裂发生,现代人就丧失了栖身的居所,是荒原接纳了我,包容了我,安慰了我,也从根本上奠定了我的写作基石。

  我的荒原承载了我对人类自然的全部梦想,它是我面对世界的苦难意识的哲学思考。我所关注的是人类以傲慢冷漠的姿势与大自然抗衡时,显示出的所谓人“征服自然”的悲壮与残酷,渺小与无力,而自然在对人类奉献了所有后得不到尊重的冷酷复仇。这是双重的苦难,其结果是两败俱伤的巨大悲剧。

  张薇:你崇尚自然主义,喜欢描摹一切原生态的事物,我看到,你的写作态势呈现彻底解放甚至奔放的景象,你用白描手法极端地表达人与生活的冲突、自然与人的分裂,你的写作都是源于天性与内心的强烈呼唤,灵魂深处与自然生命的认定。你的重要著作《环湖崩溃》、《海昨天退去》、“荒原系列七卷本”、《失去男根的亚当》、《江河源隐秘春秋》、《圣雄》(《大悲原》)、《天荒》、“藏獒系列”、《远去的藏獒》、《敲响人头鼓》等,应该都是人与自然、人与生命的现实映象,那些不同时期的作品,具有你的独特印记,最为重要的灵魂,是其中呈现的“自然”。这样的表述符合事实吗?

  杨志军:是的,我所写的都是我的内心,我听从内心的声音,听从自然的呼唤,听从荒原的命运安排,听从生命的原生态的释放。除了最近出版的《伏藏》是表达信仰的,之前的作品基本都在诠释自然与人的关系。人类从暴殄自然中获得满足,而荒原对人类的抵触也由猛兽的威胁变成神祇们的抗议了。人妄自尊大地以为人可以战胜一切。但结果是,人类的必然归宿是人和自然,同归于尽。

  张薇:这种灾难性的结果是人类生存的巨大阴影,也是你与世界对话的基石。在人和自然的对抗中,你重视的是生命,关注的是生命,信仰的也是一切生命。因此,生命本身就成为你对世界说话的超验性命题,你所有对自然与人关系的思考和书写,都来自于对生命至高无上的敬畏与信仰。

  杨志军:在荒原,我发现了自然的博大与残酷,发现了人在自然面前的微贱与脆弱,其实人类对自然的每一次征服都意味着失败,人类永远不能说自己胜利了,在人类所谓“征服”自然的过程中,所付出的远远超过了想象和预算。人类的意识是不能超越死亡的,对死亡的轻描淡写永远违背着造物主和人类自己的心愿。

  张薇:这是这个时代对生命的神圣认识,也是人对自然的重新发现,我们应该回到生命本身,赋予生命最高的荣誉和尊重。

  杨志军:对我们来说,忘记了代价,就意味着死亡。

  张薇:你的荒原有一个现实高地--青藏高原,它构成了你的小说母题,也是你所有关于自然和人关系的追问出处。从1987年发表《环湖崩溃》,到2010年的《伏藏》,二十多部的长篇小说创作,你的视野没有离开过青藏高原。

  杨志军:我所书写的荒原的确有一个实指的地域,那就是青藏高原。在地理位置上,青藏高原被称之为“世界屋脊”,耸立在地球最高处,是真正意义上离天最近的地方。青藏高原是我们人类看着升高的,我们人类是青藏高原看着进化的。而青藏高原的水更是源头的水,长江、黄河、雅砻江、澜沧江、怒江、雅鲁藏布江都发源于山峰极顶,那些水源之山都是在人文经典和社会意识中取得了崇高地位的山,都是人类精神的制高点。正因为如此,“山水”的意义在青藏高原就非同一般,它涵盖了全部自然的生命魅力。

  二 关于《藏獒》

  张薇:你写作《藏獒》是否在表达这样一个理念:自然是人类与一切生命的同气连枝,因此遵循生命规则,实际上就是在信奉共同的生命本身,自然与人是不可分离的,动物与人都是自然生命体的存在。

  杨志军:换言之,是动物作为生命对一种道德理想的朴素见证。我曾经走遍了青藏高原的所有牧区,见识了不少的藏獒,比如在昆仑山下的阿尔顿曲克草原,我住在牧人的帐篷里深夜不敢出去小解,外面游荡着守夜的藏獒,它要是把我当成了贼怎么办?我把尿接在皮鞋里从帐篷下面塞出去泼掉里面的尿。第二天,太阳一晒,皮鞋就变形了,两头翘起来如同一只歪葫芦,穿在脚上根本就没办法走路,只好扔掉。这是藏獒带给我的损失,但我不能对它有丝毫的怨恨,因为对它的家园来说,我是一个摸不清底细的外来者,它的威慑是天经地义的。我欣赏藏獒的立场:在它们的眼里,人只分两种--主人和敌人,没有既亲又疏、亦友亦敌、忽左忽右、时好时坏的中间人物,所有的中间人物、骑墙人物、两面三刀的人物,都是坏人,自然也就是敌人。

  张薇:所以《藏獒》中的父亲用毕生的努力抗拒着人对自然的侵蚀以及人对动物的戕害,最终成为被自然及藏獒全心全意接纳的家族一员。父亲与草原生命的血肉相连,由此而演绎的关于自然与人的冲突与和解,就具有了深刻的文化意义,你寄寓藏獒的文化诠释也便有了理想的着落。

  杨志军:经常去草原的人都知道,孤独的人、寂寞的马、结队的牛、成群的羊,炊烟袅袅的帐房、七彩斑斓的风马、曲曲弯弯细又长的小路,甚至黑色的牛粪、聒噪的乌鸦,都给人冬日阳光的感觉,温暖亲切。唯独藏獒是一种威猛而警惕的存在,它们对除了主人以外的所有人都充满了怀疑,对一切敌意和非敌意的闯入者都抱着防患于未然的态度,时刻准备出击。

  张薇:藏獒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在《藏獒》的出场就恰似一个侠气充沛的武林高手,它驻守的领地是与人类息息相关的草原家园,与之同在领地的其他藏獒以各自秉持的生命准则,构成了令人震颤惊叹的草原风景,它们负载着父亲的人文理想奔跑在草原深处,其实也是负载着你所尊崇的文化精神啸傲于江湖。

  杨志军:是这样。更多的时候,藏獒只是一种威猛的象征,只是一个凛然不可侵犯的比喻,它们代表了一种精神。

  张薇:你藉着父亲和藏獒表达了对当下文化现实的态度,人类缺失的文化精神和道德准则活在了藏獒的生命里,通过藏獒,人类收获了沉甸甸的果实:道义、良知、责任、真善、悲悯、仁慈、勇往直前……

  杨志军:不错,是有一种藏獒精神漂漂亮亮地存在着,你对藏獒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正是这种精神挽救了一个犬种的命运,使它们在漫长的历史中成了草原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没有被淘汰出局。

  张薇:所以藏獒世界的生命规则与彼此间的仇恨无关,它们的愤怒和仇恨都来自于人类的意念,天赋的忠诚和信诺让它们懂得爱与善,后天磨砺的勇敢和坚韧让它们实现侠义的本能,但在和人类的共处中,它们最为本真自然的生命状态却时常被剥蚀,被掠夺,被扭曲和粉碎。它们的忠于职守是天然的本分,却被人类滥用而浸染着血腥暴戾。

  杨志军:是的,在很多情况下牧人会把羊群交给藏獒去照看,自己去办别的事情,到了牧归时间,藏獒就会跑前跑后、喊喊叫叫地把羊群赶回来。但是遇到特大雪灾羊群完全走不动了的时候它只有原地守护,等待着主人的到来。但主人在这种时候根本就到不了它们那里,到了也没用,也是毫无办法的。于是藏獒就一直守着,直到所有的羊都被冻死,直到它自己也被饿死冻死。藏獒是决不吃自己看护的羊哪怕是冻死的羊羔,除非主人杀了羊割下肉来丢给它。由此可见,对藏獒来说,忠诚勇敢的含义并不轻松,它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这是本能,是青藏高原赋予它们的使命,是遗传、后学、家教种种因素合力而成的狗之道德。一旦违背了这种道德,或者说一旦在它们的道德律令中只有凶狠威猛而别无其他懿行特征,藏獒就不是奇伟的草原英雄而仅仅是蛮野的荒地杀手了。

  张薇:有人说杨志军在写完《藏獒》后沉入了蛰伏期,其实我觉得你是开始了神秘冒险的掘藏之旅,你追随西藏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伟大的灵魂,在仓央嘉措遁迹的路途,发掘仓央嘉措情歌的历史声音,还西藏历史一个文学真相。这是你写作悬疑小说《伏藏》的原始动力吗?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身?

  杨志军:对于把灵魂交给写作的作家而言,每一部作品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文学要承担的是对世界、对社会、对人、对个体心灵的责任,因此文学要完成的是关于信仰、生命、自然的思考与描绘,并且应持续有力地表达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对动物乃至一切生命的悲悯。这是作家写作的现实态度,也是文学关注灵魂的终极目标。我希望《伏藏》是一部模糊了严肃和通俗界限的作品。我并没有转身,我仍然在严肃地写作。《伏藏》是用严肃的姿态写通俗,用通俗的方式写严肃。仓央嘉措情歌是世界上最美的诗歌,也是关于爱的终极表达。所以写仓央嘉措也是我的一个宿命。

  至于悬疑,这是小说的基本手段,也是小说的天然品质,西藏幽闭深邃的地理、隐秘复杂的历史、神秘独特的文化,提供了丰富的悬疑资源,符合小说解读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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