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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原野藏獒

  杨志军

  远古的时候,在我们巴颜喀拉草原,生活着六位獒头女神。这些女神后来都被宗教艺术家用极大的热情描绘在了唐卡或者壁画中。

  第一位獒头女神是朱砂眼红母獒,她口吐毒气,吃人肉,喝人血,在清晨夺走了敌人的最后一息;第二位獒头女神是紫砂眼绿母獒,她张开大嘴,龇露獠牙,吐出传染恶疾的毒雾,喝着敌人温热的脑浆;第三位獒头女神是血红眼黑母獒,她嘴里冒出的毒物就像云朵一样上升,獠牙如同钢刀一样锐利;第四位獒头女神是深蓝眼金母獒,她咧嘴龇牙,鼻孔大张,满脸流血,眼睛里蓝焰闪闪;第五位是獒头女神是猫眼紫母獒,她大口毕张,吼声威震八方,手里提着一个装满疫病的口袋,正在给敌人和叛誓者施放恶疾和瘟疫;第六位獒头女神是鹰眼白母獒,血红色的头发如同云彩一样飘拂,利牙尖长,舌头曲卷,刚刚咬断敌人的脖子。

  她们是凶恶的山神,盘踞一方,为所欲为,直到佛教到来,才被金刚乘的祖师莲花生大师一个个降服,成了守护山野、造福一方的护法大神。这个传说说明一种曾经称霸一方的凶猛野兽被人类驯化的过程,它们就是藏獒的祖先。驯化后的六位獒头女神可以变幻无数化身,有的是人,有的是藏獒,还有的是雪山、河流和草原。

  我喜欢绵延的山脉、宽阔的河水、高旷的草原,喜欢雪色苍茫和无边的寂静以及寂静包围着的各姿各雅城。

  各姿各雅城是一个坐落在青藏高原腹地、巴颜喀拉山脚下的政治文化中心,就是许多人都知道的州府所在地。德吉平措的电话就是从州府的邮电局打过去的:“政府说了,保护环境是大政策,两年之内,黄河源头所有草原上的所有牧民都得撤下来。你给我阿爸阿妈说一声,让他们把牛羊早点卖掉,准备搬家。”

  两百公里之外的巴颜县政府收发室里,巴颜乡的才让乡长正在接电话:“你阿爸阿妈肯定不听我的。”

  德吉平措说:“你就这样说,你们的儿子不会回到一个没有了河水、没有了青草的地方,他们要是想见儿子,就到各姿各雅城里来,各姿各雅城里已经有了规划,准备盖房子,便宜卖给撤出草原的牧民。”

  家乡没有了喝饱就能挤奶的河水,没有了吃饱就能奔跑的青草,才让乡长说:“这么大的事情,还是你回来说吧。”

  德吉平措说:“我就是回到巴颜喀拉草原也不能露面,我一露面他们就更不会卖掉牛羊进城啦。”

  才让乡长说:“那你给他们写信吧,信上的字对他们就像经文一样重要。”

  德吉平措说:“你先说着,等藏獒繁育中心搞起来,我就写信。”

  巴颜喀拉山就是我的故乡,冰雪和草原让它的美丽流传了一代又一代。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关于故乡的美丽似乎已经是一个久远的话题了。我天天看到的,是没有冰雪覆盖的茫茫群峰,云彩就像褴褛而鲜艳的衣衫,披挂在峰峦之上。山下是牧场,现在是黄昏。

  一条瘦细的河在夕阳下粼粼闪烁,就像着急回家的孩子。它要去寻找湖水,寻找黄河,可是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它总会在某个地方断流。一座佛塔高高耸立着,旁边是方形的嘛呢石经堆,七彩的经幡从石经堆的顶端朝四面铺泻而下,就像神佛来去的七彩天路。

  在佛塔的南边,是一块巨大的真言石,上面除了六字真言,还有象征人类早期游牧活动的人、马、牛、羊的岩画和苯教咒语。真言石顶上,挺立着一个硕大的野牛角和一圈儿羚羊角。

  河畔草地上,没有多少草,只是零零星星开着一些夏天的狼毒花。离河湾大约两百米的高地上,是一顶黑色的牛毛帐房。帐房旁边的地上是黑色而无草的,说明我家把帐房扎在这里已经有些日子了。刚刚牧归的羊群站的站,卧的卧,一片咩咩的叫声。羊群旁边是牛群,它们干什么都慢慢腾腾。

  年轻高大的母獒卓娃跑动着,把牧归时落在后面的几只羊驱赶到羊群里。

  六岁的我拉着鼻涕,戴着一串只有大人才戴的红玛瑙项链,看着几只羊从我身边经过,突然跑过去,扑在了母獒卓娃身上。卓娃放弃赶羊,扭头舔着,舔湿了我那张红扑扑的小脸。我喜欢这样的舔舐,那种痒酥酥的舒服是大人不知道的。我骑上去让它驮着我走,它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把我摔下来。

  我奶奶拉珍站在帐房门口,望着牧归的大儿子扎西尼玛,表情木木的。

  扎西尼玛下马,丢开缰绳,走到我奶奶跟前问道:“阿爸呢?”

  我奶奶拉珍说:“乡政府里去了。”

  扎西尼玛说:“去也是白去,乡政府是不会给我们新草场的,从阿尼玛卿雪山,到巴颜喀拉雪山,这么大的地方,哪里有一片闲置的草场?”

  我奶奶拉珍叹口气说:“没有闲置的草场,我们的牛群羊群怎么办?”

  扎西尼玛说:“等着饿死吧。”

  黑夜,我躺在帐房里,摸着脖子上的红玛瑙项链,从天窗里望着星星。星星是明亮的,是一开一闭的眼睛。我有时觉得那是天神的眼睛,有时又觉得是魔鬼的眼睛。有一天,我爷爷告诉我,其实那是同一双眼睛,当你害怕的时候,它就是魔鬼的眼睛,当你信赖的时候,它就是天神的眼睛。我爷爷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永远不要害怕天上的和地上的眼睛。我问道:“阿妈的眼睛也不害怕吗?”我爷爷不说话了。

  突然我叫起来:“阿妈,阿妈。”

  睡在我身边的我奶奶拍了拍我说:“睡吧孩子。”

  我瞪着天窗说:“我看见阿妈了,她在天上,她说你来找我。”

  我奶奶说:“你到哪里去找她?她被狼叼走啦。快闭上眼睛睡吧。”

  尽管我奶奶总是诅咒着阿妈,但在我的记忆里,阿妈仍然是最亲最亲的人。最亲最亲的人突然离我而去了,在去年的一个早晨,当大家醒来的时候,发现她穿走了自己最好的藏袍,骑走了家中最好的马。她留给我的只是她从不离身的那串红玛瑙项链和一双寻找她的眼睛。

  帐房外面,母獒卓娃朝着远方声音沉沉地吼叫着。

  我爷爷洛桑回来了。母獒卓娃迎了过去。我爷爷下马,摸了摸母獒卓娃的头。母獒卓娃迅速离开我爷爷,再次朝远方吼起来。

  我爷爷喊道:“尼玛,尼玛。”

  扎西尼玛披着皮袍从帐房里出来。

  我爷爷指着远方说:“你听,你听。”

  远方隐隐传来一阵浑厚的狗吠声。

  扎西尼玛说:“谁来到了我家的草场?”

  我爷爷说:“快啊,快去把他们撵走。”

  扎西尼玛跳上马背,跑进了黑夜。

  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月光下,一个老人和一个姑娘正在搭建一顶白色的简易帐房。帐房的右侧是一群牛,左侧是一群羊。一般来说,牛羊在晚上是不会吃草只会反刍的,但来到这里的牛羊显然是饿坏了,都在夜色中大口啃咬着牧草,一片“噌噌噌”的响声。

  扎西尼玛勒马停下,喊道:“哪里来的一窝瞎老鼠,快快离开我家的草场。”

  一只伟健的黑色藏獒忽的一声扑向了扎西尼玛。

  一个姑娘喊起来:“鲁噶,鲁噶。”

  受惊的马扬起前腿,几乎把扎西尼玛掀下马背。公獒鲁噶跳起来撕住了扎西尼玛的衣袖。情急之中,扎西尼玛解开腰带脱掉了皮袍。鲁噶獒头一甩,把皮袍甩了出去。姑娘扑过去,抱住了狂怒不止的鲁噶。

  扎西尼玛稳住马说:“靠了藏獒就能占领我家的草场吗?休想,休想。”说罢打马而去。

  姑娘放开公獒鲁噶,跑过去捡起尼玛的皮袍,骑上自己的马,追了过去。

  公獒鲁噶亢奋地跟在了后面。

  纵马而驰的姑娘追上了扎西尼玛:“大哥,把你的皮袍拿走。”

  扎西尼玛停下。姑娘走过去,将皮袍扔给了他。他接住皮袍,望了一眼姑娘。黑夜笼罩着姑娘的脸庞,水汪汪的眼睛代替了月光。

  姑娘说:“大哥不要生气,我们是路过,路过你家的草场。”

  扎西尼玛说:“路过也不行,难道路过的牛羊不吃草吗?你们的牛羊吃了我们的草,我们的牛羊吃什么?请你们从草场边绕过去。”

  姑娘说:“你家的草场这么大,绕不过去了。”

  扎西尼玛挥着手,坚定地说:“那就退回去。”

  姑娘身后的公獒鲁噶威胁似的冲他吼了一声。

  扎西尼玛掉转马头就走,大声说:“明天早晨,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们。”

  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扎西尼玛就带着年轻高大的母獒卓娃,前来驱赶老人和姑娘一家。母獒卓娃首先叫起来。它很生气陌生的人和狗闯进自己的领地,就要扑过去。

  扎西尼玛制止道:“卓娃不要。”

  公獒鲁噶警惕地望着缓缓靠近的人和狗,从胸腔里发出一阵呼噜声。

  姑娘迎过来,挡在了公獒鲁噶前面。

  扎西尼玛停下说:“实话给你们说,你们穿过我家的草场也没用,那边已经是沙子地啦,一棵草也没有。”

  姑娘乞求地望着他说:“你是说这里是唯一的草场,那就让我们待在这里吧。”

  扎西尼玛大手一挥说:“不行。”

  似乎公獒鲁噶知道他这是拒绝,大吼一声,扑了过来。

  与此同时,母獒卓娃扑了过去。

  两只藏獒扭打在一起。公獒鲁噶明显是让着母獒卓娃的,扭打了几下,转身就跑。母獒卓娃愤怒地追撵着。

  公獒鲁噶在前面跑,母獒卓娃在后面追,环绕着老人和姑娘以及扎西尼玛转了一圈又一圈。老人、姑娘、扎西尼玛也原地转圈紧张地观看着。母獒卓娃突然停止了兜圈子,直插过去,堵挡在了公獒鲁噶前面。公獒鲁噶转身就跑,也是直线奔跑,把母獒卓娃引到了一座草冈后面。

  草冈后面一片互相咬噬的叫声。

  突然不叫了,安静的时候传来了百灵鸟的叫声和旱獭的吱吱声。

  姑娘首先跑了过去。扎西尼玛策马跑了过去。

  草冈后面,母獒卓娃站着不动,公獒鲁噶讨好地舔舐着它,不断绕到它身后,嗅嗅它的P股。母獒卓娃不好意思地摆脱了对方,但又不走远,似有期待地望着对方。公獒鲁噶走过去,翘起前肢搭在了母獒卓娃的身上。母獒卓娃又一次摆脱了,但还是不走远。

  姑娘和扎西尼玛站在草冈上看着它们,又互相看了看。

  姑娘说:“我家的公獒是草原上最好的公獒。”

  扎西尼玛说:“我家的母獒也是草原上最好的母獒。”

  姑娘说:“我家的公獒会让你家的母獒生出一窝小藏獒,就算是我家送给你家的礼物,让我们待在你家的草场吧,别赶我们走了。”

  扎西尼玛说:“不行,草场一天天退化了,我家的牛羊还不够吃,你们今天就得走。”

  两只藏獒又开始撕扯,接着是互相追逐,一会儿是公獒鲁噶追逐母獒卓娃,一会儿是母獒卓娃追逐公獒鲁噶。

  老人和姑娘把拆卸下来的简易帐房捆绑到牦牛背上。

  姑娘问:“阿爸,我们现在怎么办?”

  老人说:“他说那边是沙子地,那我们就不去了,回啊,回我们姊妹湖草原。”

  姑娘说:“那还不如把牛羊卖掉。”

  老人看了看天色和远方,长叹一口气。

  姑娘吆喝着公獒鲁噶。

  公獒鲁噶恋恋不舍地离开母獒卓娃跑了过去,然后就轰轰轰地吼起来。它一吼,牛群和羊群就跟了过去。

  老人和姑娘跟在了牛羊后面。

  两个人、一片牲畜、一只用吼声引导畜群的藏獒,缓缓离开了草场。

  天色又要暗下来,河畔高地上黑色的牛毛帐房前,出现了公獒鲁噶的身影。它走过来,碰了碰母獒卓娃的鼻子,又舔了舔对方的鬣毛。一公一母两只藏獒卧在了一起。一会儿,公獒鲁噶起身朝前走去,母獒卓娃跟上了它。

  我站在帐房里面,摸着我的红玛瑙项链,从门口窥伺着它们,眼睛睁得如同星星,想去拦住母獒卓娃,脚一迈又缩了回来。我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我不能惊扰这个秘密。

  我爷爷说:“喜饶快来睡。”

  我走到毡铺上,脱衣睡下了。

  午夜,一阵羊群的惊叫唤醒了全家人,我爷爷、我奶奶、阿爸扎西尼玛和我都跑出了帐房。

  扎西尼玛喊着:“卓娃,卓娃。”

  没有回音。

  扎西尼玛操起一根木棍跑向了羊群。

  黑暗中,两匹狼逃离了羊群。扎西尼玛追了过去,听到羊群那边又起了一阵骚动,赶紧转身往骚动的地方跑。逃离的两匹狼迅速回来,扑向了羊群。

  我爷爷盛着两碗红艳艳的牛粪火走了过去,看到一匹狼已经叼住了一只小羊,哗哗地把牛粪火抛了过去,喊着:“卓娃,卓娃。”

  狼放下小羊跑了,跑了几步又停下,回望着。

  我奶奶站在帐房门口,紧紧抱着我。

  我好像并不害怕,问奶奶:“你说阿妈被狼叼走了,就是这些狼吗?”

  我奶奶说:“不是,世上可恶的狼多着呢。”

  突然牛群奔跑起来。扎西尼玛和我爷爷都跑向了牛群。

  这边的狼趁机叼起小羊就跑。

  但是狼没有跑多远,就被狂奔而来的母獒卓娃拦住了。母獒卓娃一阵撕咬,咬伤了狼,然后又扑向了别的狼。

  四匹大狼围住了母獒卓娃。卓娃拼命搏斗着。狼退了,留下了一具狼尸。

  母獒卓娃浑身是血,舔着自己肩膀上的伤口,走到了被狼咬死的三只羊前。

  扎西尼玛生气地说:“你干什么去了?干什么去了?”

  母獒卓娃朝远方愤怒地叫了一声,惭愧地低下了头。

  大概是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开阔的草原上,放牧的扎西尼玛坐在地上捻毛线。他从左袖筒里拉出用活套连接起来的羊毛,扯成细细的条状,转动线轴,一边捻,一边缠,已经缠出了一个很大的纺锤样的线团。草原上的男人都这样。我是男人,我知道长大以后我也会捻出一根根羊毛线。

  公獒鲁噶从远处跑来,跑向了母獒卓娃。

  扎西尼玛生气地自语道:“又来了,看样子他们没走远。”他收起捻线活,走向了自己的马。

  扎西尼玛一路奔驰。在离自家草场不远的一片黑土滩上,他见到了那顶白色的简易帐房,见到了老人和姑娘。

  老人和姑娘正在出售自家的牛和羊。

  牛羊似乎知道自己将离开主人,此起彼伏地叫着。两个在草原上四处收购牛羊的藏族商人数着羊,不时地扑过去抓住一只羊摸一摸。

  一个商人说:“这么瘦的羊没见过。”

  另一个商人说:“大羊五十,小羊三十,太贵了。”

  老人神情木然地摇摇头,突然流下了眼泪。

  一个商人说:“羊能变成钱就是好事儿,你伤心什么?”

  老人说:“没有了牛羊我们还有什么,钱能生出孩子来?”

  另一个商人说:“你还惦记着生孩子。如今草原都变成了黑土滩,就是因为牛羊生了太多的孩子。”

  这时姑娘看到了扎西尼玛,眼泪汪汪地盯着他。

  扎西尼玛说:“怎么都卖了?都卖了日子怎么过?”

  姑娘说:“不卖也得饿死,瘦死,牛羊的日子比人还难过。”

  扎西尼玛看了看那些正在出售的牛羊,对姑娘说:“看好你家的藏獒,不要让它再去找我家的母獒了。”说罢,掉转马头往回走。

  一个商人把一沓钱塞到了老人手里:“你数一数。”

  老人没有数,看着两个商人赶走了所有的牛羊,浑身颤抖着,颤落了手中的钱,在一阵眩晕中,倒在了地上。

  姑娘扑向了老人:“阿爸,阿爸。”

  老人用僵硬的手指着离去的牛群和羊群,想说话,张开嘴却说不出来。

  姑娘喊着:“阿爸,阿爸。”

  离开的扎西尼玛停下来回望着。

  姑娘丢开突然中风瘫痪的阿爸,从地上捡起钱,跑向了两个商人:“不卖了,不卖了,把牛羊还给我。”

  姑娘把牛群和羊群赶了回来,有几只饥饿的羊大胆地咬着姑娘的皮袍下摆。更多的牛和羊在互相撕扯皮毛,一些羊毛被吞进了羊嘴,一些牛毛被吞进了牛嘴。

  姑娘扑到阿爸跟前说:“阿爸,我们的牛羊回来了。”

  老人还是想说话,就是说不出来。他一动不动,除了眼球在活动,嘴在呼吸。

  姑娘哭了。一些乌鸦和秃鹫在天上飞旋。乌鸦的叫声和秃鹫的叫声响成一片。扎西尼玛下马扶起哭泣的姑娘。

  他说:“留下你家的羊吧,到我家的草场去放牧。”

  姑娘说:“好心的大哥,你叫什么?”

  他走到马前说:“我叫扎西尼玛,你叫什么?”

  姑娘跟过去说:“我叫央金拉姆,我拿什么报答你?”

  扎西尼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说话。

  不远处,老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牛群围了过去,赶开了大胆落下来的乌鸦和秃鹫,然后把老人围住了。接着,羊群围了过去,挤挤蹭蹭地穿行在牛群里。许多牛嘴和羊嘴撕扯着老人的衣服。老人想喊救命,却发不出声音来,恐怖地瞪凸了眼睛。

  央金拉姆和扎西尼玛大吃一惊,扑过去驱赶。牛羊散了。乌鸦和秃鹫落了下来。老人死了,姑娘的阿爸死了。

  央金拉姆哭叫着扑在他身上。扎西尼玛一把拉起她,用自己结实的胸怀挡住她说:“你阿爸转世到有雪山、有草原的地方去了,我们不要拦住他,让他去,让他去。”

  转眼到了七月,剪羊毛的季节到了。

  我爷爷和我阿爸扎西尼玛还有我把羊群赶到了河边。我爷爷堵住一头,我堵住一头,母獒卓娃来回奔跑着堵住了另一头,只有河这边没人堵,羊怕水不敢下河,很容易被抓住。扎西尼玛抓一只,剪一只。他是剪毛的好手,扑过去撕住羊的背毛,轮空放倒,双腿压住羊,既不重,也不至于让它挣脱跑掉,然后贴肉剪下去,羊毛便翻滚而起。剪完这一侧,翻过来再剪那一侧,转眼就在地上堆起了高高的羊毛山。

  整个剪羊毛的过程中,我爷爷和扎西尼玛一直不停地唱着:

  可爱的绵羊,脱掉你的皮袍,

  勤劳的男人,拿起你的剪刀,

  羊身上的虱子赶快跳,

  雪白的羊毛是堆成山的财宝。

  母獒卓娃不停地奔跑和喊叫,堵拦羊群的主要是它,我和爷爷不过是协助。

  剪了两天,才剪完我家羊群的毛。母獒卓娃累坏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扎西尼玛虽然很累,却顾不得休息,骑马跑去给央金拉姆帮忙。

  在一座草冈崖下,央金拉姆和公獒鲁噶堵拦羊群,扎西尼玛抓羊剪毛,转眼又是一座白花花的羊毛山。

  扎西尼玛汗流浃背,央金拉姆端了一碗奶茶让他喝。他喝了,望着央金拉姆,仰身陷进羊毛堆里,也把她拽了进去。

  他们在柔软的羊毛堆里翻滚着,等他们钻出羊毛堆时,都已经一丝不挂。草原人的裸体,生命的绽放,一个丰腴饱满,硕大的乳房和浑圆的臀部展示着母性的活力;一个健美挺拔,黝黑的皮肤和隆起的肌肉描述着雄性的风光。一切都是自然,山是自然,原是自然,人也是自然。

  公獒鲁噶望着他们,似乎觉得机会来了,转身就跑。它跑向了我家的帐房,跑向了母獒卓娃。

  从此每天都是这样:

  日照中天的时候,缓缓起伏的草原上,公獒鲁噶会奔跑十多公里,去和母獒卓娃约会;扎西尼玛会奔跑十多公里,去和央金拉姆约会。

  有一次,扎西尼玛和公獒鲁噶在半路上相遇,停下来互相张望。

  扎西尼玛喊一声:“喂,你这个好色多情的家伙,你干什么去?”

  公獒鲁噶则用“轰轰轰”的叫声回应着。

  扎西尼玛又喊一声:“我家的卓娃是草原上最好的母獒,你要好好对待它。”

  公獒鲁噶又是一阵“轰轰轰”的回应。

  在扎西尼玛家的羊群牛群旁,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相亲相爱。

  在央金拉姆家的牛群羊群旁,扎西尼玛和央金拉姆的幽会就像搏斗,简易的白布帐房被滚翻了,牛群和羊群被惊跑了,皮袍和靴子撂了一地,辽阔的原野上,响起了死去活来的生命欢叫。伴随着的还有牛的叫声、羊的叫声、狼的叫声、藏獒的叫声、乌鸦的叫声、秃鹫的叫声、旱獭的叫声、鼢鼠的叫声。

  完了,他们会唱着歌离开,这是最响亮的声音,他们一唱,所有的声音就都消失了。

  在格萨尔征服过妖魔的地方,

  我遇到了草原最美丽的姑娘,

  她眼睛的明亮是世上没有的,

  她仙女的温柔是草原的吉祥。

  扎西尼玛一唱完,央金拉姆就会接上:

  我遇到的这个男人他不是山,

  却比巴颜喀拉大山更伟岸,

  我看见的不是藏王赤松德赞,

  却和藏王一样是英雄好汉。

  剪了羊毛就得擀毡。我家每年都要擀三四条毡。

  帐房前的平地上,铺着一块毛氆氇,扎西尼玛把撕碎的羊毛一层一层地铺在上面,铺好一层,洒一层水,铺到厚约一尺后,连同毛氆氇一起卷起来擀,擀一阵,摊开,洒水,卷起来再擀。他不断重复,直到羊毛互相粘连着,不再掉毛,然后撤掉毛氆氇,只管擀羊毛。整个擀毡的过程中,他都在唱歌。这没什么奇怪的,祖祖辈辈、男男女女,只要干活,就都这样:

  草原的恩情,给了我们“手抓”,

  绵羊的恩情,给了我们毛毡,

  我擀的毛毡,就像天上的云朵,

  但比云朵光滑、瓷实、美观。

  绵羊啊,山羊啊,擀一下,

  长毛啊,短毛啊,擀两下,

  细绒啊,粗绒啊,擀三下。

  擀好了一块毡,已是日落西山。

  去放牧的我爷爷回来了。牛叫羊叫一片叫。母獒卓娃照例尽职尽责地奔跑着,把牛羊往一块儿驱赶。

  我奶奶把一个食盆放在了帐房门口,里面除了糌粑糊糊,还有几块肉骨头。那是母獒卓娃的晚饭。

  我首先跑进了帐房,接着我爷爷和我阿爸扎西尼玛都进来了。

  牛粪火正在燃烧,照耀着正面帐壁前的藏箱。藏箱上供着一尊莲花生大师的佛像,帐壁上挂着唐卡,上面是彩色的十地菩萨。香炉冒着柏烟,酥油灯闪着金光,净水碗和吉祥宝瓶一高一矮守护在两边。

  人的脸膛一片红亮。泥炉灶上,铜壶冒着热气;小矮桌上,摆着一碗曲拉、一碗酥油和几碗奶茶;矮桌一边,放着油亮的糌粑匣子。

  我爷爷和扎西尼玛拌着糌粑。我奶奶给他们的茶碗里添着奶茶。我跪在地毡上,一边啃着一根肉骨头,一边喝着糌粑糊糊。

  我爷爷对扎西尼玛说:“你把央金拉姆娶回来吧。”

  扎西尼玛说:“要娶就得把她家的牛群羊群,还有公獒鲁噶都娶过来。”

  我爷爷禁不住高兴地说:“那我家的牛群羊群就大了。”

  我奶奶说:“草场呢?羊群大了,草场小了。”

  我爷爷神色顿时黯淡,叹口气说:“我明天再去乡政府问问,看有没有新草场划给我们。”

  扎西尼玛朝着佛堂跪下,磕了一个头说:“佛爷啊,请赐给我家一片新草场。”完了说:“阿爸,明天我去吧,我去找乡政府。”

  似乎对阿爸要娶央金拉姆不满,我突然喊了一声:“我看见阿妈了。”

  大家一惊,都看着我。

  我奶奶问道:“你在哪里看见了?”

  我说:“羊吃草的地方。”

  我奶奶说:“别胡说孩子,你阿妈是一个狠心的人,你看不见她了,她现在和狼在一起。”

  我不听奶奶的,瞪了一眼阿爸说:“我要找到阿妈。”

  在我们巴颜喀拉草原,虽然也有固定的乡政府,但人们还是遵从着老习惯,觉得乡长在哪里,乡政府就在哪里。乡长一家也和普通牧民一样,有自己的一片草场,他们在自己的草场上忽南忽北,漂流无定。我阿爸扎西尼玛在寻找乡政府的时候,带上了母獒卓娃。他希望卓娃用它灵敏的嗅觉帮助他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乡政府。这一点,母獒卓娃做到了。

  太阳出来了,扎西尼玛迎着满地金绿色的霞光往前走去。太阳落山了,金绿色的霞光铺满身后的时候,他看到了才让乡长家的帐房。

  乡长家的黑公獒喊叫着通知主人:来客人了。乡长走出帐房,迎着霞光,眯起眼睛眺望。扎西尼玛远远地下马,走过去,脱下帽子,屈膝,弓腰,两手平伸,恭敬地行了见面礼。

  扎西尼玛说:“乡长你好,家里人都好吗?你家的牛啊羊啊马啊狗啊都好吗?”

  乡长才让说:“好啊,好啊。你家的一切都好吗?”

  扎西尼玛说:“好啊,好啊。”说着,指了指母獒卓娃又说,“你看我家的藏獒多好啊,它就要生崽子了。生了崽子,我给乡长一只,要母的,还是要公的?”

  乡长才让说:“母的吧,有了母獒,就能引来公獒,就像你家的卓娃。”

  才让乡长把扎西尼玛请进帐房,坐在了卡垫上。乡长的老婆给扎西尼玛端来了奶茶。扎西尼玛双手捧住,小口小口喝着。

  帐房外面,乡长家的黑公獒走向母獒卓娃,亲热地嗅嗅鼻子。卓娃迅速躲开了。黑公獒靠过去,又想嗅嗅母獒卓娃的P股。母獒卓娃转身,吼一声,一口咬在了黑公獒的肩膀上。黑公獒赶紧退到了一边。

  扎西尼玛说:“我就要和央金拉姆结婚啦,到时候请乡长到我家喝酒去。”

  才让乡长说:“一只外来的年轻公獒,一个外来的美丽姑娘,扎西尼玛,佛爷真是保佑你啊。”

  扎西尼玛说:“还有一群牛一群羊。”

  才让乡长叹口气说:“草场都没有了,牛羊是要不得的。上次你阿爸来乡政府,我已经给他说了,两年之内,黄河源头所有草原上的所有牧民都得撤下来,这是政府保护环境的新政策,谁也不能例外。我让你弟弟德吉平措回来,他说他不会回到一个消失了河水、没有了牧草的地方,要是你阿爸阿妈想见儿子,就到各姿各雅城里去。各姿各雅城里已经有了规划,准备给撤出草原的牧民盖房子。”

  扎西尼玛扑通一声跪下说:“进城就是要了牲畜的命,求乡长恩赐啦,再划给我家一片新草场。”

  才让乡长说:“你以为我是佛,我能生出新草场?”

  扎西尼玛说:“这么大的巴颜喀拉草原,总会有新草场吧?”

  才让乡长大声说:“没有了,佛爷作证。”

  十月一到,宰牲就开始了。

  这天早晨,扎西尼玛拿着一根牛毛绳走向一头牦牛。他把套圈抛在犄角上,迅速拉紧活套。牦牛使劲甩头,看甩不脱活套,就冲向了扎西尼玛。扎西尼玛顺势拉着牦牛来到一根大腿粗的木桩前,把犄角牢牢捆在了木桩上,然后从腰里解下一根牛皮绳,一圈一圈地在嘴上缠着,缠住了嘴,又缠住了鼻子。十分钟后,牦牛就被活活憋死了。

  扎西尼玛用这种办法连续杀了三头牦牛,再去杀羊,也是绳杀,一连杀了八只羊,然后拔出锋利的藏刀,开始剥皮放血。

  他一刀插在牛脖子上,使劲划着,划到了胸脯上,然后挑断大血管,放血到木盆里。放完了血,便开始从头到尾剥皮。完了,剖开胸膛和肚子,取出内脏,砍断牛头和四蹄。牛皮摊开着,鲜血淋淋的胴体被扎西尼玛卸成了十块,井然有序地摆放在地上:两只前腿、两只后腿、两扇肋巴、两半胸骨、两块臀肉。

  整个宰牲卸肉的过程中,扎西尼玛都唱着古老的《宰牲歌》:

  牛儿羊儿你不要动,

  我在这里超度你的灵魂,

  我为失去了你难过伤心,

  杀你的罪孽让我和你一样疼痛。

  帐房里,我奶奶跪在佛堂前,一边祈求牛羊亡魂的原谅,一边哭泣--牛羊在她眼里是家庭成员,她不忍心如此宰杀。我爷爷一直在念经祈祷,念几句经,就说一句:“快去吧,快去吧,不要再受牲畜的罪了,来世做人,来世做人。”

  我爷爷走出帐房,来到扎西尼玛身边,看了看,突然喊起来:“你怎么多宰了一只羊?”

  扎西尼玛说:“阿爸,我担心冬天不够吃,卓娃要生小狗了。”

  我爷爷转身就走,走进帐房,扑通一声跪在佛堂前,再次祈祷起来。每一个死去的生灵,只要陪伴过我们,我爷爷都要为它祈祷一百遍。

  这时候我吃惊地望着卧在帐房旁边的母獒卓娃。

  母獒卓娃正在生产,生出了一只,又生出了一只,一共生出了七只。

  我大声喊:“生下了,生下了。”

  一边是宰杀,一边是生养,它们常常会同时来到我眼前,草原就是这样。

  扎西尼玛骑着马一阵狂跑,跑向了十多公里外央金拉姆的帐房。他喊着:“生下了,生下了。”

  公獒鲁噶摇着尾巴扑向了扎西尼玛,在他身上闻了闻,闻到了崽子的气息,立刻箭一般飞向了扎西尼玛家。

  央金拉姆从自家帐房里出来,脸上笑盈盈的,要去骑自己的马,却被扎西尼玛一把拉住,拽上了他的马。

  一路奔驰。马背上,扎西尼玛搂抱着央金拉姆,扳倒她,撕开她的皮袍,一头埋进了她硕大的波浪起伏的乳房。马还在奔驰,奔驰在乳房一样波浪起伏的草原上。突然他们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乳房裸露着,草原从乳房开始延伸,柔美的线条延伸到了天边地角。母性的草原,哺育生命的草原,到处都是隆起的乳房。

  扎西尼玛和央金拉姆结婚了。举行婚礼的时候,巴颜喀拉草原上的许多牧民都来到了我家。

  就像许多地方一样,婚礼是从新娘家开始的。新娘就要上马了,前来迎亲的人纷纷把哈达搭在她脖子上和马脖子上。一个女人扶她上马,一个男人牵马前行,被乡长派来权充娘家人的几个牧民骑马跟在了新娘后面。最后面是我和公獒鲁噶,我和公獒鲁噶赶着央金拉姆的牛群和羊群。

  一路都是歌声。

  唱得最响亮的当然是新娘,她一刻不停地展示着自己的歌喉:

  嗓子和山歌是一对,

  牛粪和火炉是一对,

  骏马和金鞍是一对,

  帐房和天窗是一对。

  每唱完一段,大家都要齐声发出一阵喊叫:“哦呀,哦呀。”然后是合唱:

  草原和雪山是一对,

  河流和河床是一对,

  今天有了世上最好的一对,

  男人的勤劳配上了姑娘的贤惠。

  半途上,遇上了六个敬酒的姑娘。她们提着酒壶,捧着双龙戏珠碗和八宝吉祥碗,一边唱歌一边敬酒:

  请问聪明的歌手,

  你家的牛羊吃什么草?

  你家的帐房住什么人?

  你家的酸奶谁酿造?

  被敬的洛桑大叔以歌对答:

  糊涂的歌手你听着,

  我家的牛羊吃的是天上的仙草,

  我家的帐房住着善良美丽的姑娘,

  我家的酸奶没有谁酿造,

  酸奶桶自己长出来。

  然后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过了三重敬酒对歌的关口,就到了我家的帐房门口。门口各处点起了七堆攘除邪祟的牛粪火,新娘后面的人争先恐后地策马过去,欢笑着踩灭了所有的牛粪火。

  有人过来拦住新娘的马,开始唱《祝福歌》:

  雄狮的骏马是新郎,

  梅花的母鹿是姑娘,

  婚姻就像不落的太阳,

  子孙好比草原的牛羊。

  然后新娘下马,踩着一个用青稞组成的大大的“万字不断”,和新郎扎西尼玛一起走进了门口铺着白毡的帐房。与此同时,哈达飞起来,所有挤进帐房的人都扬起了哈达,扬着扬着便扬在了新郎和新娘身上,更多的哈达则挂在了帐壁上和堆在了毡铺上。

  拜堂开始了,先拜正前方藏箱上的佛堂,再拜父母,后拜亲戚。完了,新娘出去,抱进来一摞牛粪,再出去,提进来一袋酸奶,又出去,背进来一桶水,挽着袖子,做出要做饭的样子,证明她已经是这里的主妇,可以操持家务了。我奶奶赶紧过去,唱着歌,心疼地把媳妇推到了新郎身边。

  接着是展示和参观嫁妆。人们纷纷走出了帐房。央金拉姆没什么嫁妆,嫁妆就是一群牛和一群羊。我爷爷呵呵笑着,亲自把牛群赶进了我家的牛群,把羊群赶进了我家的羊群。人们唱起了赞美的歌。

  我家的绵羊多又多,

  多得就像翻滚的海洋,

  我家的牦牛壮又壮,

  壮得就像嘉那嘛呢石经墙。

  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似乎意识到从此就可以共同守护畜群,不必再分开了,激动地叫着,围绕牛群和羊群,跑了一圈又一圈。

  下来是酒宴。人们围坐在铺了一圈的新擀的白毡上,吃着手抓肉、血肠、面肠、酸奶和油炸的面食,喝着自酿的青稞酒,说着永远说不完的赞美的话。

  新郎和新娘一边唱歌,一边敬酒。

  敬酒完了,在乡长的吆喝下,大家纷纷起来,跳起了“锅庄”。

  天黑了,人们点起了篝火,仍然是唱歌跳舞、吃喝说笑,直到男人醉倒,女人累倒,大家和衣睡在草地上,包括我爷爷和我奶奶。

  能够在帐房里睡觉的只有新郎和新娘。

  扎西尼玛醉了,迷迷糊糊被人抬进了帐房。央金拉姆脱光自己,摇了摇他,看他不醒,过去舀了一碗水,泼在了他头上。他醒了,仰头看着央金拉姆,伸手把她拉倒在自己身上。他们必须做爱,这天晚上的做爱是神圣而吉祥的。他们在洁白哈达的簇拥下,用光洁的肌肤和火辣辣的热情证明着婚姻的美好。

  帐房外面,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卧在一起,共同守护着羊群和牛群。它们的孩子--七只小藏獒在母獒卓娃的怀里滚来滚去。

  躺在地上睡了一觉的才让乡长起来小解,借着月光看到了一大片牛群和一大片羊群,突然哀叹一声,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自语道:“过不了多久,过不了多久啊。”

  才让乡长走向自己的马,骑上去,悄悄离开了这里。

  草原上的秋日短得几乎感觉不到,很快就是冬天了。雪后的风日,阳光惨白惨白的。积雪被大风吹起来,好像要把来自天上的寒冷还到天上去。

  我家帐房的旁边,有了一个用草皮和稀牛粪垒起的接羔暖房。接羔暖房里,炕上和地上都铺着一层干草,放满了刚刚产下的羊羔。央金拉姆正在往炕洞里丢着干羊粪,想把炕再烧热一点。

  扎西尼玛抱着两只羊羔进来说:“太多了,今年的羊羔太多了。”

  央金拉姆说:“两群羊合成了一群,能不多吗。”

  扎西尼玛脾气不好地说:“可是母羊吃不上草,哪有奶水喂它们。”

  央金拉姆一筹莫展:“这是早该想到的呀。”

  扎西尼玛走出接羔暖房,愁眉苦脸地望着面前的一大片羊群。那些产下羊羔的母羊知道它们的孩子就在暖房里,围过来不停地咩咩叫着。扎西尼玛突然返回去,用锅底的烟炱在刚刚抱进去的两只羊羔身上打上了记号。这个记号能让他准确记住哪只羊羔是哪只母羊的孩子,一旦搞错,母羊是不会喂奶的。

  我站在帐房门口,看到七只小藏獒在母獒卓娃的怀里发抖,就把它们抱进了帐房。母獒卓娃跟进来,看我把它的孩子安顿在了火炉旁的毡铺上,感激得摇了摇尾巴,就出去了,它不习惯待在温暖的帐房里。

  我和七只小藏獒玩了一会儿,听到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叫起来,赶紧出去,看到才让乡长骑马从雪色朦胧的远方走来。

  才让乡长被我爷爷迎进了帐房。作为主妇的央金拉姆端上了奶茶,又把糌粑匣子放在了他面前。

  才让乡长喝了一口奶茶说:“我一路走来,看到你家的草场已经没有多少草了,再这样下去,最多三个月,你家就没有草场了。”

  我爷爷一脸茫然地问:“那怎么办啊?”

  才让乡长说:“政府给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牧繁农育,也叫西繁东育,就是把瘦羊和断了奶的小羊卖给东边的农民,让他们养。”

  我爷爷问:“他们有草场?”

  才让乡长说:“他们是圈起来养,用饲料喂大育肥,然后宰了卖肉。”

  我爷爷激愤地说:“草原上的羊是山神的孩子,怎么能圈起来呢?它们会吃饲料吗?饲料是什么?它们祖祖辈辈可都是吃草的。不经过山神的允许,没有我们的念经超度,宰了卖肉是有罪的。”

  才让乡长说:“这我也知道,但是没办法呀,山神的孩子太多了,连山神自己也照看不过来了。你怎么知道没有人念经超度?”他将碗中的奶茶一饮而尽,起身道,“走啦,我还要到别处传达政府的指示。今天就是动员,你们想一想,想好了就把瘦羊和小羊往县上赶。牛也一样,留下吃肉的、挤奶的,其他都往县上赶。”

  我爷爷哼了一声说:“牧人没有了牛羊,算什么牧人?”

  才让乡长说:“你这个老顽固,要是不听政府的话,那就得把你家的牛羊分开,让央金拉姆把她带来的牛羊赶走。”

  我爷爷说:“那就是分家。”

  才让乡长说:“对,分家。”

  才让乡长朝门外走去,突然盯上了我。

  我坐在火炉旁,正拿着红玛瑙项链让七只小藏獒轮换着舔,红玛瑙上抹了酥油,它们舔得津津有味。

  才让乡长说:“当初扎西尼玛说过,你家的母獒生了崽子,要给我一只母的,哪只母獒好啊,我今天就要带走。”

  我爷爷说:“他肯定是想让你划一块新草场给我家,才这样说的,不给。”

  才让乡长说:“还是给我吧,你们不能说话不算数啊。”说着,从皮袍胸兜里掏出一封信在我爷爷面前晃了晃,又说:“你儿子来信啦,要不要?”

  我爷爷伸手去接。

  才让乡长缩起手来认真地说:“不给小母獒,我就不给信。”

  才让乡长看准的是我最喜欢的小母獒,我叫它喜饶,喜饶是我的名字。

  小母獒喜饶被才让乡长抱走的时候我哭了,联想到我自己,就哭得更厉害。

  我说:“喜饶会找阿妈的。”

  我奶奶自信地说:“它会找到我们家里来。”

  我爷爷和我奶奶拿着那封我们谁也看不懂的信,当天就去了巴颜喀拉寺,想让认识字的洛卓活佛念给他们听。

  巴颜喀拉寺坐落在一面山坡上,红墙白檐,参差错落,如意白塔一座挨着一座,法钟和宝瓶高耸,经幡猎猎飘扬,红衣喇嘛来来往往。洛卓活佛站在大经堂前的石阶上,表情严肃地看着信。石阶下,恭恭敬敬站着我爷爷和我奶奶。

  洛卓活佛说:“你儿子德吉平措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回来啦。”

  我爷爷说:“不回来了?为什么?”

  洛卓活佛说:“他说他是一头牛,家乡没有了喝饱就能挤奶的河水,没有了吃饱就能奔跑的青草,他回来干什么。”

  我奶奶摇着嘛呢轮哭了:“那怎么办啊?”

  洛卓活佛说:“你们知道河水为什么枯了、青草为什么不长了?因为神灵搬家啦,他带着雪宫离开巴颜喀拉山到别处去啦。转山吧,等你的虔诚感动了神灵,他就会带着雪宫搬回来,那时候河水就有了,青草就茂盛了,你儿子德吉平措就会回来,你们也就用不着丢掉牛群、羊群和帐房,到各姿各雅城里住房子去啦。”

  我爷爷和我奶奶“呀呀”地答应着,朝着大经堂全身扑地磕起了头。

  大经堂里,传来喇嘛念经的声音,就像潮水一浪推着一浪。

  我奶奶开始转山了。转山就是围绕着巴颜喀拉山的神峰一圈一圈地转。我奶奶是磕着等身长头转山的,她戴着很厚很厚的木头手套,围着牛皮围裙,每一次磕下去,都要念一遍六字真言,说一句:“河水来,青草来,儿子来,我们不去城里啦。”

  我跟在我奶奶身后,像她那样磕头,也像她那样用我尖细的童音念着六字真言,喊着:“河水来,青草来,儿子来,我们不去城里啦。”

  我奶奶纠正道:“是叔叔,不是儿子。”

  我又喊道:“河水来,青草来,叔叔来,我们不去城里啦。”

  六只小藏獒跟着我,只要我趴下,就会跳到我身上,撕咬我的衣袍。在它们眼里,我就是一只大獒,它们对我的撕咬,就是对母獒卓娃和公獒鲁噶的撕咬。

  磕了一会儿,累了,我就带着小藏獒在山脚下玩,等奶奶磕头磕远了,再抱着晚上睡觉用的厚皮袍跑到前面去。六只小藏獒在我身后一阵疯跑。

  我奶奶时不时地提醒我:“喜饶磕头,小孩子的祈求是最灵验的。”

  我不听我奶奶的,眼光四下里寻找着。

  我奶奶问道:“你找什么?”

  我说:“我找阿妈。”又问我奶奶:“什么时候才能转一圈?”

  我奶奶说:“转一圈得七天。”

  饿了,我们会停下来吃糌粑。糌粑装在一大一小两个羊肚口袋里,小的背在我身上,大的背在我奶奶身上。糌粑是用奶茶和酥油拌好了的,一捏就会变成块。吃糌粑的时候需要水,我奶奶就认真地做好下一次磕头开始的标记,带着我去找水。我们找了好几条河,河道都是干的。

  我奶奶说:“过去,这里都有水。”

  小藏獒们知道我们在找水,到处嗅着。突然它们叫起来,我跑过去一看:啊,水。一股细弱的清水在石头缝里羞羞答答流动着。

  晚上,我们就在我奶奶做好的磕头标记旁边睡觉。我奶奶裹着皮袍搂着我。六只小藏獒守护在我们身边。它们很警觉,有一点声响就会叫起来。

  它们一叫,狼就来了。狼一听声音就知道它们是小藏獒,一点也不害怕,甚至独狼也不害怕,一对绿幽幽的狼眼出现了。

  六只小藏獒喊叫着扑了过来,绿幽幽的狼眼迅速消失了。

  我爬起来,跑了过去,喊道:“阿妈,阿妈。”似乎来到跟前的就是叼走了阿妈的狼。

  我奶奶追过来抓住了我,责备道:“谁给你的胆子,你不怕狼?”

  我说:“阿妈跟狼在一起,我为什么要怕狼?”

  春天,扎西尼玛骑马到处走着,想看到自家的草场上,牧草绿了没有。冰雪正在消融,草场上少有返青的迹象,不是一片黑,就是一片黄。他来到畜群旁,忧郁地望着它们。

  羊群快步往前走,终于找到了一块刚刚长出牧草芽的地方,立刻排成长长的纵队,贪婪地啃咬着。牛群则散成一片,跑向更远的地方寻找牧草。

  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奔跑而去,想把跑远的牛群赶回来。

  扎西尼玛突然大声哭起来。

  晚饭的时候,扎西尼玛说:“没有了,绿色没有了,去年采食得太狠,我家的草场大部分已经是黑土滩了。”

  我爷爷愣怔着,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奶茶碗。

  扎西尼玛忧愁地说:“阿爸,你说到底怎么办?”

  我爷爷说:“分家。”

  分家当然是一件大事,它不仅意味着家庭的财产将一分为二,还意味着相亲相爱的人将分手而去,各过各的日子。分手是艰难的,谁和谁分手都是艰难的。最初大家都觉得应该是我阿爸扎西尼玛带着我和他的妻子央金拉姆离开我爷爷和我奶奶,后来发现,这样的分手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正在转山的我奶奶一听说我阿爸扎西尼玛和我要离开这个家,一下子就晕了过去,醒来后说:“一个儿子不回来,一个儿子又要远去了,佛爷怎么不保佑我呀。”央金拉姆不希望看到我奶奶这样,就坚决主张丈夫留下来,她一个人赶着她的牛羊离开,这样就等于回到了从前,他们彼此不认识的时候。

  早晨,阳光一如既往地明媚着,风在吹,帐房在颤抖。

  我爷爷说:“央金拉姆,你准备去哪里?哪里有草场等着你?”

  央金拉姆说:“回我的家乡姊妹湖草原,谁家有草场我就去谁家。”

  我爷爷拿起酥油碗,用拇指指甲挑下来一块,抹在了央金拉姆脸上。这是给远行人的祝福。

  大家七手八脚把一群羊分成了两群羊,把一群牛分成了两群牛,然后拿出央金拉姆带来的家什,驮在了牦牛背上。

  扎西尼玛说:“扎西德勒,扎西德勒。”说着,抹了一把眼泪。

  央金拉姆也说:“扎西德勒,扎西德勒。”说着,也抹了一把眼泪。

  我爷爷哗哗地流着泪。

  扎西尼玛叹口气说:“你是先走,过不了多久我们也会走,巴颜喀拉草原已经不养育我们了。”

  央金拉姆喊起来:“鲁噶,鲁噶,我们走。”

  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卧在一起。它知道今天的“走”意味着分手,无奈地站起来,恋恋不舍地舔着母獒卓娃的鼻子,转身要走,又回来,绕着卓娃转了一圈,再一次这儿那儿地舔了舔卓娃。

  扎西尼玛也喊了一声:“鲁噶快去。”

  公獒鲁噶走向了已经被央金拉姆赶起来的牛羊。母獒卓娃忽地站起来,望着公獒鲁噶叫了一声,快步跟了过去。

  卓娃的眼睛是泪闪闪的,鲁噶的眼睛也是泪闪闪的。

  我爷爷走过去,俯身抱住了母獒卓娃。

  央金拉姆带着公獒鲁噶和一群牛、一群羊,离开巴颜喀拉草原的第二天傍晚,公獒鲁噶回来了。它跑得气喘吁吁,一来就扑向了母獒卓娃。

  母獒卓娃似乎早知道它要来,一直守候在向南离帐房一百米的草冈上。

  傍晚的斜阳里,一公一母两只藏獒的拥抱变成了生命相亲的剪影,忘乎所以地热烈着。我爷爷和我阿爸扎西尼玛站在帐房前,看着草冈上的情形,眼睛潮潮的。

  扎西尼玛端着糌粑糊糊走了过去。

  公獒鲁噶舔了几口糌粑糊糊,又很快离去了,走了几步,就开始奔跑。

  母獒卓娃用悲伤的叫声送别着它。

  一连三天,每天傍晚,母獒卓娃都会站在草冈上等待公獒鲁噶。公獒鲁噶总会准时出现。它疯狂地奔跑而来,和妻子亲热片刻,就又疯狂地奔跑而去。

  后来,变成了两天来一次。再后来,变成了三天来一次,变成了一个星期来一次,变成了半个月来一次。

  每次来,扎西尼玛都会端着糌粑糊糊让公獒鲁噶舔几口。

  扎西尼玛悲伤地说:“远了,央金拉姆越走越远了。”

  我爷爷说:“是啊,越走越远了。”

  终于,公獒鲁噶再也没有出现在我家的草场上,尽管母獒卓娃天天傍晚都在草冈上眺望着、等待着、“轰轰轰”地呼唤着。

  扎西尼玛望着草冈上的母獒卓娃,凄凉地自语着:“央金拉姆,央金拉姆。”

  一天,扎西尼玛一放牧回来,就问站在帐房门口的我爷爷:“卓娃呢?卓娃今天没跟我去放牧。”

  我爷爷看了看牧归的羊群,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草冈说:“等一等吧,明天就会回来,它去看鲁噶了。”

  扎西尼玛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去看看央金拉姆?我不如狗啊,阿爸,我要去看看央金拉姆。”

  扎西尼玛连夜骑马走向了姊妹湖草原。

  他走了很长时间也没遇到一顶帐房。到处都是灰黄的颜色,没有牧草,没有牛羊,一些鹅卵石和大水冲刷的痕迹说明脚下曾经是河床。他沿着河床的痕迹走下去,走进了一片沙漠。

  几根巨大的柱子插天而立,又迅速移动着,那是突起的旋风把天和地霎时连接了起来。扎西尼玛掉转马头躲避着,旋风一下子包裹了他,把他从马上掀了下来。他一头栽进沙漠,闭着眼睛胡乱爬行着。等他爬出旋风,站起来,揉亮眼睛四下里寻找时,马已经不见了。

  他踉踉跄跄往前走,走向了一座沙丘,看到前面还有许多沙丘,赶紧往回走,没走几步,发现四周全是沙丘,才知道自己已经迷路了。

  他往东走,往南走,往北走,往西走,越走越迷糊。

  他往天上看,似乎想从湛蓝的天空突围。一阵风沙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跪倒在地,祈求神灵的保佑。沙尘水浪一样扑过来,掩埋了他。

  母獒卓娃奔跑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停下,朝着风吹来的方向使劲嗅了嗅,扭身疯跑而去,跑向了沙尘起源的地方,用穿透力极强的轰鸣震撼着寂静的荒漠。

  风沙小了,母獒卓娃奋力刨挖着,一会儿用前爪,一会儿用后爪,终于把扎西尼玛刨出了沙堆。扎西尼玛跪起来,在风沙中紧紧抱住了母獒卓娃。

  扎西尼玛站了起来。母獒卓娃飞跑出去,一会儿,又赶着扎西尼玛的马跑了回来。

  母獒卓娃带着扎西尼玛朝北走去,大约一个时辰后,来到了一顶帐房前。

  拴在门前的公獒鲁噶站起来,摇着尾巴喊叫着。

  母獒卓娃跑向了公獒鲁噶。它们碰碰鼻子,激动地互相舔着。

  扎西尼玛走过去,摸了公獒鲁噶的头说:“多日不见了,你好吗?”

  央金拉姆走出了帐房,吃惊地说:“扎西尼玛?”

  扎西尼玛愣住了,看看有孕在身的央金拉姆,又看看她手里拉扯着的一个孩子。

  央金拉姆弯弯腰,两手伸到自己膝盖上,客气地把扎西尼玛让进了帐房。

  扎西尼玛问道:“这是谁的家?”

  央金拉姆说:“我的。”

  扎西尼玛又问:“孩子呢?”

  央金拉姆说:“萨木旦的。”

  扎西尼玛又指指她的肚子说:“这个孩子呢?”

  央金拉姆说:“你的。”

  扎西尼玛顿时阴沉了脸,端碗喝了一口奶茶道:“我的孩子?你要给别人生下我的孩子了。”

  央金拉姆把糌粑匣子放到他面前。

  扎西尼玛说:“不行,我的孩子我要,连你我也要。跟我回去吧,把羊群牛群留在这里。”

  央金拉姆说:“你去给萨木旦说。”

  外面有了公獒鲁噶的叫声,年过半百的萨木旦回来了。

  萨木旦一进帐房就说:“来客人了吗?哪里来的客人?”

  扎西尼玛说:“巴颜喀拉草原的客人,来寻找他的老婆。”

  萨木旦笑了笑,坐下来,接过央金拉姆端给他的奶茶,呷了一口说:“你来到了我家,到底是来寻找我的老婆,还是来寻找你的老婆?”

  扎西尼玛说:“连我家的母獒卓娃都来寻找它丈夫了。我是人,我不能不如狗。”

  萨木旦说:“这个我知道。前些日子鲁噶总要去看它原来的老婆,我把它拴住了,它跑来跑去的,谁来看护我家的牛羊?我今天就是去给它找老婆的,不信你去看。”

  萨木旦带着扎西尼玛来到帐房外面。央金拉姆也跟了出去。

  离帐房二十步远的地方,拴着一只铁包金的母獒。陌生的环境让它显得十分不安,来回走动着,警惕地望着人和藏獒。

  母獒卓娃保护似的匍匐在公獒鲁噶前面,从胸腔里发出一阵“呼噜”声,做出随时扑过去的样子。

  公獒鲁噶则显得很平静,只当是多了一个伙伴,漫不经心地望着铁包金母獒。

  萨木旦说:“你把你家的母獒带走,今天晚上我就让我的母獒跟鲁噶交配。”

  扎西尼玛说:“不可能,除了卓娃,鲁噶决不会跟别的母獒交配。”

  萨木旦说:“那你就看着吧,要是鲁噶不跟我的母獒交配,我就解开它的铁链子,让它去找它原来的母獒。”

  扎西尼玛说:“还有央金拉姆呢。”

  萨木旦说:“也让她去找你。”

  扎西尼玛说:“让她来找我,你把她的牛群羊群留下。”

  萨木旦摇摇头说:“过去,羊群和牛群是牧人的财富,谁家牛羊多,谁家就受人尊敬。现在不是这样了,牛羊成了累赘。我家草场也不大,我要那么多牛羊干什么。央金拉姆一走,我就把她的牛羊卖掉,钱会给她留着,她什么时候来取都可以。”

  扎西尼玛带着母獒卓娃回到巴颜喀拉草原自己的家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他解掉马的缰绳和辔头,卸下马鞍,让它自己去找草吃,然后从帐房的拉绳上取下一块干牛肺,丢给了母獒卓娃。饿极了的卓娃大口吞咽着。

  一如既往的霞光里,我爷爷赶着牧归的牛羊出现在地平线上。

  扎西尼玛走过去,扶着我爷爷下了马。

  我爷爷看着母獒卓娃,高兴地说:“卓娃回来了?”

  扎西尼玛自信地说:“鲁噶也会回来的,明天就回来,还有央金拉姆,她要回来生下我的孩子。”

  我爷爷瞪起眼睛说:“你的孩子?她怀了你的孩子?”

  扎西尼玛又说:“就人回来,她的牛群羊群不回来。”

  我爷爷说:“你阿妈转山转来了福气,好啊,好啊。”

  我奶奶和我还在转山。

  半夜,六只小藏獒吼起来。我从我奶奶怀里爬起来,看到一溜儿绿幽幽的狼眼出现在二三十米远的地方。

  小藏獒们冲了过去,我也冲了过去。我和小藏獒们一样不怕狼。

  我边跑边喊:“阿妈,阿妈。”

  绿幽幽的狼眼消失了,消失得很快,好像狼眼是不存在的,是我和小藏獒们的错觉。我们扫兴地回来,又睡了。

  早晨,我们在斜阳里吃了糌粑,一天的转山开始了。

  我奶奶手上的木头手套已经很薄很薄了,牛皮围裙也磨得几乎洞穿,磕烂的额头上结着疤,流着血,而念诵六字真言的声音依然健朗,“河水来,青草来,儿子来,我们不去城里啦”的声音依然健朗。

  和以前不同的是,用身体丈量土地的行为总是伴随着瞩望,我奶奶常常会停下来,望着远方发呆,喃喃地说:“河水啊,青草啊,怎么还不来?”

  扎西尼玛给奶奶和我送来了糌粑和奶皮子。

  我说:“我不转山了,我要回家。”

  我奶奶说:“那你就回吧,把小藏獒带回去。”

  扎西尼玛说:“小藏獒可以回去,你不能回,你必须给奶奶背着皮袍和吃的,奶奶背不动。再说了,转山会修来一辈子的福,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转过山。”

  我说:“那小藏獒也不能回。”又问道:“转山能把阿妈转回来吗?”

  我阿爸望了一眼我奶奶,生气地说:“她跟着狼走啦,永远不回来啦。”

  也就是在这天,我爷爷带着母獒卓娃去放牧的时候,来了一股狼群,大约有二十多匹。残酷的獒狼之战开始了。

  母獒卓娃扑了过去。狼群仗着势众并不怕它,一次次地反扑着。好几匹狼受伤了,卓娃也受伤了。

  我爷爷紧张地用喊声给卓娃助威:“咬死它们,咬死它们。”

  狼群很快分成了两拨。一拨留下来继续纠缠母獒卓娃,一拨扑向了羊群。羊们惊怕得都不会叫了,一只只抖颤着。

  突然从远方隐隐传来一阵藏獒的叫声,叫声越来越大。一只藏獒穿透白闪闪的光晕,飞奔而来。

  我爷爷意外地喊起来:“鲁噶,鲁噶。”

  公獒鲁噶直扑狼群,一口咬住了一匹狼的脖子。

  如果不是公獒鲁噶及时赶来,我家羊群的损失就大了。鲁噶和卓娃一起赶跑了狼群。鲁噶心疼地舔着卓娃的伤口。

  我爷爷走过去,抱着公獒鲁噶说:“你回来啦?央金拉姆呢,是不是到帐房里给我们准备晚饭去了?”

  牧归了,扎西尼玛站在帐房门口,看到了公獒鲁噶,高兴地说:“我说对了,鲁噶会回来的,除了卓娃,它决不会跟别的母獒交配。”

  我爷爷呵呵笑着说:“央金拉姆跟它一样啊,她只能是你的。”

  扎西尼玛问道:“央金拉姆呢?央金拉姆在哪里?”

  我爷爷一愣:“她不在帐房里?”

  扎西尼玛摇摇头,突然就显得非常沮丧,喃喃地说:“央金拉姆还没有回来,她肯定舍不得卖掉她的牛群和羊群,不回来了。”

  扎西尼玛走向草冈,眺望着远方,很久很久,直到天黑,直到公獒鲁噶从自己身边经过。

  扎西尼玛说:“你要去找央金拉姆,那就快去吧。明天我也去,我一定要劝她卖掉她的牛群和羊群,她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呢。”

  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扎西尼玛就骑马上路了。

  天就要黑的时候,他到达了姊妹湖草原的萨木旦家。

  他看到那只铁包金母獒孤独地卧在帐房门口,四下里找找,没发现公獒鲁噶,就喊起来:“鲁噶,鲁噶,央金拉姆,央金拉姆。”

  萨木旦说:“我不会说话不算数,我放了公獒鲁噶,也让央金拉姆走啦。”

  扎西尼玛说:“她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萨木旦说:“不知道。我早晨醒来就不见了,她的牛啊羊啊都不见了。”

  扎西尼玛说:“她是去寻找新草场了,哪里还有新草场?”

  萨木旦摇了摇头。

  扎西尼玛环绕着萨木旦的帐房四处走了走,看到了牛蹄羊蹄的痕迹,追踪着走了一段,又停下了,自言自语道:“她赶着牛群和羊群,只能到有草场的地方去,我没有草场接纳她,我找到她有什么用啊?她不肯舍弃自己的牛羊,我就不能得到我的孩子。”

  扎西尼玛遗憾地掉转马头,朝回走去。

  央金拉姆躺在地上睡着了,身边是公獒鲁噶和她的马,周围是牛羊。露天过夜,对牧人是家常便饭。天一亮,公獒鲁噶就用吼声唤醒了央金拉姆。她赶着牛群和羊群继续往前走,走了整整一天。黄昏的时候,她走进了一片苍绿的草场。一个牧人骑着马朝她奔跑而来。

  牧人老远就喊道:“不要再往前走了,这是我家的草场。”

  央金拉姆停下来说:“让我的牛群和羊群留在这里吧,我可以做你的老婆。”

  牧人说:“你赶来了这么多牛羊,谁家的草场养得起啊。”

  央金拉姆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子说:“你看看这里是什么,一个孩子,用一个孩子做陪嫁,这样的便宜难道你会错过?”

  牧人欣赏地说:“啊,你是一个会生孩子的女人,可惜我已经有老婆了。你去找我哥哥吧,他没有老婆,也许会收留你。”

  央金拉姆说:“他会收留我的牛羊吗?”

  牧人说:“不知道,也许会吧,他是个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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