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
其实,陈然毫不讳言的是他对短篇小说的热爱。如果说,作家与文体之间也有着某种适应性的话,那么他承认,他或许是比较适合写短篇小说的作家。他知道这是没出息的话,靠二十个字的唐诗就可流传于世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他向来不喜欢违逆自己的天性,对所谓的风俗画卷或民族史诗不感兴趣。他只是愿意延伸作为他的一根神经。是的,只能是神经。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神经是比较宝贵的东西,各处的神经既不可替代也不完全一样。
1991年陈然就开始发表小说了。一个内向而敏感的人想不喜欢文学大概很难。1994年陈然的小说就已经有了一点点影响。但真正比较认真地写小说是近几年的事。从2001年开始,陈然每年大概写了四十个中短篇。他知道,想从任何一种形式里获得自由,都必须先经过艰苦的训练。他想训练一种能力,一种用短篇小说捕获心灵的能力。他希望自己能像契诃夫那样,能把任何一种事物马上变成一个优美的短篇。他认为,写作的最好状态,就是坐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慢慢书写。他离世界最远,也离世界最近。当内心的水源漫上来,慢慢把他淹没时,那种窒息就是幸福。写作的过程,就是独自走在从笔尖到内心的漫漫长途上。没有可供偷懒的交通工具,只能靠虔诚的姿态和勤劳的手。
如果说,长篇小说是一个建筑概念的话,那么陈然以为短篇小说是一个光学概念,或者说就是一道光。光不是建筑,它类似于内功。有深厚内功浸透的东西呈半透明和烛照状,它结实,有弹性,神采飞扬。他说,好的短篇小说或小说应该是这样:它的原料平淡无奇,不过一片树叶、一块木片,甚至一根头发,可在自由的精神和巨大内功的作用下,它削铁如泥,入木三分,飞沙走石,发出了耀眼的威力。
在发表了两百多个短篇又接着写了长篇和一些中篇之后,陈然终于明白,他更适合写的还是短篇,他更喜欢的也是短篇。他说,有一天晚上看球赛--巴塞罗那对皇家马德里。可那是一场让他失望的比赛。一群天才球员在现代足球的实用打法中跌跌撞撞,无所适从,远不如南美的野生足球好看。虽然欧洲的各大豪门都少不了南美人的身影,可谁知道当南美球员为淘金来到欧洲后他们究竟失去了什么东西。大部分球员都被欧洲驯化了,只有极少数球员还保持自己的踢球风格,可他们最终遭到了淘汰。典型的例子如里克尔梅。他的踢法如今完全被欧洲拒绝。庆幸的是,他重新回到了南美,那片充满了野性和想象力的足球沃土。其实那晚的比赛,教练里杰卡尔德或舒斯特尔应该对他们的球员说,其他比赛场次暂且不论,这一场一定要不问结果,只管把球踢漂亮!可是,那么多巨星,没有一个人光华闪耀。九十分钟的比赛按部就班,居然没有一记神来之笔!
陈然说,就像他喜爱的里克尔梅重新回到了阿根廷(说到阿根廷,绝对还有一个名字令人怦然心动),他重新回到了他喜欢的短篇小说。因为,它允许他冒险。
有一段时间,陈然对写作的外在要求非常苛刻,比如要安静,哪怕是石英钟的指针的切割声也让他难以忍受。它耀武扬威地拿着两把刀(还有一把短刀是暗器)似乎要来取人的性命。陈然讨厌任何有格子的稿纸,喜欢在一望无垠的八开的白纸上密密麻麻地耕作,他像一只“猫头鹰”似的扒在那里探头探脑,似乎是丰收在望。只是誊稿子成了无尽的麻烦和痛苦。所以作为一个写作的人他热爱电脑,热爱在插入页码前的那片虚拟的可以无限伸展的白色原野。还有一段时间,陈然喜欢在写作的间隙听听成公亮先生的古琴。他把稿纸和手吹了又吹,担心上面有灰尘。
谈到为什么要写作?他说,除去情感冲动的因素,还有一个原因是,它可以让他从现实生活中暂时地逃离。十八九岁的时候,看到在我们的生活中办什么事都要求人,他就害怕了。说到底,他并不是一个生活能力强的人啊。他想,如果他有一门并不是很多人都能掌握的技术,那么从某种程度上说就可以我行我素、无欲则刚了。比如你小说写得好,即使没有熟人,也会得到发表。都说文学是一块净土,的确,陈然在这块净土里接触到了许多未被污染或拒绝污染的高尚心灵。这是他写作的收获之一。它可以增强人们生活的勇气和信心。或许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精神的薪火代代相传。因为文学,我们受伤,可也因为文学,我们的伤口得到了舔治。刚来南昌时,陈然并不适应,几次想回到乡下去。促使他留下来的原因是,有一天他忽然想到,对于环境的过分强调和依赖,是不是说明了自己的脆弱?陈然曾经在他的小说《文学爱好者》中描写过这种心理状态:
一个过分依赖于外界的人只能说明你的信心和能力出了问题,或者说你的内功修炼得还不够。你有必要调整自己的气路和脉息。你应该适应城市,正如你曾经适应了乡村。
你换了一家单位。虽然屈辱的境况没有太大的改变,但你已经平静多了。做自己该做和想做的事情吧,有些事情,是值得用一生去做的,比如文学。你从文学里体验到的不仅有痛苦,还有欢乐。靠近心灵,远离其他,艺术的目的是抵达狂欢。当玛格丽特骑着扫帚把飞越城市上空的时候,你也扫除了所有时间和空间的障碍。
但进入文学内部,他发现要逃避的东西更多。也许有些人不逃避也能写作,还有些人恰恰相反,要贴近才能写作。但他的幼稚和顽固的性格使他做不到这一点。一想到自己的写作是在重复别人或重复自己,他就无端地难受,甚至对这个行当憎恨起来。他像萨宾娜一样不断地逃离。既逃避宏大叙事,也逃避流行写作。既逃避传统,也逃避先锋。既逃避主流话语,也逃避私密或所谓的边缘性写作。当很多人都在那里先锋的时候,那一定不是先锋。当很多人在那里私密的时候,那一定毫无私密可言。当很多人都喊着边缘的时候,他想那里已经不是边缘而是另一个中心了。那么他将立足何处?
他说,立足于内心,并忠实于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