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淘
我第一次知道徐则臣,是在某本文学期刊的封底上,一张并无特色的黑白照片,配以类似“中国的马尔克斯”式的很像宣传噱头的文字。我心想,这谁呀?怎么就中国的马尔克斯了?长得倒是像个预备役老作家。待到多年之后我初到《人民文学》实习,在走廊里与他走个正脸,一下就认出了那张杂志上被压缩成一寸大小的“中国的马尔克斯”脸。半个小时后,我被编辑部主任邱华栋带到徐则臣麾下,成了他的徒弟。“编辑业务上,有什么不懂的,都问徐则臣。”彼时我非常迷茫地冲他笑笑,想不出编辑要干些什么,也不确定所谓业务上,有什么我已经懂了的。
刚接触师傅徐则臣,感觉非常摸不着头绪。他乍看有几分木讷,仔细观察也看不出什么新鲜的,简直像电视剧里的人物,正直、善良、勤恳……总之和字典里绝大多数褒义词十分匹配,正派得简直可以主持春节联欢晚会,几乎到了脸谱化的境地。他谦逊有礼,踏实稳重,衣服的颜色从不鲜艳扎眼,上下班背着个学生式的双肩包,吃饭从不挑食,工作精神百倍,甚至包括声音,声音也是浑厚的男中音,好好练练完全可以播音。就是拿放大镜找,也找不出什么异质,浑身上下全无一点颓废,一副内敛的欣欣向荣。感觉像来自六十多年前的延安,太革命了吧。
我已经习惯了与有个性的人打交道,以为满世界都在强调着与众不同,冬天光腿套短裤,夏天棉袜配棉靴,头发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嘴里是八国联军语言外加少量中文,吃某个指定商家的某种蛋糕,穿某个固定裁缝的手工衣物,不营造点出位的个性,似乎已经没法再继续混了。忽然遭遇一个徐则臣这样温良恭俭让一点不花里胡哨的人,还觉得挺吓人的,反而显得他有些另类了。作品以外,你看不出这是《跑步穿过中关村》的作者,也不知道他与“北京系列”“花街系列”有什么联系。他不吟诗作赋,也没有满脸民间疾苦。工作时间,他仔细地对待一份份字迹潦草的自由来稿;度假时,他不忘为爷爷奶奶采购补钙的食品;别人夸他媳妇漂亮,他也会露出谦虚里混着得意的微笑。负责、孝顺、规矩、真诚,好得简直有些单调。他朴实中正,任何时刻都无意兴风作浪,扎实本分的派头,过于靠得住,至少从行为上判断不出他是个作家。当然,我明白,让人一眼就看出职业,人群里出挑,动不动让人瞠目结舌,其实是比较低端的。只是在这个高效快捷的世界,低端的也常常最行之有效,早已成了普世的法则。避免“有眼不识泰山”最简易的方法,是给泰山挂一块牌子,只四个字足矣:我是泰山。而徐则臣却反其道而行之,一副茫然迷惑,对谁是泰山并无兴趣。他的绚烂丰富都闪烁在作品里,做人上没有蛛丝马迹,极少有张牙舞爪的时刻。我甚至怀疑,他少年时也不曾任性过。
从表面上看,师傅似乎不是才子型,恃才傲物,风流倜傥,离他都非常遥远。但是非常可怕的是,他是大师型。某种需要年过半百才该显现出的东西,已经悄然出现在了他身上,当然我指的不是衰老。
才子年轻时都有些浮躁,泼辣,甚至尖刻,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牌,不高兴了就视这个或者那个如粪土。但是大师不一样,大师年轻时显现的不是锋芒,而是气象。大师稳重,谦和,执著,安之若素,遵循庸常的道理出牌,打得你心服口服。徐则臣对事情的态度,很少一针见血,比较常见的反应是一脸学生气的笑容,保持沉默。其实他反应很快,快到可以连续反应,自如地保持沉默,压制住可能伤害别人的第一反应。但他也并不是世故地拒绝一切交锋。他是那种人,从不摆出对峙的姿态,却从未打算妥协。无意与人辩论,但你要是非和他争,他娓娓道来的还是自己的一套,很难被干扰。虽然刚刚年过三十,但你能感觉到他内心的东西早已形成了雷打不动的内循环,不曾被入侵或破坏,没被污染和动摇。他不平铺直叙,也不故弄玄虚,却在内心深处固守着作家的贵重和扎实。
师傅的阅读量大得让人生疑。他曾经急迫地寻找《拍卖第四十九批》,而我压根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这样一本小说存在,听闻这个名字以为是什么拍卖会的目录,并且在得知这是一本小说后也不理解为什么要奔走于各个书店、图书馆,不看就不能安生。他随意说起的一些外国作家名字,经常让我匪夷所思,因为对我来说的确是闻所未闻。在同一个办公室半年,我已然不敢在师傅面前提起任何文学作品,阅读量的差异导致我们不能在同一水平线上对话,寥寥几句,我就只能半张着嘴做讨教状了。我不知道师傅是怎样分配时间的,吃饭、睡觉、写小说、编辑小说,还看那么多小说,并且还有剩余的时间看电影和篮球比赛。他的一天也只有二十四小时吗?我不相信。
偶尔我们也谈文学。他从不曾做出要指导我的姿态,却一不小心几乎瓦解了我的文学观。其实我一直也是个挺坚定的人,坚持追求生活的趣味,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哄自己高兴上。对写作的态度放任自流,当做兴之所至的事情。我从没想过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因为伟大的人看起来都十分沉重沧桑,我一直致力于逃离沉重避免沧桑。可是师傅对厚重对深刻的理解,竟然莫名其妙让我感到受了触动。我至今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会法术?他好像也没说什么,却让我生出了某种类似自尊心的羞怯:我对文学的理解过去轻浮和随意,没想清楚之前应该适可而止不要浪费纸张。作家当不成,至少还要环保。我愤愤然说,师傅,你摧毁了我继续写作的愿望。他像所有抢救病人到最后一秒的大夫一样,表示他没有觉得我就这么完了,并把这归结成我还小。我非常感动,但是仔细想想其实他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是的,我的师傅并不大,但是他已经异常清醒,带着对写作原初的热情。换一个方向,这样的人,因为心无旁骛,因为怀揣纯粹或过于严肃的追求,应该也是很难抚慰的。我猜测他心里必然有隐匿的悲伤忧愁,只是出于天性和教养,他展露出的都是温煦的阳光。好在,他是一个作家,可以在作品里找到出口。
徐则臣是那种可以写到死的作家,他长着一张非常适合当老作家的脸,即使出再多的书,也给人一种未完待续的暗示。这是我第一次在杂志封底看到师傅照片时的文艺版本感受,接触之后发现,我果然有看相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