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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骨科病房

  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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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床进来的那天大家都记得,具体日期说不清楚,不过那是个好日子,国家队打败某国球队的第二天。当时8床正在看当天的晚报,他拍着被子大叫,进了一球,又进了一球。整个病房的人都竖直了耳朵盯着8床的嘴。除了8床,对足球一知半解的只有9床。但是大家在这个无聊沉闷的时刻无一例外地振奋起来,希望8床进第三个球,乃至更多。可是8床说,到此为止了,他很满意,模样有点像主教练。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病人和他们的家属再次懒散地趴到病床上,等待晚饭早一点到来。就在这个时候,6床被一伙人抬着架着从外面进来。走在前头的护士指着空荡荡的床位说,就这里,以后你就是6床了。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脸部瘦削而身体发福的老人,头发只剩下四周那么稀拉拉的一圈。他被三个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七手八脚地移到床上。把他放到床上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体重当然是一个问题,主要是老人嘴里嘶嘶啦啦叫疼的声音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终于放置好了,那几个人松了一口气,病房里的观众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年轻女人说,爸,你别担心,我们已经挂了专家门诊的号,明天早上会有这里最好的医生给你诊治。另外的三个男人也都称呼老人为爸,让他安心养病,很快就会恢复如初的。老人说,恢复如初,哎哟哟,恢复如初。安慰过之后,三个男人一字排开站在年轻女人的身后,好像不知道下面该干什么。女人给6床掖了掖被子,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到车上把行李拿过来!三个男人相互看看,转身出了病房。

  年轻女人留下来,她对病房里其他人笑一下,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父亲以后和大家就是病友了,请大家多多关照。又是一笑。躺在床上的欠起点身子,坐在床边的伸直了脖子,都向她回报微笑,他们嗓子里的声音转了几圈又回去了,什么意思都没表达出来。大家面对这意外的客气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在病房里待的时间久了,整个人都随着缓慢的生活节奏松散下来,尤其对看护病人的家属来说,每一天都像是留在家里过周末,懒得换下拖鞋和睡衣,头发慵懒蓬松,甚至连洗漱都会忘记。若是突然有一身西装推门而入,礼貌地向你招呼,你会觉得这样的方式与你的生活相去甚远,以致无法适应。所以病房里的人都对着她毫无内容地微笑。他们的笑倒让她不好意思再说了,毕竟还是陌生人。这时候7床,一个九岁男孩,突然从床上坐起,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年轻女人吃惊地指指自己,你说的是我?

  是你。男孩一本正经地说,你像我们语文老师,身上有好闻的香味。

  他的母亲,此刻正坐在儿子身边的女人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P股,不许瞎说。然后对年轻女人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见怪,因为腿伤,他都三个月没上学了。她的拖鞋吊在脚上来回晃荡着,没穿袜子,脚趾甲有一圈清晰的黑垢。

  没什么,小家伙挺讨喜的,年轻女人说,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遥遥。他的母亲说。

  不,庄遥。男孩纠正。

  庄遥的严正申辩引得病房里的人都笑起来。9床躺在床上,扭过头说,乖乖,遥遥长成大男人了,明天让你妈回家给你找个媳妇。9床的老婆,一个丰满结实的女人,接着丈夫的话说,我们家有个小邻居,叫燕燕,和你一样大,遥遥,说给你做媳妇要不要?

  不要,遥遥说,给8床做老婆吧,他要。说完立刻拉过被子盖住脑袋。

  大家又笑。8床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长得很精神,好像身上有用不尽的力气。他伸手拉遥遥的被子,对着遥遥的P股打了一巴掌,说,我老婆多呢。小家伙竟然也知道老婆。

  6床一句话不说,只是哼哼。三个男人回来了,手里各拎着包或者马甲袋。该给爸买点吃的了,其中年纪轻一点的对年轻女人说。她看看手表,问父亲想吃什么,过会儿给他带来。6床说什么都不想吃,腰疼。年龄稍大的一个说,多买几样带回来,爸想吃什么就吃什么。6床瞟他一眼,脸转到另一边去了。

  2

  第二天早上8点20分左右,骨科主任唐医生带着一群医生和护士来查房。唐医生据说是这家医院骨科的领军人物,被认为是该领域难得的专家,医院因他在全省得了声名。唐医生先是和6床的女儿,也就是那个年轻女人握了手,他们看起来很熟。后来大家知道,6床的女儿是在本市的另一家医院工作,而且还是某科室的主任,他们认识就不足为奇了。唐医生因此对6床表示了极大的慎重,他仔细地询问了6床的病情,比如哪儿疼痛,行动是否方便,腰部和腿有何感觉,饮食和睡眠情况如何。6床在断断续续的呻吟之间做了回答,必要时,他的女儿,还有站在旁边的他的三个女婿分别做了补充。根据有关症状,唐医生说,应该是腰椎间盘突出,具体治疗要循序渐进。

  6床说,医生,能不能早点止住疼痛?睡不好觉,也没法走动。最主要的,要花多少钱哪,可苦了人民了。

  唐医生一愣,什么苦了人民?

  公费医疗啊,6床说,实报实销。

  您老是退休?

  离休。6床说,离休老干部。三九年参加工作呢。

  大家都知道6床原来是有来头的。他们弄不清楚离休和退休有什么不同,但听6床自豪的口气,二者区别一定不仅仅是馒头和包子的关系。这些人多是自费治疗,为了筹钱费尽周折,因此不由得羡慕起6床和他的女儿女婿来。唐医生说,既是公费,那就好办了,我们可以用最好的药为您治疗,您老贵庚?

  七十八。6床的女儿说。

  看不出,唐医生说,看来手术还不能轻易实施,目前只能接受保守治疗,先住半个月观察一下。睡眠还好吗?要不要转入单人病房?那里的条件好得多。

  不要,6床说,已经花了不少钱了。苦了人民了。

  唐医生没再说什么,和6床女儿打个招呼就到其他病房去了。6床继续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说疼啊,疼得睡不着觉。他的话引起昨天晚上留下来看护他的二女婿的不满,二女婿说,你还睡得不好?我给你折腾得一夜就没合上眼。6床的女儿和大女婿、三女婿一声不吭,他们昨天晚上都回到各自的家里,一觉睡到天亮。6床没有因此感谢,也没有对二女婿有所抱歉,他把头一偏,歪到一边去不理他,嘴上还说,疼啊,睡不好。

  真正没睡好的应该是病房里的其他人。上半夜6床一直哼哼,更像是唱一支不成调的民歌;下半夜不唱了,代之以惊天动地的鼾声。那鼾声也不是持之以恒的同一个调门,而是忽高忽低,有时半天没有动静又异军突起,轰隆隆从鼻子和嘴里窜出座山峰来。6床的二女婿与岳父相和,睡在临时租借来的行军床上也是呼噜来呼噜去,聒噪得大家根本没法睡。这一夜他们睡得都很浅,像是浮在水面上漂流,稍大一点的风浪就把他们惊醒了。之前病房里的夜晚一直很安静,大家随便说上几句闲话就睡了,清醒的只有男孩庄遥,他左瞅瞅右看看,自娱自乐累了也就睡了。昨天晚上遥遥睡不着了,他不停地弄醒浮在睡眠表层的母亲,告诉她6床在唱歌,然后学他打呼噜的声音和样子。母亲说,睡觉,管别人唱歌干什么,你看叔叔们都睡着了。她说的是8床的小伙子和看护他的堂兄阿三。遥遥说,你骗人,叔叔都睁着眼睛。母亲转身看了一下8床,他们俩果然都睁着大眼,她闭上眼翻一个身,在6床和他的二女婿的鼾声里含混地说,去,睡。

  3

  病房里的人很难相信6床今年已经七十八岁,从外表看,不过六十多,若不是腰椎间盘突出让他腰疼,6床完全可以挺起腰杆走路,那模样就气派了,是个老干部。老干部这个词让人不敢低估,怎么听都像是首长厅长之类的大官,因此他们不敢随便去问。是他的二女婿不屑地告诉了别人,就是个前镇长。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但是6床从不这么对别人说。他很少与别人交谈,偶尔谈起的也是些陈年老事,比如建国,比如“文革”,比如十一届三中全会。6床想当年的表情无比深重,说起“文革”的语气充满了现实感,那时候他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戴着白纸做成的圆锥形高帽,脖子上挂一块贴着批判标语的土坯,整个人忏悔似的低下腰身,比现在腰弓得还要厉害,被一群意气风发的人牵着走、赶着走,身上落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石子和浓痰,活像落魄的白无常。但是他挺过来,一声不吭地当了好几年的农民,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他平反了,他成了老干部。

  就这样,6床意味深长地说,成了老干部了。

  他的二女婿在他遥想当年的时候总是去厕所,或者到走廊里溜达,他不愿听。6床对他的这个女婿显然也很不满意,他不看他从家里带来的那本被他翻得起毛的《“文革”十年史》,而是偷空去楼下的地摊上买那些两三块钱一本的地下杂志,花花绿绿的充斥色情和暴力的小故事。6床认为这是品位问题,他后悔当年同意了二女儿的婚事,女儿昏了头,他怎么也跟着昏了头呢。

  病友们陆陆续续地知道了二女婿的一些情况,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姓林,所以6床一直叫他小林,当然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对这个女婿横竖不顺眼后,6床连小林也懒得叫了,他不和小林说话,一说就吵,不得不说时都没有称谓,反正病房也不大,随口说一句话就知道是和谁说的。小林原来是个工人,三年前工厂倒闭,成了无业游民,其间零零碎碎做了几回生意,也是赔多赚少,索性不再为工作和生活发愁,想起来就出去跑两天,卖青菜也罢,蹬三轮也罢,只要赚钱什么都干,累了烦了就在家歇着,反正还有老婆在工作挣钱呢,女儿也工作了,操心的事不多了。人一在生活里放松了,嘴边就没遮没拦,想说什么说什么,这是6床尤其看不过去的,什么事小林都要插上一嘴。不喜欢归不喜欢,他不能把小林赶走,家里只有小林这么一个闲人可以在医院里长期照顾他。对病房里的人来说,经常看到翁婿两人生着对方的闷气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前面说了,8床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说话很滑稽,没事了就和7床遥遥逗乐。他的伤现在已经不太严重,但不能下床走动。小伙子受伤之前在少林寺习武,功夫练得不错,毕业后就留在少林寺里教一帮小孩子。半年前,他的一个师兄请他到成都帮忙,师兄在那里办了一家武术学校,请他去代几天课。他是在课堂上受的伤,弹跳的时候腿部拉伤,他以为是常见拉伤,没当回事。一个月过去仍然疼痛不止,最后连行动都困难,跌打损伤的药吃了一大堆也不见好转,只好到医院检查。结果吓了他一大跳,肌腱断裂,再拖延下去整条腿就废了。他这才慕名来到这家医院治疗。现在左腿从上到下都打着夹板,一层层地缠满了绷带。因为年轻,所以讨小护士的喜欢,他的油滑言行常常惹得护士们露出牙齿大笑。尤其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实习护士,她们从学校里刚出来,逐渐清晰的爱情意识让她们激动不已,在这寂寞的骨科十楼,她们在缺胳膊少腿的病人里发现8床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总有小护士成群结队地来到8床身边,唧唧喳喳地围着他说笑。

  早上查房的时候,8床问医生,他可不可以下床到洗手间去洗洗头发,躺着坐着大半个月,头发都能闻见臭味了。医生说不行,下床走动容易伤到筋骨,出了事后果自负,要洗就在床上洗。在床上怎么洗?他对着护士们做出思想者似的失望神态。护士长说可以洗,若真要洗就喊几个小护士帮你洗。8床一听就高兴了,随手划了一圈,就她们几个吧。那几个实习的小护士笑嘻嘻地说,美得你。说是说,查完房她们果然来了,每人端着一样器具。8床,拿头来。躺在床上洗头有一定难度,整个病房里的人都伸着头观看,甚至其他病房的也拥进来看新鲜。护士们用架子把调好的热水袋吊起来,8床仰躺在床头,脖子垫在一个半圆的凹形支架上,支架下面是一个椭圆形的器皿,水流下来就可以继续下流,一直流进放在地板上的脸盆里。实习生们大约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几个人围成一团,在护士长的指导下才逐渐掌握要领。她们像一群喜鹊似的叫个不停,笑着抱怨水的不是和8床的不是。一个佯装气恼,说干脆把8床掐死算了。8床在底下夸张地叫,不好了,谋杀亲夫了。他的叫喊引来护士们的调笑,人人都伸出手在他头上挠一把。

  8床隆重的洗头行动让观众大为羡慕,病人们开玩笑说,洗一下多少钱?我也洗一下。护士说,不要钱,免费的,你洗吗?说的时候嬉笑不见了,给对方的是一张公事公办的脸。病人讪讪地退后,他担心洗过以后还要付钱。怎么可能会有免费的服务呢?小林一直津津有味地看她们忙乎,呵呵地笑,说有意思,有意思,然后又说,你们是不是只给年轻的小伙子洗,我们老头能不能享受一下?护士说,当然可以,但是你不行,必须是病人。小林来了精神,说那好,你们给老爷子也洗一个吧。他对6床说,爸,你也洗一个吧。

  年轻人的事你瞎掺和什么?6床说。

  护士已经答应给你洗了,你看,都是年轻的小丫头呢。

  出去!6床发火了,脸涨得通红,你就不能做点正经事?

  小林气呼呼地说,不是为你好么。出去就出去。刚出门,电话响了,他又折回来,准备接电话。他喜欢接电话。

  让你出去的呢!有人接电话。

  说不定是找我的。小林已经把听筒放到了耳边,喂?是。他把话筒捂住,对6床说,看,是找我的吧。小三子问你还疼么?疼么?

  疼!6床说,死不了!

  4

  自从住进医院,每天打两瓶点滴,十五天下来6床觉得仍不见效,疼痛非但没减轻反而加重,独自翻身都成了困难。医生每天早上来查房,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病情在加重。唐医生也着急了。因为6床先前曾在另一家医院治疗过,那里的医生就是唐医生的师弟,他在无计可施时想起了唐医生,他的声名远播的同门师兄,建议6床转到唐医生这里来治疗。这就给了唐医生很大的压力,能不能治愈6床已经不仅仅是解除一个病人痛苦的事情,而是关乎他的权威和声誉。为此唐医生的神情越发沉重,他想不通6床的腰椎间盘突出和别人的有什么不同,镇痛和缓解的药物他一换再换。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黔驴技穷”的成语来,再这样下去,他就是那头驴。不能再掉以轻心了,看来昂贵的药不一定就是最恰当的药,他决定在这个早上再询问一下6床的情况。

  真是不幸,唐医生还在办公室里整理衣冠准备查房时,小林找到他。老爷子疼痛难忍,哼哼了一夜,小林说,唐医生你看我的眼,一宿没合哪,全是血丝你看到了吧?唐医生把梳子丢进办公桌里,说看到了,走,看看去。

  6床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呻吟,从昨晚十点钟叫到现在把他给累坏了。听到医生的声音他的呻吟声又提高了几个分贝。一夜的折腾,6床浑浊的眼睛红红的,脸也发红,像在发高烧。唐医生问他,现在感觉哪里痛?6床有气无力地指指腰部,然后是臀部、大腿、小腿,还有脚面。唐医生脸板得像不规则的大理石,一路摁着6床指点的地方,他看到6床的右腿在萎缩,和左腿已经出现明显的不对称。

  这里疼吗?这里呢?他听到6床疼得哆嗦的声音,唐医生的右手所到之处,6床一直在告诉他,疼,麻。疼,麻。唐医生说,好,好,明天手术。说完转身出了病房。查房时没有再来。

  病房里此刻昏昏沉沉,他们都没睡好,躺着或趴着打瞌睡。外面市声喧闹,病房前不远处正在建一栋新的病房大楼,塔吊伸着巨大的手臂这里抓一把那里抓一把,吱吱哟哟的声音尖锐地钻进耳朵,像刀刃垂直在铁块上走过。8床闭着眼睛想回家的事,堂兄阿三昨天刚从家里回来,告诉他,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不能再住下去了,医生也说了,他可以先回家,只要保持不受大的动荡,静养一个月就可以解除绷带和甲板,这期间还须坚持挂水,就是说,如果出院,必须带一大堆药水回去。8床早就想回家,可一想到回家又难过,住院的三个月里,家里的钱给他用光了,朋友那里也得了不少的帮助。应该说师兄弟们还是很讲义气的,他们从成都,从少林寺,从中国的各个地方长途跋涉来看他,每个人临走时都多少留下一些钱。就是靠这些他才能够在医院里待到现在,大大加快了康复的速度。他笑笑,转身的时候,看到9床在看他。

  要出院了?9床说,你的朋友都不错。

  要走啦,8床说,再过几天你也该能下床走动了吧?

  9床笑笑,抚着趴在床边瞌睡的老婆的肩,一声叹息。她在医院里服侍他半年,一天都没离开过,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她只希望丈夫能早日康复,和过去一样活跃健壮。

  9床过去的日子很滋润。家住这座城市的郊区,原来是农民,丢掉土地做起小生意,渐渐做大了,自己开了一家供应日用百货的杂货店,撑不死也饿不死,还交了一帮在那个小地方颇有点头脸的朋友。在其中一个提议下,他们拜了把子,发誓要像桃园结义那样肝胆相照同舟共济。去年冬天他从朋友家喝酒回来,坐在摩托车上感到P股疼,回到家对妻子说了。妻子想也许是遭了冷风,或者是关节炎,暖和暖和就没事了。他在被窝里坐了两天,电热毯开到最高温度,浑身冒汗,可P股那儿还是丝丝缕缕地抽着凉气,越发地疼痛起来。问题大了,才决定到郊区的诊所去。但他刚下床就跌倒了,站不稳,腰部以下好像不是自己的,扶着架着也软绵绵地站不起来。用车子拖到郊区诊所,医生了解情况后,让他赶快去大医院。医生的命令代表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怖,车子拐了个弯直奔市区。

  医生说,股骨坏死,必须立刻动手术,置换股骨。听到诊断结果,9床和他老婆头都大了。医生的意思是,腰部以下切开,取出死去的骨头,换上新的。医生说,放进去的是人造的塑料股骨,它们在下半生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没什么好说的,切吧,换吧。问题还是钱。手术费八万。9床听到这数字倒吸一口冷气,对老婆说,买一个活人又能要多少钱。老婆就哭,十八万也做,我要的是一个健康正常、能跑能跳的人。然后就做了。他们把杂货店折价卖给了别人,加上多年来的积蓄,大大小小凑在一块儿只有七万。只好借了。从亲戚那里借了一万。

  浑身酸麻地从手术室被推出来,已经到了日落时分。一天了,9床在病床上木木地想,八万就这么没了。过去他从不考虑钱的问题,身外之物,大男人不该在乎那些东西,现在他知道自己过去活得有多轻率。事实上这只是开始,他要住院疗养,医生说大概要半年才能下床行走。半年意味着一天天向医院送钱,一直送一百八十多天。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依靠电话和朋友们联系,告诉他们这里有一个需要现金的人,向他们借。朋友们很慷慨,三千五千地拿出来,常常三五成群地来看他。后来就不行了,他们的热情难以为继,很少到医院来看望他们的把兄弟,他们的钞票也躲得远远的。他们担心这是个无底洞,借了就还不上,你不能不怀疑那些新置进他身体里的塑料,那东西是否还能让他和过去一样行走如飞。即使行走如飞又能如何,他能把送给医院的十五万块钱挣回来?即使挣得回来,谁又能知道那时候他是否老得还能走得动路?

  十五万。9床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数字,它还在上升,见风就长。他在床上不动窝躺了半年,连翻身都不能,两只脚一会儿被两个铁块吊着,名为牵引,一会儿又用架子支起。这些都没能把他累坏,累坏他的是十五万。每次老婆风尘仆仆地从外边回来,他都羞愧难当。半年来老婆只做了两件事,看护他和到处借钱。他不知道已是这间病房里的多少朝元老了,一茬一茬地进人,一茬一茬地走人,每次只把他剩下来。现在8床也要走了。他对8床笑笑,说,走了好,走了好。

  5

  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6床打过麻药后一直在等医生们动手,但是他们似乎并不急着操刀,而是在他腰部比画来比画去,像用一支铅笔在作画。大约一个小时,6床忍不住了问医生,为什么还不手术?医生说,已经结束,还有几针就缝合完毕。就这么完了?6床很奇怪。之前医生们一直说,年龄太大不宜手术,还以为多大的动静呢。他被护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觉得想睡觉,迷迷糊糊就过去了。后来被一阵疼痛惊醒,腰部的刀口让他意识到,手术的确是做完了。他看到床边或站或坐着小女儿和小女婿,还有那个让他厌烦的二女婿小林。

  爸,你放心吧,女儿激动地说,医生说再休养几天就没事了。

  他没说话,闭上眼努力想再睡一会儿,听到7床的庄遥对他说,8床走了,8床出院了!男孩的声音他很不喜欢,这是最近几天才发现的,原因是他不喜欢庄遥的妈妈,那个大大咧咧的农村女人,他发现她和小林关系暧昧。

  其实,住院后的第八天6床就发现了问题,小林和庄遥的母亲的眼神不大对劲,两人的目光之间老是有个来历不明的夹角,那个角度的复杂性对任何成人来说都是不言而喻的。但此时6床还是不敢相信,原因之一是他不能肯定躺在床上时发现的那个角度就是正确的;另外,那女人的确太一般了,要什么都没有,脸,腰身,实在不适合搞外遇,尤其是不乏村妇的一些粗俗举止。6床知道小林不是个十分正派的男人,但他的眼光还不至于低劣到要和这样的女人瞎搞的程度。事实证明他高估了二女婿。

  6床记得刚住院的那两天,老听庄母说没钱了没钱了,没钱住院了,反正遥遥的病也不能一下子治愈,回家治也一样,那要省下好多钱。可是到了预定出院的时间他们没有离开,庄母不再提出院的事,而是说,医生说了,遥遥的膝盖积水必须再观察一段时间,过几天还要抽一次水,绝口不提钱。6床只是看到庄母没事的时候往小林身边凑,晚上睡不着也会大老远找小林搭茬。6床想,小林也不容易,从上次住院起就是他看护,那次是半个月,现在又要很多天,整天待在病房里和坐牢区别不大,一个大男人,成天这样没什么想法也不现实。尽管他不喜欢二女婿,但他服侍自己还是尽心尽力,难为他长久地守着自己,所以也不太过问小林的事。偶然一天早上,6床想去厕所,小林又不在身边,他只好自己忍痛下床,拄着拐杖慢慢地向厕所挪。在平时,都是小林搀着他去。当他挪到厕所门口时,看到庄母正抓着小林的手,很委屈的样子。他觉得浑身发抖,他们竟然在厕所门口就这种样子,那女人穿着拖鞋和睡衣,头发蓬乱,那模样大概从早上起来牙都没刷脸也没洗。他站在原地,用拐杖用力地磕地面,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女婿在医院里和一个女人胡来。

  小林惊出了一身汗,上前搀住他说,爸,你怎么来了?

  厕所也归你管?6床说,一甩胳膊把小林推到一边去,你忙啊!

  小林在接下来的两天收敛了许多,不过很快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庄母从原来睡在儿子右边转到了左边,晚上睡觉时喜欢把腿伸出被子。天还冷,又是公共场所,病人家属睡觉都穿着外衣。庄母也穿着裤子,但是伸出被子时总能露出一截丰白的小腿。小林就睡在她不远的行军床上。6床目测了一下,小林伸出手完全可以摸到庄母的腿。6床常常在夜间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庄母的腿边是否多出一只手。还好,小林的呼噜如日中天,他似乎已经忘了这回事。6床开始心疼邻床的女人,天还是挺冷的。

  在手术的前一天,小林端水给岳父喝,吞吞吐吐地说,手头没钱了,买饭都成了问题,能不能再给一千,就算借的。6床一听就明白,环视一下病房,那女人不在,他说前些天不是给你一千么?

  没敢告诉你,爸,小林说,下楼买饭时丢了,就剩下一百,全用在伙食上了,你看我这些天连烟都不抽。

  6床很想给女婿一个耳光,但这是病房。他犹豫一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钱夹,抽出五百块钱。半个月的零花钱,他说,别再丢了。他把“丢了”咬得很重。

  小林慌忙接过,说谢谢爸爸,谢谢爸爸。

  遥遥抱着他的受伤右腿,膝盖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天真气,再次对6床说,8床出院了,6床爷爷,8床今天早上走了,你什么时候出院?

  不知道,6床说,觉得刀口一阵阵跳痛。小林说别动,别动,渗血的管子还在刀口里。他把盛放渗血的塑料盒子向旁边移了移。这些事小林做起来得心应手,而来看望父亲手术的三女儿夫妻俩就只能在一边看着。住院以来,三女儿夫妻俩连同他们十岁的儿子,也只是来看看父亲,没在这里住上一个晚上。他们说,工作实在太忙了。

  出院好。6床对遥遥说,空出一张床,让你妈妈过去睡,你妈整天陪你太辛苦,夜里都睡不好觉。

  遥遥抛起枕头,开心地说,妈妈到那边睡啦,我的腿就想伸到哪儿就伸到哪儿了。他对妈妈说,妈妈,今晚你就到那张床上睡。

  庄母尴尬地笑笑,说,听遥遥的,是该到那边睡了。

  6

  庄母在8床上只睡了一个晚上,又住进一个从其他医院转来的病人。刚来的老人成了名副其实的新8床。他也腰椎间盘突出,五十来岁,本市某所中学的化学老师。6床对新来的8床没有太深的印象,他们隔着7床,而且8床沉默寡言,整天躺在床上翻看学生的作业和他自己的课本。8床老伴说,不能上课之后,他每天都要看看学生的作业心里才踏实。老伴抱怨,看有什么用,病治好也该退休了。但8床仍然坚持不懈地看,他还想给学生再讲几堂课。6床不能过多关注8床,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和疼痛与小林作斗争。让他稍稍放了一点心,庄母回到儿子的床上,没有选择睡左边,而是回到了先前的右边。

  8床进来的第二天就进了手术室,接受和6床相同的手术。类似的手术并不大,只是在腰部切开一个小口子,把紊乱的骨头调整好,然后再把刀口缝上。像为封闭的房间现开一扇窗户,跳进去把杂乱的东西收拾好,出来后再把窗户堵上。8床手术过后感觉很好,除了刀口渐趋衰微的疼痛之外,腰椎间盘突出对他的神经压迫已慢慢消失,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对看望他的学生说,感觉好极了。可是6床没这么幸运,手术两天之后就对医生提出了质疑,现在不仅是臀部疼痛加剧,大腿、小腿,还有脚面,都是日甚一日地疼痛。

  唐医生脸上像下了霜,他是经过全面论证才决定给6床实施手术的。6床年龄偏大,很少有医生愿意给近八十岁的老人做手术,伤口愈合太慢,容易感染或者出现其他难测的情况。现在做了,他亲自主刀,整个手术他都瞪大眼,生怕哪个地方出一丁点差错。平心而论,此次手术之谨慎是他多年所没有过的。可是结果让他浑身出汗,疼痛居然变本加厉。他询问了小林,手术之后6床是否有过大的动作或其他意外情况。小林想了想,手术后的第三天岳父就独自从床上爬起来上厕所,他要大便,而当时病房里却聚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都是来看望8床的学生。6床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在床上大便,所以要起床。偏偏小林正在走道里晃荡,他看到岳父时,6床已经走过去厕所的一半距离了。他跑上前去搀着岳父,让他回床休息。老爷子坚持要去,他只好搀着他去了厕所。回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老爷子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涨红了脸直喘粗气,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了,连呻吟也发不出来。小林知道他的伤口一定很疼,他只是不愿为刚刚的贸然举动认错,闭上眼干受着。

  唐医生总算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有点理由了,他又有了一点时间去考虑对策了。其实他很清楚,这个时候下床问题不大,而且与腿疼没丝毫关系,但他还是抓住了这根稻草,对6床和小林说,有可能受到伤口的影响,先观察几天才能定论。注意,他隆重地伸出右手指头强调,一定不能乱动。然后拎着白大褂匆匆出了病房。

  遥遥和他的母亲终于决定出院。护士前一天晚上就已经催过,再不预付医药费,从明天开始7床的药水就停掉。他们前几天交上去的七百块钱已经用光,再想不出办法只能出院。看着护士表情空白的脸,庄母的嘴茫然地动了动垂下头哭了,她知道没办法了。她想不通为什么遥遥的膝盖里会有那么多水,像黄河之水源源不竭,医生怎么抽也抽不尽。不就是一个小膝盖么?不就是那么一点水么?都住了一个半月了还这样。她的哭泣引起了遥遥的悲伤,遥遥说,妈,你别哭,我明天就出院,妈,你看,我的腿好了。他用力地搬起自己的腿,刚抬离床面就摔倒了。他抱着母亲的胳膊哭起来。病房里静得怕人,所有人都不说话,那个发布命令的护士讪讪地退出了病房。

  这一夜6床没睡好,腿疼只是原因之一。他听到庄母辗转翻了一夜的身,凌晨时分他终于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已经七点半钟,侧身看一眼7床,空荡荡的,那个叫遥遥的九岁男孩不见了,他的母亲也不见了,被褥叠了,但不整齐,是匆忙之间的急就章。6床有些难过,像丢了东西,又像是想吐,他忍了忍,把那些说不明白的东西给咽了回去。这时候小林端着早饭从外面进来,说,爸,吃早饭了。

  6床答非所问,他们上车了?

  上车了。小林说,喝点豆浆吧,爸,趁热。

  不想吃,6床说。

  查房时病房里又热闹起来。医生问9床和他老婆,尝试过下床走动没有?下床走动?9床夫妻俩几乎怀疑他们的耳朵,医生你是说下床走动?医生点点头,说到日子了,应该可以下床了。9床的妻子手里的馒头落下来,掉进豆浆里,溅了她一身水。她的嘴张着,好像一直在等待馒头的到来,但是它掉进豆浆里了。她站起来,说,他可以走了?然后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竟把这个日子给忘了。今天几号?你们知道吗?大家都笑起来,弄得她和9床都不好意思。但是他们顾不得了,她说别动,我扶你坐起来。

  医生随意地挥动着他手中的文件夹,说,看把他们激动的。你们慢慢来,乍起来他可能不适应。带着一群小护士到隔壁的病房去了。

  9床面目潮红,头上都冒汗了。他对突如其来的消息一时还无法接受。他们当然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而且一定也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日期,但是半年结结实实的等候和盼望把它变成了一个抽象的东西,像一个理想,存在着,却有遥遥无期的虚空,以致突然到来竟措手不及,怀疑它是否是冲着自己来的。

  夫妻俩在努力,他们不要别人帮忙。是8床的学生率先鼓起掌来,随后整个病房都加入了祝贺的行列,丢下筷子、汤匙和馒头,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拍出了整齐的掌声。9床和他老婆哭了。她跪在床上,抱起丈夫的头和后背,一点一点向上抬。

  疼不疼?她问。

  没事,他说,继续。

  他倾斜着缓缓升起,像一面被修复的墙。坐起来了。坐直了。腿向外移动。脚垂下床。坐直了。双脚踩地。支撑。起。起。

  不行,不行,头晕。9床突然说,他笑了,躺着觉得自己重,起来倒觉得轻了,太阳真好,让我先稳一稳,头晕。

  病房里一阵笑声。9床看到了窗户外面的世界,这是他半年来第一次看到广阔的天空和阳光。他看到了不远处茁壮成长的病房大楼,他记得刚来时他们还在打地基,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向外运泥土。当时医生对他说,新的病房大楼和他一样高时,他就能走了。现在他在十楼,新的病房大楼真的和他一样高。他该能走了。五分钟后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还没站稳就坐到了床上。他觉得两条腿不足以支撑他的身体。两分钟之后他再次尝试,又跌倒了。第三次他终于答应让老婆搀着他站起来,他的确是站起来了,两条腿像在摇着筛子,他觉得有点累,气跟不上。但是他站起来了。病房里再次响起了长久的掌声。9床满头大汗,他没忘记幽上一默,转过身像伟人似的对着大家挥挥手。

  那一天9床都在不懈地练习站立。他终于能够独自站立,甚至能够独立地走上两步,但痛苦是显而易见的。两条腿一直在抖,总是用不上力气,根据以往的感觉,他觉得现在的腿只有一半是自己的,不太听使唤,总感觉哪个地方不对劲儿,具体又说不清楚。9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开始还挂着笑,后来笑容僵在了脸上,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所有的笑容都从脸上掉了下来。比他脸色更难看的是他老婆,她的早饭一直放在窗台上,馒头落在豆浆里,喝足了水,浮在碗中央。

  医生曾说,站起来会和好腿一样。在你身体里,就是你的。

  检查的结果给病房带来了末日般的气氛。由于某种非专业人员难以理解的原因,人造骨骼与身体某些部位和系统不协调,手术失败。必须选择恰当时日重新手术。9床被护士推回病房,脸白得像一张纸,另一张纸在他妻子的脸上。病房再次安静下来,大家都知道检查结果意味着什么。又是半年。手术费八万,加上住院费生活费等各种费用,第二个十五万。

  7

  在小林百无聊赖的看护生活中,6床还在哼哼。他的哼哼之长久,终于让医生和他的女儿女婿怀疑上了他疼痛的虚假性。在他哼哼的同时,做过相同手术的8床让唐医生十分满意,8床的病情让每一个医生包括小护士都感到生活的前景无限美好,他正一日千里地向健康的人群跑去。再调养观察几天,出院没有任何问题。

  6床不行,他在手术后一天都没停止叫疼。唐医生经过细致深入的思考,没有发现6床症状的任何疑点,他的治疗方法和用药也没有任何问题,他甚至可以自豪地说,也只有他唐医生才能如此高明地用出这些药来。他决定从病理之外的因素找原因。为此他请来了6床的小女儿和女婿,以及一直守在6床身边的小林。他如实把病理方面的所有可能一一摆在他们面前,然后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一条条加以排除。唐医生是医学院的兼职教授,带过一群博士,他以学者身份对6床做了颇具学理色彩的分析,严谨,务实,不容置疑。同为医生,6床的小女儿深知唐医生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在别处。小林抱怨着说,都是钱闹的,要在农村,像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得了这病,疼也得挨着,直到疼死。小林的抱怨提醒了他的妻妹,她也觉得父亲有时比较过分,不就是个腰椎间盘突出么,至于那样成天哼哼唧唧吗?她觉得父亲的生活一向夸张,稍有点痛苦就搞得满世界都知道,腰疼以后,不仅在家里叫苦,还叫到医院,从镇医院叫到县医院,又从县医院叫到市医院。第一次去镇医院看望父亲,他坐在病床上神气地说,苦了人民了。当时她就想,公费就公费呗,这么张扬干吗,周围可都是为了治病东借西凑的农民兄弟啊。她把想法说出后,唐医生拍一下桌子如梦方醒,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他是老革命,劳苦功高,在“文革”中又饱受打击,现在日子好过了,出现点心理问题也在情理之中。我怎么就没想到从心理方面做文章呢?

  唐医生请来心理疾病的专家,在一个早上为6床会诊。会诊的过程骨科病人前所未见,医生们像幼儿园阿姨一样对6床循循善诱,问了很多让6床和病友们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6床当年做镇长时的一些情况,“文革”中他所遭受的迫害,以及他现在对当年经历的看法,还有他对公费医疗和自费治疗的认识,等等。他们希望从6床的言谈举止中找到心理问题的突破口。结果令人失望,6床在七十八岁高龄依然头脑清醒,他的回答思路清晰逻辑严密,没有任何精神上偏执的迹象。他对“文革”不乏反思,对现状观点冷静,他仍然强调那句已经表达了很多次的说法:苦了人民了。经过一个上午的会诊,骨科之外的专家们无功而返,他们达成了共识:6床在精神上没任何毛病。可是他在哼哼,整个会诊的过程中他都没有停止过,而且不时用手去抚摩那条日益萎缩的右腿。该死的哼哼。唐医生简直要绝望。

  会诊结束,唐医生在与众专家讨论之后,作出了新的决定:对6床进行全面复检。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6床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相信他的疼痛,从他们的盘问和眼神中他看出来,好像疼痛成了他的罪过。这让他不舒服,也许哪个地方真出了问题,但是在哪儿呢?他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蒙胧中他看到9床从床上笨拙地坐起,然后下床,他的动作缓慢而力不从心,扶着墙壁走到门前,静悄悄地打开通往阳台的门,似乎还顺手拿了一张凳子。9床像个影子把门重新关上,来到阳台上。6床把脸偏向另一边,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梦,他似乎还这么问了自己,应该是做梦吧,要不9床怎么能够站起来走路呢。他告诉自己在做梦,然后睡着了。

  凌晨时分他被一阵骚乱惊醒,他看到9床的老婆蓬乱着头发在病房里转圈,结结巴巴地说,人呢,人呢?病房里其他人也跟着乱起来,小林从外边揉着眼进来,说,找过了,厕所里没有。别着急,小林说,也许他感觉好了,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了。

  不可能,9床的老婆说,医生说他要重新手术,不可能走出去的。

  说不定就有奇迹发生了,8床安慰她,世界这么大,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没准医生诊断失误,其实他已经痊愈了。

  9床的老婆稍稍放松一点,扶着床头大口地呼吸,突然她发现了阳台上的凳子。谁把凳子搬到了阳台上?她大声地说,我记得昨天晚上把它放在床头的。

  6床出了一身的冷汗,明白了昨天夜里他看到的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9床的老婆已经奔到了阳台上,大家听到她慌乱的喊声:啊--声音因为惊恐变了形,不像出自人的喉咙。如6床所料,9床带着他作废的人造股骨飞身而下,从此离开了骨科病房。9床的妻子在十楼上俯视地面,一圈人围在垂直的楼下,一个人趴在清晨的水泥地面上,一动不动。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整个人像一团烂泥逐渐瘫软,缓慢地委顿在阳台上。

  8

  因为9床的自杀,8床提前出院。他不愿再待在这里,他总是在夜里看见9床的笑脸,和9床第一次从床上坐起时一模一样的笑脸,惊喜中带着男人的难为情的羞涩,充满了对新生活的热爱和向往。他忍受不了一个本该好好活下去的年轻人在梦中送给他一个一成不变的死掉的笑容。8床出院的早上,临走时握住了6床的手,说老哥,保重,还是回家好啊。

  6床侧身看了看空荡荡的病房,雪白的床单覆盖在其他三张病床上,一片单纯的荒凉,他觉得冷风呼啦啦地全刮进了他的心里。这种景况他在最艰苦的岁月里也没有感觉到,他被别人的鞭子赶着,孤独是有的,但那毕竟还有身后的一点无知的热闹可以听取,回回头还能看见他们意气风发的无辜的脸。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守着这巨大的房间,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离开家两三个月了,他想回去。像8床说的,还是回家好啊。

  小林坐在7床上看着他,终于说话了,爸,检查的时间到了,我扶你过去。

  按照唐医生的建议,6床把内科、外科、五官科、放射科所有沾边的能查的都查过了。有的当时能知道结果的小林就打听到了,都没大问题,有的也只是老年人因为体质和身体功能退化导致的常见小毛病,与眼下的腰椎间盘突出根本扯不上关系。不能当场告知的,要等到下午下班之前来领取结果。小林在搀扶的时候,发现岳父大人走路一瘸一拐,头上出了一层汗芽,但一声不吭,不说疼也不说不疼。问他也不回答,像在生谁的闷气。一圈下来已是中午,6床累得躺在床上只喘粗气。

  下午小女儿和女婿也来了,他们随着小林把所有刚拿到的检查结果送到唐医生的办公室。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医生,根据年龄和相貌看,个个都不可轻视,不是专家也是教授。其中还有几个是6床小女儿的熟人,他们热情地和她打招呼,然后把脑袋凑到一起对检查结果进行分析论证。作为当事人的亲属,小林他们只能坐在休息室里等候结果。他们听到里面吵吵嚷嚷,仿佛他们进行的是一场辩论,而不是对病情的剖析。

  大约下午五点钟,唐医生表情严肃地出来了。小林他们迎上去,急迫地询问诊断结果。唐医生不说话,把手中的一张纸条展开在他们面前,在那张只有处方大小的纸上,他们看到了两个巨大漂亮的黑色行书字:骨癌。那两个字在他们面前停留了近一分钟,他们也盯着字看了近一分钟。然后听到唐医生低沉的声音,不会错的,一定要照顾到病人的情绪,你是医生,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在回病房的途中,深刻地体会到了乍暖还寒的意思。冬天已经结束,但是风吹到脸上还是冬天的味道。他们都不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是该安慰一下对方还是该大哭一场,都不清楚。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走进只有父亲一个人的病房。短短的一段路花了他们十分钟。进入病房大楼。乘坐电梯。电梯升到十楼停下,他们失重似的差点跌倒。电梯门轰然洞开,不得不出来。他们希望能够在病房外边就听到父亲的声音,比如哼哼声,咳嗽声也行,那样他们还有个话说。可是病房里静悄悄的,他们的父亲残忍地不发出任何声音,他让他们无话可说。

  房间里空无一人。病床上被子掀起,6床的鞋子没了,拐杖也不见了。小林跑出病房来到护士值班室,声音嘶哑地问她们,我爸爸到哪里去了?护士愣一下,说我怎么知道,是你爸爸又不是我爸爸!他们找遍了整层楼道都没有找到。在下楼的过程中小林逢人就问,你见到我爸爸了吗?就是拄着拐杖的老人。一直到了底层,才打听到一点眉目。一个拎水果的小女孩说,她下楼时遇到一个拄拐杖的老人,走路高一脚低一脚,半个多小时左右。谢过小女孩,他们在医院里四处寻找。他们第一次发现医院这么大,好像永远也找不遍它的角角落落。后来小林想起一个地方,就是病房垂直的楼下。

  三个人急忙来到病房大楼后面。他们的父亲正安静地坐在毁损的花园的石凳上,像一尊雕塑,背后是继续长高的新病房大楼和它伸出的长臂塔吊。此刻夕阳将尽,光线衰弱而漫长,新病房大楼庞大的阴影干冷地倒在他身后,而他的影子,如一团形状不明的黑色物体,斜斜地躺在落满尘土的水泥地上。他身前的地面上散落着金黄的阳光,金黄之下是水泥干净惨白的底色,只有这一块最干净,被水仔细地冲洗过后,看不到丝毫残留的血迹。

  爸,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们到处找你。

  爸,你把我们吓坏了。

  爸,外面风大,我们回病房去吧。

  我没病。我的腿不疼。6床,他们的父亲,拄着拐杖老态龙钟地站起来,他被黄昏的冷风吹得更老了。回家,他哀求他们,送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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