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庞培不止一次地邀我到他所居住的城市去,那是一座长江边的小城,我想象得出它的宁静,适合于诗人,和过小日子的市民。这两种人,都可爱,而且,可敬。而我的腿,却时常被大都市绊住,被一些莫名其妙的脸所围困,寸步难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相逢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中国人将此称为缘分。缘分让我认识了庞培,我将此看作命运的某种犒赏。
与庞培谈话是愉快的,如果在江边,无人,有茶,有干净的风,就更愉快。这是我向往那座江南小城的唯一原因。如果没有庞培,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产生去那里的愿望。那座城市的市长不会愿意听到这一点,他可能会拿出一大堆GDP反驳我,但在我这个偏执狂眼中,所有的GDP加起来抵不过一个作家,尽管在那座小城里,可能没有几个人对这个写字的人有所耳闻。我珍惜与庞培的每一次交谈,尽管我们的语言无比散漫,没有主题,也没有逻辑,但它们令人怀念。我们曾经不止一次地共同旅行,我们说过的话都被风吹走了,但我觉得它们是有意义的,并以某种秘而不宣的方式影响着我内心的成长。在大多数情况下,谈话已不是谈话,是谈事,每场交谈都有实在的内容,并且,必须取得切实可行的、哪怕是阶段性的成果。人们关注于语言的“有效性”,把没有成果的交谈视为浪费时间。它更像是谈判。城市里的所有语言,正日复一日地演变为某种谈判语言。我们的交谈,正沦为谈判的一部分,委婉或者直白,每个词语都明确地指向利益(即使谈恋爱也不例外),为显示隆重,还须以酒色财气,以及一整套眼花缭乱的潜规则作为陪衬,这使交谈变成一种仪式。在这里,我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丧失交往能力。在纸页上,我掌握着调动和支配语言的权力,但在现实生活中,我已经无法控制语言,却被语言所控制。在不同场合,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必须小心翼翼,切忌随心所欲,这令我无所适从。
这使我真正的谈话对象局限于一个较小的范围内,具有某种内部交流的性质。此外,除了一些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的必要话语,我已不愿多说一个字。我的语言区域日渐萎缩,城市的规则让我逐渐失语--它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的意见已经无关痛痒。我只在纸页上表达自己的想法,我最后的发言权就在这里。我想,庞培也是一样。所以,我们喜欢彼此交谈。正是像庞培这样的朋友,使我的交谈欲望再度膨胀起来,语言重新变得丰沛。我喜欢庞培,原因之一是与他交谈体现了语言的快感,我们的谈话,像一只小船,在水上漂浮,没有方向,却让我领略许多风景,诉说或者倾听,都是幸福的。这是一种真正有效的谈话,而别人的有效原则,在我们眼里则统统无效--那些直扑功利的谈话,或日谈判。饿虎扑食般,令人望而生畏,对我们而言,那才是真正的浪费时间。
庞培年龄不小,已坐四望五,人到中年,但他没有一张风尘的脸。他表情干净,憨态可掬,语言中不乏孩童般的鲁莽,清澈见底。秋天里,我们一起沿川藏线行进,在一个村庄,他被藏族少女的笑容感染,他说:“只有在不通柏油马路的地方,才看得见这样的笑容。”但在我看来,庞培的笑,与其有相似的属性,令我想起一句俗语:“从心底乐开花。”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句话的准确性。我惊异地感到,当我们试图寻求某种最佳的表述方法的时候,最准确的表达,早已被前人说过了。庞培的笑容,是中国式山水的产物,与柏油路无关--犹如他笔下的乌篷船,“是典型的中国式梦境的产物”,“是中国古代人民对于河流、水乡、日夜的精妙看法”--它与道路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遥相呼应,但那道路不是城市里的柏油路--在城市里,像他所有的语言和行动一样,他的笑会显得另类,不合时宜,并被作出错误的判断。通常认为,与山野相比,城市是安全的,以红绿灯为代表的各种规则确认了这一点,并通过警察、小脚侦缉队以及层层叠叠的“组织”得以贯彻,令行禁止,而在山脉与江河之间,则隐含着风险。但庞培的世界观完全相反,他的语言和表情,表达了他对乡野的充分信任,以及对都市的深刻怀疑--那里遍布歧路、旋涡与陷阱,只有在乡间,人类才像自然界所有的事物一样,保持着它原有的面貌和秩序。从他的谈话,乃至文字问,我闻得到山川草泽的气息--那次川藏之旅,我和泽仁康珠在甘孜州首府康定等他,他一下车,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与我们打招呼,而是径直奔向路边的折多河(我心头一喜:我又看到了那个庞培!),他对河流的渴望超越一切--这种对比,在他的《旅馆:异乡人的床榻》一书中表达得清清楚楚。他笔下的《噩梦旅馆》、《疯旅馆》、《失忆旅馆》,与《徽州旅馆》、《银杏旅馆》、《走廊飘浮在幻觉中旅馆》有着本质区别。他说:“我不懂推土机、掘土机、标尺、钢钎。敲向明末马头墙的铁锤--某种程度上也在敲向陆游、辛弃疾、金圣叹、范成大、陈子龙--我也不懂电视机(我小时候就不懂)、电话、电脑、广告、游乐场、公安、导游……这些我一概不懂。我只懂房子的内封闭结构、门楣、门雕、雀替、抱鼓石、古代诗词和田园美景的血肉相连。我只懂天上的云,‘瞧:那些云--在飘,多么美妙……’(波德莱尔诗句)--我只想对着路人(周围仍旧活着的路人)发问:你们的家园在哪里?变成了什么样子?为什么?”我理解这种情感。
多年前,我们一起上了三清山,又一起去的婺源。在那里,我觉得他说出来的每一句都是诗。或者说,那些诗句不是他说出来的,而是婺源借用他的口说出来的,婺源以这种方式表明了对他的充分信任。在山野、村庄,以及老房子中,他像发言人,拥有某种表达的特权,因为他熟谙它们的命脉,所以,他的语言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准确和生动。可惜他说的很多话我都没有记下来,只记住一句。那时,我们住在一座老房子里,庞培说,在清晨,房子里的家具是一件一件醒来的。我之所以记住它,是因为我后来把这句话剽窃进自己的文章里。我把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蔓延开,这才有了我的《婺源笔记》。
我相信很多人不喜欢庞培的文字,因为他的著作里不能提供关于成功学的任何信息。在世俗的眼光里,他不能称作“成功者”。他甚至曾经把自己的处境命名为“落魄”:
贫穷就像吸毒,也有一种特异的魅力,容易使人上瘾,尤其对于穷人中间那些性格孤僻、懦弱的人。我曾经跟一个朋友讲到这一点,他瞪大了吃惊的眼睛,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一个人在社会上落魄,一般的境地尚不算凄凉,如果有一天,他忽然从中尝到落魄的甜头,他就成了真正落魄之人,可以说是拿到了此一行业的合格证书。就像车工、钳工们有升级考试,分成八级来衡量其手艺高下,贫穷也有它不同的层次。很多年代里,人类对于贫困保持着精细的味觉,这是使人叹为观止的准精神领域。因为贫穷使我们的身心坠向真正的民间,孟子说的“饿其体肤,劳其筋骨……”正如一个人在完全绝望时反而获得清醒的神智,非常恶劣的窘迫和贫困同样带给我们异常敏锐的感官。我想,波德莱尔、坡维康、德昆西和哥尔德斯密,以及克汉姆生、哲学家斯宾诺莎、小说家让热内,全都深谙此道。因为,人本质上是一名乞丐。而人所能够做的最华关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大地上沿途乞讨,终生流浪。人一旦在其苦涩的根部尝到贫穷的甜头,他就会丧失掉他在世上大部分味觉。另一方面,在现代社会中,人要学会在贫穷中保持从容的风度,是多么困难啊!需要怎样的勇气,我们才能在此黑暗的角落安然入睡?“贫穷而能听见风声也是美的”(布莱语),这是诗人简洁的概括。而我把贫穷本身看做一笔不菲的财富。它就像一把磨不快的钝斧头,虽不灵便,使用起来效率很慢,但是结实,耐久。我并不愿眨眼之间就把它丢弃进废料箱里。
在这篇短文中,实在不该作这么长的引用,但这是当代中国散文中最令我痴迷的文字之一,我不愿在谈论庞培的时候舍弃它们。在川藏线上,我向庞培谈起这篇文章:《纸上的季节》,发表已经七年,我还记得它的某些片断。这使我相信文字不会消失,我相信在好的文字中,存在着某种守恒定律,它们可能被分化,成为一个个微小的碎片,在时光中流失,但它会像米粒一样,以隐秘的方式进入我们的身体。它们看上去不在了,实际上还在,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并为我们提供力量。尽管在庞培看来,这并不是他最看中的文章,而且,当初在发表的时候,《人民文学》作了许多删节。这段文字以残章断简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但它并不是残茶剩饭,我没有见过有一段话像这段话这样深刻地表达了写作者在世界上的处境--既落魄,又优越。我相信他写下这些话的时候,不是带着白怨自怜,而是掺杂着某种优越感,某种超越于物质层面的轻松和自由,就像孔子表扬过的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没有打听过庞培的私生活,但我相信他对贫穷的描述是真实的,一个不在困厄中的人,写不出如此深邃的话。这使他的目光始终在下方,在民间。他写了厚厚的一本书--《阿炳:黑暗中的晕眩》,献给瞎子阿炳--一位困厄的天才。在民间,他保持着平视的目光。像在《乡村肖像》里那样,写肉墩头、摇面店、小学堂、乡公所、蚕种场、白铁匠店、浆粽店、澡堂、旧桥、钟表店、乌篷船、芦苇、琵琶、目连戏、青衫、水袖、黄酒……所有平凡的事物在他的描述中变得让人眷恋,就连街边上一字排开的肉墩头,上面神情悲愁的整猪头,以及在冬天的风中皱缩着灰白色白膜的猪肝,都令我们倍觉温柔,想起贫乏而丰盈的旧日时光。他的目光从来不好高骛远,只有曲膝者的目光始终向上,但他的目光是由多种复杂物质构成的。其中不乏慈母般的悲悯。他的语言是细致的,从不粗枝大叶地伤害民间的自尊。他的每一句话都饱含着对民间中国的敬意。贫穷无损于他的高贵,也丝毫没有妨碍他的自由,相反,赋予他更多的自由--如果我们一定要为自由牺牲什么,那么,牺牲金钱,可以说是一种最小的牺牲,这也是读书人很少对清贫心怀不满的重要原因--他们失去了自己不需要的,得到了自己最需要的。我们一起逛书店,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推荐给我。是萨囊彻辰的《蒙古源流》,厚厚的一本精装,定价只有三元四角五分,还要打折。这是贫穷训练出来的能力。这个功利世界的漏网之鱼,当世俗的规则步步紧逼,他非但没有就范,反而更加游刃有余。
庞培的作品,从来不教你如何投资、养生、谈恋爱,更不兜售探幽解密的“历史知识”,这显然有违于广大读者的阅读需求,但它无疑是重要的。任何投机取巧的做法都与庞培无缘,他老老实实地体会和表达,他甚至不指望依靠写作来“出名”--文坛的各种热闹里,从来不见庞培的身影。当所有的功利色彩褪去以后,他对世界的辨别,就令人十分信服。一个不指望从文字中获得利益的人是干净的,这份干净挂在他的脸上,埋伏在文字中,一眼可辨,不似某些散文界的时尚英雄,张口春秋大义,满脸奸商表情。他像他笔下的江南手艺人,拥有不可动摇的职业耐心。他的工作是与一些他所看不见的虚拟人进行纸上交谈,但他从不偷工减料。他呈现了文学所能呈现的神奇魅力,以不寻常的视角、腔调与感受力,展现民间的寻常事物。如果一个民族对文字的精妙无动于衷,那么这个民族的构成因素就只能是一些酒囊饭袋、行尸走肉。庞培的文字中没有高深的道理,但它训练着我们对美的味蕾,在日常细节中发现我们民族文化的浩瀚底蕴。这使他的文字充满一种轻盈而浩大的气势,如他笔下的乌篷船--“它一代一代被多少朝代的打鱼人承袭下来,像人们承袭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其他诗词格律、文房四宝一样,提供了恒常的心理庇护,也挖掘出了大自然中的母性,抚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感情,像嘴角微翘的少女;像坐月子的女人;像长辫子的乡村姑娘。羞涩、安然地飘浮在故乡月明之夜的水面……”
庞培的文字经常唤起我朗诵的欲望,因为他文字的细腻中暗含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感。它文字清瘦,有骨骼感,却像江南的薄雪,依托在一个斑斓丰沛的世界之上,意象强悍而汹涌。这一点很像他的性格--比如他唱歌,不是在麦克风前忸怩作态,是在酒桌上,撕破嗓子地唱,温文尔雅的江南口音,变作气运丹田的歌吼,使我们从这个江南秀才的身上感受到一种豪放气质--细致、坚韧,这就是庞培,也是他笔下的古典中国。他曾经的坎坷、困厄,与中国的命运几乎如出一辙,但贫穷不足以使这个国度堕落,也不足以使一个写作人变得卑微。他的强大蕴涵在文字里,在文字的庇护下,比某些人通过金钱买来的强大更加真实和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