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邪
我从来没去过金茂大厦。一直以来,我对金茂大厦充满了反感。我之所以对金茂大厦反感,倒不是因为上海早已经有了一座著名的金茂大厦。上海怎么啦?上海有了金茂大厦,我们共城难道就不能有金茂大厦了?我觉得这完全没问题。在我们共城还有巴黎呢。有一次由于堵车,七转八弯地,我把车开到了新城区的一条陌生而宽阔的大道上,我和我太太几乎同时看到了巴黎,我们都惊呼了起来。是的,没错,那两个字虽然写得太眉飞色舞,但我们都确定,是巴黎。巴黎也许是一家大酒店,也许是一家咖啡厅,又或者是一家金楼、珠宝行,或者是一家服装商场,甚至有可能是一家夜总会。反正,我的车速比较快,几乎是一掠而过,事后我和太太都不能确定它的性质,我们能确定的只是,毋庸置疑,它确实叫巴黎。
我之所以对金茂大厦充满了反感,也不是因为它这个名字的俗不可耐。对于俗不可耐的东西,我早已见怪不怪。这个时代,它本身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你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俗不可耐的事物与场景,听到俗不可耐的新闻、故事和事故,乃至连在空气中闻到的气息,你都会觉得太俗不可耐……
我好像有点信马由缰了。我知道,在这个俗不可耐的时代,大家的耐性都是极其有限的。现在,我必须明确地说出我对金茂大厦的反感的理由。
我对金茂大厦充满了反感,这是因为,它以前不叫金茂大厦,它原本有一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名字--时间大厦。
金茂大厦原本叫时间大厦。大家觉得有问题吗?是不是觉得有问题的不是金茂大厦而是时间大厦?是不是也连带觉得,有问题的恐怕还有我这个人?
我想,大家应该是对的。
在这个俗不可耐的时代,像我这样的前诗人是比较有问题的。前诗人,这个称呼在最初仅仅是我自己的谦辞。在已然遥远了的大学时代,我曾经是一位诗人,并且在全国范围内都能算得上是颇有知名度的校园诗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在大学里是出过一些风头的。但后来我就不再是诗人了,我把这归咎于自己就读的是金融专业而不是中文专业的缘故。大学毕业后,自从走上工作岗位开始,我每天面对的是钱币,除了钱币就是跟钱币有关的层出不穷的数据与信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就不再写诗了。不过我喜欢前诗人这样的称谓,虽然是过去式,但毕竟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过去式。所以,前诗人,这样的谦辞每每从我口中吐出来,其实都带着一种隐隐的或者说婉转的骄傲。然而前诗人这个称谓后来到了我太太的嘴里,就变了味儿了,它已经不是谦辞,而是贬义词,几乎完全是一种揶揄了。
作为一位前诗人,我一直认为,把时间大厦改名为金茂大厦,这绝对是愚蠢的行为,当然这也正好印证了这个时代的俗不可耐。但是,我太太却不这样认为,她认为我的心智一直停留在那个可笑且荒谬的文学时代而不能自拔,所以才有了如此违背时代潮流的识见。
时间大厦?哈哈,起这个名字的人是一位哲学家?是一位诗人?我太太漂亮的脸蛋上写满了嘲弄,嘁,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酸溜溜,他不嫌牙疼我们嫌牙疼!我看,把好端端的一幢大楼的名字起得这么抽象,那个人要么是神经病,要么以前一定是个文学青年!
好多年前,二十四层的时间大厦还是我们共城的最高建筑。这幢白色的大厦,胸前佩着它的名字--黑色,竖写,行草,狂放不羁又不失雅致。据说,那四个让我叹为观止的字,出自身居京城的共城籍某著名老画家的颤巍巍的手笔。每当阳光强烈的中午,“时间大厦”那四个字的每一个笔画都会发射出刺目的光芒。
然而那四个字却招致了无休止的热议,归纳起来,大致有三个方面的问题:
一、那四个字太难以辨认,乍看上去,根本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二、哪有这么难听的名字?什么意思?太不像一幢大楼的名字;
三、雪白的墙体,写着黑咕隆咚的字,像是白联子,太不吉利。
以上不是我归纳的,是我曾在共城市政府的网站上看到一位网民归纳的。他的帖子有数千的点击量,后面跟着数百个回帖,而那些回帖绝大多数是表示赞同或骂娘的。我点击到最后一页,看到最后一个回帖,不由得莞尔。
为什么叫时间大厦?因为这幢大厦一共有二十四层,正好对应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年二十四个节气!不过我的遗憾是,时间大厦的额头上应该再安装一只巨大的瑞士进口的石英钟,让它每时每刻给我们共城人民精确计数流逝的美好时光!
有位网民自问自答。
真不好意思,我还是一再信马由缰了。
不过,这也是这金茂大厦太让我感慨了的缘故--时间大厦屹立了大约不到两年时间,它就在共城永远地消失了;它被改了个与时俱进的名字,改叫金茂大厦了,而且它整个儿的外墙也被重新涂过,涂成了金黄色,它的名字则换成了四个金光闪烁的舒体字。
在金茂大厦刚刚替换时间大厦的一段时间里,我曾经刻意询问过自己的许多朋友与熟人,在时间大厦与金茂大厦之间,他们居然无一例外地赞成了后者。我暗暗想,莫非真的是我这前诗人的脑袋出了问题?那再找十个,继续询问,假如最终能碰上一个站在我这边的拥护者,就算我的脑袋没问题。但结果还是如你所料,没有,连一个拥护者都没有,这太让人沮丧了。
好了,现在赶紧言归正传。
如前所说,我从来没去过金茂大厦。但是今天,我必须要去一趟金茂大厦了,而且得带上我的太太,携手一起去。
我们要到金茂大厦去,原因很简单,我们银行的一个绰号叫做体育老师的同事,他马上要结婚了。当年体育老师刚进银行,他待的第一个岗位就在我的手下,每天要上百次地喊我为师傅。后来,体育老师又到了我太太的手下,有意思的是,他不喊我太太为师傅,而是喊师母。再后来,体育老师到了另外的部门,虽然跟我和太太都不搭界了,可是人前人后,他一直都以师傅和师母相称。今天早晨,我把车开进银行的地下车库,刚停泊妥当,体育老师的车就紧接着停在了边上。我和太太下了车,他立即把窗玻璃降下来,伸手出来向我们示意。
嘿,师傅,师母!体育老师出来打招呼。
我礼节性地停住了脚步。
师傅,师母!他神情有点儿严肃,说,我跟你们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情这么严肃?我和太太对视了一眼,好奇地看着他。
他说,师傅,师母,我快要结婚了!
嗯,这个我们听说了呀,哈哈,祝贺你终于结束了钻石王老五的生涯!我太太抢在了我前面,俏皮地说。
我也对他笑了一笑。我想,他是给我们发请帖吧。
可是我猜错了。
他说,中午有空吗?我想请师傅、师母先来我家看看,顺便吃一顿家常便饭。
我犹豫了一下,结果发言权又被我太太抢去了。
好哇,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太太在不在家。你总得让我们先睹为快才是啊,你说是吧?我太太说。
当然,这个当然!我请你们过来,就是想让我老婆露一手她的厨艺呀!那就这么说定了,中午下了班我在这儿等你们!他有点儿喜出望外的样子。
他看着我太太,又特别喜悦地望着我。
好,那中午就上你家做客吧。我报以微笑,说,听说新房在金茂大厦?
是啊,在金茂大厦,中午只有师傅、师母,我不请别的客人!他一脸的诚意,还给了我们一个不无温馨的提示。
平心而论,体育老师长得还是蛮帅气的,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挺直的鼻梁,一个高大健壮的大男人,就是眼睛小了点,不过那小眼睛被他自己美其名曰关羽牌丹凤眼,想想也算得上是小得颇有特色。体育老师之所以被叫做体育老师,是因为他爱好运动,什么长跑啦,游泳啦,足球啦,跆拳道啦,几乎每一项他都热爱,并且也货真价实地擅长。由于长期热爱运动,体育老师浑身肌肉发达,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顾盼自雄。有一次,他下到国际结算部任职,没两天,那些女同事就议论开了,说假如他胸前再挂一个口哨,就完全像是她们记忆里的中学体育老师了。体育老师的绰号就这样被传开了,可以想象,这个绰号既然出自女同事之口,那么它多多少少应该还是有点儿讥讽的成分在里头的,可是体育老师却毫不介意,他始终把这当作是一个美誉,甚至还经常以此自诩。
体育老师在同事们中间被提及的频率越来越高,那是他先后与几个女同事谈了几次对象以后的事。
体育老师与女同事谈对象,一个一个谈过去,先后约莫谈了三四个,结果颗粒无收。为什么呢?根据大家的总结显示,这都是体育老师的错,因为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根本不知风情为何物。后来在我们银行里流传开了许多关于体育老师的经典台词。
电影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去洗脚呢,洗脚多舒坦!
这公园里栽这么多热带的树,简直是劳民伤财!
你怎么这么脆弱呢?赶紧开始锻炼身体吧!
一定要有肌肉,没有肌肉是不行的,没有肌肉就没有美感了!
我喜欢性格直爽的女孩子,女孩子要是像一个男人就好了!
谈恋爱嘛,就要争取做到纯粹,先要严肃地谈一场纯粹的恋爱,然后才是……
体育老师倒是比较热衷于谈对象的,谈完了银行内部的,再谈别家银行的,银行系统的谈完了,然后是工商的、税务的、政法的、医院的、学校的,乐此不疲。几年下来,他应该是谈了不少的女孩子了,但几乎都是从兴致勃勃始,以索然无味终。
当然,体育老师真正在同事们中间被热议,还是今年以来的事。年初的时候,据传他终于谈到对象了,要结婚了,谈到对象了要结婚了原本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让大家大惊小怪的是,别人热衷于买二手房,体育老师他要娶的是个二手老婆。
体育老师可是从来没结过婚的呀,他怎么能娶个二手老婆呢?
体育老师谈了这么多年的对象,在时间的跨度上都能媲美抗日战争了,一个斗志昂扬的老革命,怎么就被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俘虏了?
那女人是何方神圣啊,她怎么就有这么大的魅力呢……
同事们的议论虽然七嘴八舌,但是没有众说纷纭,因为他们的观点几乎是一致的,就是渴望及时并且准确地了解体育老师背后的那个神秘女人。
群众的力量真是无比的强大。据说就在体育老师宣布自己已经谈到了对象的第二天,我们银行就有同事目击到他亲昵地牵着一个女人的手,进了一家美发中心;第三天,又有我们银行的同事干脆在一条狭弄里堵到了他们俩,并且认出那个神秘女人来了;第四天,银行里传布开了那个神秘女人的资料:胡菲,三十三岁,市公安局前局长的第二任前妻,平安保险公司的前业务经理,四年前的窗口形象照显示她长得比较像歌星王菲……
半上午的时候,我太太打电话过来与我商量去体育老师家的事。自然,依照惯例,类似这样的商量只是一个形式,更准确地说,这样的商量实质上不是商量,其实是指示。我太太说,中午我们如果空着手去史劲松家,这不合适。史劲松是体育老师的真实姓名,我太太是银行里少数几个不习惯叫体育老师这个绰号的同事之一。我说,是,是有点儿不合适。我太太说,那我们买点儿什么礼物最合适呢?我说,是啊,那我们买点儿什么礼物最合适呢?我在话筒边做出思考状,一边用嘴角发出咝咝的吸气声。我太太说,我觉得吧,我们还是买两瓶红酒去比较合适,一定要高档点儿的。我说,对对对,就买红酒吧,高档的,两瓶,我去准备!
挂了电话,我找了个借口,溜到对面的超市挑选了一盒红酒,放到轿车的后备箱里。
待到下了班,我和太太一起进车库,体育老师已经早一步进了自己的车子,伸手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跟着他走。
说心里话,对于答应去金茂大厦,我是有点儿犹豫的,不是因为金茂大厦本身,而是体育老师这个人。我对体育老师的反感始于同事们的一个玩笑,他们说,体育老师一直暗恋着他的师母。体育老师的师母就是我的太太呀,他们当着我的面开这样的玩笑,太过分了,显然是居心叵测。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玩笑话可以一笑置之,但第二次第三次听到同样的玩笑话,我的心里就有点儿不好受了,再也无法淡定。我太太一直被公认为是银行里的第一美女,多年来,无论银行招收进来多少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我太太的地位都丝毫没有动摇过。像我太太这样的女人,在银行里被人暗恋,这很正常,暗恋她的人多着呢,甚至那些领导还曾起了色心多次试图占她便宜呢。可是无论如何,我觉得体育老师对我太太动心,却是很不应该的。我可是他体育老师的师傅哇,他怎么能对比自己年龄大一截的师母动心呢?此为大不敬!我是个比较感性的人,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还是比较理智的,我没有停留在猜测上,而是通过了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还作了必要的调查研究,用来证明我的猜测的准确性。事实证明,我太太对体育老师也存在着明显的好感,而说体育老师对师母暗恋是不对的,因为体育老师已经把话挑明了,他发送给我太太的许多火辣的猛料的手机短信,已然逾越了暗恋的界限,多少带有T情或者说勾引的性质。
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如此,我吃体育老师的醋便是必然的了!
当然,今天中午,对于体育老师那长得像王菲的太太的好奇,逐渐冲淡了我心中酝酿了很久的醋意。
金茂大厦距离我们银行也就不到一公里的距离,我们很快就到了。停妥了车,在走向大厦入口的途中,我以不经意的姿态向体育老师递了把软刀子。
对了,听说这金茂大厦上面住的可都是政府机关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哇,你是什么时候买的房子?是二手房吗?我盯着体育老师的眼睛,问道。
谁知道,体育老师的回答是那么的直接、坦荡,让我不由得羞愧。
房子倒不是二手房,但是,老婆是二手的。体育老师自我解嘲说,上面那套房子是我老婆的前任老公的,一直空着没装修,他给了我老婆,现在我们把它简单装修了一下,将就将就。
我看到我太太瞪了我一眼。
我装出一副颇为惊讶的样子,对着体育老师,而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师傅真是孤陋寡闻呐!我又装出一脸的尴尬。他瞥了一眼我太太,又说,没关系的呀,反正纸包不住火的,所有的秘密,哪怕国家机密,都有解密的时刻,同事们早晚都会知道的。
当然啦,我觉得她是个十分优秀的女人,能够碰上她,是我的福气吧!说难听点儿,我是瞎眼耗子掉到了米缸里;说好听点儿呢,所谓三生修得同船渡,我无怨无悔!在等电梯上楼的当儿,体育老师看看我太太,又看看我,神情严肃地说。
金茂大厦实际上从二楼开始分东西两幢,每幢楼实际上又从四楼开始分南北两幢,体育老师的家在东幢的南幢,十八楼。
出电梯,经过一段宽敞的大理石过道,右拐,是一扇其貌不扬的防盗门。开门而入,展现在眼前的装修风格让人霍然一惊。
在共城这样的一座俗不可耐的城市,能够把家装修得如此粗犷又细腻、朴素又典雅的,这显然是绝无仅有。
我太太未必喜欢这样的装修风格,但是至少,她也被惊呆了。
哇,装修挺有个性,是请什么人设计的?我问。
胡菲,我老婆!体育老师回答。
我说,真的呀?
体育老师说,当然是真的,这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一切都是按照我老婆的设计装修的,她还是全程的监工呢。
我惊诧不已,几乎不知道再说什么。而这时候,传说中的胡菲,那个俘虏了体育老师的神秘女人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戴着白色的高筒厨师帽,系着白围裙,套着白袖套,虽然全副武装得严严实实,但她的漂亮还是无法掩饰:高挑的个儿,玲珑的身段,皮肤白皙,明眸皓齿。
小菲,贵客到了!体育老师说。
师傅、师母好!她彬彬有礼地迎上来,落落大方地说,今天能请到你们俩,真是荣幸!
我和太太都盯着她看,她似乎是有点儿羞涩,脸上泛起了动人的红晕。
这样吧,老史你先招呼师傅、师母,我回厨房,再过十分钟就好了。说着,她非常得体地向我们点点头,婀娜地退回了厨房。
老史,小菲?这称呼蛮有趣嘛。我打趣说。
不,不是老史,是老师。体育老师说,单位里大家不是都叫我体育老师嘛,她也这样叫,不过简便一些,只叫我老师。
原来不是老史,是老师啊。
体育老师的解释,让我和太太忍俊不禁,也使得屋子里的气氛融洽了许多--此时此刻,还没来得及进入厨房的胡菲显然也听到了我和体育老师的对话,她蓦然回首,笑靥如花。
胡菲大约忙碌了十多分钟,所有的菜肴都摆上了餐厅的宽阔的玻璃餐桌。而在这十多分钟里,体育老师带着我们,把一整套房子,着着实实地领略了一遍。
在这一路领略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的心情是很复杂的,老实说,这其中有惊讶,有不解,有叹服,也有羡慕,甚至是嫉妒。
他们的客厅摆放了太多高大的盆栽植物,像是一个既局促又广阔的公园,主卧室的基调是温馨,温馨得简直让人浑身酥软,副卧室像是如梦似幻的童话世界,客房则像是高档宾馆的标准房。最豪华的是两个青石贴面的卫生间,容得下双人的冲浪浴缸,尽显尊贵的镏金马桶,说不出怎么精巧又得体的洗漱台……
据体育老师介绍,房间中用来装修的木料,全部都是纯天然的实木,没有一块是合成板,桌子、橱柜和床等木制家具都是专门定做的,没有动用一滴油漆和胶水,这样一来是为了环保,二来是为了达到原生态的效果。而几处嶙峋的墙体和悬空的管道,则是为了刻意保留空间的立体性和一点点的原始味。此外,客厅墙角上的狂草是胡菲亲笔书写的,而遍布客厅和各个房间的那几十幅用来装饰的大小不一的摄影作品,也都是出自胡菲之手。
我的太太向来是意见领袖,不管是在家里、单位还是其他的什么场所,但是对于这套房子里的所有装修设计,她似乎是被震慑住了,自始至终,没有发表她的负面意见,这也让我舒了一口气。
最后我们回到了餐厅。餐厅几乎是一个风格十足的现代酒吧。我又用一种貌似妥帖的姿势,迅速地过去张望了一下厨房,发现那厨房倒是没有任何叛道离经的前卫风格,白瓷砖,成套的厨卫,与所有人家的厨房并无二致。唯一与众不同的是,里面的抽油烟机非常特别,它不是通常的安装在灶具上方的那种顶吸式抽油烟机,而是靠墙安装在灶具里侧的侧吸式抽油烟机,侧着抽风。
五味杂陈之后,我们落座,而胡菲解除武装出了厨房,吓了我一跳--她不像歌星王菲,竟然更像是电影界公认的才女徐静蕾!
关于这顿午餐,按理是应该仔细叙说的。
没错,我是说按理。不过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不是按理来说的。所以,请允许我不按牌理出牌,叙说得粗略一些。
如前所说,玻璃餐桌的桌面比较宽阔,可能是这个缘故,菜显得不是很丰盛,然而感觉却很精致:煎牛排、炖肥肠、清蒸鹅肝、红烧鸦片鱼头、盐水虾、爆炒土豆丝、油炸腰豆、水煮高山菜,外加一个紫菜脆皮榨菜汤。另外,他们已经准备了法国轩尼诗红酒,放置在支架上。
胡菲去客厅开音响,熟悉的旋律让我立刻分辨出来了--莫扎特的小夜曲,像一株植物一样随风摇曳了起来。
我们男左女右而坐,我和太太在这边,体育老师和胡菲在那边,我的对面是胡菲,我太太的对面是体育老师。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面面相对,仿佛都略微有点儿局促。
是的,今天的这顿午餐来得似乎有些不是那么的自然而然,也就是说有点儿莫名其妙。我暗暗问了自己几遍,这一顿有必要吗?我每一遍给自己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好在,我在第一时间夸起了胡菲的厨艺,而我正好夸到了节骨眼上,体育老师说,胡菲曾经跟一位特一级的厨师学过两个月的厨艺呢。
在我夸过胡菲之后,我太太开始夸体育老师了。体育老师这会儿已经脱掉了工作服,换了一套休闲的。我太太说,小史就是健美,有型,脱了衣服,更健美,更有型。
我呵呵而笑,我说不对,这句话有问题,应该说是脱了工作服之后更健美更有型。
其实在我们日常的口语中,倘若细究起来,是会发现很多语病的,譬如我太太的所谓脱了衣服。当然,这时候我郑重其事的纠正是为了打趣,是为了调节气氛。可是,弄巧成拙,我太太脸上却挂不住了。
你神经啊!我太太竖起了柳叶眉,哪有你这么咬文嚼字的,神经病!
神经病。是的,就是这么一个刺耳的词,我仔细地咀嚼了一下,又仔细地咀嚼了一下。然后,我努力了一下,想把它迅速遗忘,像吞咽一口嚼烂了的碎骨头一样。可是,我没能做到,或者说,我只做到了一点点。
我知道的,我太太的脾气是大了点儿,可是,在这样的氛围里,面对体育老师和胡菲,她如此发作,确实是我始料未及的,也是让人非常难堪的。
我清晰地记得,体育老师就是在这个时候劝起酒来的。他对胡菲说,我师傅是海量,从来没有醉过,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能喝多少。他似乎为了更有说服力,还描述了几个经典的战役,以证明自己此说非妄。他还说,我师母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这样的红酒,她有一次喝下两瓶,居然能声色不动神情自若……
我已经到了古人所谓不惑的年龄,我相信,自己之所以着了体育老师的道儿,酒性大发,并不是由于他的劝酒,而是,今天中午,我有太多莫名其妙的感觉,这些感觉告诉我必须得喝酒喝酒喝酒。
午餐的整个过程比较复杂,反正是,后来胡菲也开始劝酒,我和我太太都喝了很多,她自己和体育老师也喝了不少,桌子上法国轩尼诗红酒的空酒瓶越来越多。当然一边喝酒,话题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纷呈,越来越混乱。反正是,后来我提到了“格调”和“诗意”,我用这两个词,来形容胡菲对这套房子的设计理念,而体育老师,由“诗意”这个词提起我曾经风光的诗人生涯。胡菲经体育老师这么一提,突然眼睛放出异样的光芒来,仿佛一下子成了当年校园里热爱诗歌的小女生。面对这样久违了的目光,我忽然也激动起来了。
胡菲特别地来劲,应该就是这时候,而我的太太,也基本上是在这时候更与我和胡菲较起了劲儿的。平常,我太太与我较劲儿,就是否定我,贬低我。今天也一样,不但一样,还更夸张。她说,什么诗意呀,屁!诗人都是神经病,都是屁,而且呀,你还是个过时的神经病,过时的屁!说完,她哈哈大笑。面对如此不雅的言辞,我几乎愤怒至极,但是我忍住了,我哈哈哈大笑三声说,咦,这话在哪里听过,这么耳熟能详啊,对了对了,是前不久上映的姜文的电影《让子弹飞》里的台词,你说得比刘嘉玲更有气势!显然这个时候我太太也已经喝多了,她说,刘嘉玲?刘嘉玲她妈的算个屁呀!今天我说的就是我李玲玲的台词!
每回喝多了酒之后,我觉得有一件事特别奇妙,就是我发现自己仿佛戴上了一副奇妙的隐形眼镜,能够发现别人脸上的隐形的雀斑在绽放,能够捕捉到别人脸上的非常隐秘的表情。这一回,透过我的隐形眼镜,我发现,我太太的脸上突然多了不计其数的小雀斑,而与此同时,我在胡菲脸上捕捉到了她的一丝嘲笑。要命的就在这里--胡菲是带着那一丝嘲笑而附和我太太的,她说,对,刘嘉玲算什么呀,她哪比得上师母你的漂亮和天生丽质!
也是凭着我的奇妙的隐形眼镜,我发现,当胡菲在与我讨论格调与诗意时,她显得急切,她的脸上写着好奇与真诚。于是我忍不住说了一句话,我说,小菲你真的像一个人。胡菲说,谁?我说,老徐。老徐?哪个老徐?胡菲很好奇。老徐就是徐静蕾呀,大才女!我说。是的,我真的是忍不住才说出这些话的,因为事先我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但我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说出这样的话之后,我的隐形眼镜让我目睹了胡菲脸蛋上如莲绽放的喜悦,同时也让我真切地目睹了我太太平静的脸上所蕴藏的迅速聚集的风暴。
到这个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喝多了。然而酒精的作用是很奇怪的,它似乎让我这个人分裂成了两个人,这一个我在劝说另一个我尽快结束这顿午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而另一个我却又反过来劝说这一个我留下来,继续喝酒,继续逞口舌之强……
接下来我们说了些什么呢?有很多我记不起来了,反正是,我记得越来越乱了套,我一直管胡菲叫小菲,李玲玲直接叫体育老师为老师;而体育老师和胡菲一会儿叫我师傅,一会儿叫我师母;李玲玲呢,则无数次被他们俩唤作师傅。我只记得我与胡菲还讨论到了书法。胡菲说她小时候一直被自己的祖父逼着练书法,她说练书法有一个好处,就是后来使得自己对艺术的一些门类都有广泛的涉猎,视野开阔。而李玲玲与体育老师讨论起了健身的诸多好处,又由健身讨论到了人生的纵深地带。我还记得我们一起讨论到了爱情与婚姻,讨论到了上海的海派清口掌门人周立波与温州女老板胡洁的那场慈善婚礼,以及刚刚曝出的影视红星姚晨与她那不够红火的老公凌潇肃的离婚新闻……
我们的午餐是被我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的。是行长找我询问一件事,我顺便请了下午的假。我看了下时间,原来早已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体育老师说他事先已经请假。我问我太太是否要请假,她横了我一眼,起身离席,说得走了。
于是我只好也跟着起立,与太太一起告辞。
体育老师和胡菲手牵着手,把我们送到电梯口,胡菲索要了我的一张名片,因为刚才我对她的那些摄影作品赞不绝口,她说要把那些作品的电子版发送到我的电子邮箱里,她需要我的邮箱地址。胡菲又体贴地说,师傅、师母就把车泊在楼下吧,打个的回去算了。我太太说,不,我们可以开车。胡菲说,那不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碰上交警测试酒精,现在可得刑拘了,摊上这事非常恐怖的,犯不着冒险。
电梯是体育老师摁的按钮,一会儿,电梯门打开了,里面有一对小夫妻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他们静静地站着,递过来微微有些讶异的目光。我们赶紧进电梯,体育老师和胡菲执意要把我们送到楼下,但最终被我们拦下了,他们俩只好在电梯口挥手对我们作最后的道别,胡菲柔声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只听见“师傅”两个字,电梯门就完全关闭了。我侧首,去摁按钮,按钮居然摁不住,这才意识到错了,电梯是向上走的。
就这样,我们陪那对小夫妻和他们的小女孩从十八楼一直上到了二十四楼。奇怪的是,我太太居然没察觉错误,她一错再错,竟尾随那小夫妻他们仨出去了。
我大笑说,错了,李玲玲你错了,这里是顶楼!
神经病!我太太白了我一眼,正要继续说什么,她的手机响了。
我太太在拎包里掏出手机,瞥了一眼显示屏,急切地接听起来。我迈出电梯,拉了一下她的衣角,被她用力一把甩脱了。
这时电梯门关上了,我赶紧摁按钮,电梯门重新敞开。我一脚踏在电梯里,一脚留在门外。
李玲玲,走哇!我喊。
她不理我,背对着我,只是顾着声情并茂地与手机说话。
我提高声调,又喊,李玲玲,你到底走不走哇?
她回过头来,白了我一眼。但又转过头去,继续与手机说话,一边还夸张地浑身发颤地笑。
我已经忍无可忍。好,那我先下去了!我气呼呼地说了这一句,就进了电梯,关门,下底楼。
电梯一路畅通无阻,到十八楼,停了,打开门,可门外没人。
我张望了一下,还是没人。心想,应该是刚才体育老师摁错了按钮的缘故吧。
关门,继续下,但是意外出现了,电梯到了七楼,停下来,门却开不了了。外面有人拍门,拍了几下,不拍了。电梯再也不动弹了!
我在里面鼓捣了几下,还是于事无补。
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给我太太打电话。
拨过去,对方正在通话中。
神经病!一心急,我骂了一句我太太的口头禅,再拨,还是在通话中。
没办法,我动用电梯里的应急电话。对方是个稚嫩的女声,她说,真的吗,电梯真的坏了,不会吧?我说当然是真的!她说,那请你耐心等候,我赶紧通知有关部门。
有关部门。怎么电梯故障也得联系一个有关部门?对于有关部门这个暧昧的名词,我都有点儿过敏了。
我又给我太太打电话。我想,她不会还在通话中吧?谁知,她还真的在通话中。我决定继续拨打,因为她的手机在通话中有第三方来电提示。我连续拨了四次,歇了口气,再拨,居然,她关机了。
我再拨打,对方已关机;再拨打,对方已关机;再拨打,对方已关机……
电梯是半个小时后被打开的。
被困在电梯的这半小时里,我想过给体育老师打一个电话,可是转念一想,我打给他干什么?告诉他我被困在他们家的电梯里,而他的师母却幸免于难?就是告诉了他,又能怎样?他能为我们做什么呢?
这样想着,于是作罢。
我不死心,又向我太太的手机拨打过几次电话,还是关机。
我想,我太太应该是乘坐相邻的另一架电梯下楼了,此时此刻,她是站在这金茂大厦的底楼等我吧?她知道我被困在电梯里了吗?不,她肯定没留意,要是她知道我被困在电梯里了,那她应该重新开机,给我打个电话,最起码也应该等我拨打她的手机吧?那么,既然她不知道我被困在电梯里,而在底楼又找不到我,是不是要火冒三丈?火冒三丈了,她是不是要马上拨打我的手机向我兴师问罪?可是她根本没有。
后来,我干脆就不再想这些事了。我琢磨起了胡菲。
胡菲真的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其实翻遍整个天底下也是不多见的。像她这样的女人,年龄大一点又有何妨呢?别说大体育老师两岁,就是大五岁八岁,体育老师也应该娶她;同样的道理,像她这样的女人,即便有过短暂的婚史,又有什么关系?就比如房子吧,你买到一套新房,这并不能说明它一定是新房,有些新房其实有可能是隐性的二手房,当你买到它的时候,你就已经不知吃了多少亏了。
当然,胡菲与前公安局长的离婚,这个问题本身也值得琢磨。在这一事件上,胡菲有可能是主动的,比如前局长是个浑蛋,生活作风败坏,比如他年纪大了,在生理上赶不上趟儿了;但是并不能排除,前局长是主动甩了胡菲。前局长不要胡菲,有可能是胡菲红杏出墙?有可能是胡菲个人有什么隐性的生活上或者生理上的大问题?
这样的问题瞎琢磨下去,是个无底洞。
我转而又琢磨起了我的太太李玲玲。
我与李玲玲结婚已经十四年了,前些天,刚好有多事的同事替我们码过了,说我们已经经受了两个七年之痒的考验。
在银行,我也算是一个帅哥了,当然我的帅,经常被我的才能所掩盖。我与李玲玲,一直以来被同事们认为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同时,我们也是公认的恩爱甜蜜的一对,是单位里的革命样板,是楷模,甚至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事实呢?作为当事人,这些年来,我仿佛越来越感觉到了李玲玲对我的不满,还动不动就发脾气。虽然,由于我的智慧,我们从来没有把争执升级到吵架的地步。
李玲玲对我有什么好不满的?这个问题,我真的想不通。然而细究起来,我倒好像有很多大可以对她表示不满的地方。比如对外,她是个开心果,她好动,在男女界限上,有时候概念模糊,这使得她经常惹出疑似的绯闻,虽然事后都证明她是清白的,无辜的。对内呢,她喜欢打扮自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出身高贵的贵太太,却不善于做家务,整理房间,甚至还讨厌做菜,常常敷衍了事。如果说,对于上述问题我能够忍受的话,那么,有一个问题却是我实在难以忍受的,那就是,李玲玲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李玲玲式的逻辑思维。
仔细思量,这些年来,我是深受李玲玲式的逻辑思维伤害的。
李玲玲式的逻辑思维,大致地说,一是从众,凡是大多数的就是对的,至少是合理的;二是一根筋,认死理,毫无回旋的余地,几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而对我来说,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我,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任何属于大多数方面的观点或意见都是值得怀疑的;至于一根筋,那就更可怕了,这个世界是纷繁复杂的,任何事物都有多面性,一根筋无疑是瞎子摸象,或者是如临深渊。
就在最近几天里,我和李玲玲之间发生了两件事,在这里恰好可以用来作为佐证。
一件是染发事件。我从来没有染过发,但是我不得不开始染发了,原因可想而知,是我开始长出白发了。但我染发不是由于我头上开始长白发,而是由于李玲玲建议我染的发。李玲玲说,你四十岁就开始白头了,真是悲哀。我说,要是干脆全白了更好,就俨然是老教授了。她说,你赶紧去染发,要不然和你走在一起,我心里发毛。我说,染发呀,太恐怖了,染发剂会致癌的!她说,不是有植物染发剂吗?我说,那是骗人的,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植物染发剂,全是挂羊头卖狗肉!她说,那别人呢,你看看,满世界的女人都在染发,满世界的像你这样白了头的男人也在染发,你怕什么?我说,你这是什么逻辑?大家都在染发,就能说明染发剂是安全的?我觉得我的反问很有逻辑上的力量,但悲哀的是,最终我并没能在这个问题上取得胜利,为了息事宁人,我屈服了,染了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
另一件是汤匙事件。那天李玲玲在厨房失手打碎了一只汤匙,让我去最高的那只橱柜里取一只新的汤匙。我取了,一看,是脏兮兮的。我递给她,说,洗一洗。她说,干干净净的,洗什么?我说,不干净的呀,脏兮兮的!她来了脾气,说,前段时间我亲手洗干净了的,怎么脏兮兮的呢?她赌气地随手洗了一次。我拿起那只汤匙,说,你看,还是脏兮兮的!她不再拿眼睛去看汤匙,而是发飙了。神经病!跟你说过了汤匙是干净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现在我再洗一遍了,还不行吗?她手舞足蹈起来。我笑了,我说,李玲玲你看一看呐,你用眼睛看看好不?看看它是干净的还是脏兮兮的!说着,我把汤匙举到她的眼睛前,可是,她一把夺过,把汤匙就地摔了个粉碎……
其实,也许李玲玲更适合与体育老师一对,而胡菲呢,她似乎是更适合我的!
当有关人员把我从电梯里解放出来的时候,我正在做这样可笑的几近无耻的胡思乱想。
但是,从电梯里出来,坐另一架电梯由七楼到底楼,许多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都随着我的身体越来越接近坚实的地面而消失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我的太太李玲玲还会在底楼等我吗?我想,这个期待并不现实,但说实话,我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希望她在底楼翘首以待,希望她在底楼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当然了,如你所料,奇迹根本没有出现。
不,有一个奇迹出现了,我们的轿车不见了。
车钥匙放在李玲玲的拎包里。李玲玲不但走了,而且,敢情她还是开着轿车走的!
她可是喝了不少的酒哇。她干什么?急着上班去?
我再次拨打她的手机,还是关机。
接着我拨打她的办公室电话,她对面的同事说李玲玲不在,刚才打电话过来请过假了。我咬牙切齿说,那就好!
是的,既然请过了假,那李玲玲一定是回家了。
回家了,那就好办了!
我再给家里打电话,无人接听。又打,还是无人接听。我明白过来,李玲玲既然决定关了手机,她自然是不会再接我的电话了。
金茂大厦后面是个人口密集的小区,小区边上一整溜儿全是卖美食小吃的店铺。这些店铺与金茂大厦之间,空间小得可怜,人流量却大,人车并行,三步一堵的。我心中还是抱有一丝侥幸,目光在这狭长的地带反复搜寻我们那辆银色的奥迪,但却完全徒劳。
按照路况分析,李玲玲开车回家,应该从金茂大厦的后面绕到相对宽敞的左侧,然后进入金茂大厦前面的广场,向西,再从广场西南角的那个十字路口向南走。
我又迅速追向金茂大厦前面的广场。
阳春三月的下午,金茂大厦广场上空的太阳竟然很是有点儿毒辣了。我跑过去,爬上一个高高的花坛,举起右手架在额前,遮挡强烈的阳光,然后踮脚四处张望,活像电视镜头里蹿上云端的孙悟空。
我来回扫视了几遍,广场周边停泊着的奔跑着的,根本没有银色轿车的影子,而沮丧地爬下花坛的一瞬,抬头仰视了一下整幢金光闪闪的金茂大厦,突然觉得一阵晕眩。
我也真的是有点儿喝多了。可李玲玲呢?她同样喝多了,她还开着车!
李玲玲醉酒驾驶,被交警逮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疾步向广场的西南角走去,走了一段路,忽然慢下来,放慢脚步,一再地放慢了脚步。
慢慢地,大约步行了五分钟,在接连打了三个酒嗝之后,我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而重大的决定--我要赶紧回家,与李玲玲大吵一架,与此同时,我必须出手,出手狠狠地揍她一顿,质问她为什么非要在金茂大厦的顶楼接听那个电话不可!要是她不接听那个电话,我们早点儿下楼,说不定电梯的故障就不会发生了!我还要质问,质问她为什么要关机,质问她为什么不等等我,质问她为什么要醉酒后开车!当然,我还有更多要质问的。我已经想好了打击目标:她的每天精心护理的脸蛋或者是那一根筋的整个儿脑袋,当然,劈头盖脸更带劲!
我之所以步行五分钟后才做出这个决定,就是为了让自己尽可能地再冷静片刻,尽可能地消除酒精对我的怂恿。
这些年,李玲玲曾经在不同的场合表达过一个始终相同的观点,她说一个女人是绝对不应该容忍家庭暴力发生的,哪怕是一次--正如一面镜子,一道裂痕,就使得破镜难圆,而家庭暴力事件一旦发生,婚姻就破裂了,这样的婚姻绝对不能苟且,这样的婚姻就应该立刻结束。
我想清楚了,现在我迫切需要的就是马上对李玲玲实施一次家庭暴力!
我已经到了金茂大厦广场西南角的那个十字路口。我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我感觉,这个时候的自己,几乎完全是一个跃跃欲试的正骑上骏马准备出征的将军。
一路上,我不停催促司机快点快点,可出租车刚到我们家小区的边界,前面正好下水道一样堵塞住。我等不及了,干脆下来,跑步从一个小侧门进了小区。
绕过几幢房子,远远就望见我们位于小区中心三角区的那幢点式楼,我看得真切,我们家大卫生间的窗户打开了。
我突然恶狠狠地咧嘴乐了一下,又使劲再乐了一下。
为了防止灰尘的入侵,平常出门上班前,我们习惯把所有的门窗都关闭。大卫生间的窗户,几乎每次都是我亲手关闭的,而现在它大大咧咧打开着,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李玲玲她早已经回家了。
我跑得有点儿气喘吁吁,所以慢下了脚步,由跑步改为快步走。走了不一会儿,觉得不对,觉得自己必须加速冲刺,于是又跑了起来,跑得更快。
许多事情都是需要一鼓作气去做的。我想,实施一次家庭暴力,对李玲玲进行一次非常规的打击,那更需要一鼓作气了!
我冲进楼道,冲上三楼,一手摁门铃,一手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防盗门,进屋,甩手带上门,连鞋都不脱了,直接冲进去。
可是,李玲玲呢?李玲玲到哪儿去了?
客厅里没有,卧室里没有,卫生间里没有。对了,大卫生间!大卫生间里也没有,有的只是冲过澡的迹象,地面有一摊水迹,水龙头还有一点余温。
我冲上阳台张望,楼下我们家的停车位上没有我们的银色奥迪。一转身,赫然发现洗衣机上丢着李玲玲今天刚刚穿着的那套裙子。
真是胡闹!敢情,李玲玲是换了一套衣服,又开车出去了!
我又拨打李玲玲的手机,手机里还是说,对方已关机。
关机,关机!混账东西!
不知有多少次,我跟李玲玲说,我最恨两种人了,一种是频繁更换手机号码的人,另一种是动不动就关手机的人。一个人使用手机,既是方便自己,也是方便别人,而一个频繁更换手机号码的人,他只知道自己方便,却不懂得方便别人,也就是不懂得尊重别人。关机呢?那好比是单方面撕毁合约,使得别人上天入地却都无门,更可恶。动不动就关机的人,比如一睡觉就关机的人,是自私的;而大白天也关机的人,不是见鬼,就是有鬼!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李玲玲就喜欢换手机号码,也习惯在睡觉前关机。
每当我这般数落时,她都不置可否。可有一次,她认真地盯了我一眼,吐出了一句话。
莫名其妙!她说。
对于李玲玲的评判,我倒真的莫名其妙了。
我怎么莫名其妙了?我说得不对吗?莫名其妙!现在这个词可以用在李玲玲的身上了--竟然大白天也关机,真是见鬼!
我得承认,是“见鬼”这个词让我想起“有鬼”这个词的。而“有鬼”这个词,让我突然跳了起来,仿佛是身上哪个部位被狠狠扎了一针。
我扑过去查看电话机上的显示屏,上面显示着我的手机号码。客厅里的电话机如此,卧室、书房的电话机也都如此。那就是说,在我最近一次给自己家里拨打电话之后,并没有人再打来电话,而这三部电话机,在此之后都没有拨出去过电话。那么之前呢?我又把它们查了一遍--在今天早晨我们出门上班之后,它们都没有被打入或者打出过任何电话。
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撒了泡尿,之后,我下决心给我那在移动公司当领导的同桌同学老屁拨出了电话。
我报上李玲玲的手机号码。我说她喝了很多酒,竟然开车出去,还不知道去哪了,她的手机又没电了,我想查一下她最近一小时的通话记录。
干吗呢?老屁永远是一副吊儿郎当兼油腔滑调的嘴脸,他在电话那头有气无力地说,你老婆那么漂亮,她该不会是被劫持了吧?你应该去找老麻,让他的天网恢恢帮你找老婆呀。
老屁说的老麻,是在监控中心上班的我们的另一个同学。
别这么夸张!我一边暗骂老屁,一边陪着他干笑。
谁会劫持她呀,我又说,我只是担心她被交警拦住了测试酒精含量,这样就麻烦大了!
你要明白一点,找老麻帮忙,老麻必须帮你的忙,因为这是他的本职工作;可是找我帮忙呢,就大不一样,今天我要是帮了你的忙,我就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老屁拖长着声音说。
我说,关起门来犯法,就你知我知,连天地都不知啊!
你也喝了酒了,喝了不少,舌头都放不下来啦。老屁说。
我和老婆刚才在同事家一起喝的酒,我没醉,我怎么会醉?我口齿清晰地说。
说没醉,就是醉了嘛。老屁说。
我们先不讨论醉不醉,先说你答不答应,行不行?我急了。
还是不行!从来不正经的老屁当了领导之后竟然有点儿轴了。
那你要怎样?我更急了,我说,李玲玲是我老婆呀,我又不侵犯别人的隐私,算我求你了,叫你一声爷爷好不好?
不好,叫爷爷也没用!老屁说,你老婆就是你的呀?
那我老婆是谁的?我问。
你老婆当然不是别人的,但也不是你的,她是她自己的呀,老屁说,你是你,她是她,你有你的隐私,她有她的隐私。
老屁!你他妈的,说相声啊?你到底要怎样?我一心急,连他从前在中学里的绰号都喊出来了。
可不料,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一骂,老屁却乖乖地屈服了。
好好好,死就死了,我老屁怕了你了,我犯法!老屁突然换上了一副从前的嘴脸,答应了。
他让我再报一遍号码。我又报了一遍,听见那边键盘噼噼啪啪一阵响。
不对呀,你老婆的手机有电的呀!他说。
怎么说?我问。
这一小时,她接了一个电话,通话九分钟,然后有人打了十几个电话,哦,都是你的,没有接通,可是中间她打出了两个电话,第一个通话半分钟,第二个通话五分钟……老屁说,你老婆为什么不接你的电话,你们吵架啦?快快八卦一下,我再告诉你那三个神秘的号码!
真是急呀,我又骂了老屁一通,他才肯告诉我那三个号码。
那个通了九分钟的电话,也就是李玲玲在金茂大厦的二十四楼接的那个电话,对方是个手机,号码烧成了灰我也认得。那是李玲玲一个绰号叫做金刚的男同学的手机。大约有一年时间了吧,金刚春夏秋冬不分季节地老是鼻涕一样不要脸地黏着李玲玲,曾经有几次李玲玲关机了,准备睡觉了,他还打到我们家里的座机上来,让我接了个正着。
李玲玲打出去的第一个电话,是给她自己办公室的,半分钟,请个假早已经足够。
问题是,李玲玲打出去的第二个电话,让我好一会儿愣怔。那么一溜儿齐刷刷六个八的手机号码,正是我们那腆着肚子横着走路的行长的!
李玲玲打电话给行长,她干什么?那老鬼整天色迷迷的,她还跟他讲了五分钟?五分钟,可以讲多少话呀!
怎么办?这是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换是别人,我早就一个电话打过去了,但是,现在碰上了我们的行长。
我又急着去撒了泡尿,再洗了一把脸。
出了卫生间,我决定出门下楼。
下楼干什么呢?我似乎还没有想好。我绕着自家楼下转了一圈,最后去了南大门。
那个被我们私下里叫做变态哈巴狗的门卫站在值班室外面。远远地,他就涎着脸冲我笑。
有好多次,李玲玲告诉我,变态哈巴狗总是趁她进门打卡的当儿跑出来与她搭讪,然后居高临下,透过车窗,下流地、恶狠狠地瞄她那开得很低的领口。
感觉上,变态哈巴狗的笑,是那种脏兮兮的让人毛骨悚然的笑。
你出去呀?他说。
我没有回应。
咦,刚才,你太太开车出去了的呀!他又说。
我定了定神,才冲他笑了一笑。
是吗?我说,真的吗?她都喝了酒了,还开车?
啊,喝了酒啦?那怎么行!他作色说。
你是不是看错了?我笑说,你真看见我太太开车出去了?
说话间,我走到值班室的窗口,透过窗口,正好看见那几个监控画面里的一个,那个画面里的我,瞪着血红的双眼,正在对着我自己笑,但是我发现,我笑得比哭还难看。
怎么会看错呢?他昂着头说,你太太长这么漂亮,大美女呀,我怎么会看错!她开车进来,不一会儿,又开车出去了,我看得很清楚,她还换了一套裙子呢!
他怕我不信,大步跨进了值班室。
喏喏喏,你来看看监控录像!他认真起来了,似乎怕我不信,挥着手说。
我顺势进了值班室,而他在那一溜设备前一阵猛摁。
画面终于出来了。
李玲玲进门与出门的时间只相隔二十五分钟,她出门的时间距离此刻刚好半小时,也就是说,刚才我后脚进门,她则早我十分钟左右前脚出门了!
喏--她出了这门,在那边上接了一个人进车,刚才,我还以为那个男人是你呢!门卫他又调出一个画面,指手画脚地说。
画面是小区大门口左侧连接街道的那一块空地儿。
慢镜头重放。可惜,关键时刻,有个傻大个磨磨蹭蹭经过车P股的位置,刚好挡住了那个上车的男人的真面目。那个背影进了副驾驶室,然后李玲玲开着我们的奥迪,驶出了画面……
那男人是谁呀?我忍不住这样自问。
这个时候,讨厌的变态哈巴狗也问了一句。
谁呀?怎么看不清楚呢?他露出那招牌式的恶心的笑。
我报以坦然一笑。
哦,我看清楚了,我说,那是我太太的表哥呀!
我装模作样说出“表哥”这个词之后,忽然觉得有点儿怪怪的,但我管不了这么多了。
走出值班室,我走上了大街。
见鬼!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呀?我一边拼命回忆刚才目睹到的模糊镜头,一边又开始一遍遍追问自己。
答案,当然是没有。
面对着大街上屁颠颠奔跑来奔跑去的车流,突然,我又觉得晕眩了起来。
我斜着走了几步,靠上一棵梧桐树,一咬牙,把电话拨给了同学老麻。
妈的,还真的要靠政府的天网工程了!我暗暗说,李玲玲啊李玲玲,天网恢恢,今天我就不信找不到你!
然而,意料不到的是,老麻的手机居然也是关机。
关机!关机!关机!
活见鬼!老麻,我他妈的砍死你!拨打了几次,我猛地对着手机破口大骂,骂完了,抬头看看前面的车流,这些屁颠颠的车跑得越来越欢快了。
在我的血红的双眼中,有两个光晕,渐渐地,两个光晕扩散再扩散,倏地合二为一。我看到,从巨大的光晕中冲出去一个发了疯的男人,他挥舞着手中那把雪亮的西瓜刀,砍哪,砍哪,幻起一片白亮亮的刀光,而大街上所有奔跑着的车辆都为他停了下来……
那个疯狂的男人,就是喝醉了酒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