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坤
锵--嗒--嗒,锵--嗒--嗒……楼梯上又响起了那一高两低的动静。这是长江一天中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随着这鼓点般的节奏一阵一阵地逼近,接下来就该是老拽那浓重的喘气声了,同时还伴着白亮亮的钥匙相互撞击发出来的哗啦声。自老太太走了之后,老拽那条老式金属链子上的钥匙就多了起来,家中各个房间各个柜子上的,再加上他原来办公室的,提溜起来足足有很长的一串。本来原办公室的那几把钥匙是要交回公司的,但老拽知道新来的党委书记会马上换锁的,因此在退休交接的时候他没把钥匙交出去也没舍得扔掉,十多年了就这样一直用那条脱了漆的金属链子拴在腰上。从这么多的钥匙中要找到外防盗门的那把显然得仔细甄别,这样一来那个哗啦的声音就要持久一些。终于听到那把最大的钥匙钻进锁眼的声音了,一阵急促的蟋蟋洬洬声之后房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一般老拽是不忙着进屋的,尽管之前的所有声音都是为了这一刻所准备,但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老拽却沉静了起来。假如午后的太阳足够亮,就会把带着红晕的光亮透过房间的各个窗口播撒在老拽那微红的脸颊上,在这微弱的金色光芒中老拽往往要把身前的拐杖再锵锵地点两下,两只肥厚的手掌重叠着放在拐杖的顶端,花白的脑袋往上挺着长长地出一口气,同时那双浑浊的眼球也从松散的眼皮下面绽放出来,朝向房间的最深处撩望。房间本就那么几件家什,所以老拽的撩望也就显得矫情了许多,但这种矫情在老拽的脸上绝对显现不出来,他此时具有的那种神态是庄重而严肃的,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居住了二十几年的家,而是在操练场上检阅他那曾经有着几千号人的部队。
往日老拽这一系列紧张而迟缓的动作能给长江足够的时间,那鼓点般的节奏一响起来长江才开始着手关电脑,先是关掉正在浏览的页面,然后再点击电脑右下角的菜单,找到打着红叉的“关闭计算机”,再照着带有U形标志的关闭图标狠狠地摁下去。往往是电脑在出现关机程序之前还会出来很多的提示,比如“您确定要关掉计算机吗?”比如“这样您会丢失有关文件的数据”之类的文字,看着这些文字长江就在心里感叹:电脑真是个精细的家伙,它比自己对老拽周到多了。
长江是老拽的第二个孩子,不过在七岁之前长江对老拽的印象仅仅是停留在墙上的那个大相框里。那个大相框的边棱都是用清漆漆过的,微黄的底色上密布着有规则的花纹,里面的玻璃板下压着无数张大大小小的相片,这些相片差不多只有一个主人,那是一位英俊的年轻军人。刚学说话的时候娘就把相框放在长江的面前,指着相片上的军人让他喊爹,所以爹这个概念在长江脑海中一直就不大具体。
长江七岁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村里的主干道上突然开进来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正在村头玩耍的长江和小伙伴们在飞扬的尘土中追着吉普车的P股闻汽油味儿,没想到吉普车就在自己大门前停了下来,先是下来一位穿军装的年轻小伙子,嘴里喊着“去去去”地驱赶他们,见到了这么好的西洋景他们当然不会这样轻易错过,就围着吉普车藏猫猫。嬉闹间从车上下来的一位中年人及时制止了那位小伙子,这位中年人也穿着一身军装,不过他身上的军装是四个兜的。那位中年人走到长江跟前俯身和蔼地问他是谁家的孩子,当时他就有了某种预感,神态怯怯的不敢回答,转身就往家门跑,没成想一头扑进了身后娘的怀里,娘是听到了动静出来迎接老拽的。娘看到失魂落魄的长江顾不上老拽了,蹲下问怎么了,经娘这一问,长江心里突然就充满了委屈,小嘴巴一撇,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刚才还和蔼的老拽看到哭泣的长江也不和蔼了,皱着眉头说:“这可不像我任大器的儿子!”
此后娘就带着长江和哥哥长龙跟着老拽来到了部队,到长江上初中的时候,他们一家又跟着老拽转业来到了秀水市,老拽被安排在市拖拉机厂干党委书记。当时的拖拉机厂非常红火,长龙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一心去厂里当工人,娘也跟老拽说了多次,但老拽一直说不符合政策,后来长龙就一气之下当了兵。走的头天晚上老拽破例让长龙喝了一大江子白酒,长龙喝完后就醉了,面对老拽那些保家卫国之类的冠冕堂皇的嘱托,第一次把自己的不屑表现了出来,大着舌头说:“你老人家就在这里臭拽吧!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讲这个!我以后就不叫你爹了就叫你老拽。”
长江现在想来,哥哥长龙真是有先见之明,老拽自从得了脑溢血之后就拄起了拐杖,走路的时候左边的半个身子一起往外撇,整个看起来就是一拽一拽的。
老拽是娘走的第二年病倒的,长江打电话告诉长龙说老拽病了,长龙推说工作忙没有回来,长龙在部队干到连职就转业了,他没有回秀水,而是在一个叫黔西的地方谋到了一个职位。长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后来查了地图才知道这个地方属于贵州的毕节地区,是一个很小的县城。长江知道长龙对老拽的那根筋一直没有扭过来,之所以宁愿选择这么一个偏僻地方也不回秀水就是一种示威。不过长龙也没有太绝情,过后不久就汇过来五千块钱。长江知道这五千块钱对身处边穷地区的长龙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本想再给长龙汇回去,但这时的长江确实太需要钱了。
相比较长龙,长江是得老拽恩泽最多的一个孩子,技校毕业之后就进了拖拉机厂的喷漆车间,但这时的拖拉机厂已经奄奄一息了。厂子虽然不景气了,但毕竟还是有了个单位,解决了这个基本的问题,对象也很快就解决了,是拖拉机厂下属服务公司的,两人本来是技校同学,上学的时候还没有这个意思,来到一个单位就觉得亲近了许多,后来就越走越近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也没有什么大的波折。两人要结婚的时候向厂里申请,厂办在老厂区给了他们两间平房,这事长江事先没有叫老拽知道。但最后老拽还是知道了,当时就逼着厂办主任去找长江把钥匙要回来,厂办主任也不含糊拿出厂里早出台的文件,说厂里有规定双职工结婚是应该提供住房的。在长江的记忆中这是老拽唯一的一次妥协,后来他才知道老拽的这次妥协,不仅是因为厂里的文件,还有娘在背后的抗争。
拖拉机厂一直苟延残喘到千禧年末,这期间也经过了大大小小的折腾,先是企业改制,名称由“厂”改成了“公司”,然后是股份制改造,改造的结果是掏空了庙堂养肥了方丈,只是苦了厂里的上千口子职工。下岗后的长江和妻子晓莉先是像无头苍蝇一样打了一阵子零工,最后盘下了街头的一间小门市部度日。这时老拽早已经退休了,厂子宣布破产的那段时间,老拽着实忙了一阵子,整天到市政府里要去找市长,光情况汇报就写了好几大本子,但最终连市长的面都没有见上。
这次老拽进门匆忙了些,几个不同的声音之间几乎没有了停顿,就像一只被缚住的鸡或鸭,不停地展开翅膀扑扑棱棱地徒劳做逃命状,以致老拽那肥硕的身子站在门口的时候,长江最后一个页面还没有关上。跟很多资深网民不同,长江上网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刚才正在看香港一位女明星的趣闻,说的是有天晚上香港某教会医院接下一急诊,一女子下体被塞进了乒乓球,尽管该女子在治疗期间一直蒙面,但事后有人证实这位下体吞球的女子就是那位著名女星,这段时间她正被一知名富豪包养。这种八卦新闻无疑比她在荧屏上的表演更能吸引观众的眼球,尤其是对像长江这样的落魄男人而言,出场费动辄几十万几百万的明星就得这么敬业,幕前幕后都要让人娱乐。
长江担心老拽看到那花花绿绿的电脑页面又要斥责他不务正业,急忙站起来用身子挡住了电脑屏幕。长江玩电脑确实是不务正业,这电脑本不是给他的,是老拽买给长江的儿子任重的,原来是在长江家的,后来任重就要上高中了,长江两口子担心电脑影响学习就把电脑挪回了老拽这里。
实际上长江的担心完全多余,老拽这次走得急,根本就没有留意长江在干什么,右手把手里的拐杖朝上撇了一下,左手扬了扬说:“我捡了一个钱包。”
长江这才注意到老拽的左手抓着一个粉红色的皮夹子,皮夹子是狭长的,开口的地方还镶着一道亮闪闪的金边儿。捡到钱包无论对谁而言,都是让人感到欣喜的一件事情,长江的心头一喜,抬头想从老拽脸上寻找些共鸣,但长江看到的那张脸还是像过去一样板着,这是一副长江从小就熟悉的表情,过去这副表情下更多的是拽一些大道理来教训人,而现在更多的则是沉默。
是的,沉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拽面对长江的时候开始沉默了。有事情的时候,就像对待他过去的那些部下一样,有板有眼地把事情交代清楚,没有事情的时候更多的是沉默。这让他们看起来很不像一对父子,倒像一种规范的上下级关系。有时任重来看爷爷,老拽反而要对他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这个时候长江注意到任重表现得比自己小时候还要不耐烦,但看在爷爷每次都给钱的份上任重每次都忍着。长江把这理解为老拽对他的失望,由于失望所以沉默,同样是由于对他的失望才把希望转嫁到儿子身上,儿子小名叫健壮,上学的时候本来是应该叫任健健或者任健壮的,是老拽坚持让他叫任重的,其中的意思也就不言自明了。
“我看了一下……皮夹子里有失主的……电话,你……你……打电话,尽快还……还回去吧。”老拽病了之后,说话就不像过去一样连贯了,尤其是在表述一些长句子的时候。所以这话说出来就有些吞吞吐吐的感觉,但长江知道背后的意思是不容置疑的。
老拽说着也不看长江就把皮夹子扔了过来,见长江伸手接了,这才拄着拐杖转身往客厅的大沙发上走去。
对于一个专业陪护来说,他唯一的工作重心就是病人。刚开始过来照顾老拽的时候,长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住过来的。本来一开始过来照顾老拽的是晓莉,老拽病了之后晓莉一反常态地对老拽好了许多,长江知道晓莉的这种态度绝对不是来自于孝心,粗粝而艰辛的生活使她对老拽的怨恨日甚一日,“孝”字就更谈不上了,现在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老拽的这套老式的三室一厅的住房。为了房子,晓莉忍下了诸多的委屈,从医院到家没白没黑地照顾了老拽两个多月,最后也没有在老拽面前落下好。
长江本不想住进来的,老拽愿意请护工就让他去请,反正他手里的工资花不了也不会接济自己的孩子们,但晓莉整天在旁边唠叨,说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这套房子老拽留下遗嘱赠予他人,他们这一辈子就只能住在这样的憋屈的房子里了,更可怕的是这样憋屈的房子他们也不一定能住得长,这片旧城区的改造已经纳入了城市规划,他们又没有房产证,就是给补偿也不会太多,旧房子拆了他们一家三口就要住大街了。这样的唠叨一天要念呱上好几遍,再好的性子也是受不了的,长江只好卷铺盖出门,晓莉见他终于行动了,高兴地帮他收拾,一边还说:“你放心地去吧,家里的事情你就甭管了,我什么都不会给你落下,孩子上学我照顾,小门市部我经营,进货收拾摊子我都会弄得好好的,你的任务就是把老头儿哄恣儿了,把房子顺顺当当地留给我们。”这话晓莉说得兴冲冲的,而长江听了却难过得眼泪就要下来了。
让长江感到意外的是这种两不情愿的状态并没有他想象得糟,来的第一天老拽就跟他谈明白了。长江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他付长江工资,每月一千,先试用一个月。这话谈得虽然钉是钉铆是铆,但毕竟他们是父子,不等同于一般的雇佣关系,长江在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踏实感。这种踏实感让他在老拽面前就随便了很多。譬如现在,本来他是应该给老拽准备晚饭的,老拽自从出院以后生活就特别有规律,每天六点钟起床,起床以后先吃药,在阳台上活动半小时后喝茶,大概十点多钟开始吃早饭,早饭之后有时戴上老花镜看会儿报纸有时看电视,一点多钟睡会儿午觉,然后就拄着拐杖去附近的东湖公园,一直转到下午四五点钟,然后回来吃晚饭,一天就吃两顿饭,这样无形之中就给长江节省了些气力。
翻开皮夹子,首先看到一沓子花花绿绿的钞票,背面的一个个的小横格里插着几张银行卡,里面还有张身份证,夹层里居然还有几张名片。长江先抽出名片看了一下,名片做得很精致,底色是纯白的,左半边印着一枝灼灼的梅花,梅花花瓣是粉红色的,每个花蕾里还镶着一颗亮闪闪的假钻石;右半边是单位及姓名电话,名片的主人叫隋红梅,想必她也是皮夹子的主人了。单位就大了,叫中华寰宇理财公司,身份证显示这位隋女士不是当地人士,来自于辽宁省辽阳市,芳龄二十五,是这家理财公司的业务经理,长江明白,像这样的公司经理一带了业务就经而不理只剩下业务了。银行卡总共五张,除了四大商业银行的,还有一张是当地农村信用社的。长江最后清点了一下皮夹子里的钞票,总共是一千三百四十块钱。
有姓名有电话有单位,这样的失主应该是极容易找的。老拽本可以不把这个皮夹子拿回家来,直接在外面给失主打个电话让她过来取就行了,依老拽目前的身体状况,虽然费劲些,但电话还是能打的。
这天的晚饭真的有些晚了,老拽吃得比平时快了一些,盛汤的时候长江突然问:“干吗要把皮夹子再拿回来?”老拽正在吞咽一口米饭,竭力兜着嘴巴含混地说:“就在……就在楼下捡的,就……就拿上来了。”
吃过晚饭长江多了个心眼儿,没有用家里的电话联系失主,而是来到街上找了个公用电话亭,几个硬币塞进去,长江按着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听筒里马上就传来一个好听的女声:“您好!您是哪一位?”
听了这话,长江心中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感到自己握电话听筒的那只手的手心都出汗了。“您好!您是哪一位?”对方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了起来。长江这才吞吞吐吐地说:“请问你是不是丢东西了?”
“是啊!今天下午我把皮夹子丢了。”对方急切地说:“里面也没有什么钱了,只是有几张银行卡和身份证什么的几个证件,这些东西补办起来是很麻烦的,如果您捡到了请还回来吧,我不会让您白捡的。”
这位隋女士一下子就抛过来好几个诱惑,明明皮夹子里有一千多块钱她反而说没有什么钱了,还说不会让白捡,看来皮夹子里的这些东西对隋女士还是蛮重要的,因此她才有这种态度。钱不要了只要证件,长江心里忽然就有了种反感,她怎么就这么自信呢!自信自己就是她认定的那种人?原来简单的想法忽然就复杂了,长江决定跟这位隋女士周旋一下。
“我是捡到了一个皮夹子,不过跟你说的那个不太一样,看来咱们说的不是一样东西,我捡的这个不是你的,再见。”长江说着就把电话挂了。挂完电话长江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鸽子笼般的空间里,不到十秒钟,电话又急切地响了起来,而且是持续的。长江注视着吵闹不休的电话,想象着对方焦急的样子,心里竟然有了某种快感,看响得差不多了,长江伸手想把电话再重新抓起来,但这时电话却突然就静默了。长江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把手指摁向那组密密麻麻排列着的数字,叹了一口气折身从电话亭里走出来。
第二天上午,长江安顿好了老拽就又来到这个电话亭里,重新摁了那个号码,对方很快就接了,这次这位隋女士的语气比昨天晚上沉静了很多,张口就叫大哥,长江想对方既然知道自己是谁了,就听她且说些什么吧。
“大哥,我知道皮夹子在您的手上,我也知道您是好人,不然您也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了。昨天我是给急糊涂了,现在想起来了,皮夹子里是有一千多块钱的。我从昨天晚上就庆幸,这个皮夹子幸亏是您捡了去,如果被哪个别有用心的坏人捡了,现在说不定他要怎么着呢!好人就得有好报,甭管怎么说我都是要好好谢谢您的,我知道您不是为了图报答才这样做的,但这是我的一份心,一份情意。您要有什么要求最好提出来,光凭我的心意也不一定能办到您心里去。”
这话说得比昨天晚上委婉了许多,但里面暗含的意思还是对长江不放心,长江自己想想也是这样,捡了个有一定价值的钱包就这样平白无故地交回去,任谁都是会不踏实的,所以对方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也是正常的,自己可能是对对方要求太苛刻了。意识到这一点长江就不想再玩下去了。很干脆地说:“今天下午两点你过来拿你的皮夹子吧,我在银座商场对面的小三角花园等着。”
对方听了,千恩万谢地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才把电话挂了。
下午的时候长江本来是打算一点半出门的,银座商场对面的三角公园就在旁边,穿过泮河桥就到了。但这天中午老拽快到一点了却突然说自己饿了,长江又拾掇着给老拽做好饭,又伺候他吃下,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两点了,急急地往三角公园赶,走到泮河桥上就看到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站在一棵冬青树下焦急地东张西望,想必她就是那位失主隋红梅了,这样的判断是根据该女子的神情得出来的。如果拿着身份证来比照,两个形象简直有天壤之别。身份证上的那个隋红梅剪着短发,头发披散开来,簇拥出一张饱含稚气的圆脸,看起来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而眼前的这位隋红梅,穿着皮短裙,染成栗色的头发高高地绾起来,下面是黑色的网状长筒袜,脚上的高跟鞋足足有八寸,上身是一件枣红色的皮镂。
这个时间正是公园里人最少的时候,靠近街头的石凳上有两个提着大塑料兜子的过路人正坐在上面歇息;里面的小亭子里有三五个闲人正围着一个象棋摊子叽里咕噜地乱叫;边上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用双手捧着在颠两个吹得大大的气球。走到桥头,长江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腕上的那块老式手表,见已经快两点半了,刚想伸手招呼那位时髦的女性,就见一个光头的小伙子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长江吓了一跳,见那位小伙子颈上戴着个粗大金链子,身上套着黑色的衬衫,袖子挽得老高,两只胳膊上布满张牙舞爪的刺青。一开始长江以为那位小伙子要对隋红梅不利,心脏一下子被提溜了起来,随后他看到那位小伙子凑到隋红梅的身边,说:“看来我们被那个混蛋涮了,要不我带着弟兄们在附近找找,他既然定在这个地方,就一定会在周围出现。”
隋红梅有些急了,厉声地斥责道:“谁叫你出来的!不在旁边好好待着!这么没有耐心!事情早晚会毁在你手里。”那小伙子听了并不敢犟嘴,尴尬地摸了一下脖子,灰溜溜地朝公园深处隐去。隋红梅一直看着那小伙子的背影消失才转回头来,不自觉地朝长江来的方向撩了一眼,长江赶紧低下头顺势沿着桥头下面的小径转向了马路。
马路对面就是银座商场前的大广场,这里的车流和人流都是很密集的,在这样嘈杂的场所中长江是很好隐蔽自己的。这期间长江一直装作漫不经心地盯着对面的三角花园,见隋红梅等到后来也急躁起来,不停地走动,还拿出香烟抽着。长江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内疚,一下子就被隋红梅抽烟的举动给冲淡了。长江讨厌女人抽烟,在他看来抽烟的女人都是有些不正经的。更何况眼前的隋红梅还不仅仅是抽烟,从穿着到行为跟长江认为的那种女人基本是相吻合的。
隋红梅终于不耐烦了,狠狠地把手里的烟蒂扔在地上,又在脚下踩了几下,然后向后扬了一下手臂,立刻就有四个穿着打扮一样的小伙子从不同的方向冒了出来,其中就有刚才那位愣头青。五个人凑在一起嘀咕了老半天,接着就气势汹汹地朝长江的方向冲了过来。长江知道自己在暗处他们发现不了,但心里还是哆嗦了一下,赶紧找了个缝隙钻了出去。
逃离了刚才的喧闹,长江才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把皮夹子给她不就完了!何必弄出这么多的事情来?这一切都是自己心里的那种情绪闹的,想想也真的没有多大的意思,就是这位失主认定了自己是位雷锋式的好人又能怎么样呢!现在谁还把这种虚无的东西当回事!但现在看她那个架势,再想直接交给她也难了。
直到上了另外一条街道,长江才发觉自己这不是回老拽那里而是在回自己的家,自从在老拽这里常住沙家浜之后,老拽让他每周回去住一个晚上,这个规定是有些意味的,说起来也很人性化,但长江一开始却没有想到,直到有天晚上他在晓莉身上做起了荒废多日的功课才猛然意识到老拽的用意,这让他第一次体会到老拽也有对自己的子女用心思的时候。
今天这个日子正是应该回家的日子,怪不得老拽难得地下午喊饿,这个日子老拽比他算得还要清。长江抬头看了一下路边的站牌,八路车正巧就从门市部门口经过。长江把手伸向裤子口袋,老拽捡来的皮夹子正横躺在里面,下面是买菜剩的零钱,他摸索着找到一枚硬币,捏在手上在站牌下蹲了下来。
晓莉正躺在破藤椅上打盹,长江的开门声猛然就把她惊醒了。晓莉站起来揉着眼睛问:“你怎么回来了?”问完了才意识到这话问得有些无味,随即就把头扭向卖货的窗口。窗口外摆着一些烟酒糖茶的空箱子,每个都摞得老高,下面就是些水果干果日用杂货之类的商品,这些东西晓莉每天都要自己屋里屋外地倒腾两趟。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长江总是一早安顿好老拽,就骑着自行车赶回来帮晓莉摆出来,晚上再过来帮着收回去。后来晓莉说什么都不让他回来了,理由不是嫌他累,而是担心伺候不好老拽。
门市部的生意越来越差了,一个下午只卖掉了两袋盐一瓶酱油。晓莉的抱怨声在耳朵边上就像一只撵不走的苍蝇,把长江吵得烦烦的,真想赶紧回老拽那里,但又一想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总要见见儿子健壮吧,健壮晚上十点才下晚自习。两个人把货都收进来也就差不多了,晓莉拉出车子来就要去接健壮,长江要去晓莉说他不知道怎么走,长江说秀水二中他几十年前就知道怎么走了,怎么现在反而不知道了?长江中学就在二中上的,所以对二中非常的熟悉。晓莉却懒得跟长江理论,一边往外推着车子一边说:“说你不知道怎么走就是不知道,你拧什么!”说着还在灯影里眨了一下眼睛。
晓莉的这个暧昧的动作让长江有些明白了,他忽然想到晓莉曾经跟他说过的一件事情来,晓莉的一个朋友,有次在公共汽车上就看见健壮和一位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挤一个座位。据说现在的高中生谈恋爱是个比较普遍的现象,晚报上就经常有这样的新闻,前一阵子刚出了一个双双在秀水河里殉情的事件。晓莉的坚持接送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了解孩子的情感动向,意识到这一点,长江刚才的烦躁一下子就没有了踪影,甭管怎么说晓莉都是个好女人。
吃过晚饭健壮回家继续温习功课去了,这边两口子也拾掇着准备睡觉。门市部的床小,是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货物中间搭起来的两块木板,过去长江独自睡在这里,现在是晓莉。晓莉故意撵长江回去睡,这个信号是非常明显的,如果没有那种想法晓莉是不会有这种举动的,表面上让他回去内心是渴望他留下来,这背后的潜台词长江当然明白,但长江却丝毫没有这种兴致,他觉得用交公粮来喻指夫妻之间的房事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发明这个词的人真是天才,公粮就意味着是种必须的任务。既然是这样,没有兴致也得要完成,谁知脱裤子的时候,那个惹祸的皮夹子突然就从口袋里溜了出来,这么一个鲜艳的东西横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晓莉的眼睛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哪来的?”这是晓莉问的第一句话。
“捡的。”
“捡的?那为什么现在才说?”
“是要还回去的。一件捡来的东西马上就要还回去了有说的必要吗!”
长江说完这话就把皮夹子从晓莉手中抢过来重新往裤兜里揣,由于裤子已经没有了肢体的支撑,原来的软塌塌的格局都被打破了,长江一时拿着皮夹子找不到深入裤兜的方向,揣了几揣都没有塞进去,晓莉趁势又抢回来说:“让我看看里面有多少钱。”说着就把皮夹子抓在手上打开,一下就把那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薅了出来。
晓莉数完了,晃动着手里的钞票问:“真要还回去?”
长江说:“这还能假了,我都给失主打过电话了。”
晓莉一听,火了,一下子把钞票摔在床上说:“跟你爹一样的老死脑筋,现在还有这样的傻子吗!现在连电视上都整天说捡个大钱包是一大幸运,偏你这样的狗脑子不开窍。你要真是富翁也行啊!自己穷得叮当响却还在这里讲清高讲品格,这些能当饭吃吗!你儿子马上要交两千块钱的课外辅导费,这钱你能给我清高来吗!”
长江内心的火气已被晓莉的这番话给堆了出来,待要发火又一想,晓莉这么看重钱也是因为日子过得太紧巴了,自己作为男人不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已经够理亏的了,怎么还能乱发脾气呢,于是长江就耐着性子把中间的过程说了。晓莉听了,说:“那也用不着把钱还给她,把那些银行卡之类的给她就够可以的了,咱们又不是偷的,她自己不小心丢了应该给她个教训。”
长江说:“不就是一千多块钱吗!为这个让人家背后嘀咕不值得,更何况老头子肯定早已把里面的钱数过了,如果让他知道咱们把钱截留了,以他那个性格还不跟我闹翻了天。”
这话说到了晓莉的痛处,晓莉低头把那沓钞票重新从床上捡起来塞进了皮夹子里。
长江不想再给那位隋红梅打电话了,昨天下午的那个阵势把长江搞得有些怕了,来取个皮夹子弄得像黑社会的毒品交易一样,任谁都会心有余悸的。一大早坐公共汽车回老拽那里的时候正巧经过市场街派出所,长江从小就听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的儿歌,现在把这个烫手的皮夹子交给警察叔叔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这个时间的派出所静悄悄的,院子里停着好几辆警车,长江走进值班室,里面有个民警正趴在桌子上睡觉,进门的声音也没有把他惊醒。长江一时无措起来,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一声,民警醒了,还没有把头从胳膊上抬起来就嘟嘟囔囔地说:“你佯咳嗽什么?这里早就知道你进来了,有什么事快说。”
民警抬起头,长江果然没有看到睡态,只是那张黧黑的大脸压得有些变了形。长江说:“我捡了一个钱包。”
民警打量了一下长江笑了笑说:“想不到你还是个活雷锋。钱包在哪里?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我们会帮你找到失主的。”
长江说:“失主不用找,里面有名片。”
民警说:“那你怎么不直接联系失主?”
这话长江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沉吟了一下。
“噢!我明白了!”民警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不是想出名?晚报记者们的鼻子比狗的还灵,整天到我们这里来寻摸新闻,你留下姓名电话,我让他们宣传宣传你。”
长江心里一惊,万没有想到民警会有这样的思路。现在的人都怎么了?难道所有的行为就只是为了名和利!就没有点其他的东西!长江不想搭理民警了,想扔下皮夹子就走,民警却缠住他不放,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上次有个比你年轻一些的小伙子也是捡了个钱包,交过来我们让晚报宣传了一下,年底就被市委宣传部评为了十佳市民,一下子就奖了两千块钱。不过这孩子也忒不仗义了,我们给他出了这么大的力气,拿到奖金也不知道过来请请,现在这人呐!真没法说……唉!不过我看你倒是一脸的老实相,真出了名可得想着我们……”
正说着后面的电话铃响了,民警回身接电话。长江抽了这个空当,掏出揣在裤兜里的皮夹子放在了眼前的桌子上,转身就要往外走。谁知那民警却还死盯着他,见长江就要离开,忙用左手捂住正接电话的送话孔大声地喊道:“喂,让你留个电话你怎么不留呢!这不光是为宣传你,你要把失主的东西给匿下了我们找谁去?”
见民警这样说长江只得转身回来,自己不留电话反倒是心里有鬼了。想想留个电话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晚报记者真找来,自己就说不愿宣传就完了,难不成这样的事情他们还能牛不喝水强按头。民警见他回来了,就开始咋呼狼叫地打电话。桌子上有本带有工作日志的台历,里面还夹着支自来水笔,长江又朝民警瞟了一眼,见那位民警打着电话眼睛也没有闲着,一直盯着他看,嘴巴还朝那本台历努了努。长江迟疑了一下,俯下身子把老拽家的电话号码写了下来。
两天以后的一个下午,老拽去东湖公园散步了,长江像过去一样在网上百无聊赖地闲逛。到了五点多老拽还没有回来,长江有些慌了,老拽从来就没有这么晚过,来到阳台看天空阴沉沉的,有星星点点的雨丝飘落下来,就赶紧拿了把伞到公园里来寻老拽。
正是下班的时间,街上来往的车辆很多,再加上天气不好,那些带轮子的怪物都像发情的公牛一样横冲直撞。长江小心地从车流中穿行到公园,这个时间的公园反而安静了很多,老拽和老友们聚会的筛月亭已空无一人,湖中心的木制廊桥有几对年轻人正在卿卿我我……整个公园都快要转下来了也没有发现老拽的踪影,长江就又开始往回走,他想自己肯定是跟老拽走了岔道了。说不定现在老拽正在家里拄着拐杖到处找吃的呢!
急急地跑回家来,长江刚才想象的那种场景没有出现,老拽仍然没有回来,长江在屋子里急得直转圈,这是老拽从来就没有过的现象,正因为没有出现过他才加倍地焦急。原先老拽是有个手机的,后来他就不带了。电话骤然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在这空寂的房子里更显得特别的响了,长江忽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过去拿起听筒,里面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很快就弥漫了长江的整个耳廓:“你是任长江吗!这边出了个小事故,你父亲被车撞了……”长江一听,脑袋一下子就大了。
长江赶到医院的时候老拽已经停止了呼吸。老拽过马路的时候没有看到红灯,在路口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轿车给撞飞了,刚被人救起的时候老拽还没有完全断气,长江的联系方式就是当时老拽提供的。
处理事故的警察把长江带到了那个路口,长江发现这个路口跟东湖公园要隔着好几条街,离家就更远了。长江不明白老拽怎么就走到了这里,自从病了之后老拽从来就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要说是一时糊涂迷了路,但怎么被撞以后家里的电话会记得这么清楚呢?长江想不明白,当时问站在旁边的警察,看警察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才知道自己问得多余。
长龙也从贵州黔西回来了,他们在清理老拽遗物的时候,才发现老拽早就把遗书写好了,这套老式三室一厅的房子留给长江,存折上积攒下的二十四万元的存款给长龙。事故处理也很快下来了,本来这边是全责,但肇事者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拿出了五万块钱,长江就把这钱全给了长龙。在处理这个事情的时候长江是准备对晓莉费番口舌的,奇怪的是晓莉对此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
又一个下午,长江正在粉刷那套老拽留下来的房子,电话却突然就响了,长江拿起电话,对方张嘴就问:“你怎么回事?”
长江一开始以为对方打错了,就说:“打错了吧。”
对方说:“没错,我都快要打了八百遍了,一直没有人接,你是不是姓任?”
长江说:“我是姓任。”
对方说:“那就是你了。你是怎么回事?说那天下午把失主的那一千三百四十块钱送过来,这都十多天了人也没见钱也没见,你耍着人玩呐!……啊!”
这话让长江留意起来,听着对方的声音有些耳熟,猛然就想到了自己去市场街派出所的那个早上,就是那个有着一副阔大黧黑面孔的民警。明白了对方是谁,长江心里有数了,一字一板地说:“你能慢慢说吗?最近家里出了一些事情,上次接电话的可能是我父亲,有什么事情你现在就对我说吧。”
那民警“噢”了一声继续说:“是这样,你们上次不是来所里交来个皮夹子吗,我们很快就联系到了失主,失主的态度不错,要对你们表示感谢,在核对钱物的时候,失主说里面还有一千多块钱,失主当时的意思是不要了。而我们不能不过问一下,当天接着就打了你们留下的电话,好像当时就是一位老同志接的,说话不是太清楚。我说了情况之后那位老同志说是有一千三百四十块钱,是在翻看皮夹子的时候忘了塞进去了,下午就给送到派出所来。我一听就把晚报的记者联系好了,想下午一块宣传你们一下。谁知等到六点多连个人影都没有等来……”
……
放下电话长江心里明白了,那天早上自己把皮夹子交给民警的时候,里面的现金已经没有了,匆忙之间自己也没有翻看。那位隋红梅拿到皮夹子的时候提出了异议,民警就打了他留下的那个电话,当时长江正巧不在家,老拽接了电话,老拽一听就明白了,以为这钱长江匿下了。下午就自己取了钱准备送到派出所,谁知在路上遭遇了车祸。
这么一联想所有的环节都对起来了,老拽出事的那条街的西头就是市场街派出所,还有在整理老拽留在医院衣物的时候,晓莉从老拽口袋里翻出了一沓子钞票,事后长江问是多少钱,晓莉随口说几百块钱就含混过去了,长江现在想来,看那么厚的一沓子,绝不会是几百的。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谁取走了皮夹子里的那些现金的呢?是晓莉!一定是晓莉!那天晚上自己回去住了一晚上,到了第二天一早钱就没有了,不是她还能是谁?心里一旦有了这个认定,长江觉得自己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一下子就瘫软在了地上。
晓莉刚打发走一个顾客,猛然就看到骑着自行车疾驰而至的长江,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墙漆点子的大褂,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迎出去想问个究竟。谁知长江来到近前把自行车一扔,一步就窜上来薅住了晓莉的褂领子,红着眼睛厉声地叱问:“说!是不是你拿了皮夹子里的钱?”晓莉还从来没有见过长江这样,彻底吓蒙了,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颤抖着嘴唇说:“我……我知道自己错了,自打从老头子裤子里翻出那一千三百四十块钱我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你现在就打死我吧,你打死我我也就心安了……”
长江瞪大了血红的眼睛,使劲攥了几下拳头,然后高高地举了起来。晓莉在下面闭上了眼睛,布满皱褶的脸颊上弥漫着一层凄凉的色彩,眼泪渐渐从她那已然松懈的眼皮下漫溢出来,汇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在眼睑上晃动着,似乎不肯独自寻找归处,也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但那拳头却像被丝线吊在了空中始终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