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江
--你该走了。
电话里的男人,声音沙哑,沉痛,具有不可抗拒的启发性和无限关怀,仿佛从舞台深处荡来,幽灵一般。
吴韧整个身体瞬间飘浮了。
之前,关乎自己生死命运的关键一刻,曾以各种方式或情境被吴韧无数次揣摩过,唯有这个电话,跳出了他的揣摩范围。
比如,睡梦中,警察突然破门而入,把赤身裸体的吴韧从妻子的被窝里拖出,随即铐上手铐。为此,吴韧好久不脱裤衩睡觉了。哪怕和妻子完成世俗交合,也要抓紧时间把裤衩穿上。妻子吉雪曾冷脸讥讽,说你病得不轻。对此,他不作任何解释。他们之间几乎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之所以还能同眠一张床,是因为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把他们牢牢罩住。两人即便都曾上过另一个女人或另一个男人的床,以目前状况,谁也不想挣脱这张编织了十余年的网,情愿暂栖其中,过着自欺欺人的生活。他们都清楚,谁先撕破这张网,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厄运提早降临。为此,吴韧嘲笑自己,当然也嘲笑吉雪,人若深陷不义之途,廉耻感荡然无存,便动物般没羞没臊了。令吴韧称奇的是,久而久之,竟然从没羞没臊中享受到了某种莫名的惬意。
再比如,吴韧突然接到政府办通知,要他去县方参加矿难现场会。那起矿难已时过境迁,该捕的捕了,该判的判了,该处分的处分了,所谓现场会无非是走走形式,以示领导者持续重视安全生产的姿态。假如一次现场会能够起到杜绝矿难发生的作用,当然值得。可惜,恰恰相反,矿难以牛皮癣的赖劲,在全国范围内屡屡发生,层出不穷。这一次吴韧很得意,侥幸自己的手尚未伸进这家煤矿。那么,参加这个现场会,算例行公事,他不必心存顾虑,便欣然前往。然而意外发生了,途中他的车被拦下,有人敲开车门,亮出纪委或检察院的证件,核对了他的身份后,立马没收了他的手机,毫不客气地把他请到另一辆车里,直接送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扣在那里。他好像并不慌张,既不伸张也不狡辩,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保持沉默。为此,冥冥之中,他对自己的表现倍加自赏。
不过,上述两种可能,都不在吴韧最后的确定之中。按照他的推理,只有当妻子吉雪仰仗的煤大佬或他的上司苏市长萝卜一样被拔出,他才是被翻出的土。煤大佬现已身居国外,苏市长昨天晚上还活动在电视里,出席一个大型招商项目的奠基仪式。
还比如,有一天,有那么一个人,用电话偷偷通知他,说老吴,情况不妙,快去自首吧。那么,这个幽灵般的沙哑声音接近后一种揣摩。令吴韧费解的是,不是让他去自首,而是说--你该走了。
走?什么意思?
他是谁?
他的声音显然经过修饰,来电显示,号码出自路边公用电话。
搜索无果,时间紧迫,吴韧无暇深入猜想,便着手出逃前的准备,从思想到必备的钱以及出逃途径。
出逃途径能在短短几秒钟确定,与吴韧平日关注新闻和深思熟虑有关,也与他喜欢电影戏剧有关。经验告诉他,所有重大的抢劫、杀人、越狱或重要犯罪嫌疑人失踪的案件发生后,全城所有出城路口都会在第一时间设卡堵截。即便坐上飞机,飞到任何一座城市,实名制也会让罪犯在飞机降落时,面对警察寒光凛冽的冰冷手铐。即使奔进北郊的山,等同于钻进鸟笼,全民皆兵大搜捕是中国追捕疑犯的强项,就算插上四只翅膀也在所难逃。再说火车,毫无机动性,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畴内。那么,只有乘长途客车了。长途客车班次频频,出城线路东南西北四通八达。吴韧果断决定,向东。东方在他的潜意识里具有象征曙光的意义,只要客车走出一百公里,到了另一个地区,再换乘另一辆只要不是回头方向的车,基本上就算逃离成功,起码在短时间内警方寻不到他的踪迹。
此刻的客运总站,想必戒备森严。吴韧又在第一时间,否决了去客运总站的思路。他抓起黑色皮包,飞奔下楼。这时,他才感觉出,脚下如同踩了棉花般柔软,身体和高楼起起伏伏。他令自己站住,稳稳神,犹豫片刻后,绕到后街,堵了一辆的士,对司机说,去333路终点站。
333路终点在东郊,是客运总站发往东方的长途客车必经之路。
吴韧之所以选择在东郊333路终点站乘长途客车,是为了避开出城的堵卡。他特意绕到后街打的士,是不想在家门口留尾巴。试想,等警察扑来,走访查找线索时,街坊邻居或有着足够警惕觉悟的出租车司机,会在第一时间把他的去向报告警方,那么,他出逃的路线显而易见会被警方所获,他能走多远呢?他再一次为自己在关键时刻,冷静地作出判断和正确选择而自得。
出租车已临近333路终点站。远远望去,出城路口已经被全副武装的防爆警察和武警占据,每一辆出城的车,包括货车和摩托车,全部被叫停。所有长途大巴的乘客,都一一下来接受盘查。
吴韧在离堵卡百余米的地方让司机停车,付了车费后,以闲人的姿态,慢慢悠悠朝堵卡走去,又以围观者的身份,走入忙于查车的警察和武警中间,还和大巴上下来接受检查的人打招呼,问,出什么事了?
一位戴鸭舌帽的乘客,在接受检查和盘问的同时,朝吴韧耸耸肩,说,不知道。吴韧故作茫然地说,一定出大事了。
警察朝吴韧喝道,离远点!
吴韧在警察的驱赶下,轻轻松松走过堵卡,走向公路深处,停在长途客车站牌下。之后,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几分钟后,那辆接受完检查的大巴开到站牌下,吴韧不慌不忙上了车。
到底发生了什么大案?吴韧故作镇静地问。
那个戴鸭舌帽的人说,抢银行了吧?
另一个人说,不像。好像杀人了。
吴韧完成了以示自己是局外人的姿态表演以后,和戴鸭舌帽的人点点头,找到一个空位子坐下。
车启动了。
这时,吴韧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异常激烈,且口干舌燥,腿脚抖颤,身体潮湿无力……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沉闷。异味。仿佛拱在被窝里。吴韧心里骂了一句,真他妈的不幸,怎么上了一辆垃圾味十足的破车?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把头伸出,更不想睁开眼睛,宁愿窝在异味和沉闷的空间里,颠簸,沉坠或飘浮。
一定是杀人了。有人在耳边小声推测。
又有人说,光查出城的车有什么用?警察太愚蠢了!要是那个杀人犯不坐车,走步出城怎么办?
吴韧的心突然惊乍,我杀人了?
吴韧摸了一下手提黑包。他把这个自问,解释为瞬间紧张而导致的思想错乱,是精神恍惚的结果。他努力确定,包里没刀。
吴韧曾收藏过一把可用于杀人的刀。当然也是一把可以用于自杀的刀。可现在,刀,莫名地不见了。
吴韧随即放松了神经,他想抬头看一眼说话的人。他想说,持刀上车的人,是最愚蠢的人。他还想对人家说,他一直鄙视杀人,更不曾有过自杀的念头。但他马上提醒自己,说了,说多了,才是最愚蠢的人。
不过,吴韧终于想起,自己确实动过杀人之念。说来心酸胃寒,他要杀的人,竟然是同床共枕十余年的妻子吉雪。当然,那个杀人之念,仅仅在脑子里瞬间闪过,也仅限于吉雪封给他一顶绿帽子的时候。瞬间过后,他以他宽宏的气度和异样的思想境界,成功地把绿帽子改换颜色,借那顶绿帽子完成了自我身份上的转换,由一个兵不厌诈的小卒,摇身进入钱权阶层。
给吴韧编织绿帽子的人,是本地区名人梅达年,外号煤大佬。
五年前,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在外贸公司工作的吉雪,电话通知吴韧,下班后直接去聚龙阁餐厅,参加一位朋友的宴请。
吉雪很少带吴韧参加社交活动,吉雪的理由很明确,一个在区政府信息办工作的老公,除了汇总毫无价值的资料,几乎就是一个无职无权的摆设,上不了台面。无奈的吴韧,常以生不逢时还击吉雪,这又成为吉雪更加不屑的理由,因为生不逢时的话,他说得次数太多了,多到已经不敢轻易张口,所以不得不忍痛笑纳吉雪对他的所有评价。但他相信人生如同戏剧,剧情说变就变,也坚信自己终有咸鱼翻身之日。吉雪主动请他赴宴,大多是老同学聚会,少了他,吉雪自然难过酒官司。所以,吴韧以习以为常的心态,答应了。
吴韧乘一辆出租车刚刚停在聚龙阁门前,身后又开来一辆奔驰。吉雪手挎红色坤包以优雅的姿态从奔驰车上下来。吴韧略略愣怔一下,很快消除了疑虑,对吉雪而言,搭豪华便车出席社交场合早已是家常便饭了。吉雪说过,你给我买一辆车,哪怕是一辆吉利,我也不坐别人的车。吴韧只能继续失语。关于买车,他已经许愿多次了,同样到了再也无法张口的地步。
谁请客?吴韧拿出麻木的样子问。吉雪想了想说,梅达年。
吴韧顿在了原地,问,谁?吉雪说,煤大佬!
吴韧眨眨眼,你怎么认识他?他为什么请我?吉雪谁了一下眼皮说,请你?你是谁?人家请几对夫妻,把我捎上了,因为我前不久给他推荐了一个翻译,他很满意。仅此而已。请你?真不知天高地厚!
吴韧自嘲地说,那就再厚一回吧。
能和身价数亿的大老板吃饭,非常符合吴韧的心理需求。他整理一下衣襟,伴着吉雪迈进聚龙阁。
推开包间门,偌大的包间仅仅坐了一个人,梅达年。吉雪的脸色首先僵了,她发现餐桌上仅摆了三套餐具。
梅达年,也就是赫赫有名的煤大佬立刻站了起来,热情洋溢地说,这就是吴韧先生了,来来,请坐。同时伸出手,和吴韧握了握。
吉雪问,没有其他人?梅达年说,我只想请你们,请吴韧先生。
盛情难却,诚惶诚恐。这是吴韧当时最真实的心态。
梅达年感谢吉雪为他找了一位合格的翻译之后,一瓶五粮液已经被三个人喝光了。等打开第二瓶时,梅达年或许是在酒精的激励下,豪情满怀,开始大谈女人。吴韧看到吉雪面露色,便有了如坐针毡般的感觉。突然,梅达年口吐狂言说,我喜欢女、女、女人,可我、我从、从不嫖妓,和、和我上床的女人,都是素、素、素、素质高的漂亮女人。说话间,眼神直瞟吉雪,又对吴韧说,比、比如说你夫人,吉、吉雪。
吉雪目瞪口呆。
吴韧疑是自己喝大了,听错了,频频眨眼。
嘿嘿嘿嘿。梅达年得意地笑了。笑得很顺溜,毫无醉意。
吴韧发现,吉雪面红耳赤,诺诺不语,眼里闪着惊嘘嘘的光。
仅仅一瞬间,吴韧就确认了这个事实。以他对吉雪的了解,以她的性格绝不会在听了梅达年赤裸裸的表述后,诺诺不语;以他对梅达年的耳闻,煤大佬在女人问题上的肆无忌惮,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梅达年这是公开向自己挑衅!或者说,谈不上挑衅,是侮辱,或……吴韧已经不可遏,但是,同时他又觉得自己苍白无力,一个机关里跑堂的小科员,面对身家几个亿的煤大佬,就像当年韩信手无缚鸡之力,在淮阴市上两个少年要他从胯下钻过去时,都钻了,何况自己?面对煤大佬的赤裸表现,以吴韧的观世经验,区区类似男盗女娼之事,等同于空中鸿毛,无人顾及,只能作为风花雪月般的笑资,一笑了之。自己若想计较,如飞蛾扑火。
仅仅一瞬间,或许是男人的本能起了作用,吴韧忽地站起,演戏一样将酒杯往桌子上一墩,拂袖而去!
哈哈哈哈。身后传来煤大佬的开怀大笑。
这个场景,一直以舞台话剧的形式留在吴韧的记忆里。他也一直想弄清楚,他拂袖而去后,那间包房里又发生了什么。常以洁身自好和争强好胜自诩的吉雪,如何看待煤大佬突然袭击式的侮辱?从吉雪的目瞪口呆和眼里闪过的惊嘘嘘的光,毫无疑问,煤大佬的突然袭击,绝非和吉雪事先合谋演绎。那么,当时不予以制止或不敢制止的吉雪,事后会以何种态度化解即将面临的后续麻烦呢?吴韧想了一百种可能,都一一否决。唯有一种可能,让他想象不到。
当天晚上,吉雪未回家。吴韧想,这个家,吉雪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无法面对他了。那么,你就走吧。你也该走了!可是,第二天吴韧下班回到家,发现吉雪已经回来了,并做好了饭,见吴韧进屋,她开宗明义地说,关于我和梅达年的事,我不想解释,解释也没意义;你想和我离婚,可以,不离也成。停了一会儿又说,梅达年问你,想不想换个地方,想,他给你安排个位子,能管他的,正处级,一步到位。
吴韧仿佛站在舞台上,仰头冷笑,随后想豪情满怀地哈哈大笑。可仅仅一声冷笑,竟寒透全身,因为冷笑的最初含义,在哈哈大笑之前,瞬间变质了。他的本意,是想借助那声冷笑,把对吉雪的恨,以哈哈大笑的形式置于自己的蔑视和崇高境界里,或在随后的拳脚相加中击碎。可吉雪的直言不讳,说明她在煤大佬那里陷得很深,煤大佬既然能左右吉雪,同样也能左右他吴韧,甚至左右这个行业。拳脚相加的后果,必然是自取灭亡。久藏于心中的那个咸鱼翻身的欲望,难道是以这种形式降临吗?
吴韧后来承认,他本质上的变化,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他要利用吉雪和煤大佬为他编织的绿帽子,改换颜色,重新开启他未来的人生。于是,那天晚上,他一句话也没说,喝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最大量的酒,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吉雪也是一言不发,上床后,隔着吴韧两尺远的距离,默默躺下。她尚未搞清楚吴韧的真实想法,并且难以预测吴韧接下来的行为走向,躺下后,也是忐忑不安。
两人默默躺在床上足有二十分钟,吴韧本以为酒劲上来,困意也会随之而来,把自己睡进另一个世界,等到醒来时,再换出一个全新的吴韧。可酒精并没像以往那样快速产生睡意,而是窜进大脑,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搅拌,最后竟然搅拌出赤身裸体的吉雪和煤大佬滚在床上的画面。他的大脑瞬间膨胀了,他翻过身,一把卡住吉雪的脖子。
吉雪惊恐万分。然而,吴韧的另一只手,却在撕扯她的短裤。一个信号即刻缓过她的恐惧--吴韧不是要掐死她,而是想干她。
尽管吴韧以极其粗暴的动作继续卡吉雪的脖子,似乎要置她于死地,而随后来势凶猛的肉体撞击,再一次缓解了吉雪的灾难性想象。她睁开眼睛,吴韧的脸已扭曲变形,同时她也发现,吴韧的面颊上,竟然有两行终止不动的泪珠。自始至终,吴韧尽管没说一句话,他的无语和疯狂的发泄,已经让吉雪明白了,吴韧投降了……她也在这一瞬间,生出一丝丝的愧疚。
从这一天开始,他们的生活便进入了一个不正常的轨道,有时平行,有时交叉,有时各奔东西,有时激烈碰撞,撞得体无完肤,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我杀了吉雪?
吴韧闷在异味的空间里,努力回忆。
昨天,或前天,或前不久,吴韧突然一时难以确定了。那一天,吉雪回到家,从脸上表情可以看出,像遭受到了灭顶之灾。她突然发泼,并诅咒,你们都不得好死!我要把你们统统送进监狱。
你们,当然包括吴韧。吉雪说,我要把你从天堂再拉回地狱,让你身败名裂!把我气急了,我先杀了你!
女人的歇斯底里,假如不过分或直接影响到具体问题,吴韧有足够的气度来化解。绿帽子都能化解成进入权钱领域的台阶,一个女人的歇斯底里算得了什么?然而吉雪过了,越过了吴韧的思想底线。她竟然要杀他。他相信她能做得出。因为她正行走在鸡飞蛋打的末途,因为煤大佬跑到国外去了……
吉雪突然又说,我人不人鬼不鬼活着,都是因为你!当初你要是有出息,我能被煤大佬戏耍吗?
一股寒风灌进吴韧的肺里,险些被呛死。曾经忍下的屈辱被吉雪的混蛋逻辑激活,顿时怒悲交加。现在可以确定,那个杀人之念就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他热血沸腾了,沸腾到了他的手里真就握了一把刀子,他像演戏一样,拿出舞台上哈姆雷特的腔调说,我的吉雪,我曾经可爱的妻子,你像魔鬼一样冒犯了我,使我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人格侮辱,甚至改变了我美好的人生。我不想杀你,可你要杀我,天理不容啊!我要替天行道了!
浑厚的膛音,应该来自吴韧年轻时的戏剧情结。记得和吉雪结婚后,他曾想去戏剧学院进修,被吉雪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凉水。吉雪知道他在大学时参加过学校组织的话剧演出,那仅仅是一个活动,活动而已,和他的计算机专业毫无关联。吉雪气愤地说,你脑残呀?都工作五六年了,想演剧?现在还有人看话剧吗?你也太幼稚啦!一看就是个没出息的坯子!人家都在想法子挣钱,你可好,尽想些异想天开的事情!
异想天开吗?
不,吉雪,我可怜的妻子!吴韧被自己陌生的戏腔荡漾着,为自己在生活中真的演了一场戏而心满意足了。他再次高呼,我要替天行道了!
听完吴韧的戏腔,吉雪竟然也进入到了剧情里,她哈哈大笑,拉着长音说,难得呀,难得呀!姓吴的,你真出息了,来吧,来吧,往这捅吧!说着,扒开衣服,露出雪白的胸脯。你有种,就往这捅吧!
吴韧退了一步。吉雪突然像一头疯掉了的狮子,大声叫道,小样,来吧,捅呀!就直逼过来。吴韧来不及退缩,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和勇气迎战,吉雪却像一颗子弹,直射过来,扑在吴韧紧握刀的手上。
吉雪那双铃铛般的眼睛,瞬间定格了。吴韧抱住吉雪,泪流满面,发出只有在剧场里才能听到的回音,吉雪--
吴韧抬手抹了一把脸,想擦去眼泪,却没有摸到想象中的泪水。他奇怪地想再次尝试,手尚未抬起,呼啸的警笛声不绝于耳。他警觉地继续缩头。异味的空间令他难以大口呼吸。
--你该走了。
那个幽灵般的声音再次荡来。吴韧冥思苦想,还是无法确认这个沙哑、沉痛、具有不可抗拒的启发性和无限关怀的声音发自何人。他没有死心踏地的同党,也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那么,能够在关键时刻提醒他的就只剩下同谋了。
谁是同谋?
为吴韧缝制绿帽子的煤大佬,以其财力把他供到权钱交易的前台,在他的绿帽子由此涂上红色之后,开始坐享金钱源源不断滚进腰包,惬意的是,滚进来的,还有一位姿色女人--叶枝。正是有了叶枝,吴韧举一反三,明确了煤大佬是不可能接纳吉雪为妾的,就像自己不可能娶叶枝一样。他发现,这个社会正在滋生着一种集体的欲望,欲望金钱的同时,也欲望着性的最大自由。财富拥有者,可以像皇帝一样,把女人归于自己名下,即便是身无分文的无产者,也要在女人身上胡思乱想,生怕被潮流落下。据说,女人的欲望也是如此。他同时也深深领悟到,面对性的自由,又有多少人具备了享受性自由的思想基础呢?后来的事实证明,和叶枝交往,如同地下工作者,绝对避开光天化日之下。再说煤大佬,携带自己的家眷深居国外,把吉雪毫不留情地抛在了国内。这就是说,煤大佬无需告诉他--你该走了。
谁是同谋?
吴韧的红帽子与苏市长有关。尽管和这位市长从未单独相处过,即便在相关的会议上,甚至从未打过招呼。记得第一次参加由苏市长主持的会议,苏市长对吴韧这副相对陌生的面孔也视而不见。然而,吴韧比任何人清楚,他们之间系着一条看不见的纽带。尽管煤大佬从未说过,吴韧的工作是由苏市长操办的。吴韧十分清楚,权和利的分割,等同于骨头连筋,我走了,难说不是骨筋分离的好方法。不过,以他对这位上司的了解,以苏市长的睿智,假如出现即将土崩瓦解的局面,他会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往哪走,或神不知鬼不觉将他干掉,或要求他自我了断。干掉的可能性极大。这样说来,苏市长无需告诉他--你该走了。走得出去吗?一旦落网,必然同归于尽。
谁是同谋?
难道还有被自己忽略的同谋吗?这个人,一定工作在相关机构内,听到了对自己不利的风声,才通风报信,冒胆相助。逢场作戏的酒肉关系不少,敢冒如此风险的人,实在难以确定。
难道是吉雪雇佣的?
煤大佬赠与吉雪的那辆十余万的车,现在看,已抵不住吴韧目前所拥有的权力。权力所衍生的金钱,自然超过那辆车的价值。所以,为了一辆车,吉雪无需采用调虎离山的办法。何况,他一旦出走,无论是司法介入还是纪委介入,所有财产,都将变成国家财产予以没收。
难道是叶枝?
不,我的离去,她将失去更多的利益。
算了吧!吴韧决定不去浪费脑细胞了。之所以决定出逃,总有逃跑的缘由。
或许是饥饿,或许是疲劳,或许是精神状态不佳,吴韧暗暗告诉自己,必须抓紧时间睡觉,养精蓄锐。逃亡途中的艰辛完全在他的想象和预料之中。
睡吧。睡吧。
恍惚间,耳际嘈杂。吴韧想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沉重。于是,又一次放弃了睁开眼睛的机会。
恍惚间,又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把吴韧带入另一个恐怖的空间。他终于睁开眼睛,却发现戴鸭舌帽的人没有了,再一看,车厢里空无一人。他慌忙举头张望,这辆车已不是在行走了,而是在飞翔。
吴韧露出了惬意的笑,老天在助他一臂之力。他的出逃即将成功了。
继续睡吧。
睡觉是一件幸福无比的事情,可以忘记所有的屈辱,忘记所有的张狂,甚至忘记恐惧。那么,为了生存,为了金钱,为了女人,过去的忙忙碌碌,似乎都不值得了。冥冥之中,吴韧暗自感慨。
嘈杂声再次闹起。吴韧醒了。他发现自己已置身于另一辆车里,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大巴怎么回到了起点?何止起点,而是他曾经有意躲避的客运总站。他顿时傻掉了。
此刻,客运站周围,警察和武警戒备森严,检查外出的所有旅客,而对进站的旅客,开通了绿色通道,让他们快速离开车站。
吴韧来不及多想车是怎样转换的,再次外逃已被封堵的事实,令他万分沮丧。他随到站的旅客走出车站,又凭借熟稔的地理环境,快速窜进一条小巷。他告诫自己,不能像逃犯,要把路走得自然和休闲一些。于是,他站住,稳稳神。他抬头仰望,街两旁的摩天高楼突然有了倾斜感,他慌不择路地躲闪,却撞上一个人。这个人大骂一句,你神经呀你!
吴韧怔怔地注视这个人,这个人也是倾斜的,甚至辨别不出是男是女,其行为动态像是一具行走的僵尸。他恐惧地蹦跳起来,难得忍让地躲开,拱进一家超市。进了超市,他立刻想到必须更换服装,只有乔装打扮,才不至于在短时间内被俘获。
吴韧选中一件黑色风衣。当小卒的时候,他喜欢这个样式的黑色风衣,潇洒飘逸,再配上墨镜,完全是电影戏剧里黑社会老大的形象。可惜,那时勇气不足,财力欠缺,只能望洋兴叹。等有了财力,甚至权力,红色乌纱帽又拒绝黑色,只好再次望洋兴叹。现在,一个脱离了红色线路的人,一个本质上有戏剧情结钟情于黑色的人,一个需要乔装打扮躲过追捕的人,不妨最后潇洒一回吧。
交钱的时候,有人议论,说出城的路口都被警察封死了,那个杀了人的人,插翅难逃了。另一个人说,不是杀人,听说是一个贪官,正在潜逃。
穿上黑色风衣的吴韧,果真像黑老大一样,大声说,傻逼还待在城里,早逃走了!
那几个人同时把目光对准吴韧。吴韧侠客一样,飘逸般消失在超市出口处。
吴韧再次告诫自己,千万不能随便说话,不能放松警惕,不能在街上行走,必须隐藏起来;另外,不能给熟人挂电话,不能和熟人见面说话,避免自投罗网。他心里十分清楚,所有可能落脚的地方,和可能联系的电话,一定有警察把守。这是电影戏剧里的常识。他为自己在这个关键时刻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万分欣慰。唯一的遗憾,是路上不该睡觉,都是睡觉惹的祸。不过,他也想得开,是祸躲不过,这可能是老天给自己一次自首的机会吧。同时,他也预感到了,被捕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那么,被捕之前自己是否要做点什么,比如给父母写封信,给女儿瑶瑶写封信?想到瑶瑶,吴韧突然激动起来,他默默地说,瑶瑶,爸爸对不起你,爸爸给你的未来……未来的瑶瑶亭亭玉立来到他的面前。
爸爸,你回来了。
吴韧望着瑶瑶,说,瑶瑶,爸爸回来告诉你,前不久,爸爸已经为你存了一笔足以在国外生活的钱,那个存折放在你奶奶家的相框里,就在你百日照片的背后,等你上大学时再拿走。爸爸告诉你密码……
瑶瑶问,你去哪?
吴韧说,爸爸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突然,一个怪异的想法替代了和瑶瑶的对话,假如吉雪已经死亡,是不是也应该分点钱给失去女儿的丈母娘呢?他笑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点不假。尽管丈母娘对他极其虚情假意,老人嘛,何必一定要人家不和女儿一个心眼呢。他坚信,吉雪出轨,丈母娘教唆的因素不能排除。嘿嘿,吴韧的善,随即变了味道,拿了死去的女儿分得的钱,难受去吧!痛苦去吧!他甚至坚信,丈母娘即便再痛苦,也会如数收下这笔钱。
吴韧嘿嘿笑笑,转身融入到人头攒动的大街上。他仿佛看到了高仓健,行走在东京的街头。他的目光随着高仓健的视角,意外地发现了人群中的蓝。
蓝是吴韧曾经暗恋的女人。
蓝也看见了他,先是一愣。她站住,犹豫不决站了片刻。同行的人喊,蓝,你怎么不走了,看什么?蓝说,没看什么。便被同行者拉走了,仅仅走出几步,蓝又回过头,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姗然而去。
吴韧躲进一条胡同,在片刻的时间里,他把蓝和吉雪作了比较,假如当初娶了蓝,自己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吧。吉雪有太多的欲望了,而蓝是一个安静的女人。和这样的女人生活,想必也是安静的。
这时的吴韧,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他像一只无头苍蝇,东突西避,飘浮和穿行于大街小巷,甚感疲惫。回家等于死亡。住店等于死亡。他突然站住,戏腔十足地说,吴韧,你走投无路了!瞬间,眼界里的高楼被他的戏腔震得倾斜、抖颤、扭曲。
在倾斜的街楼缝隙里,一家韩国快餐店的大门洞开,饥饿感旋风一般涌进吴韧的肚子里,他仅仅迈了一步,便跨进了店门,坐到一份韩国拌饭前。刚要张口,猛然发现对面坐的竟然是叶枝。他立刻警觉起来,叶枝可能是来钓鱼。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逃亡之路就此该终结了。
好久不见了。叶枝说。
吴韧勉强说,是的。眼神左右瞅瞅。
叶枝问,你好像有什么事?
吴韧防范道,我会有什么事。
叶枝说,有难事我帮你。
吴韧眨眨眼,又扫了周围一眼,没发现异常,就说,我不能告诉你,知道了,叫知情不举,会牵连你。
叶枝说,我不怕。
吴韧忽然生出暖意,谢谢你。我正在被追捕。
叶枝像没事一样,丝毫未显示出惊讶,嬉笑说,追捕?你包里是钱吧?走,到我那里躲躲吧。
吴韧笑了,心想,这个女人,贪婪得毫无防范。
吴韧拒绝了。他想到了陷阱。
但是,叶枝的妩媚,仿佛是迷魂药,吴韧在拒绝的同时,意识里掺杂进一种放任的无奈,我是被你迷进家的,那里就算是我最后的归宿吧!
叶枝的家,和过去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叶枝让吴韧洗澡,洗澡之后将要发生的情节完全在吴韧的想象之中。因为和叶枝上床无需铺垫,目的性很直接。所以,免去缠绵一步到位。随即,吴韧自我感觉,陷入了另一种无底的柔软。
瞬间,吴韧遗精了……
--你该走了。黑暗中,忽然传来吉雪的喃喃自语。
吴韧疑似再次登上舞台,侧身一看,叶枝竟然变成了吉雪,就躺在他的身旁。
吴韧忽地坐起,全身虚汗淋淋。他望望四周,没有方向感,唯有吉雪隐约可见的袒露的双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