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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漏雨

  东紫

  区琦的房顶开始漏雨的时候是去年初夏的一个深夜。

  在此之前的每个夜晚,电话都会像叫春的猫一样叫起来。当她对着话筒诉说腻成糖稀的话,话筒里也会流出同样的糖稀。但那天晚上,电话响起之前,她突然有了一种饥渴的感觉,皮肤渴得要死。

  区琦说,很奇怪,今晚我的皮肤渴得要死,它们要从我的身上掉下来,它们无依无靠。

  等等我,他说,我去冲个澡,一会儿就回来,带着槐花的香气。

  电话中断了,和往常一样。

  他的工作是酒店管理,他总是要看着所有的人打着饱嗝离去后,才能带着饭菜烟酒的气息回到宿舍。他总要先给她打一个电话,告诉她他在想她,这个电话如果一方只是偶尔地亲一下话筒,电话就会继续下去,直到考虑到话费的时候才不得不挂断。这样的时候,他会带着满身的饭菜酒气睡去,睡到第二天人们到他那里找饭吃、找酒喝为止。另一种情况就是她频率很快地亲吻话筒,或者是他,这时电话就会挂断,他会去冲一个澡,洗净他的皮肤,用槐花香味的香皂。再回来的时候,他的皮肤是滑的、香的,柔软,如同一匹迷人的种马。

  以往的这时候,她的眼睛总在想象中随他走到卫生间,走到莲蓬头底下,看水流下来,看槐花香味的泡沫在他的皮肤上开放、繁衍。六个月了。今晚她却无法让自己的眼睛离开自己的皮肤。她看着自己的手、胳膊、腿、胸脯,皮肤正在那些地方向她狂呼,向她诉说渴望。突然间,一个身体走了过来,朝着她在呼唤的皮肤压去,她看见那身体的汗毛孔张开成无数的小嘴巴,亲向她的皮肤,她恐惧地大叫,不!然而,她自己周身的皮肤却也生出了无数的小嘴巴,和那人身上的小嘴巴对接在一起……

  不!她在自己的喊叫里清醒过来,原来是打了个梦盹。还好,电话还没有响。这是怎么回事呢?皮肤是怎么了?梦里的那个身体是谁呢?

  是谁呢?

  这样问着自己的时候,区琦记起了那个身体胸前汗毛的走向,她知道是谁了。那个曾让她泪流成河的男人,曾俘获了她的心又不得不把她放逐的人。她原以为自己会忘记的,原来以为六个月的浓稠的糖稀一样的情话会替代一切。区琦的眼泪滴落在让她恐慌不已的皮肤上,她蒙地看着它们在她的肌肤上慢慢地流动。

  区琦起身坐到椅子上,远离床和床头的电话。她不知道怎样对那个即将用槐花香皂洗净了皮肤的男人说自己的梦,自己的皮肤。

  或许可以不说,或许可以对他移花接木。或许。

  电话响了,是她的大姐,大姐说,家里刚开完会,你等着,娘和你说话。

  娘说,二丫头,娘的语气缓慢,听得出来,是故意的,因为在斟酌,家里的意思是既然那个人条件不错,你该考虑结婚了,别挑剔了,啊,听一回话吧,啊。娘把啊字拖得绵软悠长而苍老,恳求的意思被巧妙地拖出来。她的皮肤在娘的话语里开始冷却、收缩。

  几年来,区琦已经总结出了应对母亲的办法,她和往常一样用轻松调侃的语气说,娘,人家当领导的处理问题都有个轻重缓急,现在,咱家里最重要、最主要、最亟待解决的问题是小妹的婚事,你老人家可不能乱了阵脚,指挥错误。

  娘说,别跟我耍花招,你小妹和妹夫说了,他们见那个孩子了,蛮好的,你娘都六十多岁了,说不定哪天眼一闭腿一蹬就过去了,你弟弟家的孩子都四五岁了,妹妹也要结婚了,就你,是娘的难题,这次,由不得你,啊。

  娘最终还是没把啊字吐得理直气壮,娘其实知道,由得由不得,都没有什么办法。娘一开始以为她的二丫头不会谈恋爱,曾非常焦急地说,孩子,你怎么就不会谈恋爱呢,可惜你娘也不会,娘要是会,就教教你。她对娘说,遗传。

  总是要给母亲理由的。区琦对母亲说,你希望孩子们结婚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他们过得好一点吗,你总以为,只有结了婚才是过得好,我是不结婚才过得好。我喜欢一个人待着,就一个人,我一想到要有人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我高不高兴都要一天三顿饭地做着,想不想的都要把孩子生出来,我就害怕。

  娘说,你这都中哪门子邪了,这么自私,不孝。娘的语气严厉而冷酷。

  区琦觉得今夜的一切都在变,包括母亲。母亲一贯以通情达理著称,对远在他乡的女儿更是温言细语,今天却给区琦扣上这么大的帽子。母亲也许忘了她的好,从小,她是四个孩子中最听话的一个,心无杂念,一心一意地做着好孩子。

  母亲要啥她就做啥,母亲说好孩子不哭,她就把哭压到嗓子眼以下,憋得小脸发紫也不哭。母亲说好孩子都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孔融让梨,她就做姐姐不愿做的活,把大的梨子让给姐姐弟弟和妹妹。家里有好吃的,馋得她直流口水,也不偷吃,她看着姐姐弟弟妹妹偷吃,咽自己的口水,看着母亲的巴掌高起轻落地在姐姐、弟弟和妹妹的P股上弹跳,她挺直自己瘦骨嶙峋的小身子,倍感自豪。母亲说,看人家东村姓李的孩子多争气,考上大学了,人家学习都学到半夜。她就学习学到比东村的孩子还要晚,学到凌晨。母亲说,看刘家的孩子上高中就谈恋爱,丢人呀。她就心惊胆战地不敢看男孩子一眼,最青春冲动的高中三年,她天天低着头。母亲说,好孩子应该入党,应该听党的话,她上大一时就拼了命地把党入了,站到党的队伍里……因为母亲需要。

  区琦说,娘,你的话该听的,不该听的,我都听了,不是吗,你还不满足吗?就结婚这一件事,也不能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吧?我孝不孝顺你该清楚。

  母亲说,小事孝顺,不算孝顺,大事孝顺才算孝顺。你要还是娘的好孩子,你就无论如何在今年把婚结了。

  她说,娘,你有一个不结婚的女儿,总比有一个离婚的女儿要强吧?

  畜生!母亲突然吼了起来。

  区琦伸展着发麻的胳膊,把自己放展成“大”字,“畜生”两个字久久地在耳朵里跳动。她想到如果今夜她的皮肤像以往一样,如果没有皮肤的那个梦,或许她就会在母亲绵软苍老的啊字里给母亲一个满意的答复,然后她会听见母亲粗哑的长长的满足的叹息。

  她不知道自己在娘的眼里是哪个种类的畜生。那个胸前长满浓密汗毛、曾耗尽了她结婚热情的男人说她的头发跟京巴的毛一样。那个男人爱狗,爱鸟,甚于爱人。那个男人教会了她怎样欣赏京巴的美貌,脸要方,眼睛要大要圆,越大越好,鼻子要小,而且必须是扁而贴的,黑鼻尖,鼻孔朝天,嘴巴子不能尖,而且要小,尖嘴巴的,是杂种。她的长相正跟京巴相反,她是长长的脸,细细的眼,高高的鼻子,大大的嘴巴。想到变成狗也不能漂亮,她强迫自己远离“畜生”这个词儿。

  她对自己说,还是想一想如何对他说分手吧,该结束了。今夜的皮肤让她知道,这只能是一份适可而止的爱,再下去,爱会撒谎,会萎缩,脱水,死亡。再这样下去,母亲会进一步逼迫自己结婚。

  她起身为自己倒了杯水,把房间的顶灯、壁灯、落地灯都打开,筹集所有的理智对那个有柔软、光滑、槐花香味皮肤的男人说话。

  他说,亲爱的,你的电话一直占线,我都快急死了。他从话筒里送过一阵急切的亲吻,敲门一样,敲着她的耳膜。

  她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电话。

  他说,别开玩笑,我们不是很好嘛,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离得太远?我可以把这里的工作辞了,到你那里重新找工作,我们结婚吧?

  她说,我不想骗你,更不想欺骗自己,我原来以为自己能够和你结婚的。

  他说,真的没有努力的希望了吗?

  她说,没有了。

  他哭了。听得出他是用手捂着嘴唇和鼻子,哭从缝隙里钻出来。

  她决定陪他哭,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他。

  她哭了。他们的哭在话筒里交织在一起,比他们的黏成糖稀的情话更加亲密。

  电话挂断的时候,一声炸雷突然响起,惊得区琦浑身打了个哆嗦,灯在她的哆嗦里熄灭了。区琦一下子被抛到了黑暗中,闷闷的雷声接着跟进来,敲打着她,像大海里的浪头。

  区琦躺在床上,默默地在黑暗里咂着流进嘴里的泪。

  灯重新亮起的时候,她先是看见镜子里自己的眼睛肿成了桃子,接下来她发现对面的墙上,天花板和墙的相接处,有两片潮湿的嘴唇,上唇薄一些,下唇厚一些,在雪白的仿瓷间闪着蓝莹莹的光。

  潮湿的嘴唇,在逐渐扩大。

  房子漏雨了。

  就在母亲骂她是畜生的夜晚,在她的梦敲碎了一份无法奠基婚姻的爱情的夜晚,房子漏雨了。

  她起身察看所有的墙壁,几乎所有的墙壁上都有着一到三张嘴,有规则的,有不规则的,有正常的,有不正常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区琦常常看着那些在逐渐剥落的仿瓷涂料,看着逐渐扩大的脏黄舌头舔着白色的墙壁。和母亲的战争如她所想,平息了。母亲开始在电话里叮嘱她,多吃蔬菜和水果,别让脸上长皱纹。

  一年过去了。

  一天,一个朋友让区琦猜谜,朋友说,一只母壁虎和一只公壁虎在墙上相遇了,母壁虎对公壁虎说了一句话,公壁虎从墙上掉了下来,你猜,母壁虎说了一句什么?她猜不出。朋友说,是亲爱的,抱抱我吧!公壁虎一抬前爪打算拥抱母壁虎时,就掉了下来。朋友还讲了很多笑话,可她只记住了这一个:母壁虎对公壁虎说亲爱的,抱抱我吧。她房间的墙壁上也有壁虎,常常在她盯着墙壁出神的时候,大摇大摆地出现,逍遥踱步,如入无人之境。有时一只,有时两只、三只,有大的有小的。她任由它们占领她的墙壁,反正墙壁对她来说无法在上面活动,行走,没有什么用处。她只是担心,它们的家在哪个角落,会不会在她的衣橱里,床垫里。她知道,壁虎肯定也要做爱的,也要生儿育女,但她从来没想过壁虎会谈恋爱,会说,亲爱的,抱抱我吧。

  从此,一回到家,她就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壁虎出现。她没有再想起那个夜晚,一年的时间,已足够忘却了。她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墙壁,等待壁虎的出现。墙角处有小小的蜘蛛网,一个个跟拇指盖大。她搞不清壁虎对蜘蛛是什么关系,是友好相处呢,还是不屑一顾?反正壁虎不吃蜘蛛,蜘蛛也不长大,网永远是小小的。

  在睡梦里,区琦看见壁虎在她的墙上像人一样翻天覆地地做爱,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等待母壁虎对公壁虎说亲爱的抱抱我吧,等待着公壁虎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想,如果公壁虎为爱情摔死了,母壁虎会恐惧,会流泪,会终生不再嫁呢,还是像她一样?终于,她听见女壁虎对男壁虎说,亲爱的,抱抱我吧。声音和她自己的一样,带了点南方口音,她甚觉惊奇,就在这时,她看见公壁虎抬起前爪,伸向母壁虎的脖子,接着,公壁虎以高台跳水的姿势开始坠落,慢慢悠悠,仿佛坠落是一件轻松无比的事情。突然,公壁虎改变了坠落方向,直奔着她的脸而来,吧嗒一声,砸在她的额头上,冰凉,柔软,恶心。她大叫一声坐起来,是梦,有水滴在脸上。她想起母亲的话壁虎的尿是有毒的,赶紧跑到卫生间,用槐花香味的洗面奶洗脸。两遍洗下来,她才听见窗外大雨倾盆。她回到卧室重新察看,墙上和天花板上都没有壁虎,没有母壁虎也没有公壁虎,只是天花板正对着她枕头的地方升起了一块尿片儿,上天的尿液正往她的枕头上滴着。

  这一夜,她将枕头换到床尾,在枕头原来的位置放了一个塑料盆,听上天的尿液滴滴答答,患了严重的前列腺肥大一样。等待天亮。

  天放亮的时候,她有了一种新的体验,正常分贝内的声音也可以像肥肉一样伤人。肥肉,小的时候吃伤了,每有肥肉进到嘴里,只要搭上牙齿一嚼,她的食道和胃就发生痉挛。

  七点,终于来了,雨还在下着,只是小了许多,可以称得上是小雨了。让她感到不解的是屋子内的雨却丝毫不减,仍大颗大颗地滴下来。她往电话的方向探了探身子,将电话拿到枕头上,开始给科长家打电话。电话是科长老婆接的,科长老婆很客气很关心很卖弄人情地代科长回答她,没问题,不就一天假么,咱别的忙帮不上,一天两天的假还是没问题的,再说请什么假呀,我跟他说一声,让他给你调天休,不就得了,有啥需要帮忙的,言语一声啊。

  等八点。她知道物业管理那里总比别人晚上班半个小时。物业管理的门口有一块牌子,专门写上班下班时间,用粉笔写,有时用红粉笔,有时用绿粉笔,有时用白粉笔……一直写。粉笔字倒是写得横平竖直,颇有功底。一开始,她以为,物业管理那里经常变更上下班时间,需要写出来告知居民,可天天只是字的颜色变,数字不变。她每走到那里,就想里面的人,那个热衷于写上下班时间的人,写粉笔字的人,曾经可能是因为记不住上下班时间而受了刺激,落下了对时间的恐慌,需要不停地写,来减轻心理压力。她常常想,有机会遇见的话,应该委婉地劝劝他或者她到医院看看病。

  七点半,还有半个小时,她翻了个身,看了一眼电话机上显示的时间。怎么等30分钟过去呢,她犹豫着是否下床抹地。因为喜欢地抹干净后光脚踩在上面的感觉,她天天抽时间抹地,抹桌子,抹椅子,抹厨房的墙壁,她从不抹其余房间的墙壁,因为那些房间的墙壁上有小小的蜘蛛,脏黄的渍迹,还有壁虎,公壁虎和母壁虎。塑料袋,在她翻身打算下床的时候响起来,发出喳喳唰唰的声音,另一种油腻的声音,她烦躁不安地停止了身体的动作。

  搬进这个小单元房之前,她和另外两个女孩住在一间宿舍里,宿舍也是顶楼。其中一个女孩子总是早睡早起,被她们称为“年轻有为”。每天,“年轻有为”起床后就开始整理她的家产,几本书,一个木箱,两个纸箱。木箱和纸箱里、书本上都有塑料袋,她整理家产,就等于整理塑料袋,天天早晨六点,塑料袋都会发出很大声音,喳喳喳,唰唰唰……把她和另一个女孩从睡梦里揪出来,她们在被窝里捂住耳朵,咬牙切齿。等“年轻有为”整理完家产出去跑步,两个人就会变成一个人,叹出同一口怨气,翻一个身,睡个回笼觉。那时,她们的房顶也漏雨,但她们从不在漏雨的地方躺着,不用将腿和脚放在塑料袋上,不用搂着塑料盆。她们将对着漏雨方位的铺盖卷起来,三个或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摒弃以往的怨恨,共谋次日找领导算账的策略,仿佛落在她们屋子里的不是雨滴,而是有阴谋的炸弹。后来,她们都顺利结婚了,只剩下用独身解释孤单的区琦。独身和单身是不一样的,领导也明白。在她的年龄老到别人相信她的解释的时候,她分到了房子……旧房,福利房,37平米。

  房顶漏雨的早晨,区琦喜欢起科长的老婆来--把权力用得干脆利落,让人痛快。原来,对科长的老婆,一直不讨厌,但也不喜欢。她只是像观察病人的情绪一样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她。当然,科长老婆不是她的病人,但这并不能说明科长老婆没有病。科长老婆的眼睛就有严重的疾病,硬是把长着高原脸、缝眼、没有几根胡子也没几根头发的科长看成人人垂涎的美男。她和科长是一个两人科室,平时桌对着桌,也就避免不了有眼对着眼的时候。这样的时候,科长总是发出嘿嘿的几声干笑。这样的时候,科长老婆要是恰好进来了,科长就会立马打住干笑,咽一口唾沫,仿佛那口唾沫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藏在嘴的某个地方,专等他老婆来的时候,用来淹死在喉咙里跳动的笑声。科长老婆的眼睛在这时就会干笑着瞅科长和她。几秒钟后,谁都不自在的当口,科长老婆就对她说,你和他对眼的时候比我和他对眼的时候还多,你们是八个小时,我呢,等他下班回家,说不上几句话,就吃饭,睡觉。我就和他说,他是有福的人,在家看着我这么个美人,我还上顿下顿地变着花样伺候他,上班呢,又看着你这么个大美女。我就常和他说,要他好好和你相处,一个科室就是一个屋檐底下,跟一家人没什么差别的。对吧,妹子?对吧,孩子他爸?孩子他爸说,同事么,同事么。妹子浑身落满小米。

  八点整,区琦站在物业管理办公室的门口。

  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大男孩坐在沙发上,手里拿了本足球杂志,平头,额前的一缕发染成了杏黄色。

  有事吗?男孩问她。

  她说,我家房顶漏雨,漏得厉害,一晚上能接一脸盆呢,漏在床上。

  你登个记吧,男孩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后,拿出了一个海蓝色文件夹翻开递给她。前面已经签有好几个名字,名字后面是上个月的日期。区琦问,今天几点能修?

  几点也修不了,男孩显然觉得她孤陋寡闻,语调里已没了热情。

  为什么?

  看来你是新住户,房顶漏雨是老问题,很多年了,大家都知道,我们也没办法。

  那你干吗要我登记?解决不了登什么记?区琦气恼得将圆珠笔扔到桌上,掉头就走。

  走到门口看见那块专门写上下班时间的黑板,今天用的是红粉笔,胭脂红,艳丽而妖媚。她重又折身回来。男孩以为她又要跟他理论,急忙说,没用的,谁也解决不了。

  她说,门口的上下班时间是谁写的?

  男孩说,干吗问这个?

  就问问,字写得不错。

  谢谢夸奖,我写的。

  你,不可能吧?你干吗要天天写呢?时间又不变。她盯着男孩的面孔,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

  男孩很世故地一笑,说,这年头,谁不是领导让干啥就干啥,反正又累不着,不就几行字么。

  你们领导干吗总要你写上下班时间?

  这你就老土了吧,男孩很得意,领导说了,这叫门面,是形象问题。

  男孩的得意逗得她乐起来,她笑着说你们领导可真有一套。其实她想说你们领导有病,但有病的人将自己的病上升到了那么高的高度,她便不好说什么了。

  区琦往家走,看见楼顶上邻居家的男人披着雨衣在忙活,趴在楼檐上朝下面的老婆喊,赶紧进屋去,你又上不来,着什么急?区琦看着,不禁想起两个曾经让她差点结了婚的男人:大她十二岁的男人,和大她三岁的男人。

  大她三岁的男人很瘦,瘦得可怜,瘦长的脸,瘦长的身材,说出的话却总是肥嘟嘟的,唠唠叨叨,黏黏糊糊。男人说那是他常年守身如玉落下的毛病,没个女人说话,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跟电脑说,跟相机说。男人是搞电脑设计的。在男人肥嘟嘟的话语里,区琦和他谈了四个月。肥嘟嘟的话像肥肉一样,腻人。但大家都认为他是不可多得的。一个很大的原因是那个男人和区琦一样是条婚姻的漏网之鱼。母亲说,这个年龄没结婚的人可是稀有的,像你这个年龄不好找这种条件的,若是找个离婚的,可不行。母亲怕人家说她的女儿做二房,当后妈,那是很没脸面的事。何况,那个男人脾气好得难以想象。母亲说,找个人有疼有热就行了,人一辈子不就是图个心情好么,人脾气好,老实诚实,不拈花惹草,女人才能把饭吃得香甜,否则吃山珍海味,也如同嚼蜡。区琦拿不定主意,就广泛征求亲朋的意见,实际上她清楚自己的心态,她只是找自己日后后悔的理由,找宽解自己的理由,找勉强自己的理由。大家都说,很不错的,对你那么好,真是难得,谁没缺点,要是棍子打都打不出个屁的人才叫悲哀呢。大家都说好,都说可嫁,自己也就不能反对了。

  一天,男人对区琦说,我们做爱吧。区琦想了想说,做吧。她知道做爱是必须的,早晚的事。她想,也可能把爱做了,就踏实了,踏实了,也就又多了个嫁的理由。男人要拥吻她,她说,你躺下,别动。男人很乖地躺了下去,脸上带了些羞涩。男人躺在床上弓起身子脱自己的裤子,褪到膝盖时,为了贯彻区琦让他躺着的命令,用脚很麻利地完成了脱裤子的工作。男人已经勃起,冲天而立。男人说,你也脱了吧。区琦看着男人的那东西说,不。她目不转睛地看,她知道自己需要认识它--总不能把自己交给不认识的东西吧?像根手指,肿胀的放大了的手指。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再看看它,看了几分钟,觉得仍然不认识它,而且也不认识自己的手指了。男人试图起身拥抱她,试图进入正规程序。她说,你别动,让我再看一看。男人很好脾气地躺了回去,顺手抓了抓自己的毛丛。她认真地看了看男人抓过的地方,她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动,很轻微,但在动。她找到了动的东西,用指甲捏下来,进到了指甲里,小心地抠出来,放到手心里,细看。小米粒大小,三个,白白的躯体里有着星点的红,在动,有爪。她对男人说,你看这是什么?男人起身来看,男人也不认识。她说,你不是很讲卫生么,怎么还招虱子?

  区琦说的时候,也不能肯定是不是虱子,她没见过这么小的虱子。虱子,在记忆里,小的时候招过一次,夏天小伙伴们在河里洗头,排成队,一个挨一个,站在没膝的水里,弯着腰,头发在水里顺水漂着,很是快乐,惬意。快乐就结束在虱子身上。有一天,她的头皮痒得厉害,挠的时候捉下一个麦粒大小的东西,放在手心里还迅速地爬。母亲把她那经常漂在水里的头发,剪掉了,扔在地上,黄黄的一小把,她哭了。母亲说别睁眼。母亲往剩下的头发茬里撒六六粉,那是用来灭庄稼上虫子的,灭人头上的虱子很灵验。现在想来那麦粒大的虱子应该不会是生来就那么大,也应该有婴儿期,或者是该有多个品种的。话说完的时候,她已经断定了那三个小生物是虱子了,断定了它的种类,根据它们生存的地点也就确定了它们的身份。它们告诉她这个等待着跟她做爱的男人跟妓女守身如玉去了,她在这一刻已经跟妓女画上了等号,他正试图拿那根戳过妓女的大手指来敲打她的自尊,羞辱她的清高。

  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她的头,头从未有过的大,大得要压折她的脖颈了!血液在里面冲撞,要找个缺口跑出来。

  最后,血液找到了喉咙,冲出来,滚,滚,滚。

  她吼的时候,觉得嗓子被撑破了,碎成了几片。她用手捂住嘴,担心血液会跟着这个词流出来。没有血,泪从另外的出口里出来了。她不想哭,这没必要,她对自己说不能哭,没什么必要。她的眼睛仍在流着一种水,流到嘴里,让她恶心。她知道必须把这种恶心吐出来,否则她会被憋死的。

  她吐,将流进嘴里的眼泪都吐到那个男人赤裸的身上,呸,呸,呸。

  区琦最终原谅了那个大她三岁的男人。所谓的原谅是分开,不再提那件事情了。那个男人事后告诉她他很倒霉,他只做了一次,带了套,有防范的,不想却没防住虱子。男人说,在这次前他真的是守身如玉,他一直手淫。三十岁的那天,他向区琦要求做爱,区琦不同意。可是那天是他三十岁的生日,说什么他也需要做一做爱了,要不他还算是个男人么?区琦没问他是否在三十岁的那天,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觉。这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了。男人还说,他去了皮肤病医院,医生用刮光头的那种剃刀剃掉了他私部所有的毛,他遵医嘱天天用肥皂水洗,十天就彻底消灭了虱子。他说,分手后,你能为我保密吗?能,她真心实意地说。她知道,她不会说出去,有三重原因:第一,她明白潜意识里自己一直希望男人犯一个错误,错到使她有充分的理由了断他们之间的感情,终止即将成为事实的婚姻;第二,她知道这关系到他的生存,名誉,爱情,婚姻,都是些大问题;第三,她觉得她没有面子,他将她和妓女放在同一个时间段里对待,是种侮辱。藏起来,只有自己知道。

  这个事情出来后,区琦有了一次外出进修学习的机会,三个月,足够她忘记这份屈辱了。她在另一个城市里遇到了唯一令她渴望婚姻的男人。

  大毒的太阳下,“年轻有为”骑了辆自行车,自行车架上有一个黄塑料的宝宝椅。这让区琦想起来已经为人母的她也住在另一小区的顶楼。她赶上去,叫住她。“年轻有为”已经成为年轻有为的母亲和妻子,毫无疑问,从那张带着黑眼圈的脸上就知道她仍然每天六点就起床整理家务,甚至更早。她家里的塑料袋肯定越来越多,买菜的,买牛奶的,买肉的,买尿片的,买洗衣粉的,买面的,买米的,买烟的,买盐的,买醋的。

  嘿,怎么天天见不着你?忙什么呢,你?

  吃的,穿的,孩子,老公,我可没你那么自在,那么潇洒,怎么样了,你?

  房顶漏雨怎么办?你家漏雨吗?

  漏,漏过,找物业管理是白搭,即使是找到物业管理部门的头,熟人,也白搭,他们修不好,还要请他们喝一气,浪费,你就找那些专门修房顶漏雨的。

  哪找去?

  满大街都是,我得走了,孩子等着喂奶呢。

  满大街都是。她嘟囔着这句话,在大街上找起来。

  俏妹美容厅,玉娇女按摩院,美妹足底按摩房,鸿运打字复印社,辣辣辣四川火锅,心心相印情侣保健品店,杨玉环美容厅,天天过年,老干妈烧烤,麦当娜美容院……一家挨一家,花花绿绿的门面,美容的,烧烤的,打字的,卖饭菜的,小百货的,都一样的招摇,艳丽,令人眼花缭乱。就是没有专修房顶漏雨的。在那些美容厅的女孩子看她看腻了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在那些并不精于理发的女人眼里,她可能成为的人物--盯梢的、寻找花心丈夫和狐狸精的女人,撕扯,抓挠,鼻涕眼泪……是的,没错,那些跟着她转的眼睛里写着呢。她的脸突然红起来,她好像就真是那个满腹仇恨的妇人一样。她受不了了,那些穿着几点布片、浓妆艳抹的女人的眼睛!她又想起那个大她三岁的男人,他可能就在其中的一家,粉色布帘的背后,招上了小米粒一样大的虱子,他可能常常去,固定去一家,或不固定。有小虫子在脸上爬,伸手去拂,是水珠。泪,这很荒唐,干吗会有泪出来呢?这很荒唐,她对自己说。泪流进嘴里,怪怪的味儿让她恶心,她重又恶心起来。她用手捂住流泪的眼睛,逃一样地跑起来。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她的泪仍在流着。她流着泪想到许多东西是有后遗症的,后遗症的形成不只是在医院里。她原以为他和自己没有任何情感的牵扯了。没那么简单,这是一种无法索赔的事故,无法索赔的,也就无法彻底地结束。

  男人常常说,有需要帮忙的一定言语一声。她从没有言语过,房顶漏雨以前,她的生活简单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有煤气管道,饮用水楼下小店的男孩很乐意挣一元钱,她由此及彼地知道,现代社会里,体力活动互助组式的家庭正在减少,由此多了许多像她一样留守孤独的人。

  她拨通男人的电话,喂,男人腻嗒嗒的声音丝毫都没有变化。她张开的嘴唇决定不再对油腻的“喂”作出任何回答,她轻轻地放下话筒。还是自己来吧,独立自主,自力更生。

  她一直觉得声音对女人来说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尽管声音对男人来说也有作用,但绝不像对女人那么深刻。曾有一个女友喜欢一个男人,就是因为那个男人的声音,她最终嫁了他,其实最终是嫁给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女友说,没办法,就是喜欢听他说话,同样的话,就是喜欢听他用他的声音说出来,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有这种声音,我绝不嫁他,除了声音之外,确实没有可嫁的。她知道,刚才那男人的“喂”如果从另一个人的嘴里出来,或者是说从其他人嘴里出来,她都不会把已张开的嘴唇再闭上,她会用客气的或娇媚或命令的语气说,说她想说的或不想说的。

  大她十二岁的男人,最初使她产生好感的也是声音。那声音,不肥不腻干净利落,沉稳而厚重,有种天然的掌管他人的力量。一种让人尤其是女人产生信任的声音,那声音厚重到使你觉得它是有形的,固体的,不变更的,可以依靠的。她曾依靠着他的声音,做了一个橘红色的梦,关于婚姻的。

  第一次见面,天气很热,太阳很毒,男人像是太阳蒸出的一个发面饽饽,圆圆的,胖胖的,汗津津的。男人边跟大家寒暄,边用手不停地做着从前额向后捋头发的动作。做的是动作,其实那里已没有几根头发了。男人说,这天儿,真让人受不了。男人看了区琦一眼,区琦看见了男人头顶上几根珍贵的头发,分三小绺排列在白面馒头一样的头顶上。

  第二次见面,是一周后的夜晚,男人请区琦吃饭。区琦想了一周的时间,对可能存在的第二次邀约说不,因为她不喜欢胖子,何况是一个离婚的秃顶的胖子。头三天是真心实意地想,后三天只是安慰性地想。她觉得没有第二次了,要有,早出现了。第七天傍晚,男人的电话来了。男人说如果您愿意,我打算今晚请您吃饭。行,她脱口而出。没有任何多余的内容,电话干净利落地挂断了。带区琦的老师是个严厉的老太太,鼻子眼睛嘴巴平日里总是绷得紧紧的,一副时刻打算跟人理论的样子。严厉的老太太用严厉的眼睛严厉地盯着她,用严厉的语气说,赶紧回去打扮一下吧,注意观察他的细微动作、表情,细微的部分才是最真实的,要用最短的时间搞清楚他的真实心理,防止上当受骗,四十岁的离婚男人,是情爱心理最复杂的群体。

  接下来的两个月,区琦再也没有跟严厉的老师探讨过这个男人,因为她觉得通过她自己的观察,已经掌握了男人的底色--豁达大度,豪爽正直,是人类中一个不多见的优良品种,可以托付终身的。只是有一点让区琦有些费解,那就是男人的前妻,她为什么会放弃这么优秀的人?区琦庆幸他被那个女人放弃,使得她在这个世间能遇见他,守望他,陷入爱情的沼泽里。男人发面馒头样的身体,已经成为她内心遮风挡雨的屏障。

  尽管严厉的老师一再主动地告诫区琦,找不出缺点的人是最可怕的,不是没有缺点,而是被狡猾地掩藏了起来,一定要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找。找清楚了,找准了,才有接受的心理准备,婚姻中才能够处变不惊。可她不打算再找了,她对自己说完美的人是存在的,比如令世代人民敬仰的周总理。

  区琦决定嫁给他,或者说决定与这个男人的关系发生实质性的变化。有这个念头是在去了男人的家之后,在男人两室一厅的家里,区琦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人心甘情愿地为男人操劳着,心甘情愿地扮演着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贤妻良母的角色。那原因就是被需要着。男人的家里整齐但不整洁,家具上蒙着灰尘,地上散落着男人的头发和拖鞋走过后的脚印。那些头发和脚印规律地集中在通往卧室、洗手间和厨房的方向上,像田间小路。卧室内出人意料的是没有婚床,两张单人小床相对靠墙放着,两个落满了灰尘的床头灯以同样的姿势站立在两边的墙上。区琦突然觉得有股很热的东西涌进眼睛,她看见了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爱的缺憾。她知道这里的灰尘需要她去擦拭,这里的地板需要她去拖洗,这房间里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需要她在天黑的时候,在寒冷的冬夜,在橘红的灯光下,在冒着热气的饭桌前等他们回来……

  有句古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在区琦苦苦地寻觅了二十天,雨季眼看就要过去的时候,区琦在人民商场对过的树荫里看见了两辆破自行车和两个蹲在地上用纸条卷烟卷的老人,他们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块牌子,上写着“专修房顶漏雨”,字是用石榴红的油漆写的,工整而刺目。她朝着他们喊,大叔,修房顶吗?抬起来面对她的是两张厚道、吃苦、诚实的脸。区琦认识这样的脸,父亲的、祖父的、叔叔大爷的,每一个在太阳下劳作的脸都是这样的,只能看得出他们的辛苦却看不出世事的变更。这样的脸告诉你他们是可以值得信赖的。

  他们用很重的菏泽乡音说,要修楼顶,姑娘你可是找对人了,俺们的技术可是一顶一的,人民商场的楼顶就是俺们刚刚修好的。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一起仰脸看着人民商场的楼顶,手指熟练地捻着已经成型的烟卷,那份专注和依恋令人感动。

  很快就谈妥了,区琦留下具体的地址门牌号,下午三点他们去她家看楼顶情况,然后根据具体情况再定整修方案。他们告诉她,方案有两种:一种是重修,也就是把她原来的楼顶揭掉,重塑一个;一种是零修,修修补补,像给衣服打补丁。前者按平米计算,每平米12元,后者按用料的斤数计算,每斤5元。

  下午两点,区琦正在睡午觉的时候他们就来了,他们说修楼顶用的料适合高温操作,太阳越毒,楼顶越热,效果就越好。区琦明白了他们为什么有着黑红色的皮肤了。他们进门来看了看漏雨的痕迹,并上到楼顶进行察看。她听见他们的布鞋在楼顶上踩着沙粒的声音,一遍一遍,角角落落。她倒了两杯水用扇子扇着,等待他们下来。

  门再次被敲开的时候,那两张憨厚的黑红色的脸已换作了三张年轻的挑衅的不耐烦的脸,三张入室抢劫的脸。她试图将三张脸关在门外,他们却面对她的恐惧笑了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来给你修房顶的,对吧?修房顶,对吧?小眼睛长脸的兴奋地说着,六个眼珠子一起聚拢到她起起伏伏的胸脯上。

  那两位年老的人呢?她向三张脸的后面看去,她想可能搞错了,给她修房顶的是两张憨厚朴实的脸,他们刚刚还在她的房间里待过,他们的汗臭味还没有散去,他们的布鞋刚刚还在大毒的日头下碾着她房顶的沙子让她感动不已。

  他俩是我们的业务员,只负责联系,施工收款都是我们哥仨的,明白了吗?小眼睛长脸的说,他坚持把干活和收钱说成施工和收款。

  她看着六个眼珠子离开她的胸脯,盯向她房间的墙壁、衣柜、书桌、电脑、书架,认真仔细,仿佛它们正在漏着雨,她的胸脯也在漏雨。

  没有结婚照,一个牙刷,挺时髦的独身女人,这房子漏得不轻呀。方脸留小胡子的说,说给他的同伴和她听。

  区琦说,你们走吧,我不修了。

  小眼睛长脸的和他的两个伙计,嘴里发出嘿嘿的声音,走到门口,把两个盛满黑年糕状东西的铁桶提到她面前一晃,说,九十斤,净重,然后提着两个黑色的铁桶上了天窗。

  她飞快地转身锁门,扑向电话。她需要个男人来帮助她,在那三个男人从她的房顶上下来敲之前,一个男人,扮演丈夫或者男友的男人,和他们算账,用性别告诉他们不要心存欺诈……

  她想起瘦得可怜的男人曾经的许诺--有需要帮忙的,言语一声。

  喂,男人肥腻腻地回应她带了颤音的喂。

  喂,她说,是我,我修房顶,来的人不太像好人,你能过来帮帮我吗?

  对不起,实在抱歉,我正忙着呢,男人笑了一下,因为男人和她都听见另外一个女人在笑着模仿这句礼貌用语。电话在男人的笑声里断开。她没有被拒绝的思想准备,她一直记得男人曾声泪俱下地告诉她,有需要帮忙的,言语一声。她相信眼泪里的真诚,她以为这句话后面隐含着的只有一个意思--我会帮助你。她拨电话的时候,甚至想到男人会感激她给他一个平衡愧疚的机会。

  楼顶上发出老鼠啃木头的声音。区琦恐惧地听着。声音长了蜈蚣的千万条爪子爬行在她的头皮上。她重新拨电话,是谁并不重要,她的耳朵必须听见和蜈蚣的千万条爪子无关的声音。

  你还好吗?喂,你还好吗?怎么不说话?两三年了不见了,你还好吗?

  是他!

  眼泪翻身跃出,更多的眼泪拥挤在她的鼻腔和喉咙里。她想说我很好,你好吗?可她发出的只是一些麦麸皮一样的碎片,大量的,碎片……

  眼泪,洪水一样卷起头皮上的蜈蚣流去,千万条的爪子在水面上死亡。她的头像是刚刚洗过一样的轻松,带了洗发水的香气。

  哭累了,平静了,轻松了,她说,对不起,刚才我有点心情不好。

  跟我有关吗?男人很小心地试探着。

  她想说,我以为能够忘记,可是做不到……我以为自己一个人能应付生活,想不到会有需要男人帮忙的困难……她咽咽唾沫说,没什么,哭一哭就好了。

  没什么,哭一哭就好了。以前,她也对他这么说过。

  以前的那个中午。

  她打算和他发生实质变化的中午。

  她打算完善爱情的中午。

  他们吃着饭,用眼睛热烈地交谈着。他十三岁的孩子在和同伴踢球。他的孩子把这个中午留给他和她。他们的眼睛激动着,他们听见对方的心在跳动。他们放下手里的碗筷,她和他都知道,再吃下去就太矫情了,他们早已不在吃饭,他们只是把白米一粒粒地往嘴里送。他们抓起彼此的手,微笑着,手牵着手向卧室走去,像走在傍晚的林间小路上。他们牵着手路过孩子的床,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的太阳,笑了笑。他们把太阳阻挡在窗外。把整个世界阻挡在窗外。那个在足球场奔跑的十三岁少年。

  男人胸前的汗毛往同一个方向倒伏着,如同一片神秘的丛林,她用手指梳理着它们,闭上眼睛,嗅着它迷人的芬芳……等待着男人带领她穿越,攀登,飞升。

  男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混乱、恼怒!如同一个优秀的做好一切起飞准备的驾驶员突然遭遇了发动机的失灵,男人懊恼地捶了一下床板。区琦睁开眼睛,看见了男人眼里的绝望。

  她知道男人需要安慰,她说,这没什么的,第一次难免的,可能是太紧张了,没什么的。男人说,还是去吃饭吧。男人试图笑起来,笑给自己的眼睛看,他的嘴角使劲地朝眼睛的方向翘了翘。她和他重又回到饭桌边,一粒粒地往嘴里送。

  他说,赶紧吃完回去吧。他眼里的绝望被一种很硬的东西替代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她说,不,我不会离开的。

  明智一些,这很重要的,你没经历过婚姻,你不懂,你以后会明白的。他放下碗,一粒未被送进嘴里的大米,粘在他的下唇上。他站起来,去帮她收拾东西,他打定主意让她退到他的窗帘以外。这里本就是他和足球场上那个十三岁少年的。两张相对的单人床,两个落满灰尘依墙而立的灯。

  男人把她的手指拿到唇边亲了亲,把她的包放到她被亲过的手指里。她想说,我爱你,我不会走的,这真的没什么,我们可以治疗,我可以不要那个事情。她说出的只是一些碎片,麦麸皮一样的碎片。

  哭过后,她明白了男人的绝望为什么那么强烈,那么明白。男人是有经验的,从那个离他和少年远去的那个女人那里获取了经验。她明白了这个优秀完美的男人致命的缺陷。这时,她知道男人的绝情不仅仅是为着她了,更为着他自己。没有一个爱他的女人在眼前,在身边,他就仍然是优秀和完美的。

  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用被他亲过的手指拂掉他唇边的米粒,米粒掉在地上,众多的米粒在两只碗里看着。

  她知道那三张脸期待着再进入她的房间里看她的恐惧,她起起伏伏的胸脯,她的衣橱,孤独的牙刷,电脑……

  她擦擦眼泪,从书架上的陶罐里拿了钱揣在口袋里,又从厨房里拿了红色的塑料桶,接满了水,她要用水来验证他们干活的质量!验证他们的真诚!她爬上天窗,对三个男人说,修完以后,我要倒上水,验证一下,如果想讹诈我的话,我是不会付钱的,我会拨打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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