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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万物生

  艾玛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论语阳货篇》

  下午最后一节课,站在讲台上的胡围突然听到了自己体内坍塌的声响。

  这是九月末的下午,阳光甚好,窗外的银杏树叶已经发黄,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摇动,似乎随时会流淌下一树碎金。

  胡围正在讲解“环境正义”,诸多舶来品中的一个,不明所以地被学者们热捧。随波逐流,胡围甚至已在中文核心期刊发表过十多篇与此有关的学术论文。然而在这个下午,胡围突然觉得这一切就像是披了件虚幻的金衣,如风中银杏,华丽过后不过是枯叶委地。胡围再也没有兴趣讲下去。

  他挥挥手,让学生们都散了。

  他的硕士生林小苏踌躇着上前,欲语还休。胡围也冲她摆了摆手。

  胡围是H大社会学系的副教授。社会学系最早在文史学院,后来又并入到政法学院。H大是一所理工科为主的大学,人文学科类学院在H大的地位,说得不好听一点,就像个妾养的。而社会学系呢,并过来并过去都是庶出。政法学院法律系强挣了几年,终于弄成了个大系,硕士点博士点都全了,老师们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些,最起码教授副教授的岗位就多出十几个,上升的渠道相对通畅。同一年和胡围到政法学院法律系的文扶同虽说学历上比胡围低了一层,但却比胡围早一年评上硕导。没奈何,胡围只好放弃原来的研究方向,往法学这边靠,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不妥协,哪来和谐?这样他和其他几位社会学系的老师都变成了法律系的硕导,到法律系去分一杯羹。胡围现带的硕士林小苏就是环境法专业的女生,长一张瘦瘦的瓜子脸,说一口湖北腔普通话,脾气倔得很。记得新生见面会上胡围曾问林小苏,对环境法哪个方向感兴趣?林小苏撅着嘴,一只脚尖在地上划了半天,反问胡围道:“老师研究什么的?”--这丫头性子快得像把刀,让胡围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少。于是胡围抿嘴儿一笑,说环境社会学。

  林小苏老家在鄂西偏远的山村,本科是在鄂州师范学院读的,能考上H大的硕士研究生,应该是很能吃苦读书的女孩。像林小苏这样的学生法律系的老师们都不爱带,真正的寒门学子,祖祖辈辈谈笑无鸿儒,世世代代往来尽白丁,指望得上什么呢?但胡围知道林小苏这样的学生是吃得苦的,也更耐得住做学问的清寒,尽管基础可能差一些,但一旦走上正轨,往往会有突出的表现。当然要不是这个中午发生的事,胡围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对林小苏原来抱着这样大的期望。

  这天中午,胡围正在办公室做着上课前的准备,林小苏敲门进来,跟他说要提前毕业。这让胡围很惊诧。林小苏学习非常用功,可是效果并不好,专业基础理论知识的缺乏影响着她的吸收。胡围为她制定的培养计划,第一年基本上都是在恶补理论。胡围希望在接下来的两年,林小苏可以奋起直追。胡围反感只是为了一纸文凭而读研的学生,他们不但在浪费自己宝贵的青春时光,也是在浪费国家的教育资源及老师的时间。胡围不希望林小苏是这样的学生。

  胡围对林小苏说:“院里关于两年毕业的规定你应该很清楚。”他想提醒小苏,让她知难而退。

  林小苏目光躲闪,说:“老师,王主任说,只要你同意--”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可是已经足够令胡围震惊了。前一阵她拿了张书单,这书单跟他这个导师开给她的有很大的差异,看着非常眼熟。在一大堆专业书目中,有一本朗格的《十九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估计是博士生导师、法律系主任王荪开的,他年年在给学生的书目里都有一两本艺术方面的书。拿文扶同的话来说,好像不开一两本这类书,学生会以为他不懂艺术。王荪这家伙离异多年,一直不肯正经结个婚,多次跟女学生闹出绯闻,小姑娘要抓住他,比抓条泥鳅还难。关于林小苏,胡围也听到一些,但他并没有当真。这是一个人人都可以成为新闻垃圾的时代,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可以生长出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消息。真正令胡围震惊的是王荪对林小苏的许诺,院里对提前毕业把关很严,需要经过严格的筛选,可是王荪一句话就将这一切跨了过去。如果制度形同虚设,正义又从何谈起呢?

  傍晚胡围回到了位于学校附近的家,一所干净、安静的农家小院。胡围不久前才租下这个小院,和妻子齐粱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这个小院筑在一个高台上,视野开阔,三间房子方方正正的,一条新铺的青砖小径将院子一分为二。小院一边种着各种蔬菜,一边是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树上结满了果实。树下放着两把竹椅,乃夫妻俩听风观月之所。

  教马哲的齐粱是个素食主义者,素食主义的齐粱正在准备两个人的晚餐。他们十岁的女儿胡小米学钢琴,平时都住在钢琴老师兼姨妈的齐粟家,一般只在周末的时候才回来。小米是胡围和齐粱的女儿,但小米从来就不认识他们,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个无人能抵达的世界。齐粱的姐姐齐粟偶然发现小米对钢琴有兴趣,就把她带在身边教她弹钢琴。上帝把小米通向这个世界的门关上了,但上帝给小米留了一扇窗,小米很快就学会了用钢琴对这个世界窃窃低语。

  晚餐的菜肴是从院墙上摘下的新鲜扁豆、木耳菜,葱、辣椒和黄瓜也是从院子里现摘的,简简单单烹一下就有浓浓的蔬菜清香。富起来的院子主人高高兴兴地搬到城里的高楼大厦去了,把一院子蔬菜作为对胡围和齐粱的馈赠。齐粱喜出望外,买了一些新的蔬菜种子,见缝插针地种在小院里。现在这个院子看上去草木葳蕤、生机勃勃。

  齐粱吃着饭,对胡围说:“下面那个人,问你好。”--似乎这件事很可笑,齐粱说着,嘴角一挑,无声地笑了。

  下面那个人,指的是租住在高台下的一所小院里的中年男人,待人热络、谦卑,说着一口陌生的方言。每天早出晚归,做着一项讳莫如深的小生意。每次遇到胡围齐粱,都会谦恭地说声“教授好”,身体力行地践行“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基本方针。他的女人寡言少语,两个孩子不幸都是残疾。

  坐在齐粱对面,胡围感到自己慢慢恢复了平静。

  马哲老师齐粱是H大年龄最大的讲师,她就像个劳动模范,每年都要上三四百节课,且从无抱怨。她吃素食,独行,是少见的行动多过语言的女人。楼房倒塌、火车相撞、飞机失踪,她从不谈论,却胸怀悲悯。

  胡围时常能感到齐粱瘦削的身子里近乎宽广的胸怀。他们第一次见面,年轻的胡围脑海里霎时闪现出马克思给燕妮情书中的一句话:埋在她的臂膀里,因她的亲吻而苏醒。这个晚上,胡围无疑也需要这样的亲吻。

  齐粱去看小米和齐粟,把数码相机里小院子的照片放给她们看。齐粱的那款尼康D300相机把一个活色生香的小院端在齐粟面前,碧绿的蔬菜、柿子树、老式青砖、齐粱的金地小红花长裙,看上去都很美。

  小米看了一会,自顾自走开去,在阳台上慢慢打着转。阳台上摆了几盆指甲花,开得正好。小米转着圈,眼睛一直看着那些花儿,目光就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

  齐粱对齐粟说,姐,我要你和小米都搬过去。齐粟的眼里甚至慢慢有了泪,这是她最亲的两个人。

  齐粟轻轻拍了拍齐粱的脸,说你和胡围再商量商量,小米熟悉这里了,换个地方又不知道要怎么样了。

  齐粟住的房子是父母留下来的,三十年前市里给专家们修的房子,半山位置,一梯一户,齐家在最僻静的西头一楼。她们的父亲生前睡眠浅,容易惊醒,这房子做过非常好的隔音。

  齐粱把头靠在齐粟的肩头,握着齐粟纤细的手。小时候齐粱嫉妒过这双手,十指葱根般,又异常灵巧,一同开始练钢琴的,小汤加拜厄,一年后齐粟六级,齐粱四级。

  齐粟十六岁那年,适逢有位本市出生的著名钢琴家回家乡做汇报演出,齐粟被从全市近千名学钢琴的孩子中挑选出来,将与钢琴家一起四手联奏一曲捷克音乐之父斯美塔那的《伏尔塔瓦河》。演奏会在人民会堂开,全家人将盛装出席。齐粟白衣黑裙,齐耳短发衬得面如满月。齐粱是如此嫉妒,以致齐粟约她早点到人民会堂再去练练那台斯坦威时,齐粱拒绝了。这也是后来她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

  晚上齐粟没有在演奏会上出现,她消失不是一台演奏会的时间,而是整整三年。三年后的一个黄昏,上高二的齐粱放学回家,看见齐粟穿着旧时的衣裙,坐在父母中间看电视,父母各自拉着她的一只手,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这个女儿又会不见了。齐粱在浴室的地板上发现齐粟换下来的衣服,带着酸臭味的粗布衣服,是只在农村题材的电影里见过的式样,裤脚已被划拉成一缕缕。抱着那堆衣服,齐粱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是怎么不见的,又是怎么回来的,这三年她在哪里,怎么过的,到底发生了什么,齐粟从来不谈,家人也不问她。齐家人就当都没有活过这三年。

  父母趁齐粟睡着的时候,细细打量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他们看见她额头的伤疤、肚子上骇人的蜈蚣状疤痕、脚底上的血泡,两个老人再次悲痛欲绝,相拥而泣。

  住到村子里后,胡围两口子早晨都是在鸡叫声中醒来的。

  一天天还未亮,齐粱把头抵在胡围的颈窝里,说,围,原来鸡鸣声是这样的,寂寞。

  素食主义的马哲老师齐粱很少有这样直指内心的表述,她总是很平静,是风也吹不皱的一池春水,旖旎风光都暗涌在波澜不兴的水面之下。认识齐粱不久,胡围就卸下了所有的铠甲,在她面前还原成真。胡围也常常回想他们一度充满沮丧的新婚旅行,如果换成另外一个女人,他胡围今天又该是什么样子?总之,遇到她,他便好了。

  “原来鸡鸣声是这样的,寂寞。”

  天色还暗得很,齐粱从鸡鸣声中听到了寂寞,她有没有内心非常寂寞的时候呢,即使是自己陪伴在她身边?还有小米,哦,小米,总是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的小米……沉思让胡围彻底清醒过来,他没有用语言回应齐粱,他把齐粱搂紧了,想起了童年在湘西北乡村的许多夜晚,总是在鸡鸣声中迎来光明。在黑暗的长夜中,做村庄这个社区里唯一一个守夜人,司晨的鸡该是多么孤独啊,它对公益的忠守不是出于责任,也不是出于义务,而是一种天性,人类只能寄希望于通过教育来获得这种品质。可是胡围也清楚地看到现今的教育更多的时候只是使人愈来愈多地丧失这种品质。

  这天的上午政法学院有一场学术讲座,齐粱三四节有课,两人早早起来洗漱,准备上午各自忙完,下午一起去看看齐粟和小米。两人坐到停在屋前路边的汽车上时,发现有几个老人蹲在各自的院门口看着他们--这一幕让他们一下意识到他们真的是住到了村里。那位说一口陌生方言的中年男子一手抱着一个下肢残疾的孩子上了一辆小面包车,他们坐的车经过胡围他们身旁时,中年男子将身子从后座的窗户里探出来,愉快地与他们打了个招呼。

  清晨的乡间公路行人稀少,又无红绿灯,车跑起来很通畅。

  “你看到那两个孩子了吗?真可怜。”齐梁沉默了一会,对胡围说。

  齐粱默默看着窗外,想到了齐粟。记得刚回来时齐粟不愿意接触他人,没有再去学校。她唯一可做的就是弹钢琴,还有看父亲收藏的一屋子书。齐粱想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齐粟,一群花朵般的女孩儿,叽叽喳喳挤了一屋子。齐粟局促地坐在桌子边,羡慕地看着她们,一只手在桌面上摸来摸去,看上去是那么可怜。齐粱觉到了自己的残忍,她自己慢慢也跟那帮朋友断绝了来往……后来有了小米,小米就像阳光,照进了齐粟的生活。齐粟接送小米去特校的时候,坤包里总是放着一把手柄上镶有绿松石和珊瑚的弯刀。这把弯刀是她们父亲的一个从事高原湖泊研究的老朋友送的,黑色牛皮的刀鞘,拔出来时刀的寒光能让人眼睛生疼。父亲一直把它藏在箱底。有一回齐粟往包里放刀子时被齐粱看见了,齐粟害羞地一笑,对齐粱说,以防万一--那些她曾遭遇过的万一?齐粱胸口疼得厉害,赶紧将目光挪向窗外。

  胡围开着车,没有吭声。他一出门就看到了那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女孩,四五岁的样子,下肢像草绳一样纤细绵软。中年男子把她夹在腋下出门,她扭过头看胡围和齐粱,脸非常脏,可眼珠子黑亮黑亮。胡围有种不好的感觉,好像她的父亲--可能是她的父亲--那个中年男子,会伤害那个可怜的孩子。总是会有不幸的人,任何时代都无法避免。胡围想起了十二岁那年的春天,那个偶然从村子里路过的疯癫少女……胡围忽然很想小米,再有一个多月小米就放暑假了,小米可以在齐粱的菜地边上种她喜欢的指甲花。

  早上的空气很清新,胡围看了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齐粱,她默默地看着窗外,一把乌油油的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看上去是如此落寞!胡围用左手掌住方向盘,腾出右手握住齐粱安静的左手。他们没有再说话,路在他们面前蜿蜒伸展,似乎永无尽头……

  来做学术报告的是国内一位非常有名的女性法律学者,这位了不起的女性不仅仅是一所大学的教授,她同时还是一家高级法院的副院长。慕名而来的老师学生挤满了报告厅。文扶同也来了,他坐在一个角落里冲胡围招手。胡围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后,文扶同跟他耳语道:“小隐,你看你的高徒林小苏。”自从知道胡围在村子里租了房子,文扶同一直“小隐小隐”地叫他。

  胡围顺着文扶同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林小苏坐在第一排中心的位子上,她两手握在胸前,身子僵硬地绷直着,表情很期待。胡围叹了口气。胡围布置给她的研究课题,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身在曹营心在汉呐。

  报告很精彩,女院长用“合唱的法官,独唱的学者”来形容自己当前在司法界和学术界两头奔忙的状况。听完报告出来,走在学校种着樱花树的道路上,文扶同对胡围说,大名鼎鼎的B大法学院也不过是教会了学生几个法律条文,连一点独立自由的法律精神也没有传承给他们。女院长毕业于B大法学院,胡围知道文扶同指的是“合唱的法官,独唱的学者”这回事。从理想的角度来说,女院长应该是“独唱的法官,合唱的学者”,这样才符合司法独立与学术自由的精神。但以目前司法和学术运行的相关状态来看,胡围认为女院长倒是说了句大实话,不过他也不打算替她辩解。胡围知道一旦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又会招致文扶同的戏谑,啊哈,你们搞社会学的真是厉害,什么都研究。文扶同这句话听着还有另外一种意思,什么都研究就是什么都不研究,或是什么都研究不好嘛。

  他们是同一年来到H大政法学院的,那是十二年前,都是海归。家境优越的文扶同揣着一张哈佛大学法学院的“玛斯特我夫乐”的学位,英文缩写为“LLM”,这样的学位胡围也有一张,是在牛津拿的。来H大求职的时候,胡围只出示了他的博士学位,一方面是因为在当时海外中国学子中,已有人开始称“LLM”为“老流氓”。那些搭改革开放的便车赚了点钱的中年律师,还有部分官员到海外进修时,游山玩水逛红灯区之余也会拿个“LLM”回国,算是塑个金身,“老流氓”也因此得名。当然胡围不出示这纸文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对法律已了无兴趣,法学在他看来俨然已是现今所有文科类学科中最虚伪最贫困的一门。时过境迁,现在“LLM”在国内别说进高校,就是进个律师所都难。不过文扶同的“LLM”出自名门,一说哈佛人人起敬,毕竟在H大,哈佛就像藏在荣宁两府深处的大观园,不是人人有幸得以亲瞻的。“LLM”比起“PHD”(博士学位)来是低人一等,但哈佛的“LLM”不是大观园的钗黛,也是袭鸳平之流,虽说是个丫头,但是有些体面的丫头,平头人家的小姐只怕还比不上呢。文扶同故去的老父亲曾是市法学研究所的所长,桃李遍天下,在学界数得着的得意门生为数不少,因而文扶同拿到手的课题都颇有分量,这几年也出了点成绩,在那些土博士出身或是像胡围这样“走偏门”的同仁面前,他自然也就有两分自傲。

  “林小苏昨天去找我了,想到我那儿去,我告诉她,除非是胡老师不想带你了,否则,哈,没门。”文扶同摇着一只手说。

  听到文扶同的话,胡围心情沉重,林小苏这丫头看来是不惜背叛师门也要提前毕业啊。

  文扶同欲言又止,踌躇半晌,说:“学生闹着要提前毕业,不是因为工作有了着落,就是做好了准备考博。小苏她……”他看了看胡围,坊间的各种流言,他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胡围神色凝重,有些话,他早有耳闻。潜规则并不只在娱乐圈。这些年来学界也不时暴露出类似的丑闻,令天下师者蒙羞……他想起了林小苏刚来时的情景,单纯朴素,要强而又有些莽撞。

  路两旁的樱花树是初春才栽下的,一人来高。为了更好地成活,栽的时候枝叶都去掉了,光秃秃地立在路旁乍一看像两排伤兵。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到了五月,风一吹,残肢般的枝干上却突然地开起花来,一朵朵挤挤挨挨、期期艾艾的,而树干上缠绕的草绳和撑着的支架都还没有去掉呢,就这样不要命地全力以赴地开起花来!胡围记得当时看到那些花儿,人一下子就像傻了一样陷入悲伤。

  胡围停下脚步,手抚身旁一棵樱花树的树干对文扶同说:“扶同,你这一生中有没有,令你不安的事?”他想起清晨遇见的那个小女孩,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眸。

  “就是那种,会让你……guilty,对,guilty,你知道……”胡围挥着手,皱着眉,不知该如何准确表达,那种无法忘怀却又难以启齿的感受再次袭来。

  他想起了十二岁那年的春天,那个疯癫少女被几个无赖拖进山洞前,她那黑亮黑亮的眼眸惊恐地看向他的情景……多少年来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他想跑开的,但他们把他也拖进洞去,嬉笑着把他和那个衣衫褴褛的可怜少女推搡到一起。他抱紧双臂,本能地感到羞耻和罪恶。他们一边污言秽语,一边攒住他纤细的胳膊,拉直了它去触碰女孩的胸乳。他拼命挣脱出来跑掉,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有向人求救。也许当时年少,他不能确定到底会发生什么。这一天阳光可以称得上明媚,鸟儿在黑压压的松树林里歌唱,牛安静地在山坡上吃草……他不顾一切地往山下狂奔,开满花朵的野蔷薇枝条划破了他赤裸的足踝。大人们在山下的稻田里干活,不时有年轻男子直起腰来吼一声当地的“胡呐喊”--哦嗬嗬呀,妹啊,呀嗬!他从他们身边跑过,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他心跳得厉害。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辛苦劳作的男人吼“胡呐喊”,只是这一天格外令他心惊肉跳。“哦嗬嗬呀--妹啊,呀嗬--”他仿佛受到了驱赶似的一直奔跑,直到跑到筋疲力尽方才停下。过了几天,那个少女却在邻村的水库里不明原因地漂了起来,人们把她捞上来搁在长满盘根草的地上,她脸朝下躺在那,一只手臂别扭地折在肿胀得变了形的身子底下,那姿势看上去仿佛她正在承受着莫名的巨大的痛苦。胡围看了一眼,一个人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群看热闹的村民。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后来他再也无法忘记掉这件事,不管是他打架斗殴的青春期,还是后来在异国他乡埋头苦学的青年时代。当然他也有过几次恋爱,和不同肤色的女孩。活泼健康有爽朗笑声的女孩总能吸引他……开始都千篇一律,他总是循着她们的笑声追寻而去,她们的笑声对他似乎是一种安慰。在周末,他骑着单车,格子衬衫的袖子随意地上卷,似乎不经意露出的肌肉也曾令那些花朵般的女孩发出尖叫……他不是不想做一个护花使者,但无一例外的是每一次恋爱都难以进入到那种亲密无间的状态,无论是缱绻低缠,还是劲风折柳,他实在是都做不来。久而久之,他的女友们开始戏谑地叫他:中国病人。

  “Guilty?”文扶同也停下来,饶有兴趣地看胡围。他端详了胡围好一阵,笑着说:“美满的婚姻是令人难舍的正餐,但是如果正餐之后依然感到需要下午茶和餐后的甜点,那也是可以理解的。Love isnt guilty。”--他以为胡围爱上了妻子之外的某个人。

  胡围也笑了,说:“真是鸡同鸭讲,就像齐粟说的,你呀,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就有这样的人,他们格外被上天垂爱。胡围却也并不羡慕他们,从法律的角度来说,人人生而平等。但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法律却无法做到让人人平等--就连上帝也不能。

  听到齐粟,文扶同的眸子里有一瞬间亮光一闪,但很快这亮光就像粒小火星似的熄灭了。

  文扶同的妻子一直在美国,夫妻俩聚少离多,慢慢两人就淡了,最后以离异收场。后来胡围安排他同一直独身的齐粟见过一面。

  一见齐粟,文扶同惊为天人。

  但齐粟对文扶同却淡然得很。后来,齐粱问齐粟,齐粟望着窗外发了半天的呆,才微微一笑,说:“倒不是个坏人。”齐粱也知道,对齐粟来说,文扶同活得可能太好了些。

  “另外一个世界?齐粟她真是这么说么?”文扶同追问胡围。

  胡围笑而不答。这个新时代的太平绅士如果知道齐粟的经历,他是否有勇气承受她的过去呢?

  胡围听齐粱说过文扶同与齐粟第一次约会的情景。扶同听说齐粟没上过大学,就把他在哈佛的生活跟齐粟说了一遍,说完哈佛说H大,不过对前者是赞,对后者是贬。

  齐粱说,文扶同笑话H大的领导养鱼出身,说他们对文科类学科毫无了解,宣传H大时只突出那几个在H大短期逗留过的作家,不重视学者。他说得也对,领导都是搞海洋养殖出身,对文科的历史不熟悉。但文扶同又说闻老只是个诗人,不是学者。呵呵,人家当然不是学者,人家是被学者。齐粱笑着摇头。令齐粱想不到的是,文扶同犯的这个小小的错,让齐粟不只惊讶,而且觉得有趣,当时她笑得开心极了。

  --他真的连闻老的《楚辞校补》也不知道么?齐粱曾经问胡围。

  齐家的老爷子做过市图书馆馆长,生前是有名的楚辞专家,齐粟齐粱耳濡目染,文史的功底是非常厚实的。胡围知道文扶同犯了爱夸夸其谈的老毛病,平时在其他同事面前,文扶同出言谨慎,绝对不敢有超越专业领域妄加评述的言论,大约是知道齐粟未上过大学,所以有胆子信口开河。殊不知大学这种地方,只能给你想知道的,你需要知道的它未必能给得了你。

  隔行如隔山。当时胡围很俗套地回答了齐粱。

  胡围决定做一个偷窥者。

  他们住的小院地势较高,爬上房顶的一个小平台,可以直接看到坡下小院里的情形。

  用作厨房的小屋旁有一张木梯,直达平台。以前的主人在平台上晾晒玉米。

  齐粱站在小院当中,看着胡围爬梯子。

  梁上君子。齐粱笑着说。

  胡围在平台上坐下来后,一言不发地看着齐粱点头。

  胡围双手抱膝,唱起了一首英文歌:

  我看到花儿盛开,

  为你为我……

  我听到它们哭泣,

  在满是泥泞的小径……

  夜幕四合,四周满是啾啾的虫鸣。齐粱收住笑容,陷入沉默。齐粱与胡围第一次见面,就发现胡围在说话的时候是轻松幽默的,可是他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就显得很有负担的样子,他的眉宇间有种隐隐的哀愁。那时她就认定他也一定有着某种无法对人诉说的经历,不同于大多数人的,就像她一样。

  进入夏天后才种下的蔬菜大部分生长缓慢,齐粱时常给它们松土施肥,悉心对待每一颗蔬菜,很快就得到了回报。她已经收获过一次小萝卜菜,种子洒下去后,每日早晚浇水,不久就是一畦绿苗。在虫子光顾它们之前,齐粱把萝卜苗拔出来洗净,做了一大碗绿的汤。盐和清水煮出来的素淡的汤,稍稍有点清新的苦,单纯的小米格外爱吃。齐粟爱这个小院子的安静,有一回她也爬到屋顶的小平台上,看村子里淡薄的炊烟和墨染似的山林,H大红屋顶的房子在绿树中……齐粟说,世外桃源似的。

  大家都感到了生活的美好。总是会有美好。

  一个下午,齐粱在给小白菜浇水,胡围坐在柿子树下备课。院门被轻轻叩响,齐粱走过去开门,是林小苏。

  林小苏是走了半小时的路过来的,鼻尖上有细细的汗珠。她站在门口,一只脚伸到台阶旁的一丛青蒿上来回擦拭,以便蹭掉鞋底上的新鲜的鸡粪。看到齐粱,林小苏嫣然一笑,说师母好。师母把林小苏让进来,沏了壶茶就退到屋子里去。

  齐粱坐在窗边的一张矮椅上,择一把木耳菜。她隐隐听到林小苏的诉说,家人,生活,学业,她自己的未来。

  转导师不成,提前毕业胡围又不肯签字,林小苏很激动,忽然提高声音说:“老师,没错他四十二了,可我也二十四了,不是十四啊!”

  齐粱蓦然发现,出身贫寒的林小苏,原来她什么也没有!胡围该用什么理由让失去耐心的她放弃她奋不顾身争取到的东西呢?

  人与人之千差万别,有如万物!

  就像文扶同,有一回他陪齐粟去接小米,从齐粟的包里拿出那把镶有宝石的刀子扔到沙发上,罗曼蒂克地对齐粟说,让我做你的刀--他又何尝知道什么是刀?

  齐粱不由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胡围一旦确定租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中年男人,他所谓的小生意,不过是利用那两个孩子乞讨时,胡围马上报了警。经查明得知中年男人从残疾孩子的父母手中租了他们,把他们从僻远的徽西带到这个城市,租金为每人一年两千。

  村民不解胡围的愤怒,他们笑话教授的大惊小怪,说这个人还经常买肉给孩子吃,并不是坏人。齐粱听到他们说吃肉,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

  教授,孩子们不过是个废人,回到家,可能连饭也吃不上呢,村民纷纷说。这让胡围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都感到沮丧,而且羞愧。

  这个下午,齐粱择着木耳菜,隔窗见坐在林小苏对面的胡围一言不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木耳菜是从邻居院子里移栽过来的,种在院墙边。它们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土壤,只需浇水施肥,无需打药捉虫,短短两三周就爬到半个围墙那么高。齐粱从未见过如此轻省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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