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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春哥是一只鸟

  冉正万

  当我开车去茅台镇,钻进长达2090米的坛厂隧道时,我一下想到了另外一片山区,想起二十年前,我和周四卫在野外搞地质的情景。当时我们一边爬山一边幻想,要是把山凿个洞就好了,凿个洞我们就能清楚看见山里面的地质结构和矿物质了,就用不着这么费力地再爬上爬下了。一会钻进山沟,一会爬上山坡,烈日流火,工作服上一圈圈汗碱,不光背心有,胸前也有,像风吹日晒后的靶标,不用子弹,一股风就能吹倒。走到下午,腿发酸,太阳穴发疼,手指头发胀。因为双手老是下垂,血集中到指尖上去了。对艰苦的工作,我没少抱怨,可见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地质队员。最难受的不是长途跋涉,而是夕阳西下,到哪里去借宿搭伙。我们没配备帐篷,领导给我们配备的是一句话:嘴是江湖脚是路。他的意思是只要嘴甜一点,不会找不到吃的住的,又不是在无人区。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却总是羞于向农民大叔开口。搞野外地质调查是两个人一组,第一年,我的组长性格和我一样,这就惨了,一到需要联系食宿就互相推诿,谁都不想上前。我们采用过值日轮班、划拳、猜枚子等方式,可他经常耍赖,眼看到住家户了,他一下钻进旁边的玉米地,说是肚子疼,要大便,熬到我硬着头皮联系好了才出来。和周四卫一个组后,我再也不用为此担心了。周四卫话多,爱吹牛,虽然只有两个人,他可以从早说到晚,说了一天你却不知道他都说过什么,只知道他在滔滔不绝。有时候我很想把他的嘴封起来,太阳晒得人浑身发臭,还有个人在耳边呱唧呱唧的,真是烦不胜烦。只有到联系食宿时,他那张嘴才成为我赞赏的对象,他那些花言巧语也成了美德。他从不和我计较,每次都是他主动上前,把主人说得眉开眼笑,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屋。有一次,那户人家九口人,家里只有一床被子,这床被子是家里两个孙子盖的,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其余的人把脚伸进火堂的热灰里,歪倒在草捆上睡到天亮。只要不出远门,他们是不会洗脚的。他们这儿的人大多数一生只洗过三次脚,出生的时候,结婚的时候,死去的时候。这么穷的人家,也让周四卫夸高兴了,晚饭炒了腊肉和鸡蛋,还让我们睡床上,虽然太挤只能侧身睡,但毕竟有被子啊。农民的床铺难免会有杯子,我们防杯子的办法是脱光了睡,连裤衩也不穿,这样即使在被窝里被咬几口,天亮后它们不会留在身上,因为它们喜欢爬在棉布上。杯子和成年男子不同,它们不喜欢裸体,它们喜欢往棉缝里穿。如果穿上衣服睡,它们钻进衣服躲起来,那就得带着它们一起搞地质了,杯子在野外是很难清理干净的。两个光溜溜的男人,抱着两个光溜溜的孩子,可以称做赤子吧?

  让我难忘的当然不止这些事情。那年九月,我们到了杉树坪。村子坐落在高山梁子的洼地里,全村只有七户人家。资料显示这一带有金矿,我们需要驻扎下来进行详细调查,看看黄金含量能达到多高,有无开采价值。杉树坪是高寒山区,常年有一半的时间大雾弥漫,只能种一季庄稼,玉米因为缺少阳光,要到十二月份才成熟。我们站在山坡上看了看,村子里没有一栋砖瓦房或者木瓦房,全是干打垒的土墙房,屋顶上盖的是麦草。有的麦草已经沤烂了,长出不知名的花来。看到这样的房舍,我心里叫苦不迭。

  周四卫一见人就打听队长家在哪里,乡村早就没有生产队长了,但村里人习惯把村民组长叫队长。不管在什么样的乡村,村民组长家总是比一般人家条件要好些。为了吃好点住好点,我们一进村就露出嫌贫爱富的嘴脸。村民组长作为当地最高行政长官,接待来村里工作的人,也算是他的职份之一。站在我们面前的人没回答,而是问我们是不是石匠,因为他看见我们拿着地质锤。我们说不是,他说,那你们一定是卖菜种的。因为我们肩上搭着白布口袋,是用来装土样和化石的。我们仍然说不是,他警惕地问,那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不高兴地说,你管我们是干什么的,问你队长家在哪儿,你告诉我们就行了。他说,我就是队长。我尴尬地想,天啦,我搞砸了。我没料到这个又瘦又黑满额头皱纹的人是队长。周四卫摸出烟,眼睛笑得像豌豆角一样,腰一弯,连打几个哈哈。烟点上后,周四卫说明来意。队长说,住倒没问题,只是条件不好。周四卫忙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们不讲究的,队长贵姓?队长说,我姓黄。周四卫又打了个哈哈,啊呀,冉正万和你还是亲戚呀,冉正万,你外婆是不是姓黄?我想也没想就顺竿爬:是的,我外婆姓黄。事后一想,为了住好点吃好点就把外婆的姓改了,觉得自己有点无耻。心想下次再这样问,一定要否认,告诉他我外婆姓陆。

  黄队长同意我们住他家,不是因为和我攀上亲戚,而是他认真看了我们的证明,“我不能让来路不明的人住在杉树坪,最近有人偷牛。”

  我难堪地想,怎么看我们也不像盗牛贼呀,野外生活把我们磨得一点书生气都没有了?难道?除了地质图和罗盘,我的行囊里可是每天都背着一本《世界文学》的。

  不知为什么,我像小孩一样,产生了一种赌气的心情。当我看到一个漂亮姑娘提着篮子从屋里出来时,我赌气地想,肯定不是黄队长的女儿,凭他那副长相,就不可能是这么漂亮的姑娘的爹。姑娘的篮子里装着一把镰刀。我和周四卫正在搬行李,她低头与我们擦肩而过。黄队长吩咐她,“顺便买把面条回来!”在乡下,面条是当菜来吃的,还是招待贵客的高档菜。人漂亮,买回来的面条说不定也要香一些。这么一想,我不再像小孩那样生气了。周四卫一边铺床一边无聊地哼歌: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这是十多年前的老歌了,亏他就记得这一句。所有的歌他都只记得一句两句。我觉得好笑,人家把你当石匠,谁会到你身边呀。

  晚饭的大菜果然是面条,用跑油煮出来的,就是把水烧开后先勾一点猪油,让油花跑在水面上,面条煮熟后连同油汤一起端上桌,看上去油多一些,其实没有多少油。除了面条还有一钵酸菜、一钵素南瓜。是姑娘和她母亲一起端上来的。队长说,没什么菜,吃吧。他老婆说,旱了四十多天,菜园里的菜都干死了。两年前,我们在麦冲找锰矿时,主人也煮了一钵面条,没经历过农村生活的小王把面端到自己面前,像鸡毛上天一样轻巧地宣布,你们吃饭,我一个人吃面。我们还在整理记录没上桌,主人家又不好意思提醒,他一个人把其他人的菜全吃了。现在一看见面条,我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一笑把低头吃饭的姑娘得罪了,她看了我一眼,似在质问:笑什么,笑我们家穷吗!周四卫已经和黄队长聊开了,关于收成,关于村里人。我则忍不住想,这么漂亮的人儿,能嫁到好点的地方去吗?我要是在农村……姑娘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思,只见她全身发抖,双眼上吊,头禁不住一阵乱摇,吃力地大叫一声,突然往后倒下去。我被吓得目瞪口呆,黄队长和他妻子已经扑过去,把倒在半空的女儿接住了。他们掀开板凳,把姑娘直挺挺地放在地上,紧紧地压住她踢打不停的四肢。周四卫比我抢先一步过去帮忙压住双脚,我慢了一步,蹲下去压住脚踝,但已经用不着多大力气了,姑娘已经没刚开始踢打得厉害了,但口中喷出了鲜艳的血液,当她像被砍了一刀的羊一样咩咩地叫唤时,血液被吹得满脸都是。姑娘的母亲残酷地用筷子撬开姑娘的嘴,就像要杀死她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她这是为了避免她咬断自己的舌头。过了十多分钟,姑娘慢慢停止抽搐并清醒过来。我既难过又尴尬,为姑娘的病感到难过,为自己压住她脚感到尴尬。我不敢真压,怕把她压疼了,结果被她踢了一脚,踢在我下巴上。黄队长习以为常地说,吃了好多药,一点效果也没有。我们继续坐下吃饭。不一会,我听见姑娘压抑不住的哭声。本来就没食欲,这一来更是咽不下去了。周四卫好像没什么“感觉”,我是说那种同情心和恶心感。想到那些面条是姑娘摸过的,我就不敢吃它们。周四卫说,这种病能治好,他老家也有人得过种病,但最后治好了。“没去医院,是用偏方治好的。”他微笑着,呼噜吸进一口面条。毫不含糊地说,“根本就不用花什么钱。”姑娘的母亲突然轻轻地、语气坚定地插了一句:“明天挖地萝卜。”不知道姑娘的母亲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也许是女儿的病让她有点神经质。周四卫环顾了一下四周,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他说:“我明天去牛渡河打电话,问老家的人用的是什么药,让他们把药方给我。”

  第二天他真去了牛渡河,回来时醉醺醺的,他爱喝柜台酒,高兴了爱喝,不高兴了也爱喝。从乡村野店柜台后面打出来的酒大多是掺了水的苦酒,极其难以下咽,他用三个手指扣住土碗,咕噜三次,脸苦巴巴地皱三次,然后笑容释放出来,继而红光满面。我问他打听的结果怎样,他挠着头说,他昨天记错了,他老家得这病的人早就死了。我有点生气,你怎么能像无赖一样啊,人家得了病的人在等你的好消息呢。他说,我就不相信连这种病都治不好,又不是癌症!

  几天后,小队长来了解工作情况,顺便把积存了两个月的报纸杂志带来。这些报纸杂志没来之前,我急切地盼望着,就像上面有什么重大消息不容错过似的。每次翻完后,却又像不解风情的人对爱情的理解:还是老一套,和以前差不多。没料到周四卫翻到一张我丢失的报纸时激动地笑起来,我以为他在读笑话,歪过头一看,是半版广告:让癫痫病患者不再痛苦,是×××传人的神圣职责。

  他按广告地址寄钱买了三个疗程的药,广告上说一次买三个疗程可以打六折。周四卫看重的不是折扣,他看重的是这些药的疗效。在野外工作久了,对报纸上的任何话都信以为真,哪怕一再上当,也会再次心甘情愿地上当。邮购回来的药刚开始似乎很有效,全家人都把周四卫当贵人,连我也觉得他功德无量。吃第二副时姑娘的反应很强烈,一吃下去胃就疼。姑娘的父亲不耐烦在叫她忍一下,“这是药呢嘛,当然没饭好吃。”后来看见姑娘吐出的秽物里有血,才不敢再叫她吃。

  我们在杉树坪搞了两个月,金矿异常范围太小,品位也不高,加上野外越来越冷,我请示分队领导后,结束了杉树坪的野外地质工作。我们这一走,十有八九不会再来了,这些年跑过的地方不止一百处,回访过的少之又少。和主人家处热络了,他们舍不得我们走,杀了鸡要为我们饯别。我的心早就飞到遵义去了,一天也不想耽搁,可一时找不到搬家的车辆。周四卫看出来了,他说,你先走吧,我等两天,我找车把行李带回去。

  我回到遵义就去书店买书,恨不得把它们嚼啐吞下去。买了一把圆珠笔芯,不管写什么,我规定自己必须三天写完一根。实在写不出来就翻书,把书上那些精彩的段落抄写在一个巨大的笔记本上。右手中指骨节凹下去,从此不再复原。

  有一天看见脏兮兮的行李堆在门口,没见到人,我以为周四卫回老家了。两个月后,队上安排我们去一个叫四坪的地方找铝土矿,周四卫笑嘻嘻地走进会议室,穿了一套粗呢西装,新理的头发能看出小理发店的手艺,生硬、坚执、传统、正直。假期他哪里也没去,我的行李是托别人带回来的,他一直在杉树坪,最让我吃惊的是,他已经结婚了,他娶了黄队长的女儿。他那件粗呢西装就是结婚时的新郎装。下班后,在办公室外面碰到那个有癫痫病的姑娘,她红着脸对我笑了笑。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怦怦跳,连问好、祝福的活都忘了说。我好像有点嫉妒,因为她那么漂亮。也好像有点担心,因为她是有病的人。周四卫说要请大家喝酒,直到又一次去野外也没落实。估计是钱不够,他的钱一半用来给媳妇治病,一半用来喝酒。

  到四坪去找铝土矿,周四卫把新娘也带去了。单位上不可能给他媳妇安排工作,也没给他们分房子。当时还没人买房,住房都是按职务、工龄由行政科分配。以周四卫的职务,再过十年也没份。

  这次一起工作的人多,有十一个,小队长让周四卫的媳妇当炊事员,好给他们一点补贴。我有点怕吃她煮的饭,但我很虚伪,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每顿都吃得多吃得快。新媳妇发病时,我们所能采取的,和姑娘父母的方法一样:把她按在地上,不让她动,等病过去后再放她起来。

  有一天,周四卫听说一种偏方,用猫头鹰幼崽煨汤,是治疗癫痫病的。但猫头鹰幼崽必须是整窝的,一次两只。从这天起,周四卫一有空就去寻找猫头鹰,先找到它们的窝,再找它们的崽。他大多是晚上出去,带一支自己组装的,可以装六节电池的长电筒。有时候到天亮才回来,衣服撕破了,手和脸也划烂了,他的头发,则差不多可以给小鸟做窝了。他仍然笑嘻嘻的,对猫头鹰的习性越来越了解。猫头鹰的视力、听力都好,远远超过人,搜索它们的窝时,会受它们的猛烈攻击。他说,他只有用电筒射它们的眼睛,用电筒砸它们的脑袋。不过,最让他苦恼的是猫头鹰和其他鸟不同,它们的小鸟是逐一孵化出来的,产下一个蛋后就进行孵化,小鸟不是一窝同时孵化出来的。我们一致认为,这个偏方是骗人的。但周四卫没停止寻找猫头鹰幼鸟,在没有人告诉他新的偏方前,他一定要把一对同窝的猫头鹰幼崽煨给媳妇吃。他说,只要捉到一只,先放笼子里养着,等捉到第二只再一起煨汤。

  当地人给猫头鹰另外取了一个名字,叫它春哥。因为它们一到春天就“喝乐、喝乐”地叫唤,似在告诉人们,春天到了。叫声像在发笑,阴森凄凉,乡下人因此认为和死人有关,不死也要遇到倒霉的事儿。说“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因此又叫鬼东哥。

  周四卫为了接近它们,把它们的叫声模仿得惟妙惟肖,他为此很得意。他媳妇也喜欢他的叫声,但能分辨出到底是猫头鹰,还是周四卫。

  在四坪,他煨了两次猫头鹰幼崽给媳妇吃,媳妇的发病频率没以前高了,但谁也不知道,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猫头鹰的幼崽真有药效。

  我在四坪工作了一年,因为写作,调到总部宣传科,后来又到报社,再后来做合同制专业作家,但周四卫的生活,我依然知道。地队质为了解决职工住房困难,把在野外住过的木瓦房买回来,分配给年轻职工和带家属的工人住,两层,每栋住六家,每家两间。这种房子,墙壁是篾席,一点不隔音,冬天不保暖。周四卫分得两间,生活比以前好些了。他在屋子外面搭了间猪圈,养了两头猪。年底杀一头,卖一头。他的猪不用杀到菜市,在屋门口就卖完了。因为是他媳妇捡西瓜皮和菜叶煮熟喂大的,没喂过生饲料。

  这时的地质队,从事技术工作的人最为茫然,会上总在强调,要以这样为荣,要以那样的为荣,但没有人一个感觉到,那样的生活何以能称得上荣耀。整个小分队,除了我挂在宣传科有一份稳定的工资,其他人各求生路,从农村来的,回家养鸡去了,在城里长大的,批发水果去了,虽然不是全都去养鸡,全都去卖水果,但路数大同小异。这期间呼拉圈风靡全国,有个同事买了几捆黑色的塑料管,往管子里装上砂子,缠上彩条,接头处用透明胶带封死。商店里的呼拉圈十块钱一个,他五块,一个星期就卖了几百个。等效仿者一捆一捆出炉,价格降到两元一个,他转行做酒生意去了。卖一种叫“茅合”的酒,合字草写和台字大同小异,很像茅台,有人怀着羡慕嫉妒恨的心情,把他举报了。从这以后,他跳出地质队人的视野。至少我没再见到他,直到十余年后,在贵阳街头不期而遇,他给我一张名片,说他有十余款酒,我需要时,可随时打电话,一定给我最大优惠。我用掉的酒,一年不到三件,感觉用不着打电话给他,就没再联系。

  举座惊慌之际,只有周四卫能沉住气。或者说,各自寻找门路时,沉得住气也是一种门路。他把安置房前面的荒山开恳出来,种上玉米和四五种蔬菜。荒山上没有多少土,全是石头窝子,土是他从山下背上去的。山不高,路也不算陡,但要造一块书房那么大的土,没有十天半月是完不成的。山上原本有些杂树,有鸟飞出来或落入林中,他展颜一笑:噫,是不是猫猫雀?猫猫雀是他老家对猫头鹰的称呼。

  倒是他媳妇变了,她融入安置房那些工人家属中后,对艰难生活的抱怨,和由此产生的焦虑使她不再爱笑,谁要是动了她地里的庄稼,她会站在山顶上大骂一阵。谩骂声中夹杂着抱怨,她的抱怨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哀唤。她开骂时,有人说,周四卫家的大喇叭开始广播了。

  大喇叭的苦水是倒不完的。周四卫偶尔干点地质工作,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全是临时的,没有一个长久、稳定。

  在这样的境况下,他们居然有了孩子。没有人说他们不应该有孩子,但都认为孩子是他们最大的负担。不但有经济上的负担,还有精神上的负担。大喇叭的癫痫病是否遗传给了孩子?如果孩子也有这种病,这是怎样的愁烦和绝望?想到这些,就会替他们发愁。同时也为自己感到庆幸。

  化验室的屋顶漏雨,某段围墙坍塌,这些话也给他干。他的手艺远远不如那些从农村招来的钻工,但小单位的负责人宁愿找他。他不挑剔不讲价,无论叫他做什么,他笑嘻嘻地答应着,“要得哇,要得哇,说了就是哇。”

  到了九十年代末,地质队有所好转,活儿渐渐多起来。1998年年底,我被临时抽调出来,去高速公路搞地质勘察。是贵阳到重庆的高速公路,当时真叫崇山峻岭,单位上的车把我们送进去就不管了,我们要出来得去村里雇摩托。这条曾经亲自勘察过的公路,当我开车在上面奔跑时,却找不到当时出入过的村寨在哪里,当时爬过的山是哪一座,滚到地上、浑身裹满泥浆的小路是哪一条。高速公路修好后,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变了。

  四个勘察小组,每个组三个人。我没料到,我会和周四卫在一组。他是小组长,因为他一直从事地质工作,没断,我呢,已经有好几年没接触了。

  我们的工作其实非常简单。沿高速公路设计线测量几条地质剖面,然后对钻机取出来的岩芯进行地质编录,取出钻孔柱状图。钻孔深度只有25米,两天或者三天钻一个。而我们搞编录带作图,最多一个小时就能完成。我们的空闲时间太多了。承包钻探施工的是另外一个地质队的钻工,他们的设备太老了,一会钻头坏了,一会柴油机坏了,老机器的配件很不好买,一停工就是好几天。这样一来,我们的空闲时间更多了,多得让人无聊。

  空闲时,我看书或者写作,周四卫寻找猫头鹰。另外那个同事要么看电视,要么去钓鱼。我们驻扎的村子有一座水库,还有一条小河。水库里大鱼不少,两三斤一条的有几十吨,二三十斤一条的也有好几百条。这是水库承包人说的。我这同事一条大鱼都没钓到过,钓上来的全是指头那么长的小鱼。他平时没钓过鱼,现在一钓就是一天,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水库是人家承包的,刚开始还去阻止,不允许他钓,后来见他如此水平,就懒得管了。

  有人说,写作一定要有成块的时间。我当时的时间不但成块,还是一块接一块,一堆接一堆。可我的写作进度很慢。我最渴望的是有人呼我,尤其是有区号的电话号码。我的BP机是数字的,有电话来,我得步行两个小时去镇上回电话。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只响过一次。盼望有区号的电话传呼,是因为心里苦盼有人告之,你的小说通过终审了,你的小说已经发表了,你的样刊已经寄出了。那天响了,我兴冲冲跑去回电话,是同学打来的,要我去参加同学会,说毕业十年了,应该聚一下了。我的失望,几近绝望。沮丧地回到村子里,第二天就又决定去参加同学聚会,我得把无聊和孤独打发掉。

  只有周四卫大有收获。他捉到了两只猫头鹰,并且一公一母。他太高兴了,我们也替他高兴。等它们产下蛋,孵化出雏鸟。他媳妇(或许还有他儿子)就不愁没有幼崽炖汤了。把猫头鹰捉回来,周四卫的手被啄烂了,他没有责怪它们,反倒是夸个不停,说它们凶狠,说它们有种。他请村里的篾匠编了个大笼子,用树叶杂草搭了两个鸟窝。

  “万一它们两口子合不来,它们可以分开睡。”他说。

  他挖蚯蚓,捕蝗虫、蜻蜓,打小鸟,抓老鼠。

  “猫头鹰只吃肉,不吃别的。”他说。

  没料到,猫头鹰对他打造的豪华新居和所有的肉都不领情。它们不吃不喝不睡。周四卫这下急了。他像骂不好好吃饭的孩子一样骂它们:

  “不吃,不吃饿死你们两个狗日的。”

  “吃一点嘛,乖乖,就吃一点点。”

  骂没用,求也没用。

  周四卫情急之下,掰开猫头鹰的鸟嘴,把肉食强行喂进去。还好,喂进去没有吐出来。周四卫到村卫生所要了一支没有针头的注射器,用它往掰开的鸟嘴里注水。

  两只猫头鹰居然就这样活了下来。钓鱼的同事也有了用武之地,以前钓到就丢的鱼,现在全都用来喂猫头鹰。

  猫头鹰是昼伏夜出的动物,白天打瞌睡,晚上精神抖擞。晚上叫唤时,我们睡不着,房东一家也睡不着。周四卫只好一到晚上就把它们挂到村外的树上。他怕有人偷,每天挂在不同的树上,而且挂得很高。半夜里,他还要去巡查,去给它们喂食。

  猫头鹰生蛋了,没有生在窝里,从笼子里掉下来,砸碎了。

  周四卫爱恨交加:“这是你们的儿哩嘛,你们咋个把它摔到地上!”

  我说:“说不定它们是故意的,它们把它孵化出来后要被你炖掉,所以先掀到地上摔烂,不让你炖它们的幼崽。”

  周四卫反唇相讥:“难道它们像你一样读过那么多书,不然咋会知道这么多?”

  从这以后,我不敢拿他的猫头鹰开玩笑。

  接连几天,鸟蛋都掉到地上,周四卫通过观察,发现鸟没把蛋生在窝里。

  周四卫向村子里的人讨教,终于有个老人告诉他,猫头鹰和别的鸟不同,它们繁殖时是不筑窝的,它们喜欢利用树洞、岩穴,或者其他鸟遗弃的旧巢进行抱蛋育儿。

  周四卫还没找到合适的树洞或者其他鸟的旧巢,我们的勘察工作已经结束了。周四卫说要到镇上打电话,叫队上派车来接我们。我一刻也不愿多留,卷起行李就走了,我宁愿到镇上去赶班车。周四卫也只好挑着他的大鸟笼和我们一起走。

  回到家,第一时间是打开我的专用报箱,有报纸和杂志,有小说、散文已经发表了,只不过没有打电话告诉我。

  有天下午,家里的电话响了,是《山花》编辑部的主编何锐打来的:“有个编辑请假复习去了,准备考博士,你能不能来帮忙看看稿子?”

  第二天,我夹着一个人造革的黄皮包就去了。几个月后,办理正式调动,把周四卫的猫头鹰和大鸟笼忘到了九霄云外。

  第十个年头,我任《山花》副主编。《山花》的办刊经费历来紧张,财政拨款仅占十分之一,其余部分得靠我们自己想办法。当编辑时,没管过这事,当副主编了,必须得管。我所能联系的企业,大多是地质队,自己毕竟是从那个行业出来的,找队长、书记要钱时脸皮厚一些。从这时起,和地质队的联系又多了起来。这次去茅台,也是同样的目的。现在,看稿的时间和跑企业的时间各占一半,写作的时间,在白天几乎没有了,除非长假。

  回到老单位,问起周四卫,都说他比以前好多了。他媳妇的病,有人说已经好了,有人说,偶尔还在发。我见不到他,因为他不在队上,和一个公司到非洲搞地质去了,已经去了两年了。合同规定,至少要干三年才允许回来。收入很不错,年薪25万。那个非洲国家叫赞比亚。

  我想,周四卫看中的,或许不是年薪,应该是非洲的猫头鹰比中国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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